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方明曦坐在Starbucks里,啜飲着一杯caffelatte,把玩着左手手腕上一串樸拙的銀手鐲。三年了,她離開香港的時候,香港還沒有這種咖啡店。這一刻,重聚的亮光在她心頭點起,她的臉有點發熱。她看着街外的風景,想像待會再見的人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猛地抬頭,關正之已經朝她走來了。

她熱情地揮動左手跟他打招呼,噹啷噹啷的金屬聲是重聚的聲音。

“你來了很久嗎?”他問。

“不是的,你喝點什麼,你先去買。”她說。

“好的。”他靦腆地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向櫃枱。

她盯着那個久違了的背影。她從來就喜歡看男人的背影,看着男人在看不見她時的姿態,那是他們最真實的一刻。

關正之的背影有點緊張,他兩邊的肩膀向脖子靠攏。闊別多年,他沒什麼改變,髮腳的一小撮頭髮永恆地捲起,像一條小豬尾。

關正之買了一杯expresso,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你好嗎?”方明曦朝他微笑。

他笑笑,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幾天了。還怕找不到你呢。幸好你的電話號碼沒有改。”

“是回來度假呢?還是什麼的?”

方明曦用手支着頭,笑笑說:

“就是想離開巴黎一段時間。”

“你的手鐲很漂亮。”關正之說。

“喔,是非洲手鐲來的,上面刻的都是非洲女人的樣子,笨笨的,很可愛。你不嫌吵嗎?”

關正之搖搖頭。

“從前你總說我很吵。我喜歡把什麼都掛在身上,耳環啦、手鐲啦、戒指啦!”

“這是你的特色,每次聽到噹啷噹啷的聲音就知道是你。”

“我現在只戴手鐲,其他的都不戴,太累贅了。你這幾年好嗎?”

“不過不失吧。你呢?”

“我是一貫的無所事事啦。”方明曦咧嘴笑了。

“在法國都做些什麼?”

“念時裝設計,不過還沒畢業。”

“你一向有這方面的天分。”

“不是啦。學校里高手如雲,我是很平凡的。”

“喜歡巴黎的生活嗎?”

方明曦點點頭:“習慣了。巴黎的步伐比香港慢,連時間也好像過得比較慢,有許多空閑去胡思亂想。”

“是不是已經習慣了吃法國菜?”

方明曦笑笑說:“其實我常常跑去吃越南菜。法國有全世界最棒的越南菜。你去過法國沒有?”

關正之搖搖頭。

“你該去看看的。”然後,她說:“在巴黎,我有做兼職呢。”

“什麼兼職?”

“你一定猜不到了。我這麼膽小,竟然在一家動物標本店兼職,那家店叫Deyro11e,在聖日曼區,從一八三一年開始搜集和製造標本。店裏有斑馬、獅子和野豹的標本,還有麋鹿和山雞,也有昆蟲,很多很多呢!都是已經不會跑不會飛的東西。起初覺得很可怕,尤其是成天望着那個麇鹿頭,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幸好,人死了不會製成標本。”

“有些人會的。偉人死後便會被製成標本,給人瞻仰。”

“幸好我絕不會成為偉人。”方明曦低下頭笑了。

“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去替你買一杯。”關正之站起來說。

“好的,謝謝你。”

“還是要一樣的嗎?”他問。

她點點頭。

關正之轉過身去,走到櫃枱。方明曦看着他的背影出神。重聚是一種時間的回復,忽爾讓她穿過歲月的斷層,回到那傷感的過去。

那年,她周旋在關正之和杜一維之間。她是先認識杜一維的,那段三角關係糾纏了差不多一年。她沒法在兩個人之間選擇一個,她的確是兩個都愛。一天,她哭完了,忽然想到解決的辦法,就是離開。

在機場,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關正之,他並不知道她已經提着行李準備不辭而別。

“答應我,你要好好的生活。”她說。

“發生了什麼事?”他在電話那一頭着急地問。

“你先答應我咽。”她叮嚀。

“嗯。”

“假如有天不見了我,你會想念我嗎?”

“嗯。”

“假如我不再回來呢?”

“我會等你。”

“你總會愛上別人的。”她說。

“我會永遠等你。”他情深地說。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握着話筒的手垂了下去,又提起來,手腕上的銀手鐲,噹啷噹啷的響,是離別的聲音。

她為了逃情而去巴黎,結果卻在那邊瘋狂地愛戀着一個男人。同居六個月裏,她和那個男人幾乎天天吵架。後來,他走了,她留下來念法文,也愛上了其他男人。

“你的咖啡。”關正之把一杯Caffelatte放在她面前。

“謝謝你。”

“你住在哪裏?”他問。

“我住在朋友家裏。可以把電話借給我嗎?我看看她回家了沒有,我出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

她用關正之的手提電話打了一通電話,然後說:“我朋友在家裏,我要回去了,要人家等門不是太好。”

“我送你。”

“嗯。”

“你還是單身嗎?”回去的路上,她問。

“喔,是的。”他說。

分手的時候,他靦腆地說:“我再找你。”

她微笑點頭。

“回來啦?你到哪裏去了?”王亮怡一邊開門一邊說。

“我去找一個舊朋友。”

“我還以為你在家裏,有李子蛋糕,有沒有興趣?”

“好啊!”她一邊吃一邊問:“這是什麼蛋糕?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是德國蛋糕。有同事今天去採訪那家蛋糕店,帶了一個回來,剩下半個,很好吃,我帶回來做晚餐。”

“我剛剛去見以前的男朋友。其實也不知算不算是男朋友,因為跟他一起的時候,我是有男朋友的。”

“他現在怎麼樣?”

“我猜他已經有女朋友,他說起話來很隱晦的。可能是怕我不開心吧。”

“現在是什麼年代了?身邊這麼多人轉來轉去,很快就可以愛上一個。”

方明曦瞟了瞟她,說:“那你呢?”

“哪有這麼快?我才剛剛把他趕出去。你早一點回來,就沒地方給你住了。”

“你沒告訴我為什麼把他趕出去?”

王亮怡聳聳肩:“就是開始嫌棄他羅!”

“女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起初很愛一個男人,覺得他什麼都好,後來就嫌棄他了。”

“你是嗎?”

“我通常在嫌棄他們之前就跑掉。我喜歡留一個美好的回憶。”

“有時候,這種想法是很一廂情願的。當你要跟一個人分手,那個回憶對他來說,怎會美好?”

“我們並沒有正式分手,是我不辭而別。”

“你回來是要找他嗎?”

方明曦笑笑:“我的確是想尋找一樣東西,一樣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東西。”

隔天,她接到關正之的電話。

“那天你用我的電話時,留下了你朋友家裏的電話號碼,所以我試試看。你有時間吃頓飯嗎?”

關正之帶着方明曦來到中區荷李活道一家越南餐館。這家餐館是洋人開的,室內的佈置很西式,一點也不像吃越南菜的地方。

“你說喜歡吃越南菜,所以我帶你來試試。不過這裏的越南菜有點西化。應該比不上你在法國吃的。”

“我只要吃一碗生牛肉粉便分得出高下了。”

方明曦點了一碗生牛肉粉。

“味道怎麼樣?”關正之問。

“味道很不錯,不過還是法國那邊做得比較好。放假的話,你一定要過來玩,我帶你去吃。”

他尷尬地說:“自從你去了法國之後,我就不敢去法國了。”

“那時我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人困在一段複雜的關係裏,總以為是世界末日。抽身而去之後,才發現世界是很遼闊的。”然後,她說:

“巴黎左岸有一家玫瑰花店,名叫aunomdelarose,是我很喜歡的。有錢的時候,我會去買花。店裏只賣十七世紀品種的玫瑰,顏色美得無話可說。在付錢處的小小櫃枱上,永遠放着一本白朗寧的詩集,而且永遠停留在同一頁,標題是——You’lllovemeyet,你總有愛我的一天。”

“法國就是一家花店也比別的地方浪漫。”

“以前也有男孩子跟我說過這句話,不知道是他自己說的,還是在白朗寧的詩集上看到的。”

“你後來有愛上他嗎?”

方明曦笑着搖頭:“可能那一天還沒來到吧。”

停了很久之後,她問:

“你呢?有沒有女朋友?”

“嗯,她正在念大學。”

“那不是比我年輕嗎?男人真幸福啊。隨時也可以找個更年輕的女朋友。”

關正之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你後來是怎麼知道我去了法國的?”

“你寄過一張明信片給我。”

方明曦恍然大悟:“是嗎?我都忘記了。”

“我在明信片上寫些什麼?”

“你寫的是法文。”

方明曦不禁笑了起來:“我為什麼會寫法文?你根本不會法文。”

“所以我到處去問人,終於找到一個朋友的妹妹的同學,她會法文。”

“我寫了些什麼?”

“我都忘了,也許因為不是母語的緣故吧。”關正之尷尬地摸摸腦後那撮捲曲的頭髮。

他沒說的是:那個幫他翻譯的女孩子就是賴詠美,後來成了他的女朋友。而他的確忘了明信片上寫些什麼,只記得當時很傷心。她在的時候,身上的首飾總是噹啷噹啷的響。她走了之後,他的世界也變寂靜了。

“你呢?你有男朋友嗎?”他問。

“放心吧。我不會沒人喜歡的。”她托着頭說。

“什麼時候回去法國?”

“還沒決定。”

他送她回家的時候,她說:

“我要去買點東西。在王亮怡家裏住了這些天,總要幫人家補給一下食物。”

“我陪你去。”

在超級市場裏,她買了麵包、水果和酒。

“你有沒有看到茄汁炳豆?忽然很想吃。”她說。

“你也喜歡吃的嗎?”他詫異地問。

“怎麼啦?你也認識很喜歡吃茄汁炯豆的人嗎?”

關正之搖了搖頭,彎下身去,在貨架上替她找茄汁炳豆。

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有點感動。

他找到了,站起來問她:“是這一種嗎?”

她微笑點了點頭。

關正之替她付了錢,幫她提着東西回家。

道別的時刻,她熱情地揮動左手,手腕上的銀手鐲在寂靜的夜裏噹啷噹啷的響。

他回過頭去,燦然地笑了。

她和關正之曾經有過美好的時光,他總是在她身邊叨念着愛她。那天,他在電話那一頭說會永遠等她,她感動得幾乎想留下來。可是,他說的,他已經忘了。

無法一起的時候,男人說會永遠等你,也許不過是一種風度和禮貌,或者一個期待。她在失意的時候回來,並不是想回到他身邊,只是想知道像這樣的一個承諾是否仍然存在。她也不知道杜一維現在怎樣。杜一維沒說過等她。或許,他已經有另一個女人了。

縱使愛不會變,形勢總會變。

人總有不愛另一人的一天。

這一天,王亮怡在家裏接到關正之的電話。

“方明曦走了,她有一些東西留給你,你過來拿可以嗎?”王亮怡說。

“她去了哪裏?”來到的時候,他問。

“她跟朋友去了西藏。”

沉默了很久之後,他問:“你跟她是怎麼認識的?”

“她幫我們雜誌寫一些巴黎的事情,你沒看過嗎?”

“我不知道她有在香港寫稿。”

“我給你一本拿回去看看。”王亮怡拿了一本雜誌給他。

“謝謝你。”

“我想她大概不會回來了。”

“喔。”他有點失望。

在地鐵車廂里,他翻開那一頁,方明曦寫的正是巴黎左岸那家玫瑰花店——你總有愛我的一天。

他曾經沒有一天不愛她,也說過永遠等她。那一夜,那串銀手鐲的聲音,再一次在他心裏回蕩。這離別的聲音,也許再聽不到了。

他打開她留給他的東西,是一盒蝴蝶標本。精緻的木盒裏,排列着十六隻青玉星蛺蝶的標本。

方明曦坐在飛往拉薩的飛機上,想到關正之可能已經收到她的禮物了。那十六隻由小到大排列的青玉星蛺蝶深沉而強烈的藍色,是因為日光照射在它們翅膀上的鱗片而造成的。製成了標本,永不會褪色,電不會隨着歲月消逝。

舊愛已成標本,沒有生命,也再飛不起來了。只留下一場美好的相逢。

她揮揮左手,向空姐要了一杯礦泉水。

關正之把標本放在大腿上,忽然聽到噹啷噹啷的聲音,他猛地抬起頭,一個女孩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膝蓋上放着一盒蛋糕,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閃亮的銀手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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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蛋糕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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