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夜裏,王亮怡被電腦“嘩滋嗶滋”的聲音吵醒了,她爬起床,走出客廳,看到穿看汗衫、短褲和夾腳拖鞋的郭宏川,抱着一條腿,正在玩電腦遊戲。她光火了,走到他後面拔掉電腦的插頭。
電腦畫面一片漆黑,郭宏川呆了半秒,回頭看見怒氣沖沖的王亮怡,他正想說些什麼,她連珠炮發的說: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你玩電腦的時候不可以把聲音關掉的嗎?”
“我忘記了。”他陪笑說。
“忘記了?你倒忘記得輕鬆!人家趕稿趕了一整天,剛剛睡着,便給你吵醒了!你就不能為人設想一下嗎?”
“好的。好的。”他一邊道歉一邊彎下身去重新把插頭插上,繼續玩他的電腦遊戲。
幾秒鐘之後,他突然聽到王亮怡的一聲尖叫。他回過頭去,看到她從廚房走出來。
“什麼事?”他連忙問。
“是誰吃了我的餅乾?”
“什麼餅乾?”他莫名其妙的問。
“在馬莎百貨買的那包杏仁餅!”她激動地說。
“那包杏仁餅?”他想起來了。
“你見過嗎?在哪裏?”
“我剛剛覺得肚子餓,吃了。”
“你吃了我的餅乾!”她走到他身邊,這時才發現他坐的那張椅子下面,全是餅屑。電腦旁邊,放着三瓶喝完的啤酒。
“你為什麼吃了我的餅乾?”她叉着腰問他。
他囁嚅着說:“我不知道是你的。”
“這間屋裏的東西,不是我的,還會是誰的?你什麼時候買過一包餅乾、一瓶啤酒回來?”
“我明天還給你,好嗎?”
“我現在就要吃!那包餅乾是我準備半夜肚子餓的時候吃的!那是我最喜歡吃的杏仁餅,你竟然全部吃掉?”她氣得想哭。
“不過是一包餅乾罷了,你用不着發這麼大的脾氣。”他一邊玩電腦一邊說。
王亮怡氣得用身體擋着電腦屏幕,說:“現在反而是我不對了?”
“既然我已經吃了,你生氣也沒用。”他說。
“你就是這樣的!什麼都理所當然!什麼都無所謂!”
“你扯到哪裏去了?”
“整天打電腦,你不用工作的嗎?”
“這陣子不用開工。”
“你難道不可以積極一點的嗎?”
“沒人找我拍照,難道要我自動請纓嗎?”
“你就是這副德性!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忍受你的!”她一邊說一邊拿出吸塵機在他面前吸掉地上的餅屑。
“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沒有?”她問。
吸塵機轟轟的響,郭宏川聽得不清楚。
“什麼?”
她關掉吸塵機,問:“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沒有?”
“我現在去。”他站起來說。
她扔下吸塵機,說:“不用了。”
她走到廚房,把垃圾袋綁好,放到外面去,然後悻悻的回到床上。
直至夜深,她躺在床上,只聽到自已肚子裏的咕咕聲和郭宏川在身旁發出的鼻鼾聲。她沮喪地望着天花板,無奈地等待着睡眠漂來。
隔天,王亮怡在Starbucks一邊喝咖啡一邊向徐潔圓訴苦,徐潔圓禁不住笑了。
“你們就是為了一包餅乾吵架?”
“我們沒吵架,我跟他是吵不起來的,他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在乎,說得好聽一點是瀟洒,說得難聽便是弔兒郎當。”
“你當初不就是喜歡他這一點嗎?”
“那時的他,不是現在這樣的。”
“我覺得他一直也是這樣,變的是你。”
“我沒變,是他不長進。這一年來,房租是我付的,家裏的開支,也是我的。他碗也沒洗過一個,從來不會幫忙做家務,我只是個陪他睡
覺的菲佣!”王亮怡愈說愈氣。
徐潔圓定定地望着她,說:
“當初好像是你把他帶回家的。”
王亮怡撅着嘴巴:“不用你提醒我。”
兩年前,她是一本女性雜誌的助理編輯,郭宏川是攝影師的助手。第一眼看見他,她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臉上永遠刮不幹凈的鬍子、微笑的眼睛、鉤鼻和略帶殘酷表情的嘴巴,還有他工作時專註的表情,在在都教她着迷。
那個時候,他們常常在拍攝的空檔聊天。
他會和她一起研究照相機,教她拍照的技巧。
她本來不喜歡男人穿涼鞋的,但是郭宏川穿涼鞋很有型。他愛穿那種便宜的、黑色塑膠夾腳涼鞋,露出十隻可愛的腳趾,洒脫的像去海灘的樣子。
“這種塑膠涼鞋對腳底健康不好的。”一天,她跟他說。
“管它呢!舒服便好了,我走萬里長城也是穿這雙涼鞋。”
“真的很舒服嗎?讓我試試看。”
郭宏川脫掉一隻涼鞋給王亮怡。她把那一隻還留着他體溫的涼鞋穿在腳上,鞋子很大,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鞋。
“你的腳真大。”
郭宏川笑笑說:“聽說腳大的人很懶惰。”
王亮怡望着自己腳上的涼鞋,說:
“我穿不慣夾腳鞋。”
“我從小已經習慣了。穿這種鞋子,低下頭看見自己雙腳時,剛好看到兩個‘人’宇,覺得自己是在做人,人呀人!”
王亮怡噗哧一笑:“你要這樣才知道自己在做人嗎?”
“嗯。那樣我才可以提醒自己要腳踏實地,不要太多理想。”
“有理想不是很好嗎?”
“女人會覺得這些東西不切實際。”
“沒有理想的人生,根本是很貧乏的。”她朝他微笑。
第二天,王亮怡跑去買了一雙夾腳涼鞋。可是,她終究是穿不慣這種鞋子,結果,腳趾頭和第二隻腳趾之間,紅腫了一片。幾天後,她只
好買過一雙交加帶的。穿上這種涼鞋,她覺得自己也浪蕩起來了,更像郭宏川。
當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便會開始模仿對方,說話的語氣愈來愈相像,品味與氣質也愈來愈接近,漸漸忘記了自已是在模仿,以為自己本來便是這個樣子。
王亮怡覺得自己的嘴巴也開始有着略帶殘酷的表情了。
一天晚上,拍攝的工作到深夜才結束,她和郭宏川走出攝影棚所在的那幢工廠大廈時,一輛BMW電單車高速駛來,戛然停在他們跟前。開車的是個女人,蓄着一把長直發,戴着一個鮮紅色的頭盔,回頭向郭宏川微笑。郭宏川戴上頭盔,坐到車上,攬着女人的腰,朝王亮怡說:
“再見。”
電單車駛離她身邊。她早就打聽過了,郭宏川有個同居女朋友,是模特兒來的,會開電單車。
女人開電單車真酷啊!何況是漂亮和修長的女人?她憑什麼跟人家搶呢?剛才,她留意到那個女人是穿一雙黑色運動鞋的,人家有自己的風格,不用穿夾腳涼鞋。她低下頭,望着自己十隻腳趾,突然覺着一些卑微。
“我想去學電單車。”隔天跟徐潔圓一起吃意大利菜的時候,她說。
徐潔圓瞪大了眼睛:“很危險的!”
“我們一起去學好嗎?”
“符傑豪才不會讓我學。你為什麼忽然想學電單車?”
王亮怡翻開剛剛買的一本雜誌其中一頁,指着書上穿三點式游泳衣的模特兒,問徐潔圓:
“你覺得她漂亮嗎?”
“她的腿很長,很漂亮啊,有沒有四十四寸?”
王亮怡沒趣的說:“你也不用稱讚得這麼厲害吧。她就是郭宏川的女朋友,叫葉嘉瑜。”
“怪不得。”徐潔圓笑笑說:“你學電單車是跟她有關的嗎?”
“我和她怎麼比?”
“要我說老實話嗎?”
“儘管說吧。”
“內在美也是很重要的。”
“哼!廢話!”她捧着那本雜誌,搖着頭說:“大概這輩子也輪不到我了。男人當然寧願被四十四寸的美腿纏着也不要三十九寸的。”
“你腿長不是三十七寸嗎?”
王亮怡沒好氣的說:“你不要那麼殘忍好不好?我有時是三十九寸的,我的腰高嘛!”
“郭宏川真有你說的那麼好嗎?”
王亮怡揚了揚眉毛,說:“我的眼光一向也不錯。他很有才華的,將來肯定會成為一流的攝影師。”
“攝影師會不會很風流?”
“他不是。”
“你怎麼知道?”
“我看得出來。”
徐潔圓笑了:“你真的被他迷住了。像你這麼要強的女人,竟然會暗戀別人,從前真是無法想像。他知道嗎?”
“喜歡一個人,用不着讓他知道的,免得他沾沾自喜。”可是,她又有些難過:“他知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是不可能的。”
“因為腿不夠長?”
“有個定律,叫先到先得。”
“愛情常常是違反定律的。”
王亮怡忽然感觸起來,眼裏泛着淚光,說:“為什麼他不屬於我呢?”
徐潔圓嘆了口氣,說:
“這個問題有多麼笨呢。”
她自嘲說:“是的,說的那麼幼稚,好像從沒見過世面似的。”
“你真的打算去學電單車嗎?”徐潔圓問。
王亮怡茫然說:“我還沒決定。”
半年後的一天,她和郭宏川正在攝影棚里拍一輯時裝照。攝影棚的大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葉嘉瑜抱着一個黑色尼龍行李箱進來,重重的把那個行李箱扔在郭宏川面前。
“郭宏川,這是你放在我家裏的東西。”葉嘉瑜悻悻的說。
在大家吃驚的目光下,她泰然自若地轉過身去,離開了攝影棚。
郭宏川尷尬地把行李箱推到一邊,說:“對不起,我們繼續吧。”
那天拍照一直拍到午夜,攝影師和模特兒都走了,留下郭宏川收拾東西。
“你們分手了嗎?”王亮怡問。
郭宏川笑笑說:“應該算是吧?”
“你今天晚上有地方睡嗎?”
“我可以在這裏睡的。”他說。
她一聲不響,走過去拖着他的行李箱,走在前頭,說:“來我家吧。”
從那天開始,郭宏川就住進她家裏。她的家裏,從此多了一雙夾腳涼鞋和一雙夾腳拖鞋。
同住之後的那個晚上,郭宏川靠在沙發上,王亮怡的頭幸福地枕在他的大腿上,雙手反過去勾住他的脖子。
“你和她為什麼會分手?”她問。
“可能她對我失望吧。”
“你做了什麼事情讓她失望?”她一邊用手指頭戳他的鬚根一邊說。
“我不需要做些什麼的,可能是她從前太美化我吧。”
“美化?”
“女人都是這樣的,喜歡一個男人的時候,會把他在心中美化。他明明只值七十分。她會以為他值一百二十分。兩個人一起生活之後,她才發現他也不過是個凡人,並不是她想像的那樣。到了這個時候,他在她心中,就只值五十分。”
“我不是這種女人。”
“女人都是差不多的,這是天性。”
“將來你會知道。”她一邊說一邊把腿抬高,撅着嘴巴問他:
“我的腿是不是很短?”
“不短。”他說。
她嘆了口氣,略帶遺憾的說:“三十九寸半,是太短了。”然後,她坐起來,用兩條腿纏着他,笑嘻嘻的咬他的耳朵。
郭宏川沒說謊,腳大的人真是比較懶惰。住進來之後,他從不幫忙做家務。她抹地的時候,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把雙腳提起,然後繼續玩電腦。他的錢都是用來買照相機和雜誌的。雖然天天在家裏穿着夾腳拖鞋,他卻一點也不腳踏實地,一直甘心情願當攝影助理,每星期到美專去教一課攝影。
“問題不是他吃了我的餅乾,而是他令我太失望了。”她跟徐潔圓說。
十一點半了,Starbucks里的店員排成一列,同聲喊:“LastOrder!”
“走吧,LastOrder了。”王亮怡放下手裏的咖啡杯,惆悵地站起來。
郭宏川還沒有回來,她蜷縮在床上,很難描繪那種淡漠。你本來很愛一個人,可是,當所有的失望累積到了一個臨界點,連愛也再提不勁了。
郭宏川回來了,她假裝睡着。他一如以往,總是弄出許多聲音,不在乎會不會把她吵醒。
終於,他爬到床上,背對着她睡了,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
後來有一天晚上,王亮怡去參加中學同學會的聚餐,符傑豪喝了酒之後,高談闊論,不斷批評大學生的質素。她沉不住氣,說:
“不是所有大學生都是這樣的。”
符傑豪指着她,問:“亮怡,你一個月賺多少錢?”然後,帶着嘲笑的眼光,他說:“還不到一萬五吧?我店裏的店員,只要勤力一點,每個月也不止賺這個數目呢!”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樣東西叫理想的!”她恨恨地說。
她生徐潔圓的氣,一定是徐潔圓告訴符傑豪她每個月賺多少錢的。她生符傑豪的氣,他是個自卑又自大的可憐蟲。她生自己的氣,也生郭宏川的氣,他為什麼不長進一點,為她掙一點面子?
她憋着一肚子氣回到家裏。門打開了,她看見郭宏川正在把玩一部新買的照相機。
“你又買照相機?”
郭宏川興奮地說:“這部VoigtlanderBessa-T是老牌德國相機,剛剛給日本公司收購了。你看它的機身和手工多精巧!”
“多少錢?”她壓抑住怒火問。
“才六千塊。”
“那差不多是我半個月的薪水,你真會花錢!”
“是物有所值的。它還可以配Leica的M型相機鏡頭呢。”
王亮怡一聲不響地把他那個黑色尼龍行
李箱扔出來,衝進睡房,打開抽屜,把郭宏川的衣服,還有內衣褲,統統扔進箱子裏。然後,她跑進浴室,把所有他的東西都摔到那個箱子裏:他的毛巾、他的牙刷、他的剃鬚刀。
“你幹什麼?你瘋了嗎?”郭宏川蹲在地上撿起自己的東西。
王亮怡歇斯底里地喊:“我受夠你了!你走吧!”
他窘迫地站着。她看到茶几上有一個膠袋,她拿起那個膠袋,把那個膠袋也扔進行李箱去。膠袋裏的東西掉到地上,是兩包馬莎百貨的杏仁餅,她愣住了。
“今天去買給你的。”他說。
她拾起兩包餅乾,放在一旁,把行李箱合上,跟郭宏川說:“謝謝你的餅乾,再見。”
郭宏川掀掀那個略帶殘酷表情的嘴巴,提着行李箱走了,只留下一雙夾腳拖鞋。
她不用為他擔心,也許,很快便會有另一個女人收留他。她太累了,累得沒有氣力去光談理想。
夜裏,外面狂風暴雨,她的膝蓋隱隱地痛,那是跟郭宏川同居之前,學電單車時從車上摔下來跌傷的。每逢下雨天,膝痛便會發作,好像在提醒她,她曾經那樣無悔地愛過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