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賴詠美躲在大學圖書館裏溫習,林薇珠把她的手提電話帶來了。

“你的電話留了在房間。”林薇珠說。

“喔,謝謝你。”賴詠美把電話放到背包里去。

“剛才有一個姓葉的男人打電話給你,我說你忘記帶電話。”

“姓葉的?”賴詠美臉上流露詫異的神情。

“嗯。”

“他有沒有說些什麼?”

“沒有呀。只說待會再打來。”

“他的聲音是怎樣的?”

“就是一般男人的聲音啁。怎麼啦?標又有新男朋友?”

“才不是呢。”

“那麼,他是什麼人?”

“姓葉的,我只認識一個。不過,應該不會是他。”

“是以前的男朋友?”

“是中二那年和我一起私奔的小男友。”

“私奔?”

“是的,我曾經跟男孩子私奔。當時家人認為我們年紀太小,反對我們戀愛,所以,我們一起離家出走。不過,也只是出走了二十九天。”

“是被家人抓回去的嗎?”

“我是,他不是。”

“為什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

“或者是因為憎恨他吧。”

“他還會再打電話來嗎?”

賴詠美低頭看着筆記,淡淡的說:“怎麼知道呢?”

深夜裏,她窩在床上聽夏心桔的節目。一個剛從法國回來度假的女孩子打電話到節目裏,說:

“十七、八歲的時候,我的日子過得很爛,常常換男朋友、抽煙、喝酒、在外面過夜。現在二十六歲了,只想好好愛一個男人,也好好愛自己。”

“人長大了,就會喜歡簡單,害怕複雜。”夏心桔說。

女孩說:“就是啊。可是有時候我也會懷念年少的荒唐。”

女孩忽然問:“夏小姐,你相信男人會永遠等一個女人回去他身邊嗎?”

夏心桔笑了笑:“我還沒有遇到。”

“也許有人在等你。”

良久,夏心桔說:“那麼,他也不會等到永遠的,總有一個期限。”

賴詠美的手提電話一直沒有再響起。幾個小時前打來的,應該是他吧?他就是這麼膽小的一個人,一點也沒有改變。

這樣想的時候,她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了。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打電話給你。”對方說。

一聽到聲音,她就認出是葉衛松。

“你不是在英國的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是前天回來的。我要到北京大學當一年的交換生。”葉衛松說。

“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是向舊同學打聽的。聽說你在香港大學。”

“嗯。你呢?”

“我在倫敦大學。”

“很厲害耶!喜歡英國的生活嗎?”

“那邊的生活很苦悶。”

“你不怕悶,你就怕苦。”她揶揄他。

“你還在恨我嗎?”

賴詠美笑了起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大家都是小孩子。”

“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要你跟我私奔的。你當時也許只是想討好我,並不是真的想離家出走。”

“我以為你隨便說說,沒想到你來真的。”

“果然是被迫的。”她笑笑說。

“也不能說是完全被迫的,那時是真心喜歡你。”

那一年,她十三歲,葉衛松比她大兩個月。他們上同一班,她就坐在他前面。學校外面,滿植了冬青樹。夏天裏,常常可以聽到蟋蟀的嗚叫。那天很熱,走在樹下的時候,葉衛松告訴她,聽蟋蟀的鳴聲,可以知道氣溫。

“怎會呢?”

“真的?”然後他問:“你的手錶有秒針嗎?”

“嗯。”她提起手腕。

他看着她腕上的手錶,說:“將蟋蟀在巴秒內嗚叫的次數再加五,就是現在的攝氏溫度了。”

他們屏息靜氣數着蟋蟀嗚叫的次數。在那八秒里,蟋蟀總共鳴叫了二十六聲。

“現在的氣溫是攝氏三十一度。”葉衛松神氣地說。

“蟋蟀是怎麼知道溫度的?”她不明白。

葉衛松揚了揚眉毛:“秘密!”

“告訴我嘛!”她拉着他。

“有機會吧。”他可惡地說。

從此以後,放學后在樹下一起聆聽蟋蟀的嗚叫,是他們最私密的時光。蟋蟀是他們的溫度計。

“你無恥!你為什麼看我的日記!”賴詠美罵她媽媽。媽媽偷看她的日記,發現她跟葉衛松在談戀愛。

媽媽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那天跟葉衛松在學校見面的時候,她說:“我們離家出走吧。”

葉衛松嚇了一跳,問:“到哪裏去?”

“什麼地方也可以,我媽媽要替我轉學校,我以後也見不到你了。”她哭着說。

“那我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上學的時候就走。”

夜裏,賴詠美悄悄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她整夜沒有睡,坐在窗前,幻想着自由而甜蜜的新生活。第二天早上,她跟葉衛松在車站會合。

出走的頭一個星期,他們白天四處遊盪,晚上在公園露宿,身上的幾百塊錢很快就花光了。

那個晚上,他們疲倦地靠在公園的長椅上。

“還是回家吧。”葉衛松說。

“現在怎麼可以回去呢!我們去找工作吧!”突然之間,她問他:“你聽到嗎?”

“聽到什麼?”

“是蟋蟀的叫聲。”她朝他微笑。

他抬頭看看旁邊一棵樹的樹頂,蟋蚌的叫聲是從那裏傳來的。

她幸福地靠在他懷裏,問他:“現在是幾度?”

隔天,他們在花店找到一份送花的工作。

“既然有錢,我們不用再去公園了。”賴詠美興奮地說。

“那去什麼地方?”

“尖沙嘴重慶大廈有許多賓館。”

“那裏很複雜的。”

“但是租金便宜。”

他們在重慶大廈一家賓館租了一個狹小的房間。那裏的住客,什麼種族都有,都是些來香港找工作的人,空氣里常常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汗味。

為了省錢,賴詠美和葉衛松幾乎每天都是吃茄汁侗豆和白麵包。那個燠熱的夜晚,他們依偎在床上。

“你愛我嗎?”她問。

“愛。”他說。

“會愛到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他一邊吃茄汁煽豆一邊說。

“沒有期限的嗎?”

“沒有。”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嚮往地說:“將來我們有錢了,也要開一家花店。”

“你喜歡花店嗎?”

“有了自己的花店,晚上就可以睡在店裏,在花香之中醒來。”她用滿懷的憧憬來抵抗着外面那股咸腥味道。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葉衛松忽然問。

她生氣了:“誰說要回家?要走你自己走。”

後來有一天,他們早上醒來,東湊西拼,兩個人加起來才只有幾塊錢,距離發薪水的日子還有三天,罐頭和麵包卻都吃光了。

“你去買點吃的回來吧。”她吩咐葉衛松。

“你想吃些什麼?”

“只要不是茄汁煽豆就行了。”

“好的,我出去看看。”

葉衛松帶着他們所有的錢出去了。他去了很久很久,她餓着肚子等他。到了晚上,她開始懷疑,他已經跑回家了。

午夜裏,有人來拍門。她跳下床去開門,門外站着她消瘦了的爸爸和滿臉淚水的媽媽。葉衛松回家了,並且出賣了她。

後來,葉衛松的家人把他送到英國寄宿,留下她一個人,在學校里成為同學的笑柄。她恨死他了。

她約了葉衛松在Konditorei見面。這是她最近發現的一家德國蛋糕店,有非常美味的李子蛋糕。她走過紛紛擾擾的街道,把重逢幻想了千百遍,終於來到了Konditorei。葉衛松坐在那裏,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只是好像一下子變大了,有點陌生。

“你變漂亮了。”葉衛松說。

賴詠美笑笑說:“當然了!不然為什麼要長大?”

“你的嘴巴還是跟從前一樣厲害。”

“你什麼時候起程去北京?”

“過兩天就走了。我的家人早幾年都移民到英國去了,本來我可以直接飛去北京的,但是,我很想回來看看你。”

“你的嘴巴還是跟從前一樣甜。”賴詠美一邊吃李子蛋糕一邊說。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當時的確恨你。你不應該一聲不響地走了,還帶走了所有的錢。你知道嗎?我一直在賓館裏等你,幾乎餓昏了。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人。”

“我不是有計劃回家的。那天,我拿着錢去買食物,你說不想再吃茄汁煽豆,可是,別的我都不夠錢買。人海茫茫,我愈走愈遠,走遠了,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就這樣走了回家。因為害怕你一個人會出事,所以才會通知你爸爸媽媽。”

“我在捱餓的時候,你是在家裏享受豐富的食物吧?”她揶揄他。

葉衛松窘迫地微笑。

“多虧你,我從此不再吃茄汁炮豆。連續吃了二十幾天,茄汁鋦豆是我的夢魘。”

“我在英國常常也吃茄汁炯豆。”

“當然了!它是你的救星,釋放了你。”

葉衛松吃吃地笑了。

“幸好你出賣了我,否則,我不會像現在這麼快樂。假如我們沒有回家,也許,我們很早就結婚了,然後生孩子,現在忙着帶孩子,每天為生活奔波,再沒有夢想和自由。我才不想要那樣的人生呢。我應該感謝你。”

“真的?”

“嗯。你也不會想要這樣的人生吧?”

“可是,有時候也會懷念那段年少荒唐的日子。”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有的,在英國。你呢?有男朋友嗎?”

“有兩個。”

“兩個?”

“很荒唐吧?”

“為什麼會有兩個?”

賴詠美笑了:“也許是年少的時候太認真吧,所以現在要荒唐一下。”

“他們知道對方的存在嗎?”

“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知道的話,其中一個會離開我的。”

“可以同樣地愛兩個人嗎?你是怎樣做得到的?”

“你是想向我討教嗎?”

“喔,我是很專一的。”

“是嗎?那是我的損失了。”

“你什麼時候來北京。我帶你去玩。”

“華氏溫度怎樣計算?”她忽然問。

“華氏?”他一頭霧水。

“你只教了我用蟋蟀的嗚叫來計算攝氏溫度,沒說華氏。”

葉衛松燦然地笑了:“將蟋蟀在十五秒之

內的叫聲加四十,就是華氏溫度。”

“你仍然不打算告訴我蟋蚌溫度計的秘密嗎?”

“有些事情,說穿了便不好玩。”

“難道你是蟋蟀變成的?不然你怎麼會有這種法力?”

他咧嘴笑了:“給你一點提示吧,所有的生物,包括蟋蟀,包括人,都受到化學反應的支配。”

她泄氣地說:“這也算提示嗎?”

“你知道蟋蟀能說出溫度嗎?”夜裏,在床上,她把玩着關正之髮腳那一撮天然捲曲的頭髮,說:“但我不會告訴你為什麼。”

“跟你私奔的小男友,長得帥嗎?”

“長得不帥,我怎會跟他私奔?”

“你們有做嗎?”

“那時根本不知道怎麼做。他一碰我,我就尖叫,把他嚇個半死。”

“為什麼尖叫?”

“害怕嘛!本來想試試看。結果變成兩個人滿頭大汗在床上對峙。”

關正之咯咯地笑了。

“你笑什麼?”

“他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跑回家的。”

“因為不可以和我做愛,所以就逃跑?”

“是因為幻想和現實相差太遠了,覺得沮喪,所以回家。”

“男孩子是這樣的嗎?”

“可能也有一點羞愧吧。”

“假如那時跟他一起,就不會認識你了。那樣的人生,可能是詛咒。”她從床上爬起來,說:“我餓壞了,有東西吃嗎?”

“你不是買了李子蛋糕回來嗎?”關正之說。

“有沒有茄汁炯豆?”

“茄汁炯豆?好像沒有。你喜歡吃的嗎?”

“我去買。”她站起來穿上牛仔褲。

“我去買吧。”

“不。你不知道我喜歡吃哪一種。”

賴詠美在便利商店裏轉了一圈,茄汁煽豆剛好賣光了。

她一家一家便利商店去找。愈走愈遠,忽然明白了葉衛松的心情。在愛與自由之間,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自由。她一個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漸行漸遠,整個人也輕鬆了。

她回到家裏,媽媽正在上網,爸爸在廚房做飯。

“詠美,為什麼回來也不說一聲?”媽媽問。

“是不知不覺走回來的。”她把茄汁炯豆交給爸爸,說:“爸爸,麻煩你,我想吃茄汁炯豆。”

“你不是從來不吃茄汁炯豆的嗎?”爸爸問。

“但是,今天很想吃。”

吃飯的時候,關正之打電話來。

“你在哪裏?”他緊張地問。

“在家裏吃飯。”她輕鬆地說。

“在家裏?不是說去買茄汁炯豆的嗎?我還在擔心你。”

“我是在吃茄汁炯豆呀。”她微笑着說。

賴詠美愉快地吃着碗裏的茄汁鋦豆。人對於一種食物的免疫,也許都有快樂或者哀傷的理由。她知道,無論是今天或將來,再吃到茄汁炯豆,電不會是當年的味道了。

夜裏,她靠在床邊聽ChannelA。她記起了那個年少荒唐的女孩的故事。她有時候也會懷念那段出走的日子。她和葉衛松在幽暗的賓館裏,依偎在一起,窮得每天只能夠吃茄汁炯豆和白麵包,卻仍然憧憬着一片幸福的天地。那是年少時最荒唐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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