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偌大的宮房裏,一身華服的宣妃坐在床邊,慈愛地注視着床榻上小小的嬰孩。
漸漸地,在她清美的臉上泛起了哀戚,一雙瀲灧的美眸里蓄起了淺淺的淚水。
“苦命的孩子……”她握住孩兒白胖的小手,哀傷的輕喃,不忍吵醒沉睡的孩子。
儘管她不是皇后,卻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正因如此,樹大招風,她成了皇后以及其他嬪妃的眼中釘、肉中刺。
然而,她一向是個單純過日子的人,后宮裏的明爭暗鬥對她而言十分沉重,除了陪伴皇上之外,她尚須應付皇后及嬪妃,這令她心力交瘁,幾乎無法撐下去。
而這孩兒的到來,除了在她的生命裏帶來了歡喜,卻也帶來更大的危機……
須臾——
“娘娘……娘娘……”宮女綺月由外頭匆匆而來,一張臉是經過壓抑之後的鎮定。
宜妃卻早在綺月略快的步伐中,瞧出不安的端倪,先她一步開了口——
“有消息了嗎?”她的嗓音仍甜美動人,卻略微發顫。
近三個月以來,已有兩次在她身邊服侍的內官和宮女離奇遭人殺害!
她知道這只是一種警告,卻無力阻止慘事再次發生,心頭總隱約覺得自己和這孩兒將遭到極大的危險,卻不敢告訴皇上,一切皆為皇后所指使,因為她必須保護孩子。
“娘娘,今早……屏兒在……在後花園的池子裏被撈起,已經沒了氣兒!”綺月忍不住紅了眼眶。屏兒和自己一向是娘娘身邊最親近的侍女,如今屏兒一死,娘娘豈非更人孤勢弱!
聞言,宣妃臉上已無任何悲痛的神情,美麗的容顏只有可怕的平靜!!
綺月抬起頭,見娘娘一雙深幽的瞳眸里只有深思的光芒,卻久久未發一語,心中不免暗暗擔憂起來……
好一會兒之後,宣妃深深吐出一口氣,開口道:“綺月,有一件事,本宮要託付你,但是,對你卻有性命之憂,你可願意?”
“奴婢願意!”
宣妃點點頭。“把耳附過來。”
半晌——
“娘娘,這萬萬使不得呀!”綺月瞠大了眼,滿面惶恐。
“你怕了?”
“不,奴婢是怕皇上怪罪娘娘,那……說不準要殺頭的!”
宣妃卻笑了,嗓音無限凄楚。“本宮的命早在人宮那一日起,就不在自己手裏了,如今本宮只希望這孩兒能好好的活下去,便心滿意足了。”
“娘娘……”綺月淚流滿面。
“別哭,現在不是流淚的時候,入夜後,本宮會安排劉公公支應你。”
“奴婢遵旨!”綺月含淚瞧住主兒,娘娘此刻必定心如刀割吧!
“那麼,公主的命就交給你們了!”宣妃瞧住熟睡的孩兒,忍不住俯身在她飽滿的額頭上輕啄了下。
嬰孩眼皮掀了掀,沖她咧了咧嘴,再度沉沉進入夢鄉。
“什麼人?站住!”巡城侍衛喝了聲。
綺月心一驚,不由得停下腳步。
“你是哪個宮的?”
“宜萱宮。”
侍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上哪兒去?”
綺月正為難之際,劉公公卻由一旁轉了出來——
“唷,王統領,您就快別為難這丫頭了,她可是奉宣妃之命,要將這些糕餅點心送回城外的娘家,您就高抬貴手吧!”
在宮中早已經盛傳皇上的寵妃是生長在農村的貧家女,如今由她的內官親口說出,更證實了此一傳聞。
“那麼,把盒子打開來瞧瞧。”王統領開口。
綺月和劉公公交換了下眼神,旋即輕輕掀了盒蓋——裏頭果然是糕餅吃食!
“走吧!”王統領示意下屬開宮門。
綺月趕緊蓋上盒蓋,隨着侍衛離去。
原來,這隻大食盒有夾層,公主被藏在下頭。
就這樣,綺月在劉公公的照應下順利出了皇城。
背負着皇家血脈,綺月不敢掉以輕心,一路東行,更舍官道而乘船走水路,順着吳邗江出了海口,欲往故鄉渤海而去。
然而,在海上航行了兩日,綺月所乘之載鹽商船,遇上了風暴,教大浪給亂了航向,正當所有船客都嚇得躲在下層艙房時,突地傳來砰地一下巨響,緊接着,船身開始劇烈晃動…
“進水啦……快逃命呀……”上頭傳來這呼聲,大夥更是差點嚇破膽,一個個踩着旁人,爭着往上竄,誰也顧不得誰了!
綺月抱着公主,眼見情勢危急,當下急中生智,移過一隻大木箱,將裏頭的衣衫雜物給掏凈之後,把公主置於箱中。嬰孩渾然不知此刻為性命交關之時,仍睡得香甜。綺月慎重地合上木蓋,雙手牢牢地抱住木箱。
未幾,海水大量湧入艙中,商船很快便覆沒於汪洋大海。船客多有不諳水性者,皆隨船葬身海底。
綺月自幼生於漁村,幸諳得水性,然而,海水如冰,即便是大男人落水也撐不得幾刻,更何況她一介弱女。
漸漸的,她伏在木箱上一點一滴地失去了知覺。
“蒼螭”的甲板上躺了兩名粗壯的漢子,曬着太陽,幾乎舒服得要睡着。
驀地,守在船桅邊的船手像是發現了什麼,連忙把臉湊向設於桅杆上的望斗,朝海中搜視——
“快、快起來!”他朝甲板上的兩人大喊。
兩名船手連忙跳了起來——
“誰攻過來了?在什麼方位?”兩人一副全神戒備的樣子。
“不是,你們快看,海面上有人!”
兩人分別湊近一旁的大小望斗,果然瞧見似有人伏在箱上,載浮載沉地。
“發生什麼事了?”一道沉厚之聲由後頭傳來。
三人回首。“島主,有人落海了!”其中一人回道。
越海鵬半眯起眼,眺望着海面上隱隱約約的黑點,沒有開口。
海風迎面而來,粗布衣料緊貼着他的身子,無形中更顯出他糾結的肌肉和魁梧的高大軀體,氣勢一如天生的王者。
“把船靠過去救人吧!爹。”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年來到了甲板上。
越滄溟雖尚年幼,卻和父親生得一個模樣,身子十分高壯,黝黑的俊臉上,雙目熠熠生輝。
越海鵬勾起笑:“還不快把船全速靠過去。”炯炯目光瞥向那三名手下。
“是,島主!”三人得令之後,立即到下艙加入槳手之列很快的,“蒼螭”接近了黑點,發現那竟是一個伏在木箱上的女人。
“島主,要撈起嗎?”甲板上的船手問道。
越海鵬點點頭。
事實上,由那女人手背灰白的程度瞧來,他已經可以斷定此人已氣絕多時了,令他產生興趣的,是她牢牢抱住的木箱。
箱中若非有值錢的東西,她不會連死都不放手。
身為海盜的他,當然不會放棄這一口可能帶來意外之財的木箱。
終於,在眾人協力下,女人和箱子一併被撈起。
烈日下,每一個人都可以清楚的看見女子已經沒有氣息,由她的外觀看,約莫死了半天。
“福貴,把箱子打開。”越海鵬對甲板上最年輕的船手開口。
福貴得令之後,興奮的打開了箱子——
“咦?這個是……”
眾人彎身一瞧,不由得都怔住了!怎麼……箱子裏居然裝了個四、五個月大的小嬰孩?難道是這名死去女子的孩兒?
嬰孩此時正好醒來,睜大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瞧住了眾人。
半晌,她忽然癟了癟嘴,哇哇大哭起來!
船上皆為粗漢,沒人有帶孩子的經驗,因此一個個慌了手腳。
“不如把這來歷不明的小麻煩丟回海里餵魚吧!”有人在慌忙中提議。
“不成!”一雙手很快地由箱子裏抱起嬰孩。
“少主……”
越滄溟盯着懷中的嬰孩,說也奇怪,嬰孩立即止了哭聲,一雙含淚的圓滾滾眼晴,一眨不眨地瞧住他,然後朝他咧了咧嘴。
“哇,好可愛唷!”福貴忍不住脫口而道,隨即又像做錯事般瞧了瞧大夥,再不敢出聲。
“爹,既然這女的已死,可不可以把這娃兒帶回島上?”越滄溟抬頭盯住父親問道。
越海鵬挑起眉。“咱們還得要七、八日才能回到島上,這些日子誰來照顧這娃兒呢?”
“我!”越滄溟不加思索地回答。
聞言,眾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照顧奶娃兒是件不容易的事,更何況少主自己也是才十二歲大的孩子,怕是要不了一天半天就煩得丟孩子下海去。
然而,眾人卻料錯了!
越滄溟不但磨米漿喂這女娃,甚至做了背帶走到哪就背着娃兒到哪!
想必是這女娃生得眉清目秀,連日下來,她可愛的模樣已經擄獲了船上每個人的心。
“蒼螭”在第七日清早回到了青龍島,女眷們全來到海岸邊迎接。
當女眷們看見少主手上抱的可愛女娃兒時,均驚奇不已,一個個爭着抱娃兒。
最後,眾人決定留下這孤苦無依的女娃兒。
當晚,大夥升起營火,慶祝平安歸來。
由於越海鵬妻子早逝,因此照顧女娃兒的責任就落在亡妻的妹妹黎羽星身上。
黎羽星年近三十,卻是雲英未嫁的女子,此番得到這女娃兒,自然無限珍愛。
“姐夫,這娃兒尚無名姓,就由你來為她起個名兒吧!”席間,黎羽星抱着孩兒坐到了越海鵬身邊,神情微微羞澀。
“姨娘,讓溟兒抱抱她吧!”說著,越滄溟伸手抱過女娃。
也許,因為沒有手足,越滄溟對這女娃兒在不知不覺間有了特殊的感情。
越海鵬沉吟半晌。“就叫千江吧!跟你姓黎,也好為你們黎家傳后。”
黎羽星點點頭……千江,多好的意境,是取自佛偈里的一句——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從今天起你就叫千江……千江……”越滄溟抱着小千江邊搖邊喊了起來。
越海鵬和黎羽星相視而笑,一切盡在無言。
誰也不知道因為千江的來到,在他們的生命里會帶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十六年後
“千江……千江……”澤恩匆匆來到溪邊。
千江正在洗衣,聽見弟弟的叫喚,立即回首。“我在這兒!”
澤恩瞧見了她,立即奔到她面前,喘着氣道:“快,娘要我來喚你,爹和哥哥回來了,大夥全到海口接船去了。”
“知道了!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
“別太久哦!”
“知道了,小鬼。”望着大弟遠去的身影,千江唇邊牽起疼惜的笑。
在她三歲那年,娘嫁給島主,並生下兩個弟弟,大弟小她三歲,小弟澤禧今年剛滿十歲,雖然自己不是爹娘的親骨肉,但姐弟三人感情一向很親密。
收拾起衣衫,千江端着木盆回到了家裏,然後快步奔向海濱。遠遠地,她瞧見了船手們一件件卸下這一趟收穫。
很小的時候,娘曾問她:“后不後悔身在海盜之家?”
她答:“一點也不!”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待我好!”她如此回答。
十三歲之前,千江常跟着大夥出海,充當大廚天叔的小助手。有件事她一直記得很清楚,雖然他們是海盜,卻是越貨不殺人!
平常的時候,他們是載鹽的商船,一但遇上其他商船甚或是官船,他們方始搖身一變,成了海盜。
驀地,千江的視線對上一道熟悉的注視,她的心在這一瞬,猛地撞擊着胸口!
她停下腳步,立於人群之外。
當越滄溟大步地朝她走來時,她更是屏住了氣息,如同一尊泥塑般,動也動不了!
才三個月不見,她卻覺得好久、好久!
“怎麼,認不得我了嗎?”他在她身前站定。
千江必須仰起臉才能看清他的容顏——
他長得英挺而魁梧,黝黑的臉上兩道漂亮的眉又黑又濃,而一雙深邃的黑眸有種奪人心魂的力量。而此刻挺直的鼻樑下,他豐潤的唇正微微戲謔的向上彎起,似笑非笑地盯住她。
千江不甘勢弱地回道:“對呀,你要是再不回來,說不准我下個月就把自己給嫁了!”
聞言,越滄溟卻縱聲笑道:“嫁人?我不知道咱青龍島上有哪個男人敢娶母老虎?”
“你……你真的很壞耶,每次回來就是先欺負我!”說著,她掄起粉拳往他身上打。
越滄溟一個閃身之後便奔了開去。
“別跑!”她氣呼呼地叫道。
“有本事就先追上來!”他回頭拋過一抹挑釁的笑。
千江踱了踱腳,急起直追,兩人一前一後地沿着長長的海岸線追逐。“爹,您瞧,姐姐又追着滄溟哥哥跑!”開口的是澤禧。“由小到大,她有哪天不跟着溟兒?”黎羽星伸手揉了揉小兒子的頭髮。
“真是的,女孩子家一點也不知體統!”澤禧老氣橫秋地表示意見。“這話你小心別被姐姐聽見,當心她給你頓排頭。”澤恩開口插入一句。
“安啦!現下滄溟哥哥回來,姐姐才沒功夫理咱呢!”一句話說得酸氣四溢。其實,誰不知道千江最疼澤禧。
“說得也是!”
越海鵬笑着擁住妻子,帶着兩個小兒子往回家的路上走。千江見自己追不上滄溟,索性坐在沙灘上耍賴。
半晌——
“怎麼,真動氣了?”越滄溟折回她身邊。
千江別過臉,不吭一聲。
“用這個向你賠罪好不好?”他挨着她坐了下來。
千江回頭,但見他手掌心上擺了一隻通體碧綠瑩透的翡翠指環。“這是——”
“放心,是上渤州時在銀樓買來的。”頓了一下,他接口又道:“店家說這是古玉,傳說可以趨吉避邪,還可以滿足人的願望呢!”
“胡謅!若是這樣,店家大可自己留着許願,豈有將寶物往外推之理。”
“因為這指環會挑選自己的主子,不合適的人要強戴,輕者頭昏,重者會招來禍端。”
“這是店家說的?”
他點點頭。“怕就別戴!”
千江瞅他一眼,二話不說,套上指環。
“怎麼樣?還好吧!”
下一刻,她毫無預警地昏了過去!
越滄溟臉色驟變,一把將她摟人懷裏。“千江……千江……”旋即,她睜開眼,笑彎了眉。“滄溟,你真好騙!”
“你——”他抄起她的手,低頭湊近她的臉……
這突如其來的男性氣息把千江嚇住了,她瞠大一雙水眸,清麗的小臉上佈滿無措!
“哈!嚇到了吧!”他在距她鼻尖一寸時停下,似笑非笑地盯住她,俊顏染上三分邪氣。
“你、你最討厭了!”說著,千江翻身掙開他,往回跑開。雖然,適才的舉動只是想捉弄她,可,奇怪的是,在捉弄的同時,他卻真實地起了欲親芳澤的衝動。
越滄溟搖搖頭。大概是很久沒碰女人才會這樣!緊跟着,他拋開這無稽的想法,起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