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狁畢竟性善又單純,所以事情過了就過了,沒給放在心上,王爺回去后,他照樣在唐燁飛的房間和床上到處爬、到處滾,還在唐燁飛的身上扭來扭去,磨蹭着撒嬌。
但是,唐燁飛的反應卻與他恰恰相反,腦子裏還在為早上刑尚清對他下的結論苦惱着。
他愛着金狁嗎?雖然在王爺看來,他這樣的舉動是保護、是疼愛,甚至希望金狁只留在他身邊,不多看別人一眼,可這真是愛意嗎?
他原本的意圖,應該是將神獸留在身旁伴他一生,助他成仙,然後登基為王,可不是要與這個會變成少年之姿的神獸大談感情,然後變成愛侶啊。
可現在這荒腔走板的發展又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太過在乎金狁了?甚至弄錯了方向?
會嗎?他會愛上金狁嗎?這個有着少年樣貌的神獸?
他有可能拋下身分道德的束縛去愛金狁嗎?
他這個人應該是除了自己的功成名就之外,根本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
像他這樣的人,會懂得什麼是愛,進而去愛嗎?
「給你。」
在唐燁飛逕自煩惱時,金狁又咬了漂亮的小石子到唐燁飛面前,還高興的舔着唐燁飛的臉頰邀功。
「這……」
唐燁飛摸着金狁咬來的石子,發現上邊繪着花樣,這才發現它根本不是石子,而是之前打破的花瓶碎片,至於會留在房裏,八成是因為下人沒打掃仔細,所以在地上蹭來蹭去的金狁才會找到它。
「這個會割傷你的。」摸着碎片有些銳利的邊緣,唐燁飛忍不住按住金狁,仔細察看着他的嘴唇。
只是當他的手指觸上金狁的唇,那柔軟的觸感卻又令他微楞。
他是怎麼了?居然會關心起金狁是否受傷?
不是的,他應該只是在保護金狁,免得金狁死掉,讓他無法成仙吧?
唐燁飛很努力的想說服自己,說他並不在乎金狁的感情,只是想要利用他,可是他的心情卻在看見金狁唇上完美無瑕、沒半點傷口之際,立刻放鬆了下來。
這大起大落的思緒令他難以適應,因為過去的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物,為什麼如今卻對一隻神獸、一個少年這般在意?
唐燁飛反射性地握緊了拳頭,沒注意到緊握着碎片的掌心滲出了些許血絲,直到這陣痛感讓他皺眉,這才張開手掌,想替自己上藥。
在瞥見染血的花瓶碎片時,唐燁飛其實大可將它丟掉的,但一想到金狁的笑臉和好意,便將之挑起,好生輕放到一旁的茶几上。
唐燁飛自嘲似地苦笑一聲,覺得自己一定是腦子錯亂了。
「這個也給你。」
沒發現唐燁飛被自己送上的好意割傷了掌心,金狁又在房裏東翻西找,把放在柜子下層的夜明珠從盒子裏翻出來,咬着發亮的石頭來到唐燁飛腳邊。
拿唐燁飛的東西送給唐燁飛,說起來是怪了點,不過對金狁來說,他喜歡唐燁飛,所以努力找來禮物,想討好自刑尚清回去后就眉頭深鎖的情人歡心。
「謝謝。」唐燁飛吐出鮮少用到的詞句,剛要伸手摸摸金狁,卻在想到自己的手染上血跡的同時停住,讓大掌就這麼硬生生地卡在金狁的頭頂上。
見唐燁飛楞住沒給自己誇獎,金狁伸手扶着唐燁飛的手臂,努力學着人類以雙腳站立,好不容易才貼近了情人的臉。
「你生氣,不高興了……」舔着唐燁飛的唇,金狁努力說著自己的用心,「我找東西給你,讓你高興。」
「金、金狁……」唐燁飛瞧着金狁有些顫抖、卻又努力挺直的雙腿,一時之間也顧不得染不染血的問題,只是慌忙伸手摟住金狁的腰身,就怕他一個不留心滑倒。
軟而熱的身軀貼近了自己的胸膛,讓唐燁飛一時之間有些失神。
金狁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即使他對金狁凶、對金狁大吼,甚至是想利用他,可金狁似乎永遠都毫無怨尤。
現在,他甚至為了討自己歡心,還拚命地站了起來。
平時在他身邊的人,討好他必定是有所圖,可金狁,就算不問、不查、不探,也知道金狁絕對沒那個心思,所以他真的只是單純地,就像之前所說的,只是「喜歡」而已。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並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同樣地,也沒有讓任何人喜歡過,可金狁卻給了他無條件,甚至不求回報的感情。
唐燁飛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在顫抖,為著一個從沒遇過的情況和抉擇,也為了從沒打算面對的未來,以及不肯去相信的承諾。
「金狁,你會一輩子跟我在一起嗎?一輩子……都不背叛我?」
「一輩子?背叛?」
兩個鮮少聽到的詞,把原本就不太會說人話的金狁弄迷糊了,所以疑惑的望着唐燁飛。
「就是……」唐燁飛試着想解釋清楚,「一直跟我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離開我。」
他承認自己是貪婪的,想要一個完美的承諾,卻又不肯先行付出。
「一直在一起,不管什麼事都不離開……」金狁學着唐燁飛的語調,重複念了幾次,想辦法理解唐燁飛所說的話語,也希望自己能將回答說得清楚。
不過就在他煩惱着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時,外頭卻傳來吵雜的聲音,讓他沒辦法好好思考。
「你們!再過去是將軍的寢室,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總管慌張的聲音,再度並着腳步聲傳來。
唐燁飛眉頭一擰,反射性地轉身將金狁抱到床上藏了起來。
因為他聽見了不少腳步聲,總數至少超過十人,而且還混着盔甲與兵器互相碰撞的清亮聲響。
這是怎麼回事?誰膽子大到敢提着兵器上門?
「將軍?」金狁拉住了唐燁飛的衣袖,不了解狀況傻楞楞地想往外爬,只因為不想蒙在被裏,見不着唐燁飛的人。
「別出來,外邊危險。」唐燁飛輕拍着讓棉被蓋住大半身子的金狁低聲交代着。
至於有多危險,雖然金狁無法明白,但突然被猛力撞開的門板,卻讓他嚇了一大跳,本能的縮進被子裏不敢出來,只藉著縫隙,偷偷瞧着房裏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拖着長袍的矮小男子踏進唐燁飛的房裏,聲音聽來極不客氣,舉起手中的澄黃滾動條,大聲令道:「唐將軍,皇上有旨,請您跪下接旨吧!」
金狁無法理解男子的話,只能把視線投向唐燁飛,只見他面對着宮裏來的使者,表情冷漠,像是沒聽見對方說的話。
唐燁飛猶豫了好些時候,視線掃過眼前這批個個殺氣頗重的衛士,才遵循旨意跪下,「唐燁飛接旨。」
他不知道皇上為何突然下令,但是眼前還是不宜妄動,所以先聽聽皇帝的聖旨寫了什麼再來打算,是比較妥當的作法。
「肯接旨,還肯下跪就好!」公公扯起冷笑,沒立刻宣讀聖意,倒是莫名其妙的說著帶些嘲諷意味的話語。
唐燁飛蹙眉抬頭,語氣帶着怒意說:「不知公公這話是什麼意思?」
雖然他明白這聖旨里八成沒寫什麼好事,但是連宮內使者都敢出言嘲諷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外傳唐將軍得了神獸金狁,可真有此事?」收起聖旨,傳話的公公彎下腰來,與跪在地上的唐燁飛平視。
「鄉野虛傳,英明神武的皇上不會是誤信流言了吧?」
唐燁飛瞪着公公,雖然不知道是哪個傢伙在皇上面前扯他後腿,但是他絕不會把金狁交出去的。
「是嗎?」彷彿早就知道唐燁飛會如此應答,公公微挑了眉續道:「所謂無風不起浪,若真沒這事,外頭怎會傳得人盡皆知?我說將軍,您自獵戶手上買得金狁,我看確有其事吧?」
「我的確買下了金狁,不過卻跟外頭傳的不一樣,我買的可不是獵戶抓到的神獸,而是從人口販子手中買來一名喚作金狁的男寵,公公若不信,大可問問不久前才來作客的逍遙王爺。」唐燁飛面不改色地響應。
雖說這樣表露自己的異樣性趣是有些尷尬,但這卻也是最佳解釋,再加上稍早逍遙王爺又恰好造訪過他的將軍府,還誤會金狁真是買來的男寵,所以這個理由就變得比辯稱金狁已死還要合情合理,而且完美無瑕了。
哼!想要狐假虎威、虛張聲勢,他唐燁飛可不吃這一套,這使者想要問倒他,還早得很。
「不是我不信,問題是皇上信不信你這說詞啊!」揮了揮手,公公逕自在椅子上坐下,卻放護國大將軍跪在地上不管。
「現在宮裏的人都說,唐將軍為了長生不老養着金狁,卻沒將金狁獻予皇上,所以皇上大怒,要我把金狁帶回去……」順手拿起桌面上唐燁飛為金狁準備的水果,公公毫不客氣的屹了下去。「神獸也好,男寵也罷,還請將軍把金狁交給我,讓我給皇上帶回去吧。」
「這莫須有的罪名,唐燁飛擔當不起。」唐燁飛瞪着公公,不是為著他讓自己長跪不起,卻對他任意食用金狁的水果感到相當不悅。「這將軍府里沒有神獸金狁,公公請回吧。」
金狁是他唐燁飛一個人的!
不管是以神獸的身分也好,不管是否助他成仙也罷,又或者就像逍遙王爺說的真對金狁動了心,總之絕不交出去。
自古以來,違抗聖旨的下場似乎都不怎麼好。
唐燁飛毫不例外地被冠以欺君之罪,而宮內的使者和一票衛士造訪將軍府的目的,自然也從領金狁回宮,變成了搶金狁回宮,至於唐燁飛這個忤逆聖旨、違抗皇命的大將軍嘛……
官再大都沒用!
不是束手就擒,就是等着被扣上欺君妄為的大帽子,變成罪人一個。而唐燁飛很顯然的兩個結果都不怎麼想要,所以不但沒有交出金狁,而且還拔劍與衛士們打起來。
畢竟他原就沒打算對皇帝效忠一輩子,所以什麼聖不聖旨、命不命令的,對他來說跟耳邊風沒兩樣,僅供參考,不用當回事。
但是,如果皇上想動他的金狁……想都別想!
「快,你們幾個,給我抓住這個叛賊,其它的人給我搜,一定要把金狁找出來!」公公在旁大聲吆暍着,一邊指派衛士制伏唐燁飛,一邊叫人搜索屋內,想把神獸給找出來。
「滾出去!」唐燁飛狠狠地一腳往衛士身上踢去,伸手一揮,長劍抵上正要搜查床鋪的士兵脖子,怒暍道:「這裏是將軍府,豈容你們放肆!」
「就算是將軍府,你這個背叛皇上的反賊也不是將軍了!」
公公雖然躲在角落,免得自己被波及,卻依舊狐假虎威,拿着聖旨命令衛士。
瞧唐燁飛怎麼也不肯讓人靠近床鋪,公公猜想金狁一定在棉被底下,立刻連聲吼叫起來。
「你們是傻子嗎?金狁就在床上,快抓啊!」
這命令一下,衛士們立刻丟開其它目標,全力往唐燁飛圍攻,一名衛士甚至趁唐燁飛抵擋眾人時,將被一掀,便要伸手抓神獸。
唐燁飛眼尖地瞥見,索性長劍一揮,直接將衛士的手臂給砍了下來,霎時鮮血四濺,染紅了床鋪。
蓋在身上的被子讓人掀開之後,金狁見到的是滿屋子的刀光劍影,還有衛士手臂上濺出的鮮血,不禁害怕的連聲慘叫。
「躲到我後面去!」
唐燁飛被金狁的叫聲分去心神,只得先護住金狁。
長腿一踢,撂倒了幾名衛士,讓他們重重地跌在地上,劍鋒則掃過前仆後繼想跳上床的衛士,在他們臉上開了血河,暫時嚇得衛士們不敢輕舉妄動。
「將軍!將軍!」見到如此血腥場面的金狁整個人嚇傻了,只敢縮在床角,語帶哭音的呼喚着唐燁飛。
「金狁!快過來!」
唐燁飛死命擋下攻擊,只是面對衛士們毫不手軟的攻勢,就算再神勇的人也撐不了多久,所以他朝金狁伸手,想將他拉到自己身後保護。
「將軍……」
金狁向來生活在沒什麼爭執的山野里,何時面對過這等陣仗?這又是血又是驚叫的景象讓他嚇到動彈不得,只能一個勁兒地窩在床上哭泣。
唐燁飛砍倒兩名衛士,找了個空檔轉身去抱金狁,希望至少能拖延時間,讓金狁不被這群人所劫,也讓他可以找機會帶走金狁,但是由於一心護金狁,卻沒能留心身後衛士的攻擊,所以儘管成功地將金狁拉到懷中,但是直往他背後砍來的劍鋒,卻也在同時砍傷了他的背部。
一聲悶哼之後,唐燁飛咬着牙摟緊了金狁,他知道這一劍讓他傷得不輕,但是如果現在鬆手,金狁就一定會被帶走,他不能也不願見到那樣的情況發生。
「你們休想……帶走他!」
使儘力氣以劍撐着自己,唐燁飛不顧淌血的北部,回身擋下衛士的下波攻擊。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賣命,明明金狁可以再找,神獸可以再抓,但是……他知道,不是這隻金狁,他不要!
他要的就只是身後這個成天舔他、咬他,連人話都不太會說,甚至剛學會站立的金狁。
想起金狁含笑叼着石子給他的模樣,唐燁飛覺得背後的疼痛似乎減輕了許多。
那是為什麼?一道應該連藥草都無法完全止痛的傷口,為什麼只是憶起金狁的笑,就能讓他輕鬆起來?
是不是就如逍遙王爺口中所說的,他……或許真是愛着金狁,只是毫無自覺吧。
「你們還不快動手,他抱着的就是皇上要的金狁啊!」
看見唐燁飛懷裏的少年,不管到底是神獸或是唐燁飛的男寵,總之就是要抓金狁回去交差。
「將軍,怕……」
金狁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直覺的明白,這群人就像之前抓他的獵戶一樣,會對自己不利,所以害怕的縮在唐燁飛懷中哭了起來。
所幸金狁的體重很輕,所以唐燁飛抱着他絲毫不吃力,但是手邊多護着一個人終究會妨礙行動,所以在突圍的時候,摟緊金狁的半邊手臂和身子又多挨了幾刀。
血汩汩的流着,染紅了他半邊的衣袖,可唐燁飛依然死命力撐,終於帶着金狁衝出房間,一路奔向馬房。
「金狁,把眼閉上。」
唐燁飛受傷的身子已經沒多少力氣,勉強帶了金狁上馬,雙腿一夾、韁繩一拉,瞬間馬兒便衝出馬房,直往將軍府大門跑去。
「怕……」
金狁整個人縮在唐燁飛懷裏,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掉個不停,卻說不清害怕的情緒到底是來自方才想抓自己的宮內使者,還是馬兒奔馳的速度,亦或是唐燁飛身上流個不停的紅色鮮血。
「別怕!」
唐燁飛咬着牙,感覺到血一直順着風飛出自己的軀體,但他若軟弱下來,那金狁會更害怕,所以硬是撐起最後一分力氣,帶着金狁離開將軍府越遠越好。
只是……他該去哪裏?哪邊才保得住金狁?
抱着金狁在黑夜裏奔馳的唐燁飛,由於身上的傷口太過嚴重,到了後來幾乎失去感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握着韁繩,直到身子一軟,自馬上翻身跌下。
在落下的瞬間,唐燁飛摟緊了金狁,就怕那柔軟的身軀受到傷害。
所以儘管這一摔讓他跌得不輕,唐燁飛還是護住了金狁。
「金、金狁……」感覺背上似有火在延燒,熱與燙的感覺已經分不清,唐燁飛下意識地鬆了手,摸索着金狁的臉頰,低聲道:「你……受傷了嗎?」
「受傷……將軍受傷了……」
金狁看着唐燁飛的手臂和染血的衣服哭嚷着,卻不懂唐燁飛怎麼會問他這個笨問題,因為他讓唐燁飛保護得好好的,反倒是唐燁飛為了守護他弄得一身是傷。
「我沒事……」
唐燁飛輕咳了幾聲,傷口與地上泥沙相貼的感覺讓他相當難受,但是仍然仔細看着金狁,確定金狁沒受傷后,總算稍稍安下心來。
「將軍有事!」
混身是血怎麼可能沒事?金狁就算再笨,也知道受了重傷的後果,怎麼說也見過山裏的獵戶狩獵,看過在捕獸夾里斷氣的動物。
因為不希望唐燁飛像那些受害的同伴一樣,眼睛一閉就永遠不會再和自己說話,金狁探出舌尖,舔着唐燁飛的臉頰,希望他保持清醒。
儘管金狁不愛血的腥味,那沾上舌頭的嗆人味道讓他邊舔邊咳,但他還是努力舔去唐燁飛臉上的泥沙和血漬。
「要在一起,要和將軍在一起::」
所以唐燁飛不能死!
「金……狁……」
唐燁飛覺得眼皮很沉重,儘管希望多看這個好不容易尋得的真愛幾眼,但偏偏就是事與願違。
他自私的希望留下金狁,雖然明白放走金狁是對金狁最好的安排,但他依然捨不得說出口。
而且……
也沒力氣再多說什麼了。
黑暗佔據着他的視線,讓他僅是動了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
爾後,任何聲音與景象,都讓合上的雙眼遮去了一切,不復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