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小姐,我求求您,別胡鬧了!」

坐落在庄府後花園中的「彩蝶樓」,傳出一個年輕女孩苦苦央求的聲音。

「小柳,你再羅嗦,我就把你嘴巴縫起來喔!」同樣年輕的女孩聲音,回應的卻是聲聲威脅。

「小姐……」威脅奏效,小柳終於沉寂下來。雖然她知道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嚇唬自己而已,但從小伴着小姐成長,也深知她固執天性,一旦她決定的事,就算八匹馬都拉不回她。

想想,小姐的頑固性子有時還真酷似大少爺,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幸好二少爺的個性比較溫和,還經常扮演居中協調的潤滑劑,不然,三個主子若都是騾子脾氣,當下人的日子可就難過嘍。

「大哥太過分啦!怎麼可以解僱阿綉姐,我一定要溜出去安慰她!」

原來小柳口中的小姐,正是庄府三小姐庄蝶兒,她正鼓着粉嫩嫩的腮幫子氣嘟嘟的打抱不平。

「小姐,大少爺在家,您還敢在他眼皮下偷溜出府啊?」想到小姐要向大少爺的權威挑戰,小柳就心驚膽戰。

「哼,大哥這次太不近人情,我一定要伸張正義!」庄蝶兒儼然一副行俠仗義、鏟奸鋤惡的俠女姿態。

小柳噗哧笑出聲!她心知肚明小姐只是背地裏裝狠要酷罷了,大少爺一發威,她還不是乖得像只小貓咪。庄府里能鎮得住這刁蠻大小姐的,也只有大少爺一人,連老爺在世時,都拿這寶貝女兒沒轍。不過,大少爺其實也滿寵溺這個么妹的,小姐雖然很皮,但大少爺對她也很「容忍』,真正對她發睥氣的時候倒也不多。

「你笑什麼?」庄蝶兒白了婢女一眼。她心裏有數,小柳賊賊的笑容代表着什麼涵意。

「好啦!我的大小姐,您就別鬧了。太少爺不在家時,守門的家丁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您溜上大街玩玩。這回可不行,大少爺回來了,他們才沒那膽子放您出門,要是出了差錯,大家吃不完兜着走。」

南京莊家是江南一帶鉅賈,富可敵國,為防盜賊覬覦財富,庄府禮聘大批武林高手護院,莊嚴及庄逸從小也跟着這群師傅習武防身。但庄蝶兒是嬌滴滴的大小姐,自幼嬌生慣養,庄老爺哪捨得她玩刀動槍,萬一傷了皮肉,可是「傷在兒身,痛在爹心」,所以,儘管庄蝶兒一直瞎纏蠻攪,吵着要跟兩位兄長一道練武,庄老爺唯獨這一點堅持,絕不答應女兒要求。也因此,庄蝶兒從小被層層保護着,不許私自出家門一步。

長大后的庄蝶兒,出落得像朵花兒似地,偏就是個性不像大家閨秀,活潑好動靜不下來。莊嚴在家的時候,她足循規蹈矩不敢造次啦,不過,只要莊嚴出門巡察商務,他前腳剛走,成天關在庄府悶得慌的庄蝶兒就像只快樂的蝴蝶般,後腳便跟着飛出庄府大門。

當然,小蝶兒能展翼飛出高牆,也得有人罩她才行。

庄逸比莊嚴更疼愛這個小妹。他自己的性子也是靜不下來的,因此更能體會么妹被關在「牢籠」里的心情。故而只要大哥出遠門經商,他就示意家丁給庄蝶兒適度的「自由」。換言之,當庄蝶兒換上偷藏了好些年、庄逸少年時穿的舊衣裳,帶着扮成小廝的小柳溜出府門時,他要守門的家丁故意迴避,裝作沒瞧見,放她們主婢二人一馬。當然,立刻會有數名武師暗中跟上,保護小姐的安全。所以截至目前為止,倒也安然無事,沒出過什麼狀況。

庄蝶兒也因此跟庄逸培養出默契。莊嚴坐鎮家中時,庄蝶兒宛若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能待在後花園無聊的撲着蝴蝶兒打發時間。可是,這次她竟異想天開,試圖打破成規,在莊嚴在家時偷溜上街,無怪乎小柳要極力勸阻,免得自己也遭到池魚之殃。

「小姐,您千萬別胡來,大家都一直替您瞞着,大少爺到現在還不知道,您若趁大少爺不在時偷溜出門,要是讓他逮着,下回家丁們可沒人敢掩護您喔。」這回換成丫鬟恐嚇小姐。

「我不會拖累守門的下人,所以我要爬樹翻牆出去。」庄蝶兒得意地道出她的偉大計畫。

「嗄?!」媽呀!小柳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雖然她知道小姐從小愛爬樹,技術還可媲美美猴王,但小姐忘了她已長大,該是個舉止端莊優雅的名門千金么?

「我知道你爬樹技術太差,也不想連累你,所以這次你不用跟我出去。」言談之間,庄蝶兒已換妥庄逸少年時的衣裳,那時他還沒長得太高,剛好合她的身。

「小姐,您又不知道呂師傅住哪。」小柳又忙着另找理由。

「誰說的!阿綉姐跟我說過,她進府前住在城北老樹街底最後一間矮房,我去那兒問問就找得到她。」庄蝶兒開始盤起一頭秀髮,準備將它塞入小皮帽內。

「她那房子不是退租了?」小柳猶在做最後努力。

「聽說那屋子又舊又小,沒什麼人願意承租,應該不會那麼快就租出去,阿綉姐一定又會回去住那房子。」

「小姐,您幹嘛對呂師傅那麼好,甘冒觸怒太少爺的危險?」小柳實在想不透,呂師傅人是很好沒錯,庄府上下也都喜歡她,但有必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嗎?大少爺雖然很自製,並不常發脾氣,可大家也清楚得很,他一旦發火,就不是那麼好善了的。

不只小柳想不透,連莊蝶兒都對自己的舉止感到莫名其妙。她是打心底喜歡阿綉姐沒錯,可是真的有必要冒犯大哥嗎?但,不去,心窩裏又像有個結似地解不開,悶得難受。阿綉姐那美麗卻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輕愁的臉龐,窈窕纖柔又似滿載風霜的孤獨身影,老是牽動、攪亂她心房,覺得她——好惹人憐喔。

同情心犯濫的結果,就是挺而走險、不計後果的出府一探嘍!

「小姐,要不,請二少爺去探望一下呂師傅不就得了。」小柳鍥而不捨地想說服小姐回心轉意。

「哼,我二哥呀,大哥一回來,家中不用他再管事,可自由嘍,早跟那些狐群狗黨出外遊山玩水,不知野到哪裏去了,這幾日誰見着他人影兒來着?」

「可是……」小柳計窮!

「別再可是了,趁現在午睡時間,我從後園那棵大樁樹攀牆出去,若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在睡午覺,晚膳前我會趕回來。」

庄蝶兒早想好偷溜之計,後園高牆邊那棵大樹自己從小爬到大,絕對沒問題。她還準備好長繩,待攀上樹后,將它系牢在樹啞上,好順着滑下高牆外,之後再將繩索拋回牆內,由小柳設法將它取下湮滅證據,以免被巡邏的武師發現。至於怎麼回府嘛……很簡單,她打算大大方方從正門進入。守門的家丁不敢放她出去,可不會不讓大小姐進門,說不定還會幫着她躲開大少爺耳目,畢竟若給大少爺知道了,他們這些下人恐怕也難逃連坐責任。

因而所以、如此這般,庄蝶兒又像只花蝴蝶般快樂地展翼飛翔,飛出了庄府圍牆。

※※※

庄蝶兒一出高牆,向路人問明老樹街方向後,就待直奔目的地。可惜幸運之神不會永遠庇護她,這次出了點小狀況,偏又沒有護院武師跟蹤保駕,大小姐打出娘胎第一次身歷險境,竟被幾個當地不事生產、專門伸手揩油的小混混攔路準備打劫。

這幾名小混混許是出門時忘了燒香拜佛吧?所以霉星高照,有眼下識「大小姐」,才敢太歲爺頭上動土,找起庄蝶兒麻煩。庄府護院武師個個武藝超群,據說莊嚴更是個中翹楚:他不僅在商場上呼風喚雨,在江湖中更是跺一跺腳便風雲變色的厲害人物,因此,從來沒人敢打「南京莊家」主意。這幾個小混混是地方上的小流氓,當然也識得莊家大少爺及二少爺,可沒聽過莊家有什麼「三少爺」,見庄蝶兒衣冠華麗、氣質不俗,只當是哪家闊少爺,故而圍上前去想索些銀兩花花。

「你們想幹嘛?」庄蝶兒心頭着慌,表面上卻強裝鎮定。

「嘿,瞧這位小少爺細皮嫩肉的,真像個娘兒們,想必是養尊處優的富裕人家少爺,才會如此秀氣。」一個小混混戲譫着笑說。

「小公子天生好命,也得可憐可憐咱們這些窮弟兄,賞些銀子接濟接濟吧。」另一個小混混乾脆把話說清楚講明白。

「銀子?」庄蝶兒出身大富人家,只要能擺平麻煩,倒也不會心疼舍些銀兩破財消災。但她摸遍全身,就是空空如也,一文錢也掏不出來,匆忙出門她根本忘了帶銀子。「真抱歉,我因急事倉卒出門,忘了帶銀子。」

「沒銀子?少裝蒜啦!」

「是真的沒有嘛,我不會騙你們的。如果你們缺錢花用,等我辦完事後,回家取些給你們便是。」

「想用綏兵之計?當我們三歲小孩,好騙啊?』

「不是啦……」庄蝶兒急得眼睛泛紅。

「呵呵!這小公子真像個大姑娘,瞧他快哭了耶!」

「你們……」

「廢話少說!我們要搜你的身,看看是不是當真沒帶銀子!」

「不行!你們敢搜我的身,我大哥不會饒你們的!」開玩笑!大小姐金枝玉葉,豈是這幾個人渣能亂摸得的。

「喲!唬人哪?你大哥是什麼三頭六臂的狠角色,說出來嚇嚇咱們弟兄呀!」幾個小混混哄堂大笑。

「我大哥是庄……」

「這些大哥,你們想做什麼呀?」突然,一句溫婉的姑娘聲音打斷正要報出莊嚴大名的庄蝶兒話語。

「阿綉姐!」庄蝶兒一看清來人,驚喜地大喊一聲。

「你?你是……」呂文綉怔住,打量着眼前這位頗眼熟、卻又似陌生的臉孔,有一種陰陽倒錯的怪異感覺。

「我是庄蝶兒呀!」庄蝶兒摘下皮帽,一頭秀髮傾瀉披散肩胛。

「三小姐!」呂文綉大吃一驚。

「什麼?!他、她、是……庄府三小姐?」幾個小混混知道大事不妙,庄大少爺可不是好惹的,立即一鬨而散逃之天天。

看着瞬間仿鳥獸散、跑得沒影兒的小混混,庄蝶兒樂得眉開眼笑。「阿綉姐,謝謝你救了我。」

「救了你?我什麼也沒做呀。」呂文綉一頭霧水。

「怎麼沒有?你一出現,那些小流氓就望風而逃,真不傀足武功高超、無人能敵的庄府護院武師。」庄蝶兒硬要給呂文綉一頂高帽子戴。

「我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們逃走是懾於小姐庄府幹金的名頭,得罪不起莊家吧。」呂文綉知道自己的斤兩,不禁搖頭失笑。

「阿綉姐,我告訴你,你一定要說是你救了我。」庄蝶兒卻一本正經交代呂文綉。

「咦?為什麼?」

「我回家後會告訴大哥,說你武藝高強,將欺侮我的壞人打得抱頭鼠竄,也許大哥感恩圖報,會再聘僱你回去當護院武師。」庄蝶兒思想單純,未免把莊嚴想得太好騙,也太好說話了吧?

她似乎忘了這麼一說,不等於把自己偷溜出府的事一併招了嗎?莊嚴第一個要修理的,恐怕就是她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保他人?不過,這一番義氣也滿感人的就是。

「那怎麼可以!做人要誠實,豈可欺騙大少爺。」呂文綉是個正直的姑娘,當然不表贊同。

「可是,那……你就不能再回庄府當武師了。」庄蝶兒噘起小嘴兒。

「我本來就不會再回去了呀。」呂文綉無奈的苦笑。「三小姐,您是千金之軀,自己一個人跑出來多危險,我先送您回去。」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溜出來,誰要這麼早回去,我晚飯前回府就可以了。阿綉姐,我要去你家。」庄蝶兒臉上掛着甜甜笑容,上前親昵地挽着呂文綉手臂。

「我家?」呂文綉呆住。

「是呀!你還住在老樹街底那間房子吧?我正要去那兒找你呢。」

「嗯,我又回去承租了沒錯,可是那屋子破舊簡陋,不好意思讓大小姐您……」呂文綉婉言推拒。

「阿綉姐,我叫你一聲姐姐,你還把人家當成外人,難道說姐姐住得,我就去不得么?」

「小姐是貴氣的千金,怎好去那破落戶……」呂文綉對庄蝶兒肯紆尊降貴,膩着她喊姐姐,總覺高攀不起,但庄蝶兒堅持如此稱呼,她也無可奈何。

「阿綉姐,你再說我可真要生氣嘍!」庄蝶兒頓足嬌嗔。

「這……」呂文綉好生為難。

「定啦!走啦!我問過路人,知道老樹街在哪兒,你不帶我去,我還是會自個兒尋去的。阿綉姐放心丟下我一人瞎闖么?萬一那些小混混又回頭找我晦氣……」庄蝶兒知道呂文綉心地善良,故而很小心地用點心機。

呂文綉果然慈心大發,只好帶着庄蝶兒返回自己住處。

※※※

斗室內不過幾尺見方,置了張老舊的大床、桌椅,加上一口斷了支腳柱,斜傾一邊的五斗櫃,整個房間已沒多少空間,兩人一進入室內就更顯擁擠,

庄蝶兒蹙眉打量斑駁的灰牆,聞着空氣中充塞的霉味。她知道多雨的江南暮春,下雨時這老舊的屋宇肯定還會漏水。她實在無法把這破落戶跟充滿靈秀之氣的呂義綉聯想在一起;庄府的柴房都比這兒好不知幾倍哩。

「阿綉姐,你幹嘛不租大一些、好一點的房子?」她天真地蹦出這句話。

天哪!又一個晉惠帝!百姓窮得沒飯吃,他還白痴地問大臣們:「何不食肉糜?」白糙米飯都沒得吃了,還有錢買肉煮粥嗎?真是夠愚蠢無能的昏君。

而庄蝶兒不也是個不識人間「窮」滋味的千金大小姐嗎!

「呃……我一個人不必住太人的房子,只要能擋風遮雨,將就一點就行了。」呂文綉心中暗自苦笑。

「擋風遮雨?我看未必哪!」可不是,要不然屋內為何有股撲鼻的濕氣,時令已快交夏,但冷風依然從龜裂的牆縫灌人,一旦冬季北風怒號,豈不凍煞人?

「……」呂文綉默默無語,心中湧上一陣心酸。再怎麼說,她也不過是個年方二十的年輕姑娘,生活的重擔卻已將她的心情擠壓得猶如歷盡滄桑的老婦一般。

「阿綉姐,你放心,我回去就告訴大哥,要他再僱用你。」庄蝶兒見呂文綉眉宇含愁,立即大發慈憫。

「謝謝小姐,大少爺說過不聘僱女武師,我看算了。」

「那沒關係,咱們家宅子大,還缺個……呃,侍女,只是要委屈姐姐了。」庄蝶兒總覺叫水一般柔美的呂文綉當婢女,實在太蹭蹋人家。可不找個名堂又不行,大哥絕不會坐視府里養個吃閑飯的僕人。

「不,不必了,謝謝小姐好意,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呂文綉並非排斥當婢女,而是她知道這只是小姐的一番美意罷了。

若莊嚴有心,當初免除自己護院職務時,就可以徵詢她有無轉任侍女的意願呀。再說她也問過老管家,確定庄府日前並不缺人手。

「真的?姐姐工作已有着落?」

「是的,在一家藥鋪子幫忙抓藥。」呂文綉信口扯謊,下過,謊言有時也是出於善意。

「是哪家藥鋪?在哪條街上?」庄蝶兒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小姐何必問那麼多……」呂文綉卻支吾其詞。

「阿綉姐,你是哄我安心的吧?」呂文綉明澄澄的大眼閃動一絲愧色,顯然不擅說謊。鬼靈精怪的庄蝶兒一眼就能看穿。

「不,我……我沒騙你……」呂文綉紅了臉。

「好吧,那過兩天我再來找姐姐。」庄蝶兒也不再逼問,她心中已有主意,決定先回去向大哥爭取阿綉姐的工作權,等事情有了結果,再來找她回庄府。

「小姐,你自己一人出來太危險,像剛才碰到那些小流氓……」呂文綉一聽,急聲勸阻。

「阿綉姐,下次我來一定帶幾個武師同行,這樣你總可以放心吧?」說服大哥后,她當然可以大大方方出府找阿綉姐回去,屆時大哥定會派武師護衛自己的。

唉!天真的小姑娘,她以為呂文綉是諸葛孔明啊?還得莊嚴大少爺勞師動眾,諳她出「茅廬」不成?

環境的淬礪,促使只年長她三歲的呂文綉,思想就成熟許多。她當然知道自己幾兩重,焉敢有此不切實際的奢望,但庄蝶兒的熱情令她相當感動。有生以來除開早逝的雙親,對她好的,除了奇爺爺之外,就只有庄逸及庄蝶兒兄妹了。他們兄妹長於富貴之家,卻沒沾染一絲驕氣,實在難能可貴,只可惜大少爺就冷漠太多。

「小姐,我看待會兒還是我送您回去,免得半途又碰到壞人。」呂文綉把話岔開,不想再談惱人的工作問題。她找工作依舊四處碰壁,再回頭租這房子時,孫大娘怕她又突然退租,要求她一次預付半年份租金,手頭上銀兩所剩無幾,若工作再沒着落,只怕就要喝西北風了。

「姐姐一個人就不怕碰到壞人嗎?」

「我這條賤命,碰上就碰上吧。但小姐不同,小姐是富貴命,出不得差錯。再說我還有點武藝防身,也不怕碰到壞人。」呂文綉並非怨天尤人,而是——認命。

「姐姐,生命沒有貴賤之分,一律平等,都是無價的呀。」這次庄蝶兒倒說了句成熟的話,可見她只是天真,而非無知。

「謝謝小姐安慰,我送您回府吧,這裏太簡陋,怕怠慢了小姐。」讓嬌滴滴的大小姐窩在這破舊矮房,呂文綉直覺過意不去,頻頻催她離開。可不是她不懂禮數,相反的,則是太過拘禮,小廟供不起大菩薩呀。

「阿綉姐,你幹嘛一直趕人家回去嘛!」庄蝶兒又噘起嘴兒撒嬌。

「我……我是怕府上的人擔憂。」

庄蝶兒望望天色,似乎也不早了,自己答應過小柳,晚膳前趕回去,看來不走也是不成。

臨走前,庄蝶兒靈機一動!之前小混混要向她勒索錢財,她全身上下摸不出一錠銀子,此時卻猛然想起,自己衣襟內頸項上,戴着一條貴重的長命金鎖片鏈子。其實她也沒十足把握能說服頑固的大哥,先留下這金鎖鏈,或許可以幫阿綉姐應應急。

因此,她趁呂文綉轉身不注意時,迅速解下鏈子,將它塞人床上的枕頭底下。

※※※

隔天,晨曦微露,東方天際剛顯魚肚白,呂文綉就神色匆忙來到庄府大門外。

早上起床整理被枕時,赫然發現枕下壓着一條好幾兩重的金鎖片鏈子,她知道

是昨天庄蝶兒偷偷留下的。感動的淚水霎時迷濛了視線,她深深感激庄蝶兒的情義,但無功不受祿,人窮志不窮的呂文綉,當即決定奉還。

她將金鎖鏈用手絹包好,立即趕往庄府;此刻佇立在氣派壯觀的紅杉大門前,正欲扣動金色門環時,雙扇門扉卻突然敞開,呂文綉伸出去的手差點觸摸到一副寬闊健壯胸膛。尷尬地縮回懸在空中的素手,呂文綉抬眼望去,想看看是哪位守門的家丁,說不定是庄興,或者是其他她也識得的僕人。

當呂文繡的水汪汪靈眸乍然迎上一雙炯亮如星的眼神時,楞了好半晌。這個高大英挺、器宇軒昂,卻神情冷峻的男人是誰?看他衣着講究及自然流露的威儀,絕非庄府下人,他……他是什麼人?

冰雪聰明的呂文綉沒納悶多久,立即明白眼前這位卓爾不群的男人來歷,他定是庄府掌握大權、高高在上的大少爺莊嚴。

當意識到他高貴的身分后,呂文綉自卑的心態油然而生,她怯怯地退後一步,斂眉垂首致歉:「對不起。」

莊嚴有早起練功的習慣,在「精武堂」練完功后,他接着會到城外郊道跑馬,伙意馳騁一番。適才他交代馬僮到馬廄牽馬後,即準備先行步出屋外等待。

當他啟開紅杉大門,無預警地撞進一對靈動卻閃着訝然的深幽眼瞳時,他的心竟莫名地一陣悸動,好似風平浪靜的大海,突然掀起巨浪狂濤,久久無法平復。還不及細覽她精緻的五官線條,佳人卻已螓首深垂,像明珠般璀璨的雙眸直瞧着石階地面,不再抬頭讓他捕捉眼裏令人眩惑的風采。

「姑娘有什麼事么?」幾乎可以感受到她內心的不安,莊嚴不自覺放柔聲調,生怕自己一貫的嚴肅嚇着了她。

「我……我來找人的。」美麗的頭顱依舊低垂,呂文綉一逕盯着地面回答。

莊嚴打量她的衣着,已是洗得泛白,甚且還有幾處補釘,這女子竟是個貧家女。這麼說來,她應是來找府內的僕婦吧?

「姑娘想找誰?」

「我、我……」呂文綉突然想起,自己穿得如此寒傖,若說是來找三小姐,只怕這位庄府大少爺會心生不悅吧?因而期期艾艾說不出口。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呢?」莊嚴以一種自己都覺不可思議的溫柔語調,耐心地詢問。

「我……是來還東西的。」呂文綉決定改個說法。

「姑娘,你是在跟我說話,還是跟——地板說話?」她一直不肯抬頭,令莊嚴稍稍不滿,難道地板比他好看?

「我……」呂文綉僵住,卻立即醒悟自己不禮貌的舉止,勉強抬頭注視對方,如春花般的麗容已染上大片嫣紅。「對下起,這是貴府三小姐遺失的金鎖鏈,請公子轉交給她,好嗎?」

她的聲音輕柔悅耳,宛若天籟般教人沉醉,加上清麗脫俗的臉龐、穠纖合度的身段、不食煙火的氣質,深深吸引住莊嚴的目光,他一時竟看得如痴如醉、意亂情迷。

「公子……」在他犀利的眼神逼視下,呂文綉心慌意亂,手腳沒個安排處。

「喔!」莊嚴這才回過神來,驚異於自己的失態。「姑娘剛說什麼?」他竟失常到沒聽清楚她適才說的話,夠懊惱的!

他一向以冷靜沉着自傲,此刻竟然失態如斯,自己都覺好沒來由。

「這是貴府三小姐遺失的金鎖鏈,請公子轉交給她。」呂文綉只得再重複一次。

「她的金鎖鏈?她的鏈子為什麼會遺落在外頭?」莊嚴疑雲頓起。

「這……」呂文綉不知如何接口,如果庄大少知道妹妹與她這種卑微的人論交,一定會暴跳如雷吧?「我……我也不知道,不過金鎖片上刻有三小姐芳名,我在大街上撿到,特地替她送回來。」不得已,她又撒了個善意的謊。

「你在大街上撿到?」莊嚴狐疑地審視她。

看她衣着寒傖,經濟似極拮据,竟能拾金不昧,可真難得呀!但事實真相果真如此嗎?看她神色惴惴不安,分明是不善於說謊之人,她坦然無邪的眼睛,蒙上一層羞慚愧色,早泄漏了玄機。

「是的,麻煩您了。」見他遲遲不肯伸手來接,呂文綉只好彎身,將手絹包裹的金鎖鏈置於石階上,微一頷首,翩然轉身離去。

「姑娘……」莊嚴錯愕丁下,正待上前攔阻……

「大少爺,馬匹牽來了。」門內馬僮這時牽來一匹紅褐色高壯駿馬。

「哦,庄元,你等等。姑娘……」莊嚴轉身囑咐馬僮后,再問頭,眼前竟已失去伊人蹤影,她腳程之快令莊嚴詫異不已。

俯身拾起石階上的小手絹,那是條粉藍襯底的白碎花手絹,質料普通但洗得乾乾凈凈,散發出一縷丹桂香氣。打開手絹,裏面包著一條長命金鎖片鏈子,的確是庄蝶兒的金飾,莊嚴一眼認出是她及笄之年自己送給她的禮物。

望着空蕩蕩的巷道,美人芳蹤已杏,莊嚴滿腹疑雲也滿心悵然。她究竟是誰?自己還能再見到她嗎?一想起兩人或許再無相見之期,莊嚴心中突然有了一股深沉的失落感。他更不解乍見面時,心頭那抹細微的騷動代表着什麼,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情緒起伏呀。

「庄元,今天不跑馬了,去『彩蝶樓』請三小姐到前院花廳來一趟。」莊嚴回身往府內走,拋下這句話給侍立一旁的馬僮。

呂文綉作夢也沒想到,庄蝶兒昨天竟是瞞着家人外出的,這下可替她捅了個大麻煩嘍!不過也不能怪她,誰知道會這麼湊巧,偏偏就碰上不該碰上的大少爺呢。這也是正月十五貼門神——遲了半個月,沒法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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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郎探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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