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當阿南提着大包小包來到祝家時,正好碰上了傢具店送來新沙發的貨車,於是他只好含淚去領了十幾萬先代墊,並有幸成為了第一個坐它的客人。

「筆電、咖啡、你要的CD……」

阿南和青禹正對而坐,將雜七雜八的物品一樣一樣掏出來好讓他的「老大」點收。

「還有你特別交代的書。」

「謝了。」青禹滿意地接過了那包牛皮紙袋。

有一個像阿南這樣反應機伶、記憶超強、察言觀色、條理分明的責任編輯,實在是身為一個作家的福氣。每次青禹交代下去的事情,阿南總是能辦得妥妥噹噹,一點毛髮大小的瑕疵都挑不出來。

最重要的是阿南的脾氣溫和,總是帶着微笑的表情,聽說又能燒一手好菜,和那個煮什麼不像什麼、洗三個碗會摔破兩個、水果沒切開卻把手指切得要斷不斷、念個幾句又整天臭着一張臉不講話的某某比起來,阿南的頭上好象有天使的光環在那閃亮。

「我說,祝大牌,這些書是你要用的嗎?」

「哪有可能,想也知道。」

「那?」要給他那幼兒園都還沒畢業的小女兒用,似乎嫌太早了些……

「我請了個『管家』。」

其實心裏是很想說「抓了個鬼仆」,但腦海中浮現了寇翎那明明是穿着圍裙扭着抹布做些雜務卻努力地想維護他少爺尊嚴的好笑模樣,又有些不忍心讓他沒面子。

「管家?!」阿南是知道青禹的老婆跑了,但這個向來就自閉孤僻,連去郵局辦事情都嫌啰唆的男人會主動去找個「管家」,實在出乎他對他的了解。

「是。」

「菲律賓的?還是印尼的?」

「嗯……看起來應該是漢人。」

「……」

「可他不太擅長家事。」青禹嘆了口氣。

「喔……那怎不換一個?」

「這個免費。」

「喔……」這句話又出乎了阿南對青禹的了解。

他才不相信這個理由,他祝大牌有的是銀子,平常為人也和「吝嗇」兩個字黏不上邊角,就連這樣整個家都被掏空了他也只不過淡淡一句「要就給她吧」,這樣的人還會貪這點小便宜不成?肯定是有其它什麼特別的理由。

但南沒繼續問,他知道青禹向來就是討厭話多、問題多的人。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不想說的時候就別去煩他。同樣的,他要聽你意見的時候就別太含蓄,他不想聽的時候就別多嘴,最重要的是,千萬別對他的意見有意見。

就是因為懂得抓住這些原則,阿南才能夠和素來難以相處的祝大牌合作愉快那麼多年。

但他還是非常好奇,能夠被祝大牌「欽點」的管家到底是何方神聖……

「啊喲~~」

一聲拖得長長的凄厲叫聲讓坐在沙發上的兩個男人都抬起了頭看着天花板。

混雜着吸塵器的馬達聲和東西摔到地上的砰砰聲,像是樓上有人在施工。

「你的管家?」阿南指了指天花板,心中想着剛剛那叫聲雖然慘烈但甚是清脆好聽……

「媽的,搞什麼鬼啊?」打掃書房需要弄出這麼大的怪聲嗎?

青禹皺着眉頭站起身往樓上走去,擔心的不是他的鬼仆而是他那一整間的書籍還有他寶貴的草稿。

「你在干麻?」青禹沒好氣道。

他彎下腰扯掉吸塵器的插頭,終止了那高分貝的噪音,叉着雙臂冷冷地看着一地的草稿、文具、書、窗帘布……還有一隻抱着腦袋蜷曲在地上的鬼。

「唔……」痛得眼冒金星哪還說得出話來?寇翎掙扎地指了指一旁地上那根又粗又長的木頭窗帘杆子。

「……」想是這傢伙用吸塵器時吸到窗帘布,情急之下用「鬼的爆發力」急扯,結果把窗帘扯下來,東西被砸了一地,那根掛窗帘的杆子也給他扯到腦袋上去……

蠢極了。

對着樣的蠢蛋不需要給太多的同情。青禹只擔心他昨天辛苦一整天的成果被毀掉。

蹲下身將那一張一張草稿撿起來,確定沒有缺頁、沒有破損、沒有被打翻的茶水弄濕,這才鬆了口氣,本來冷着的一張臉也稍微和緩了些。

「抱歉……」好不容易天旋地轉的腦袋稍微好了些,寇翎搖搖晃晃地坐起身。

「又得請工人來裝一次。」青禹的口氣帶着抱怨的成分,這家窗帘公司真是偷工減料,哪有窗帘這麼扯就可以扯下來?換一家算了……

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青禹的抱怨口氣聽在寇翎耳里,卻像是在對自己的笨手笨腳不滿那樣,他又是羞愧又是難堪,的確是自己把事情搞砸的。連忙想要站起來收拾這爛攤子,但臀部才剛離地板沒幾公分卻因為強烈的暈眩又坐了回去。

剛剛那一敲還真不輕……比他的胳膊還粗的木杆子打到後腦的一瞬間,似乎聽見了像是什麼殼兒碎裂的悶響,不會是把腦袋給打裂了吧……

如果是一般人類被這麼一敲早就一命嗚呼了,饒是像他這樣「死不了」的死鬼也痛得魂魄散了滿地。

痛也就算了,反正也痛不死鬼。只是他真的不想要讓祝青禹看到他這麼悲慘的一面,更叫他難受的是,他察覺了自己在這個男人眼裏的位置其實是不如幾張紙,不如窗帘那些身外之物。

應該是很理所當然的吧,這個男人個性那麼牛鬼蛇神的,又是那樣討厭着他,沒有罵人或嘲笑他一頓就該要謝天謝地了。

難道他還奢望着他會對他有什麼關懷還是慰問嗎?

但那種被漠視的感覺讓寇翎傷懷。並不是因為什麼少爺的自尊,而是這種感覺總是會勾起他不愉快卻一直忘不了的記憶。

忘不了喝下那杯毒茶時,周遭的那些人漠不關心的眼神。

他用力搖着頭想要甩掉那些灰暗的思緒。

現在被逼為奴的處境已經夠他憂愁的了,不該再把那些陳年往事掏出來給自己添難過,該把心思放在怎麼將自己弄出這個悲慘世界,早早投胎轉世才是。

不過還在疼痛的頭這麼一搖,眼前又冒起了星星。

「你要不要起來?」

這小子在那搖頭晃腦,一臉惆悵苦思,不會是腦袋敲壞掉了吧……

沒壞掉的腦袋已經夠怪異了,壞掉了還得了?他伸手想要去拉他一把,但寇翎卻很不領情地推開他的手,扶着桌子自己站起來。

「很抱歉把你的書房弄成這樣,祝兄,在下真的沒有做這些事的才華,再這樣下去恐怕會持續發生讓你不悅的事情,您就另請高明,讓我……」

「讓你回去投胎嗎?」青禹打斷了他的話。

「呃,是。」

「便宜了你我有什麼好處?」

「嗯,我寇家的地、厝、財物、收藏全都……」

「你以為我希罕那些?」

「扣着我在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我高興。」

「……」

寇翎明白,再爭論下去只是浪費唇舌,這個人蠻橫不講理又無法利誘,且畢竟是自己理虧在先。看來只能先跟他低頭,一段時間後人自然會失去戒心,到時候再見機開溜,才是智策。

打定了主意,寇翎決定暫時放低姿態忍耐着,盡量不去激怒這個暴君。

「好吧,我明白了。你還有什麼要吩咐?」

「哦?」

看寇翎那咬牙切齒的表情,青禹怎會看不出來這少爺說這句話時心中有多不甘願?

寇翎肯定是討厭死他了吧。反正自己也不怎麼喜歡他。

本來就是為了報復才硬拖着他來的不是?但說實在的,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己真的就那麼想要報復嗎……也許青禹他生來就愛惡作劇他人的個性也出了些力,但究竟是什麼理由讓他非欺負寇翎其實連他自己也說不太上來,但總是不會是為了要和他好好相處才找他來的。

「那先去幫我泡兩杯咖啡吧。」

「啥?又是咖啡?昨天不是泡完了嗎?!」

一聽到「咖啡」兩字,本來稍微平復的壞心情又惡劣了起來。

他討厭這洋玩意。

數十年前當他還是個活人時第一次接觸到這東西他就沒好感,當然數十年後他變成了鬼照樣不會好到哪去。那苦澀的滋味不說,濃烈的氣味聞了就讓他頭昏,黑烏烏的色澤更每每讓他想到拖把水。

但偏偏祝青禹就愛喝這個,不但天天要喝,還照三餐睡前睡醒喝,苦煞了他這個少爺被充用為青禹的咖啡僮,天天要忍受那反感的味道,還莫名其妙練就了一手泡咖啡的好功夫。

「我朋友幫我帶新的來了。」

「嘖……」來的是什麼酒肉朋友!不亦惡乎……寇翎在心中暗罵,然後帶着怨氣不情願地跟着青禹下樓。

高瘦白皙,有着清秀五官和一頭黑漆漆長頭髮的年輕男人,不會就是祝大牌口中的「管家」吧?

阿南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走向廚房的寇翎,雖然這人穿着平凡,還圍着一條可笑的小熊圍裙在那泡咖啡,但從他那舉手投足散發出來的氣質,還有那短短的一句「初次見面」的寒喧以及他看着他的眼神,敏銳的阿南可以肯定這個人習慣扮演的應該是那種「命令人」的角色,而不是「被命令」的角色。

到底祝大牌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葯?

這種人當明星都嫌太耀眼,還拿來當管家?

不會……不會是他祝青禹的XX吧……

不過,阿南很快地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他是知道青羽的同性戀性向,青禹從來沒有對他掩飾過什麼。

他也知道青禹一直都只在意着一個人,但那個人絕對不是他老婆。

雖然不清楚那個人是誰,那個人也從來沒出現在祝家過,但阿南就是知道青禹只喜歡那個人,於是在看着其它人的時候,眼神總是缺乏那麼點熱度。

青禹看着那個管家的眼神就是這樣不溫不冷的,所以不可能是他的XX。

那這個人是什麼來頭?

在阿南一邊應付着和青禹對答,腦袋一邊思量着他們的關係時,在廚房的寇翎也正搜索着腦中的記憶。

那個叫「阿南」的客人,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總覺得他看着面善,但印象中他不記得自己認識過這號人物。

實際上以他的冥壽算來他是絕對不可能認識這個年輕人的。

那麼他肯定是和自己認識的誰相像了……

一向自詡記憶力過人卻找不出什麼頭緒,也許是剛剛被打了那麼一下,也許是眼前咖啡的香氣讓他頭昏噁心,一顆腦袋又腫又暈,東飄西浮思緒根本無法集中。

踏着浮浮的腳步用托盤端了咖啡來到了客廳,再一次看到南的那張臉,更加確定了他和某人長得很像,那某人是……

要死了咖啡味怎麼濃成這樣!寇翎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扭曲了起來,頭一昏眼一黑,端在手中的盤子沒拿穩就往前砸,昂貴的咖啡杯盤嘩啦啦碎了滿桌,咖啡潑了一旁的青禹及新買的高級意大利沙發滿是。

青禹本來要破口大罵,但只見寇翎的身子跟着往前栽,於是他手眼比嘴巴跑得快,連忙一把摟住寇翎讓他栽到自己身上去,要不這傢伙往大理石桌撞下去,只怕當場要把頭撞凹掉。

「喂,寇翎!」青禹小心翼翼地搖了搖軟綿綿癱在他身上的寇翎。

壞就壞在本來鬼就是沒有血色的臉蛋,身體也是缺乏溫度的冰涼,實在讓人很難判斷他是受傷生病了還是只是普通的不舒服……

「嗯……」所幸沒昏多久寇翎就醒了過來,慢吞吞地睜開眼睛一臉恍神的表情,但在青禹還來不及鬆一口氣時他又突然痛苦地嘔了起來。

「……」青禹瞪大着眼睛看着寇翎嘴邊溢湧出來的液體,半透明深紫色的液體,像映着水莽花的月亮湖水的顏色。

姑且不去思考那是血還是胃液什麼的,反正光看那顏色就知道那絕不可能是人類身上會出產的東西……

「還好吧?」

阿南已經在第一時間抓起紙巾擦掉沙發上的咖啡以免滲透,其賢慧能幹無人能比。

「很好!非常好!」在阿南關切地湊過來想要幫忙前,青禹急忙用手掌摀住寇齡的嘴巴。

他可不想讓別人發現他和寇翎都是非人類的怪物。

「他不舒服嗎?吐了?」

「只是季節性的乾嘔,就像吐毛球一樣……你在這等一下。」青禹胡亂謅着,說完立刻抱起寇翎迅速往樓上走去。

「毛球……?」他又不是貓,而精明的阿南也不是三歲小孩。

他蹲下身觀看着白色地磚上一滴紫色的液體,那是很漂亮又妖異的紫色,還帶着一股從來就沒聞過的氣味,夾雜着淡淡的花朵清香的血腥味道。

他親眼看到這液體從青禹摀着他管家的手指縫滴下來。

人造人?科學怪人?狐狸精?還是……

「這是什麼?!」

青禹把寇翎放在床上,慌慌張張地抽了幾張面紙擦拭着沾了滿手的紫,然後又抽了幾張幫寇翎擦嘴以及沾到臉上的液體。

絕對的白皙肌膚沾上了這樣鮮艷的顏色,看起來真是讓人心驚。

「不知道……」寇翎搖搖頭,一臉茫然。

「不會是血吧?」花的香氣蓋不過那血腥味道。

「不知道……」是血嗎?原來自己這不壞之身也會受傷……

「你到底是傷得多嚴重?」青禹雙眉緊緊地蹙着。

是沒有理由為了一個鬼擔憂,況且還是害死自己的討厭鬼。

但看着寇翎一個嬌嬌貴貴的少爺因為幫他打掃書房結果傷成這樣,他實在沒辦法做到不擔心,甚至有點懊悔了起來。

「啊,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什麼?」青禹連忙問道。

「我……」想起來了啦!那個阿南……

大大的眼睛娃娃的臉蛋,瘦瘦的矮小身材,一切都和那個阿洛那樣神似。

雖然僅有一面之緣,但寇翎不會記錯。如果阿洛再健康一點,肉再多長些,兩個人就更像了!

青禹他……他自己有沒有察覺這兩個人的神似?大概沒有吧。

再仔細回想,掛在以前是他妻子的那間房間牆上的女人照片,不也是這個型的五官和樣貌?

突然,寇翎明白了。青禹他肯定是非常非常喜歡着他那個學生時代就認識的朋友阿洛,喜歡到他下意識地追着那個人的影子不自知。

阿洛在青禹墳前失魂和哭泣的模樣寇翎也沒有忘記,他也是那麼喜歡青禹……

那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自己從來就沒有那樣在意着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那樣在意着自己,所以死了也就算了。

但青禹和他不一樣,他和阿洛是那樣互相在意着彼此,結果竟然落得其中一個人葬了另一個人,從此生死兩別人鬼殊途的結局……

而這些都是自己直接或間接造成的,害死了無冤無仇的人,悲劇的製造者,卻還一心想快活地離開,難怪無法被原諒,難怪他這樣討厭他……

如果,如果當初認命地躲在那宅子裏,安安份份接受永遠都得當一個鬼的命運,也許月亮湖泊的詛咒就能夠終結,再也不會有人受害,再也不會有這些傷心的事情。

再也不會有傳說……

不是為此才毅然喝下那杯茶的?不是為了救其它人的嗎?

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逞一時之意氣又無法堅持到底的膚淺之徒罷。

他閉上眼睛用雙手背貼着眼,過去的事現在的事,歉意、愧疚、後悔,疲憊的身心加上腦袋好痛好痛和胸口好悶好悶的不舒服,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襲了上來。

「喂!你……」怎麼說哭就哭?!青禹本來就已經因寇翎的傷勢未卜而有些焦慮了,一見寇翎毫無徵兆地突然兩行淚就從眼角滑落,更叫他手足無措。

手中捏着衛生紙團不知如何是好,不服輸又愛逞口舌的任性少爺不難對付,惡人自有惡法治。但這樣楚楚可憐無聲哭泣的他,只叫青禹覺得有些心疼,還有更多的頭疼。

「是很痛嗎……?」

「對不起……」青禹難得的好言好語卻讓寇翎心裏更難過,眼淚更是止不住。

「……」

看他哭得那樣傷心,第一次祝青禹懷疑起自己應是把這傢伙帶回家是不是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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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湖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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