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解開安全帽帶扣,羅悅熄了引擎,一長腿往後旋跨,起身離開BMW重型機車的雙人鞍座,走進神的便利屋。他的孿生兄長──羅愉正在門邊,搬動丁睿睿寄賣的琉璃藝術品“煩憂者”。
“有買主?”羅悅挑眉。
羅愉抬起與他一模一樣的俊臉,道:“我二舅子訂了。”
“哦?”羅悅神情驚訝。“始禧少爺來過?什麼時候?”
“不久前。一進來,指定要這尊,馬上又離開。晚點幫他載回飯……”
“羅愉!”一聲尖叫中斷羅愉未說完的話,祭祆兒甩著燃火的寬大衣袖,從吧枱衝出來。
羅愉低咒,反射性地撒手,跑上前。瞬間,劇烈的玻璃破裂聲,震墊了木質地板,什麼東西撞倒一個細瘦的藤編置物籃,滾出一堆拇指大的圓錐形物體,空氣中激生濃郁的檀香味兒,神的便利屋陷入混亂。
“天哪,你們在幹什麼……”羅悅揉揉額角,垂眸看着已成過去的“煩憂者”被檀香角圍繞。“幸好買主是自己人──”他撿起鋼刺鐵絲團,往吧枱一扔。“只剩‘腦漿’了,帶回去給他吧──”
“羅悅──”祭祆兒衣袖上的火已撲滅了,羅愉正在檢視她纖白的手臂是否受傷。“什麼‘腦漿’……你這麼沒藝術感,怎麼經營嫂嫂的店!”她這能數落羅悅,顯然沒受多大驚嚇。
羅悅撇撇唇,攤手。“至少我沒差點搞出火災,毀了夫人的店。”他笑着,背靠着吧枱緣,長腿交疊站立,雙肘搭在檯面,一副悠閑看戲模樣。
“你豬頭!”祭祆兒跳腳大叫。“明天你絕對笑不出……”
“祆兒──”羅愉將她抱上高腳椅坐着,翻着她燒焦的衣袖,嚴厲地問:“你剛剛做了什麼?”她的衣袖和手腕內側,有種特殊的香味──
祭祆兒垂下臉龐。“我只是抹些薰香膏……”含糊地咕噥。
“薰香膏?”羅愉聽得一清二楚。“奶奶給的?”
“嗯。”祭祆兒點點頭。
羅愉皺起眉。
“呵……”羅悅迸出朗朗笑聲。“奶奶給的薰香膏──這種東西,請看場合用,好嗎?”
他們的奶奶──蘇林的薰香膏,是用龍涎香、麝香混合多種植物精華,做成如奶油般細緻的膏狀物。使用時,取一膏塊塗於雙手脈搏處,再以晒乾的玫瑰花梗點火微薰,讓香氣滲入肌膚,隨人體循環的奧秘散發,藉以催生男性情慾──
是的,這是房中秘寶,愛侶間的情趣用品!
沒想到祭祆兒這妮子,竟在神的便利屋裏使用起來──
“難不成小姐當夫人的店是春宮?!”羅悅竭力收住笑聲,俊顏上的表情那麼地壞心。“再怎麼急,也得記得別穿那種寬衣袖的日式浴衣點火嗯。”
“你就盡量笑吧!”祭祆兒惡狠狠地盯着他。“反正你能笑的日子只剩今天──”
羅悅寒毛一豎,站直身軀,正經起來,沒忘記她有張說什麼發生什麼的嘴。“這是‘鐵口’嗎?小姐──”
祭祆兒服尾上飄。“你說呢?”得意得很。
有陰謀──
羅悅點起頭來,看向羅愉。“很好。你從來不管她,把她弄成一個怨女,還得使用薰香膏對付你,卻倒霉我們這些無辜第三者。”他乾笑,像抱怨,又像挖苦地對兄長說。
“你扯什麼!”羅愉悻悻然回了句。
羅悅聳肩。“算了。”旋身去收拾地上的檀香角。
祭祆兒拉下羅愉,在他耳邊私語。“他不是去載情人嗎?”
羅愉表情一閃,緩慢頷首,這才想起弟弟說要去接女友的事,開口問道:“你不是去接人嗎?怎麼不見女士……”
“羅悅!幫幫我!要死人了!”一串急行急聲打斷羅愉的嗓音。
一抹女性身影魯莽地闖入門內,差點撞到蹲在地上撿檀香角的羅悅。
“小心這裏有碎玻璃!”羅悅迅速站起身,攔住橫衝直撞的女子。
“你從來不看路嗎?魔女小姐──”
“女士就是舍弟的女友?”
同一個聲音同時發出兩個問題?!魔女震驚了一下,抬起低垂的臉龐,轟地又是一個震驚──兩個羅悅?!
“羅愉──我的雙胞胎哥哥。”羅悅看出她的迷惑,手掌擺向兄長介紹道。
“喔喔,是嗎……我以為我真見鬼了……”魔女扶著泛疼的太陽穴,順着他的手勢避開地上的玻璃,走到吧枱前,一坐上椅凳,整個人便有氣無力地趴在吧枱,連連哀嘆。
“你怎麼了?”祭祆兒玩著燒焦的衣袖,好奇地睜大美眸。
魔女抬頭看一眼鄰座的她,神情頓了頓,大叫。“為什麼這裏會有美少女!”然後抓住祭祆兒的一雙手腕,激動地道:“你幾歲?十八?二十?你家的人有沒有逼你結婚?說什麼女孩要趁青春還在,趕快嫁……年華逝去就是婚姻市場永遠出清不了的存貨……太過分了,我又不是物品……要騙男人還不簡單,可以去打胎盤素、做內視鏡拉皮,每天服用膠原蛋白,定期做美容……六十歲照樣看起來像二十歲……七十歲時還可以交個年輕小夥子,人生才開始嘛……對不對?當然,我不需要為男人這麼做……我幹麼要結婚!結婚生子才老得更快,沒兩年就變歐巴桑、還會被叫黃臉婆……對不對……”
“她瘋了……”魔女忿忿地語無倫次中,祭祆兒小心翼翼的嗓音,像求救。
羅愉倒了杯薰衣草茶,放到魔女面前。“女士請用。”他不著痕迹地讓她鬆開一雙緊抓祭祆兒的手。
祭祆兒趕緊換位子,坐遠點。
“你幫幫我吧!”魔女倏地抓住羅愉。“羅悅──”
“我不是。”羅愉手一翻轉,脫離魔女的掌握,俊顏撇向弟弟。
羅悅走過來。“發生什麼事嗎?”他問魔女。
“女士是你說的女友?”羅愉低聲詢問羅悅。
羅悅不明顯地搖一下頭。
“那她……”羅愉還想說什麼。
魔女突然撒潑似地嚷嚷不停。“我不管啦!反正你就當我的男朋友,明天跟我到飯店見我父母……”
她在說什麼呀?!她肯定是最近社工工作太繁忙、壓力大,精神崩潰了!羅悅撇眼,看一下靠近櫃枱邊那團“煩憂者”的“腦漿”,困惑地攢起眉頭。
“她是個被逼婚的單身女子,情急之下,想找人冒充男友,去應付父母──”祭祆兒小臉擱在羅愉肩上,小聲地對一臉納悶的雙胞胎兄弟說著。
“你怎麼知道?”羅愉微側臉龐。
祭祆兒吻一下他的頰,眯眼笑着。“我什麼事都知道喔!”何況那女的講得夠清楚了,這對兄弟居然沒聽懂,虧他們羅家男兒天生是護衛,竟然這麼欠缺敏銳呵!“羅悅願意幫你啦!”還得由她來做決定。
祭祆兒後面這句話,讓兩兄弟眼睛睜大,表情一樣驚訝。
“我說羅悅願意幫你啦!”她又說了一次。伸長手,好心地拍拍魔女。“這位姊姊,別再抓狂吧,你的頭髮夠爆的了──”
“祆兒!”羅愉拉下她的手,轉身面對她。“別戲弄人──”
“別開人玩笑──”羅悅也將她圍住。
祭祆兒捂著唇,眨著一雙明亮大眼。“你們還真不愧是雙胞胎,說話一個調調兒,呵……”笑了起來。
“哈……太好了!你願意幫我呀!哈……”魔女開心笑了。“那麼我先回去了,明天──星期六,三點,下午茶,‘神州’七樓見!謝謝!”她的語氣宛如在下戰帖,說得一清二楚,喝掉薰衣草茶,旋風似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喂!魔……”羅悅轉身,根本來不及叫任她,俊臉愣然,對住叮噹響的門后鈴。
“真是個情緒化的姊姊──”祭祆兒涼涼地說。
“玩笑開得太大了!祆兒!”羅愉嗓音冷硬。
“我哪有開姊姊玩笑──”祭祆兒煽動燒焦的袖口,表情無比認真。“羅悅該幫她──何況地點就在祭家飯店,露一下面而已,只是舉手之勞,羅家男兒不會這麼吝嗇,對不對,羅悅?”
羅悅轉頭,天生的笑臉難得面無表情,道:“剛沒接着我女朋友,可能錯過了。我現在過去她那兒,晚上不回飯店。”語畢,他回身,也不管地板上的玻璃,踩了過去,走出店門。
重型機車渾厚的引擎聲低回著,孤行的騎士煩悶,不瀟洒。
展翅的鶴,像把劍,穿透整面藍絲緞,凌飛在人群之上。
祭家飯店七樓中庭的巨大絲緞“鶴旗”,如同飛毯,平行切入空中,四周拉得筆直,終年張掛著。陽光透過採光井,灑在旗幟上,鶴形熠熠閃閃,栩栩如生,似在翱翔,籠罩三點鐘的下午茶場所。
“天鶴庭”就像座室內綠竹林,每個桌席都被一根根綠竹隔開,人工瀑布沿着岩塊造型的牆壁,狂瀉而下,衝擊著矮綠竹環繞的水池。祭家飯店男女老少的客人,個個衣裝講究,十足風雅地享受着飯店提供的養茶點心。
“滿意嗎?特地為你準備的──”
紅唇離開杯綠,賈志矜將茶杯放回桌上,視線透周一根根帶葉的青綠竹子,看着鄰近的客人。“他們喝的跟我不同?”
祭始禧嘴角噙著笑。“我不是服務人員,不知道他們點什麼。”執起繪有龍形的茶壺,他又把她的茶杯注到八分滿。“你喝的是我專門挑的──不販售的內部飲料。”
“這麼神秘?你沒下藥吧?”賈志矜輕笑,眼神蒙蒙散發著微光,端起茶杯繼續品嘗。
涼風吹動細長的綠葉,她聲如鶯啼,引人沉醉。她說她是妖精──竹林里的妖精?她身上飄逸的白絲衫洋裝,是昨晚在飯店精品部取的,他就知道適合她,只適合她,讓她看起來既嬌艷又清美。
祭始禧凝視她許久,開口問:“昨晚睡得好嗎?”
“我睡到過午,現在才喝早茶、吃早餐,不是嗎──”她笑得燦爛。“謝謝你。房間很豪華、舒適。”
祭始禧點頭一笑,也喝起茶來。
越過狂龍水瀑,羅悅頓住腳步,望着坐在綠竹水池邊的那一家人。
魔女的的髮型顯然遺傳自父親──那位看起來有點像著名物理學大師的長輩,頂多五十五歲,不算老,卻逼着女兒結婚?
“我說你那個男友啥時來呀?沒這個人就說沒有,乖乖和爸爸媽媽回去相親。我可警告你,別隨便找個你正在輔導的不良少年,來唬弄我們!我和王媽媽說好了,讓你跟她兒子……”說話的嬌艷婦女,應該是魔女的母親,綰成髻的黑髮倒是一絲不苟的整齊,就那張透著強勢氣質的臉容,已讓人能預見二十年後魔女的模樣。
“爸,你可不可以叫你家母夜叉安靜點……”
“死丫頭!你說誰母夜叉!我可是你媽!我二十歲就生你了,你到現在什麼年紀,還想虛度青春……”母親火冒三丈地念了起來。
“爸──”女兒討救兵。
“你媽說了就算。”父親簡短一句。
道個家明顯是母親掌權。
羅悅突然覺得這事也許有點樂趣。他從魔女的後方出現,站到他們的桌邊。
“伯父、伯母,你們好,初次見面。敝姓羅……羅悅。”他爽朗的聲音,端正的服儀,相當引人好感。
明處,魔女一家人,六隻眼睛看着他;暗處上目葉綠竹間,似乎也有雙黑亮的眸子,幽幽地在揪他。
“你就是……”魔女媽媽首先開口,審視的目光很精明。“珉摩的男友?”疑問的語氣彷彿還有些不相信。
“是啦!我就說他會來的……”魔女急急拉着羅悅坐下,怕母親瞧出什麼異狀,親密地抱着羅悅的手臂。“他叫羅悅,是良民啦!三十歲,NASA的軌道工程師,存款……”開始亂編,最後得意地說:“怎樣,是不是比那些王媽媽、張伯母、李大嬸的兒子們優秀!”
“你說這麼多幹麼,你媽我自己沒嘴問呀!”魔女媽媽雖然這麼說,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也沒問羅悅什麼問題,似乎很滿意女兒這個男友。
寡言的魔女爸爸偶爾會提一、兩個關於科學的艱澀問題,令魔女冷汗直冒,後悔不該亂編羅悅的背景。幸好羅悅都能即時答過,讓魔女鬆了口氣,不禁瞠眼,佩服起這個多聞的男人。
“羅悅,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正當一切都進行得順利時,祭始禧突然出現在他們桌邊。
“欸──你!”魔女猛然大叫,霍地半站起身。
“做什麼!”魔女媽媽斥道。“這麼多人的場合,你嗓子給我關小點兒!”
魔女隨即閉嘴,端坐着。
祭始禧看了她一眼,視線移回羅悅臉上。“什麼特別的聚會嗎?”
“是啊。”羅悅答道。“你呢?”
祭始禧挑一下唇角。“我和妖精坐那兒,”手指向羅悅的斜後方。
羅悅倏地回頭,接觸到一雙冷冰冰的眸子。他胸口一窒,幾乎要站起來,朝她走去。
“午茶約會。”祭始禧壓住他的屑,笑笑地說:“抱歉,打擾這邊了。”然後走回他原來的座位。
“這個男的,太沒禮貌!”祭始禧走後,魔女媽媽批評起來。“也不想想自己還是個年輕人,竟然對長輩一聲招呼也沒有……”
“人家又不認識你。”魔女嘀咕一句,回頭看着。“妖精認識他呀……”她喃喃自語。
“我還是比較滿意羅悅。”魔女媽媽表態了。
“你們要好好相處。”魔女爸爸語意深遠地下了註腳。
“是──我們一定會相親相愛的。”魔女回身,抱着羅悅的肩。“你們高興了吧!那散會嘍!”她拉着羅悅站起身,直想打發父母走人。“我難得一天有空閑,想跟男友好好約會,還塞了你們兩個大電燈泡,說什麼要我早點嫁……怎麼可能嘛──”臨行前,再丟個哀兵之計,免得父母三不五時來煩。
兩個年輕人恭候長輩起身離席。等電梯時,一名女孩跑過來拉住羅悅。
“大哥哥!真的是你耶!”女孩興奮地叫道。
“子純!”羅悅神情驚喜。
趙子純開心地笑着。“你總算沒再叫錯我的名字了──”
羅悅笑了笑,大掌揉揉她的頭。“你今天使用了我給的招待券呀?”
“對啊,我自己一個人來耶!東西雖然好吃,但是自己一個坐一桌,挺無聊的……”
“這樣啊。”羅悅低喃,腦海啪吱閃過一個念頭,瞳眸更染深黑。“那,大哥哥找人陪你吃吧!”
“誰啊?”魔女介入他們的談話。美眸盯着趙子純。
羅悅正視著兩名長輩,道:“子純是我朋友的女兒。伯父伯母介意我先離開嗎?”魔女已經亂編那一大串他的背景了,他撒個小謊應該不為過。
“你忙去吧!讓這不肖女送我們就行。”魔女媽媽揮揮手。
羅悅禮貌地欠身。電梯在這時來到,魔女一家三口走了進去。羅悅隨即帶著趟子純回到“天鶴庭”。
“那一桌。”他指著祭始禧與賈志矜的方位。“那是大哥哥的朋友,你跟他們一道坐吧!大哥哥還有事要忙,就不陪……”
“他們幽默嗎?”趙子純抬頭打斷羅悅的嗓音。“我可不想聽冷笑話喔!”
羅悅沉吟了一會兒,摩孳著下頰。“男的保證幽默,女的──”他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般地頓一下語氣,才說:“那女的,是有點冷……”
“呃──”趙子純露出不想領教的表情。
羅悅挑一下眉,繼續說:“不過,你可以想辦法把她弄走,免得影響你享用下午茶的好心情──”
“也對。”趙子純彈一下手指,饒富興趣地走了過去。
羅悅撇撇唇,招來侍者,吩咐幾樣點心送過去給趙子純,算是犒賞!他是存心要趙子純去做這事──幫他把賈志矜弄離祭始禧身邊。
只見趙子純不知說了什麼,讓祭始禧只手覆額笑起來;一會兒,趙子純竟探出手指,想碰觸賈志矜的眼睛,她可能以為賈志矜那天生鬈翹濃密的睫毛是假的吧!
賈志矜輕巧地避開,總算起身離座,朝化妝室方向走去。
藏身櫃枱綠竹后的羅悅跟着閃身,進入飯店人員專用的通道,過了一個廊彎,在化妝室門廳攔住賈志矜。
“賈姬──”他擋住她的去路,匿稱她時,語氣充滿深情。
賈志矜神情清冷,看着他,緩慢地收起擦手的方帕。
“我有話跟你說。”他道。
她淡淡地開口。“我和祭先生也還沒聊完。”完全不想和他多談。
兩人相凝了許久,她冷漠,他熱切,異樣的情緒翻騰、對立着。
幾名年輕女性經過門廳,要進化妝室,斜了羅悅一眼。
羅悅失了耐性,雙臂一伸,掐住賈志矜的腰,敏捷俐落地將她挾進專用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