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據說狄司死了很多人,還有更多的人被賣去做了奴隸,剩下的鑽到了叢林中,而那個叢林在冬季根本沒有食物。就這樣滅亡了嗎?亞米看着天上的星,爺爺說星星偏愛着這塊土地,那麼為什麼不肯幫助狄司呢?
“很冷的。”羅已從慶功的宴會上偷溜出來,把手裏的外套遞給亞米。
亞米接了過來,卻不披在身上。
羅已皺了皺眉,“怎麼了?”
亞米搖了搖頭。他們馬上就要回去了,得勝的他們應該會受到熱烈的歡迎吧!只是心裏卻感到悲哀,總覺得這地下是她的族人。勉強地笑着看向羅已,還好她還有羅已。
“馬上要回去了。”羅已說。剛才因為夏落將軍的勸酒喝多了些,神志有點兒恍惚,他慢慢把身子倚靠向亞米,張開了口聲音卻沒有出來,然後他苦笑了下,什麼都沒有說。
“羅已,你說狄司會被征服嗎?”亞米問,垂下的發將雙眼掩住。
“不會。”羅已想了下道,“如果不是親自來根本無法想像這是一個怎樣的種族,只要他們還存在,反抗就不會停止,終有一日它會成為我羅新之大患。”眼神變得凌厲,年輕的王笑着看向天空,“亞米,曾經的狄司很強大,我的先人生活在貧瘠的山地,被他們獵殺,經過了一百六十年的奮鬥和反抗,羅新人終於得到了勝利,將狄司人趕到了叢林,只是誰也無法忘記曾經的榮耀,狄司和羅新都一樣,亞米。”停頓了一下,“我要結束它,我要開創羅新從未有過的盛世,我要每一個羅新人都富足安康,我要我統治下的太平持續百年,亞米,你會陪着我的,對嗎?”
亞米沒有說話,她被完全震撼了住了。這個就是羅已的夢想,不像她的,不像任何人的。這就是羅已,忽然感到陌生,原來羅已是王,他高高在上,他將掌握乾坤,而自己會陪着他消滅狄司嗎?
月下的臉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心卻變了。不,一個聲音響起,很弱,亞米感到害怕。她抬起臉看向羅已,話已經到了嘴邊,她想問羅已,為什麼不能和狄司和平相處?為什麼要爭鬥?還有,羅已,我也是狄司人,難道連我也要屠殺嗎?但她最終沒有說,因為羅已緊緊地抱住了她。
亞米吃驚地看着抱住自己的羅已,羅已的臉緋紅着,雙眼的焦距似乎渙散了,怎麼了?緊緊抱住羅已,可還是抱不住,任羅已倒在了地上。
羅已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白天了,身邊只有亞米一個,紅紅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羅已想問亞米怎麼了,卻發現無法發出聲音,想動身體,卻急出了一身的汗,是在夢裏嗎?為什麼感覺卻那麼真實。
亞米蒼白了臉,緩緩地道:“是巫葯,巫醫說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身子會有點兒動不了,不過會好的,會的……”話還沒有說完亞米已經哭得說不下去了,用手捂住了臉,淚順着指逢流下。
憤怒到了極點,他反而笑了。
原來他們的目的不是讓他死。枉費自己千心萬苦配製藥粉,以禦寒的借口日日地煮,日日地喝,卻終沒有防過這樣的葯,這就是命嗎?
不甘心!好不甘心!
亞米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甲深深刺入了他的手心,血應該流出來了吧!痛,卻無法躲避。
慢慢地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只有亞米的聲音,嗚咽着一遍一遍地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
好冷!
只是沒想到如此寒冷的地方,居然有綠色的叢林中,一樣的冷,在盤根錯節的叢林裏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部的力氣,路滑到了極點,而自己背上還背着和自己一樣高的羅已,自己每走一步就要把他放下喘上一會兒氣,照這樣的速度,只怕走到傳說中的母親泉之前,他們已經凍餓而死了。
“羅已,好冷。”即使知道得不到羅已的回答,亞米還是忍不住地說著,手指凍得沒有了知覺,羅已也凍壞了吧!想要回頭看看羅已的情況,可現在不能再浪費力氣了。
又冷又餓,在這個大得出奇的叢林,她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如果不是想起了小時候爺爺說的那個具有神奇作用的溫泉,趁守備放鬆時駕車跑了出來,現在的羅已怎麼會受這種苫?
“羅已,如果我們死在這裏,你會恨我嗎?”輕輕地說著,亞米心中的不安慢慢沉澱,眼裏浮現出血紅,被封存在記憶里的,有什麼在蘇醒着。太多的死亡和哀傷,狄司的世界破碎得沒有了希望。爺爺的臉漸漸清晰。
“亞米,你的名字在狄司古語中是光。”
“媽媽,為什麼我不能祈禱?”
“因為你要為最重要的人祈禱。”
“媽媽和爺爺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媽媽蒼白着臉,溫柔地笑着,淡淡的,那麼恬淡而安洋,即使爺爺說媽媽正在被死神召喚。
“不,亞米,我只是帶你來到這個世界的人。”
不明白為什麼媽媽要說那樣的話,不明白為什麼爺爺看向自己的眼裏總有着哀傷。一輪圓月掛在半空中,有什麼掩住了它的臉,但光輝卻掩不住,透過暗黑的雲,柔柔地灑了下了。
抬頭看去,深冬的叢林綠色依舊,因為傳說中有一處溫泉,一點點地溫暖着土地,爺爺說那是神對狄司的偏愛,也是傳說中狄司人最初出現的地方,我們稱它為母親泉。
“羅已,我們到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去。有什麼聲音從看不到盡頭的叢林中傳來,彷彿羽翼揮舞的聲音,樹葉落下,沙沙作響,腳下變得溫暖,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香氣,是什麼在四周?不安地看去,什麼都沒有,但無形中卻有一種強大的壓力,難道是爺爺曾說過的結界?
深深地吸着氣,一步一步地挪動着,背上是羅已。媽媽,你所說的重要的人,我已經找到了,我願只為他祈禱。
亞米把手伸到池水裏,暖暖的好像人的體溫。抱着羅已慢慢走下水池。水沒有因為他們的進入而溢出,亞米注意到水池類似於圓形,恰於地面平行,四邊若隱若現白色的石壁,伸手觸去卻很冰涼。不知道這白色石壁鑲在着這兒有多久了,抬頭看天,茂密的樹把天遮住,像一個天然房頂。
“羅已,如果時間可以靜止,你會選擇哪個時間?”亞米略顯沙啞的聲音在靜謐的空間擴散開來。是什麼擾動了無波的心湖?是什麼讓淚流個不停?以為再也不會記起的往事,為何會清晰得仿若重現。
“我希望是在被你帶入幽心殿的那一刻,我惶恐地跟你的身後,一不小心栽倒了,你回過頭來,背對着陽光我看不見你的臉,你慢慢地向我伸出一隻手,你的手指有點兒冷,我站了起來,你的樣子漸漸變得清晰,那雙眼我終生難望,我對自己說,這個就是我要和他一起生活的人了。那時的我,沒有了媽媽也沒有了爺爺。”
不知羅已聽到沒有,亞米只是一點一點地說著,那些應該深埋在心底的話,那些因為羅已的改變而不敢說的話,又一點點地說了出來。如果羅已聽到會怎麼做?不知道,頭頂上是望不到頭的枝葉,交錯着,怎麼也不分開。
羅已還是維持着原先的樣子,只是眼睛變得不再死寂。
馬車緩緩前行,亞米看着外面的景色變換。失落中帶着羅已回到了軍營,被責罰,然後繼續留在羅已的身邊。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裏。
車內靜得可怕。羅已微弱的呼吸,一下一下刺痛着亞米的心,為什麼那時候要跑出去?為什麼不留在羅已的身邊?懊惱着,小心地照顧着宛如新生嬰兒的羅已。
回到正陽宮,一切如常。只是羅已再也不會趴在窗台上和她一起看外面的雲了。就在那時亞米開始習慣自言自語的生活,也學會了從羅已的眼睛裏,得知他的需求。
“聽說又有地方有了叛亂,新已還是老樣子,就連他最親信的一鳴都無法勸動他。羅新國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說完后,亞米抬頭看了眼羅已,她能肯定羅已聽到了她的話,而且正在沉思。有時候亞米會覺得眼前的羅已還是以前的羅已,他只是在惡作劇而已,不然羅已的眼怎麼會跟以前一樣,帶着算計帶着狡猾?
把桶里的水注滿,再挽起自己的袖子。
已經十五歲了。臉微微紅着,即使如此還是慢慢蛻着羅已的衣服。
薄薄的水汽迷離了眼。羅已變了,而自己雖然長高了,卻永遠成為不了女孩。臉色黯淡了下去,爺爺說那是為了她好,所以捨棄她的身份,有時候會好奇地站在鏡子前,看着鏡中自己的臉,想像着如果那是一個女孩該是怎樣的,軟軟的身子,細細的嗓音,會被呵護,會有一天成為母親。思緒停了一下,她試着把水溫調高些,水桶里的羅已眯着眼,很舒服的樣子。
手慢慢在羅已的背上擦拭着,汗珠順着她的臉頰一滴一滴落下。
身後的門忽然被撞開了,三個士兵樣的人闖了進來。
亞米“啊”了一聲,慌張地護在羅已身前。
“滾開。”其中一個開口道。
“你們是什麼人?”亞米警戒地問着。
“滾開。”來人一把推開亞米。亞米一下倒在了地上,但她馬上又爬了起來,快速攔在他們的面前。
士兵似乎有些不耐煩了,舉起手中的兵器就向亞米砍了下來。
血,一下涌了出來,有幾滴濺在沐浴中的羅已身上,羅已的眼還是眯着的,紋絲不動。
“不要。”痛夾雜着無力感一起向她襲來,想要動,卻在下一瞬被人推開,再也動不了了。昏迷前,她無助地看着羅已被人拉起,羅已的眼還是閉着的。
“是叛軍闖入了皇宮,大家都拼力保護新已大人,讓羅已殿下……”斷斷續續聽着,肩上的傷變得沒有了感覺,心裏—片茫然,怎麼會這樣?
大殿上人來人往,傷者痛苦地呻吟着。只知道突襲來的叛軍久攻不下,又折道返了回去。
“不知道下一個王會是淮?”有人悄聲說著。
亞米一動不動,就這樣被拋棄了,羅已是王啊!
“可又沒有找到羅已王的屍體。”
“不在王宮的王對新已大人有什麼用?”
“是啊!”
很快就有了消息,只是令所有人吃驚的是新已決定自立為王。
“這下可不妙了。輔佐和奪位是不一樣的,何況還在這個時候。新已大人真的……”
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又是莊嚴的樂聲,排場的佈置,眾人的跪拜。第十三代王的加冕讓所有人都失望到了極點。
不久后聽說,叛軍以羅已為號召又要打回來了。
那又是一年以後的事了。
這段時間的亞米,把自己關在了羅已的房裏,那裏有羅已最喜歡的東西,大家以為亞米是不肯從傷感中走出來,便隨了她去。誰也沒想到,就在那個時間,亞米看完了所有羅已的書,慢慢想着那些羅已說過的,自己不明白的話,一點一點地消化,像個剛剛睜開眼的孩子。
她要變強,強到不讓羅已再受到一點傷害。
爺爺說,巫術有很多種,羅已不喜歡巫術類的書,他喜歡軍事。早先曾纏着亞米玩過打仗遊戲,一張地圖,兩隊人馬,廝殺,失敗或勝利,不喜歡血腥的自己只玩了一次就不想再玩,羅已便學着自己和自己玩,邊玩邊自語着。遠遠看着羅已的臉,亞米覺得羅已是個調皮的孩子。
也許不是的。嘆口氣,低頭繼續看着眼前的書,一頁一頁翻過,還有羅已的話。同樣的地圖,兩隊人馬,先攻擊它的主力,不,在山谷設一個陷阱,萬一被人察覺,沒關係,左翼軍可以從后包抄,抽它后心。聽說現在羅新的軍隊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這不就是羅已書上寫的那個什麼連環計嘛!以後的該是偷襲了吧!雖然有點兒卑鄙卻是最能快速打擊敵人的方法,如果自己遇到了這樣的對手,該怎麼應付?
從這下手?不,在開戰前,叛軍就贏了一成,這個地形退可守進可攻,但若是利用火?可不知道當地的風是哪個方向,如果是羅已的話,應該事先想到了這個吧!火不行的話,難道……
死局?
一定有辦法的,這個是什麼?仔細看着地圖,在山的後面是水,對!用毒,如果在叛軍賴以生存的河裏下毒的話……只是太狠毒了,下別的吧!這樣可以耗死敵軍,下一步則是掐斷叛軍的補給路線,這個會費點兒力氣,但只要這個一成就贏了六成了,還有四成要看老天的意思。
吐出口氣,原來還有這麼好玩的東西,比羅已以前教自己的有意思多了。
放下書,想着爺爺曾說過狄司的事,生活在叢林裏的狄司,有很多的部落,一有敵人來襲就會在叢林裏設下各種陷阱,這對很小的進攻有用,但若是大隊人馬,就一點兒都不行了。
走出叢林就好了。當時的自己是這麼說的。
爺爺愣了下,然後緩緩地笑了,慈祥地摸着她的頭說:“還好狄司有你。”
狄司和羅新的仇恨……不想了,把書放下,她不是忘記狄司了嗎?幹嗎還要去想。
只是還是把二十年前的戰爭記錄拿了出來,一點點地看着。
時間匆匆而過,當春天又要來臨的時候,亞米被召喚到了新已的面前,亞米叫他大人。
新已的臉變了變,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單薄的身子,並不出色的臉,為何在所有人都極盡逢迎的自己面前,她表現得那麼淡漠。
“你就是羅已身邊的亞米?”
亞米點了下頭,抬起翠色的眼看着他,眼睛的顏色隨着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深,不知何時會變成媽媽那樣濃濃的化不開般的深綠,就連叢林裏最深處的暗影都無法比擬的深沉恬靜。
“就是你和那小子一起欺騙了我嗎?”聲音變得冰冷,高高在上的新已露出嗜血的表情。
亞米不明白地看着他的臉,那個曾經遠遠看過的男人,此時已經是滿頭銀髮了,聽宮裏的人說叛軍已經殺到了帝都城外。
“你還不肯承認嗎?”他說,冷冷地走下他的王座,那是惟一一次亞米如此接近那個叫做新已的王——就是眼前的男人他一連殺死了四個羅新王,就是他對羅已下了巫葯,就是他以一個平民的身份登上了現在的王座。
“羅已是被那些叛軍救走的,虧我還信了你的話,以為他是被掠走的,現在好了,他又帶着人馬殺了回來。”伸手緊緊握住亞米的手腕,陰冷地看着眼前纖細的人兒,一股淡淡的幽香傳來,新已心裏一驚,慌忙鬆開,再次打量着亞米的臉,“不,這不可能……”
王,真正的危險在宮裏!雙目失明的占卜師預言……
“哈!”忽然他笑了,轉身又登上了他的寶座,高高在上斜睨着亞米,“原來這樣,狄司、羅新,哈,虧你羅已機關算盡,卻算不過天,算不過命,我在地府也要看着你的下場!”
亞米吃驚地看着近乎發瘋的新已,新已卻大手一揮道:“下去吧!下去吧!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那個占卜會是那樣的了……”
走出大殿時,迎面而來的一鳴深深地看了亞米一眼,笑得詭異,略微動了動唇,似乎在說:恭喜。
亞米奇怪地看着這個地方,羅已說得對,這個地方她永遠不會明白。
叛軍在進城后就不再是叛軍了。他們沖入了王宮,卻只找到新已的屍體。現在所有的人都稱他們為討伐軍,傳聞中的羅新王一直沒有露面。亞米在想,也許那只是個傳聞,或者那些人只把羅已當成傀儡,不過聽到羅已的事還是令人高興的。
靜靜地呆在正陽宮裏——現在的皇宮空蕩蕩的,大家都怕軍隊的殺戮而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該跑到哪去,惟一的地方只有她最初來時的那個幽心殿,簡陋而安寧。
夜,有些深了。
提着燈籠,一路走着,一直沒有人管理的幽心殿破落得沒有了一點兒以前的樣子,草瘋長着,每走一步都要加倍小心。走到了門前,輕輕一推,“吱拗拗”的聲音像從地下傳來。有什麼動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音,應該是門后的什麼倒了吧!
邁步走了進去,入目的是一張清秀的臉。
做過很多的夢,夢到羅已回來了,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卻從未有今天的情形,就像初次相見一樣站着,一動不動,眼卻不敢去看對方,等待着,一直過了很久。
“還好嗎?”亞米輕聲問着,心裏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可到了嘴裏卻惟有這短短的一聲問候。
下一瞬被緊緊地抱住了,三年了,她的羅已回來了!
“我被他們帶走,見到了他們的首領,他說他想奪得天下,可惜他沒有那個運氣,也沒有那個能力,是我帶着他們走出了包圍圈,到那個時候他雖然忌憚着我,卻不敢動我一絲一毫。”夜涼如水,羅已的眼清亮地直視着蒼穹,說著過往,有一些經歷被刻意繞過,亞米也沒有問起,就這樣瞞了下來。
三年了,羅已的手臂變得比自己的還要強壯,個子也高了起來,只能把身子靠在他的肩上了。亞米慢慢把頭扭到另一邊,靜靜聽着羅已沉沉的聲音,連聲音都變得陌生。那麼自己呢?羅已會覺得自己也是陌生的嗎?
直直望入羅已的跟,亞米問:“我變了嗎?”
羅已只是笑。
變了?
“我回來了。”羅已在笑,沒有了以往的冷凝,變得柔和而溫馨。
羅新的王又回來了,帶着他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