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時候你很喜歡吃這種水果的，不過你總是先剝給我吃。”輕輕剝着手裏的果肉，鮮紅的果肉滴下果汁染紅了羅已乾淨的手。
亞米伸手接過，什麼都不說，直接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小心點兒。”羅已皺了皺眉，然後笑了，“你還是那麼孩子氣。”
“改不了的。”亞米說。現在想來，小時候羅已不管多麼任性，她都有辦法制住羅已，可能就是因為她的固執吧！
“我們不要去想那些事好嗚？只有你和我，還和以前一樣。”羅已輕聲說。
亞米沒有看羅已，“不去想，就沒有了嗎？”
“可就算想你又能做什麼？”羅已輕聲細語無比溫柔地說，只是眼神卻遠遠沒有話語來的那麼溫柔，就如一個久候的獵人準備做最後的狩獵。
亞米沉默了。
羅已把手浸在身邊的銀色水盆里，潔凈的水瞬間變成一片殷紅。
亞米看着水盆里的水發獃。
“亞米，我也等了你這麼些時候，你總這麼鬧下去，你要我怎麼對那些大臣交代？”話還是那麼溫柔，“本來我想以後再解決狄司，看來不得不提前了。”
亞米的眼變了下。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說些不肯原諒我的話，可亞米你還是什麼都做不了。”語氣平和，臉色溫柔，他把手輕輕放在亞米的肩上，“我也太縱容你了。”
“嘭”的一聲，水盆應聲落地。
亞米瞪大了雙眼，水濺在身上，心縮成了一團。
“明天軍隊出發，我會親征。”羅已怎麼也掩不住眼中的血腥，“亞米，我要成為天下的王。”
那時候他說：“我要開創羅新從未有的盛世，我要讓每一個羅新人都富足安康，我要我統治下的太平持續百年，亞米，你會陪着我的，對嗎？”
那時候他說：“如果不是親自來根本無法想像這是一個怎樣的種族，只要他們還存在，反抗就不會停止，終有一日它會成為我羅新之大患。”
那時候，一個聲音響起，很弱，好像還沒有聽到就消失了。
可現在這聲音再一次響起。
我怎能任由他人屠殺我的族人！
和着血，衝到了心裏。
亞米看向羅已的眼，卻什麼都沒有說。已經沒什麼可以說的了。我可以和你開心，我可以和你吃美食，可以和你分享天下的珍品，但我的土地，我的族人，你卻休想動分毫。
亞米明白了。
亞米一朵一朵剝落花瓣，不知哪朵花的顏色染在了手裏，一會兒手變成了紫紅色，還粘粘的。
“亞米。”隨着聲音來的還有緊得透不過氣的擁抱。
想要用更親近的方式正式擁有亞米，想要就這樣永遠不再分離。
“亞米。”羅已輕輕吻着亞米的唇。
亞米沒有躲避這個吻，只是眼神卻閃爍着，無法確定的心，最最重要的羅已，想恨卻無法完全地恨，可怎麼原諒？如果原諒了，她算什麼？爺爺和媽媽能否原諒這樣的自己，自己的固執卻又為了什麼？為什麼狄司要和羅新對立——如果羅已不是王就好了。
“亞米。”羅已輕笑着推開亞米，以往薄情不過是因為那些不是自己心愛的人，亞米如何都好，他只知道他要亞米，要這個已經進到他心裏的亞米。
“羅已是王！”亞米忽然回過神一樣，猛然道，“要不是王的話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是嗎？”
羅已低頭看着她，“亞米，我不能。”
“我可以和你永遠在一起，我們在一起，羅已，到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好不好？那裏沒有大臣會反對我們在一起，沒有仇恨和戰爭，好不好？”
“亞米。”
亞米緊緊抱住羅已，“你不可以狠心，你不可以。”
羅已嘆了口氣，緊緊地抱着亞米。
“亞米，只有一個，誰也代替不了。就如同羅新只有一個我一樣，亞米，我要和你在一起，在這個宮殿裏，我們也會幸福。”
“羅已，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你。你就為我放過狄司好嗎？”
羅已看着亞米，臉上表情沒變，只是慢慢鬆開了抱住亞米的手臂，“亞米，好好休息，等我回來，你想要什麼我都幫你得到。”
“羅已！”亞米神色緊張，嘴唇已毫無血色。
羅已沉默下來，半天才道：“你說只有我，這就是我在你心裏的分量。我等了那麼久都得不到你的軟話，現在你說了，可亞米，你退了一步，並不代表我也要退這一步，我可以為你做很多事，可有些事，我不能做。”
亞米看着羅已，她只是笑了下。羅已，我們是一樣的人。
“亞米，等我回來。”聲音輕緩溫柔。
亞米笑了，這一去就是血雨腥風了吧！狄司人會有多少人死在羅已溫柔的笑臉下，那時，他們就真沒有退路了。
離得很遠，還是聽到了軍號的聲音。亞米從睡夢中醒來，跑到幽心宮最高的地方向下看去，浩浩蕩蕩的軍隊已經整裝待發了。
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雙手捂住眼，發怒地把所有的人都趕了出去，她只要好好地哭，好好地恨，為什麼這都不可以呢！
血，還流得少嗎？
爺爺，這是誰要的結果，或者，這是誰要的血。
為什麼無法改變？我的手，沒有拿過傷人的利器，卻已沾滿了血。
放下捂住雙眼的手，神，我曾在燭光下只為羅已祈禱，現在我要為自己祈禱，不是羅已，不是狄司，為什麼我不能為自己而活，為什麼我要聽從命運的安排，像占卜中那樣痛苦，不，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是，可以掌握的，可以按自己心意活下去。神，我的祈禱您聽到了嗎？神，我要這樣的我快樂，即使我要和我最心愛的人對立，即使我要背叛，請你都要原諒我的任性。
看了眼窗外，月，遮住自己的臉。
藍已還是按時來了，看到亞米露出寬慰的笑，“聽侍從說你已經不生氣了。”
亞米點了點頭。
“這就好，這樣王也會放心的。”說著從身上掏出信遞給亞米，“你看他在千里之外還惦記着你。”
亞米把信展開，匆匆掃了幾眼，“最近有點兒悶，我想出去走走。”
藍已猶豫了下，“去哪兒？”
“隨便哪都好。”亞米漫不經心地說著，然後又想起了什麼似的道：“要不就到外面的院子走走？”
藍已放下心來，“那我就帶你到院子走走。”
藍已緊緊跟在後面，亞米無所謂地走着，東看看西看看，慢慢的藍已也放下心來，這陣子亞米似乎想開了很多。
“你總跟的這麼緊，是不是怕我跑了？”亞米笑着回頭掃了藍已一眼，“這宮裏連只鳥都飛不出去，我一個人哪有那本事。”
藍已頓了下，忙道：“你多心了。”
“也許吧！”亞米轉過身去，“這裏有很多往事。”
藍已心動了一下。
“那時候我們都很小，羅已好動，可院子太小了，他爬遍了所有的樹，我們就繞着樹跑啊跑的，總是他追着我。其實他很機靈，跑得也快，要是想，他早就抓到我了，可每次他都故意跑不過我，讓我轉過身去等着他，他好像很累一樣彎下腰，讓我去扶他，他就猛地一把抓住我，笑着對我說‘你再也跑不了了’。”
“亞米，”藍已試探地道，“你也是愛羅已的對不對？”
亞米嘆了口氣，“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因為我們從很小就在一起了，我只知道從開始到現在羅已都很重要，這種重要和你所說的愛有什麼區別我分不出來，我僅知道今生，只有羅已了。”
亞米的話讓藍已的心動了動，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可嘴動了動卻沒有說出口。對啊，她要說什麼？告訴亞米這樣的感覺是什麼，還是對亞米說她多想要這樣的一份感情？可就連亞米也不清楚這份感情是什麼，在這充滿陰謀的宮闈里，在這個每個人都習慣戴上面具的地方，亞米的心和羅已的卻早早就放在了一起，連在了一起，不僅僅是主人和僕人，不僅僅是男人和女人，像是將血將肉融在了一起。只是狄司人和羅新的王，又怎麼能站在一起。
“藍已，我能自己待會兒嗎？我真的想好好想些事情。”亞米輕輕開口道，話語裏有着太多的東西。
藍已體貼地點點頭后便和身邊的僕人悄悄離開。
只是一瞬間，亞米的臉就變了，她看着那些人離開，忙俯下身找尋着許久前曾走過的路，就是那條路，曾經毀了她自以為是的表象。如今她卻要又走一次，這一次再也無法回頭了。淚好像要流下來，她忙抬起頭把淚逼了回去，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這個時候哭，不然淚會把視線模糊，她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樣的機關，一樣的入口。
轉到了王宮裏最偏僻的角落，這裏沒有任何建築，只有雜草瘋長着。
曾經領路的石子還靜靜地躺在那裏，人的心卻變得面目全非了。
亞米走過去，就在瞬間身形一晃便落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摸索着站起身，漸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隱約聞到羅已身上那種熟悉的蔓羅靈花香，尋着香氣走去，眼前豁然開朗，從頭頂的孔洞裏射下三道光束，眼前的一切都清楚了。
花，濃濃的香氣，從四面八方聚集，無數的花盛開着，卻都是一種，大大的葉子，小小的深灰色花，並不美，透着一股詭異。
在路的盡頭是羅已的卧房，就賭這一把了，多疑的羅已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只是該怎麼出去，等大家發現她不見時，趁亂跑嗎？正想着，身後忽然有了動靜，心裏一驚，猛地回頭。
一張臉，正笑着看向她，似乎一切都瞭然與心。
“我等了你很久。”慢慢地說著，一鳴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
“這裏只有我和羅已知道，你走這裏很對。”一鳴說，“那些建造地下花園的人都被羅已用毒藥毒死了，羅已很多疑，對他來說最好的保密者就是死人，他做這種事很簡單，還在他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有這樣的心思了，羅新有他，是福也是禍。”
一鳴笑着又說：“其實這個地方早被羅已封住了，他早就料到你的心思，不過他還是忘了我這一號人的存在。我既然能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我就有辦法再挖出另一條路來。來吧，我帶你回家。”
亞米看着他呆立着，半天才把手伸出去。
走着不久前挖出的通道，有時候需要匍匐着，像是找不到出口一樣，但慢慢地，有了光，在外面早有人等了很久。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一雙彎眉，“我叫星羅。你就是亞米吧！”
“嗯。”亞米點點頭。
那個女孩很親近似的貼着亞米，“你能回到狄司真是太好了，羅新那些傢伙現在正在攻打我們，我的姐姐不知怎麼樣了，我們得趕快回去。”
乘着車，但到後來，怕被人追趕，又開始步行，腳都磨出了泡，亞米緊咬牙關，心裏急得不知該怎麼辦，羅已到底在做什麼？戰爭又打到了哪裏，死了多少人？腦子裏亂成了一團，卻不知到底在為誰擔心，她是狄司人，卻從小離開了家鄉，羅已是她族人的敵人，她卻從小和他在一起。
“不要着急，一鳴很厲害的。”星羅說。
在路上的時候，亞米發現星羅很機靈，也許是從小在叢林中生長的關係，她的身手也出奇的敏捷，一雙眼在初看時的天真無邪下變得越來越複雜。亞米想，星羅應該會成為很厲害的人呢！只是狄司的女孩都活不久的，現在星羅看上去十四五歲，過不了多久身體就會不好了吧！心有點兒微痛，羅新人對他們做了殘忍的事。
一路上遇到很多追兵，都被一鳴巧妙地騙了過去。很快就要到狄司了，雖說狄司是家鄉，可對亞米來說，那個地方卻是陌生的，模糊的記憶里，只記得媽媽和爺爺的臉。
這一日，他們又一次放棄了馬車穿梭在茂密的叢林裏。一鳴帶着亞米走着，忽然一道箭直直地射向一鳴，一鳴輕巧地跳起把箭抓住，看了眼箭柄道：“你的工夫還是沒有長進啊！”
樹上跳下一個高挑的女子，曼妙的身材，漂亮的臉，看到亞米后笑了，“你還記我嗎？”
亞米看着她眼熟，恍然想起那一夜在軍營遇到的狄司少女，連忙道：“你就是當時的……”
“星落，現在狄司的族長。”女人說著，身後不知從什麼地方又竄出一些人來，見到亞米臉上都是又驚又喜的表情。
星羅忙跑到星落面前撒嬌道：“姐姐，我這次做得如何？”
星落笑着拍了下星羅道：“你還不快去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換下來，要不又要讓人笑你了。”
星羅吐了吐舌頭才道：“好的，我這就去。”
在星落的帶領下，他們很快找到了狄司的部落，很簡陋的地方，老人們在看到亞米時都跪拜起來，口裏念着“保佑狄司”之類的話，
“那些人都曾得到過你們祭祀族的恩典，而且很信你爺爺的預言。”星落邊說邊往部落里走，很快到了一個比較大的帳前，掀開帘子，就見一個盲眼的女人坐在裏面，女人抬起頭道：“星落，她來了，對嗎？”
“占卜師，她就在我身邊。”
亞米獨自走了進去。
那盲眼的女人笑了下，滿臉的皺紋，可看得出她年齡應該不大。
“我是你爺爺最喜歡的一個徒弟，除了你們祭祀族的人外，我是狄司最好的占卜師。”
“我沒見過你。”亞米說。
“可我卻見過你，那時候你總跟在師傅的身邊，只有四歲，卻學會了我用十年都無法學會的巫術。”
亞米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經歷。
“只可惜我們狄司最古老的祭祀族為了保護母親泉，全部……”聲音黯淡了下去，無神的眼看着亞米。
亞米看向她，“那我媽媽是什麼樣的人？”
“狄司最美的女人，是狄司的驕傲。”
“就這樣嗎？”
“就這樣。”沉吟了下，女人又問亞米：“你對狄司知道多少？”
“我六歲就離開了。”
女人點頭道：“你很快就會看到真正的狄司。”
就像人們說的那樣，亞米很快就融入了狄司的生活，只是後來在見到星羅一身少年裝束的時候，亞米才發現原來星羅是個男孩，怪不得身手那麼好呢！
星羅一臉笑容地坐到亞米身側，“小時候我和姐姐被羅新人抓了去，他們喜歡把男人先殺死再折磨女人，姐姐為了保護我，就讓我裝扮起了女人，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適應不了，經常被人笑。”
亞米笑了笑，“爺爺為了保護我的安全，把我裝扮成了男孩送到了羅新人的宮殿，慢慢地連我自己都忘記是女孩子了，走路和坐着的姿勢都不象平常女孩子那樣文雅，有一次在營地我走過那些正在沐浴的士兵身邊都沒覺出絲毫不妥。”她又笑了笑，“什麼時候我們狄司人可以正常的生活？”
“一定可以的，只要我們不屈服。”星羅笑着說，眼裏有着掩不住的堅定。
“嗯，我們一定可以。”亞米說著，心卻又想到了什麼。會和那個人對立，然後廝殺，心有點兒痛，可能夠忍住，也只能忍住。這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