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月的雨,到底下夠了沒?

恐怕還沒。剛結束凌晨三點酒吧的工作,傑斯的煙抽完了,嚴寒、潮氣很濃的雨斷斷續續在下着,傑斯鎖上酒吧的門,冒雨走進漆黑狹小的巷弄,腳下厚重的馬丁鞋踩過地面積水的水漥。

便利商店在出巷子的十字路口邊,他進去買了兩包七星,站在門外把包裝拆了,拿出一根煙點上,打算抽完這根煙再回去。

忽然——

一名背上有着黑翅膀、穿着黑短褲、赤腳的女人從巷口潮寒細雨中飛奔過來,直奔便利商店騎樓,踩過地上好幾個水漥,腳邊濺起水花,黑髮淋得濕透,一雙幽黑的眼瞪着佇立在騎樓下的傑斯。

“看什麼看!”這麼晚了,葉羽寧其實有些害怕,卻仍壯着膽說話。

傑斯微抬眉,很酷地反問:“妳在跟我說話嗎?”

“這裏還有別人嗎?”葉羽寧冷到嘴唇發白,雙眼略帶恐慌,語氣卻很不客氣。

他——傑斯,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和胸膛厚實得像一堵牆,不只二頭肌明顯,全身上下的肌肉也猶如岩石般剛強,臉上稜角分明。

他的模樣看起來剛毅冷酷,加上高大魁梧的身材,看見他的人總會對他敬畏幾分,很少人會用這樣不客氣的態度跟他講話,更何況是個女人。

傑斯側過臉,仔細研究起這個女人——她身上的黑衣服又短又緊,還露出肚臍和一雙美腿,幾乎可說是衣不蔽體;五官精緻,雙瞳濃黑,白皙的皮膚在霓虹燈下泛着水光,美得不太真實,背上又背着奇怪的黑翅膀,讓人覺得有些詭異。

“這麼晚了,怎麼會一個人?”傑斯把抽到一半的煙彈進水漥,火光瞬間熄滅。

葉羽寧沒有回答。想起南部親朋好友不斷告誡她演藝圈很複雜、年紀輕輕的女生經常被騙、陪吃飯陪睡的話,當時她一概聽不進去,一心認為自己擁有天生好歌喉,一定能圓夢,可是看看她今晚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一定要用全裸去拚到一塊娛樂八卦版版面,她才有機會在明年出唱片;而“有機會”三個字還不代表一定就能實現,這中間充滿了各種變量。

如果就這樣同意犧牲一次,公司難保不會再叫她犧牲第二次;脫星不就是這樣被現實所迫造成的嗎!所以,她才會在抉擇之後快速落跑。

然而,她心裏卻是愈想愈氣,氣自己,氣蔡哥,氣公司,更氣這個現實的世界。當葉羽寧正在氣頭上,傑斯又出聲了。

“這麼晚了,妳還不回家?”

“要你管!我不回家,干你什麼事!”明知道不該把怒氣發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但四周沒別人了,就只有他,她不找他發泄,又能找誰?

傑斯緩慢地把雙手放進運動外套口袋,眼瞳不帶一絲溫情,冷冷自語:“確實不干我的事。”

傑斯正要離開,便利商店前忽然駛過一列喧囂的機車,劃破寂靜的雨夜,從他們眼前揚長離去;隔了一會兒,又有兩三個飈車少年經過、停在便利商店前,看見葉羽寧的裝扮,隨即發出刺耳挑釁的口哨聲。

傑斯不理會他們,跨大步踩過水窪離開。葉羽寧瞄着那些精力旺盛的青少年,下意識反應就是跟着他走。

兩人走進狹小陰暗的巷弄,背後飈車少年的叫囂聲漸漸遠去,酒吧就在前面不遠處,傑斯早就察覺她緊跟着他,忽然止住腳步回頭。

“妳為什麼跟着我?”傑斯問。

葉羽寧眼睛眨也不眨地和傑斯對看着;不知過了多久,大概足足有一分鐘吧,葉羽寧忽然笑了起來,嘴角漾出美麗的弧度,無辜眨眼。

“我沒有錢可以回家。”伸出手,手掌向上。“你可以——”

“我看起來像提款機嗎?”傑斯嘲弄地看着她,如果之前她客氣一點,他早就拿錢讓她坐出租車回家了。

葉羽寧聳聳肩,心想,不借就算了,反正她什麼都沒帶就從片廠衝出來,就算搭出租車回家,也沒鑰匙可以進屋。

傑斯實在想不透這女人怎會這副裝扮、在下着雨的凌晨三四點跑來這裏?不耐地脫下外套披在她不停發抖的肩上,直率地說:

“時間很晚了,妳一個女人很危險,穿這樣更危險,妳沒有腦子嗎?”

葉羽寧把外套拉緊,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其實,我這隻耳朵不太靈光,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傑斯以為她是故意裝耳背,微挑濃眉,不悅地嘖了一聲,然後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張五百元鈔票,說:

“我幫妳攔出租車,妳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不要在外面逗留了,聽到沒?”

“如果我說我是從天上飛下來的,現在卻飛不回去,你會怎麼辦?”都這種時候了,沒想到自己竟還有心情和他開玩笑。

傑斯完全不覺得這話哪裏好笑,冷冷地看着她,只見她一臉苦喪的表情。

“妳什麼都沒帶就從化妝舞會裏衝出來,是遇到不順心的事或和朋友大吵一架嗎?”傑斯猜測。

“差不多是這樣。”葉羽寧實在懶得跟他解釋。

“還有其它朋友嗎?打通電話請他們接妳回去,怎麼樣?”傑斯索性好人做到底,替她設想辦法。

“那也得有電話才行。”想來想去,她也只能打給小邰,請小邰把她放在片廠的東西拿過來,這樣就有鑰匙和錢可以回家了。

“我家在前面,可以借妳打通電話。”傑斯指了指酒吧的方向,然後走向那裏;他站在酒吧招牌霓虹燈下,掏出鑰匙開門,隨即請她先進屋。

葉羽寧雙眼閃現慧黠的環顧四周,似乎非常好奇;室外室內溫差太大,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口水和鼻涕全噴在及時遮住嘴的手掌上。

傑斯受不了地搖頭,走進側邊的浴室,從浴室拿了一條毛巾直接扔到她頭上,指了指玄關處茶几上的電話。

“電話在那裏,應該會用吧?”

不等她回答,傑斯逕自走了出去,關上一樓的門,轉身往地下室的階梯走去,到酒吧後方的廚房準備做個總匯三明治,打算吃完之後,上床睡覺。

************

十歲那年,她的左耳失聰。

因為急性中耳炎感染,左耳的功能完全喪失,沒有戴輔助電子耳的時候,幾乎什麼都聽不到。

簡直就像報廢了。

她的左耳在紛擾雜沓的城市裏失去效用,再也沒有任何聲音會跑進去,再也聽不見任何音律。

但,奇怪的是,因為聽不見,她的左耳卻可以輕易感受到那些寂寞的聲音,憂傷的聲音,孤單的聲音,那些來自天使的呼喚……

它們幻化成一首又一首動人的旋律,在她心中浮現。

************

葉羽寧睡得很熟,向下側趴着,臉半埋進沙發的抱枕里,身上蓋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她的黑色翅膀丟在客廳的地板上,湛藍色薄紗窗帘透進清晨的天光,屋外的雨已停了,暫時性的止歇。

通常凌晨三、四點左右是傑斯工作結束的時間,之後,他會吃點東西,看電視或聽音樂,或上網消磨一下時間,大約清晨六、七點準備睡覺,一路睡到午後兩點,隨即起床吃飯,準備夜晚酒吧的開業,一天就這樣過去,這就是傑斯有別於他人的生活作息。

睡前,他會先沖個澡。從浴室沖澡走出來,傑斯看見那女人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似乎是等朋友等到睡著了,正想叫醒她,門鈴卻響了。

傑斯走過去開門,看見門外一臉慌張的女孩。

“請問……葉羽寧在這裏嗎?”小邰結巴的問。

葉羽寧偷偷落跑,使得片廠頓時大亂,導演把她罵到臭頭,工作人員也將停工的責任全怪到她身上,她還能怎麼辦?只能無頭蒼蠅般騎着摩托車在市區到處找,幸虧後來接到葉羽寧的電話,否則她真不知道要怎麼回去向公司交代。

傑斯向後指了指沙發。“妳說的應該就是那個黑天使吧。”

小邰抬眼看去,發現葉羽寧在沙發上睡得正熟,連動都沒動一下,閉着眼,嘴角微微泛笑,於是立刻過去推推她的手臂要叫醒她,誰知葉羽寧根本沒反應。

“羽寧,起床了,該回去了。”小邰對準她的耳朵叫喚,卻是對到了壞掉的那隻左耳朵。

葉羽寧完全沒反應,仍是一副好夢正酣的模樣。傑斯在旁邊微微搖頭;醒着時跟她講話就已經聽不到了,更何況現在是熟睡狀態,這樣秀氣的叫法叫得醒嗎?

傑斯用腳踢了踢沙發,沙發震動了幾下,葉羽寧仍是沒醒,只是翻了個身,繼續睡;傑斯只好對她吼叫,這次終於找對了耳朵。

“女人起床!回家去!”

聲音大到彷佛整間房子都在震動。葉羽寧猛地驚醒過來,彈跳坐起身,但眼神是委靡迷茫的,委屈的說:“我還想睡覺。”

傑斯不客氣地說:“要睡,回家去睡!”眼看她又倒了回去,傑斯猛然拉住她的手臂。“別睡了,快醒過來!”

葉羽寧懊惱地揉着眼睛,一時忘了自己在哪裏。

“呃?你是誰?”沒睡飽的她茫然不解地看着粗獷的傑斯。“喔,我想起來了,你是——我想起你是誰了。”

好笑哩,他們根本沒有自我介紹,她會知道他是誰?傑斯面無表情地問:“我是誰?”

葉羽寧歪頭想了一下,確實叫不出他的名字,仔細打量身材魁梧的他,反應靈敏地笑說:“你是大金剛。”

大金剛,我還外星人哩。傑斯面無表情地說:“我是誰不重要,妳朋友來接妳回去了。”

身形嬌小的小邰站在傑斯身後,完全被擋住,葉羽寧站起身才發現她的存在,小邰臉色很難看地說:

“我們兩個慘了,妳知不知道妳這樣逃走,給我添了多少麻煩?”

“我當然知道。”葉羽寧哭喪着臉,垂下頭。

“先回去再說。”小邰無奈地嘆氣。

葉羽寧穿上小邰帶來的衣物和鞋子,跟着小邰出去,拉開一樓大門、要離開之前,忽然回頭睨着傑斯。

“無論如何,謝嘍,很高興今晚能遇見你。”

傑斯揮了揮手,酷酷地說:“黑天使,下次不要再飛錯方向了,快回去吧。”

她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清麗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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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天使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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