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璩季穎掏錢付給司機,正要拿起隨身行李,顏詠青已先拉開車門跳下車了。
他們在黃昏時分到達巴黎,凱蒂晚上要參加一場時裝派對,留在飯店沒跟他們一起過來找關楠星。
而計程車一到關楠星住處的樓下,顏詠青立刻衝出去。
公寓大樓正好有人要出門,璩季穎看到顏詠青像一陣風似閃進門內,快速跑上樓。等璩季穎下車,大門已經在他眼前關上,他找出PDA確認關楠星住幾樓,才去按對講機。
屋內的電鈴和對講機同時響起,對講機的聲音響了一下就停止,電鈴則刺耳地響了許久。
侯歇、周書葳和鄰居的美國作家林昂正在準備晚餐的食材,周書葳攪拌沙拉碗裏的雞肉凱薩沙拉,侯歇在切牛肉要放進烤箱裏烤,林昂在客廳挑選CD要放進音響里。
兩種聲音同時響起,林昂也不知道該回應哪一個,侯歇側過身去看他,用英文說:“幫我開一下門,順便問一下樓下是誰在按對講機。”
林昂點了點頭,走過去開門,還來不及把門開得大一點顏詠青已經用力地推開門,差點讓門撞到林昂的鼻子。林昂一頭霧水看着顏詠青,她眼神冰冷銳利宛如埋在冷冽南極的黑曜石,瞪了他一眼,掃視屋內只見周書葳,卻不見侯歇。
“說,侯歇在哪裏?”顏詠青用英文質問林昂。
侯歇剛蹲下來,在找櫥櫃裏的香料罐,身形完全被吧枱檔住,一聽見顏詠青的聲音,立刻驚訝地站起來,無法置信地看着她,眼神充滿歡欣與詫異。
但是,她卻瞪着他,眸中爆發灼燙的岩漿,彷彿足以毀滅整座屋子,那瘋狂的恨意讓他臉上的笑意凝住,不安和恐懼蔓延開來。
顏詠青迅速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沒有理會屋中其他兩個人。她走到侯歇面前,抬起手狠狠給了他兩巴掌,他被打得忘了反應,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她宛如被惹火的野貓撲到他身上攻擊他,這次他大概曉得是什麼原因了,所以被打了好幾拳也沒阻止她。其他兩個人都看呆了。她穿靴子的腳踢在他小腿髁骨上,他手中的香料罐被她狠狠揮到地上。
空氣飄浮着迷迭香和茴香的乾燥粒子,流理台的食物也在打鬥中被掃落一地。
顏詠青停了下來,卻沒有罷手,她怒氣沖沖地喘着氣,額際的汗珠讓一繒捲髮濕濕地貼在臉上,她的眼睛出現殺人的恨意,銳利地直直看着侯歇。在他錯愕下倒是顯得過度冷靜,好像早就料到她知道真相後會有這樣的反應。
流理台有一把切牛肉的銳利刀子,顏詠青突然很快地把刀子拿起來,嘴角揚起一沫可怕的冷笑。周書葳在一旁倒抽一口氣,卻不敢吭聲。
第一刀揮過去,顏詠青對準了侯歇的臉,一副想把他的假面具割下來的模樣。侯歇沒有跳開也沒有逃跑,他只是反射性抬起左手阻擋,那一刀就從他的虎口而下,劃開了皮膚和肌肉,鮮血直流。
周書葳和林昂在驚果中,終於恢復知覺。
“shit!”林昂捉超電話,急忙要報警,嘴裏叨念說:“侯歇,你怎麼會惹上這個瘋女人!”
周書葳拿起乾淨的抹布走過去,驚嚇過度仍試圖安撫道:“詠青,冷靜下來,你如果傷了他的左手,你會毀了他的繪畫生涯。詠青,別這樣,把刀子放下。”
“你走開!我不想傷到你。”顏詠青沒有看周書葳,眯起雙眼嘲諷地看着侯歇。“我殺他一刀,也會為自己補上一刀,怎麼樣?”
她瀕臨瘋狂,而且決心復仇,不惜弄到兩敗俱傷,一點刺激只會讓她更瘋狂。侯歇看着她把刀子換到左手,倒抽一口氣,怕她真的會割傷自己,他猛然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腕,阻止她傷害自己。
侯歇的右手一直在做復健,但沒有到完全復原的地步,雖然試圖阻擋她傷害自己,但卻撐不了多久。而聽見林昂打電話報警,顏詠青掙扎得更厲害,眼神如野地遭受威脅的動物般瘋狂,情緒幾近歇斯底里。
侯歇跨近一步用身體擋住她的掙扎,以眼神示意周書葳和林昂迴避,他不要他們再度刺激顏詠青。然後,侯歇左手死命抱着她,溫熱的血液透過她的白襯衫,他聲音粗嘎沙啞地說:“不可以傷害自己,全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不在乎你打我罵我或殺了我,但我不要你傷害自己。詠青,你聽到我說的話,不可以傷害自己,把刀放下。”
他把下巴輕靠在她的頭頂上,他的手臂把她摟得很緊,緊得不讓兩人之間有絲毫空隙,他的聲音低啞,且帶着堅定與無盡的溫柔,就像一直以來她愛的那個男人。
但他們怎麼了?怎麼會弄成這樣?她愛他,可是她不知道下一秒或是什麼時候又會遭到傷害。她忽然癱軟無力,整個臉埋在他的勁窩凄慘地痛哭,那聲音是傷痕纍纍的獸類聲嘶力竭地哀嚎。
“我這麼愛你,為什麼你這樣對我?”
利刀掉在地上,她的啜泣卻更像利刀直刺入他心底。侯歇感到愧疚,濃眉緊皺,他雙臂緊緊抱住她纖細的身體。她黑長的捲髮披散下來,有如一張絲網緊密圈住他們。他因懊悔和自責忍不住眼眶泛紅,視線開始模糊不清。
“不要哭,都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哭,我愛你……”他強忍難過地安撫她。
然後,不知道隔了多久,侯歇忽然看到自己的哥哥璩季穎站在敞開的大門邊,一隻手悠閑支着門框,兩道濃眉不以為然地揚起。
“老天,你們一定要這樣嗎?”看着小關手掌的血染紅了顏詠青的白襯衫,璩季穎理智地問:“你們就不能先包紮傷口再抱頭痛哭嗎?”
************
關楠星與璩季穎兩兄弟終於在兩年後相聚。深夜,他們在巴黎酒館聊天,兩人都有所感觸。
“你知道的,我浪費了很多時間在討好別人,到頭來,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了。”
有時在人生中做出的抉擇,是否無形中只是去執行他人的喜歡和決定,然後漸漸迷失自己。
“你是因為臉摔爛了,才討厭自己的吧。”吃着薯條,璩季穎說。
“才不是,那只是借口。”關楠星左手被白色繃帶包紮起來,他以右手拿着酒瓶喝啤酒。“幫我一個忙——”說完,他自己就笑了。“哥,目前為止,我到底對你說過幾次這句話?”
“次數多到我都有點要抓狂了。”
“這是最後一次,幫我把公司賣掉,賣個好價錢,我決定在巴黎定居。”關楠星微微一笑。“你有錢的話,多買幾幅我的畫吧。”
“幫助藝術家嗎?讓我考慮考慮。”璩季穎眼瞳閃爍精明的光芒,揶揄說:“幫我畫一張可以掛在浴室的。”
“那有什麼問題。你和凱蒂結婚了嗎?”
“沒有,我們取消婚約了。”電視銀幕正在播足球聯賽,璩季穎瞄一眼,輕鬆地伸腿,大口喝着黑麥啤酒,決定不把取消婚約的內幕告訴關楠星。
“也好,你對工作太認真,對愛情卻相反地不太認真了。”關楠星說:“事實上,你的選擇很輕率。”
“我輕率?”璩季穎嘴角浮現一抹冷笑,揶揄道:“我該聽你的嗎?如果沒記錯,兩天前你老婆還拿刀想殺你吧。你不是欺騙就是拋棄,可真是發揮婚姻美好的真諦。”
就在昨天,顏詠青已搭乘飛機回台灣,他們互吐愛意沒有成就任何事,新仇加舊恨讓再多的愛也無法化解。她在巴黎看他的最後一眼充滿恨意,明白告訴他:“我不會原諒你的。”她甚至不願留宿在他的公寓,寧願去機場附近的飯店住宿,隔天一早搭飛機飛回台灣。
關楠星深思着,然後嘆口氣。“我慢了一步,我原本打算飛去台灣向她招了。”
恐怕又是猶豫下決定惹的禍。璩季穎凝視着他,不以為然地搖頭。“你躲起來不能解決事情,跟我回台灣吧,至少把你們這宰的感情處理清楚,再回巴黎。還有,媽很想你,你遲早該跟她見面的。”
璩季穎催促他做決定,事實上也已經幫他做了決定,每次都是這樣,連這次也不例外。
一周之後,關楠星回到台北,隨即收到律師徐芝璐的挂號信,裏面詳列各項要求,她似乎清查了他所有的資產,還幫他詳列出來。重點是她的委託人顏詠青要求離婚,還要求巨額的慰撫金。(等同贍養費,台灣法律無贍養費規定。)關楠星看了只能無奈一笑,打電話給顏詠青的律師,說:“我想跟她見面談談。”
“想都別想,我不建議她見你。”徐芝璐態度強硬地拒絕。
關楠星開始思索對策。他在台北除了陪母親也沒什麼事做。他暗中偷偷跟蹤顏詠青幾次,發現她過得很糟,真的很糟,糟到他的心都痛了起來。
************
上一秒她還在享受音樂,下一秒就瀕臨崩潰的邊緣。
和大學同學聚會,聊天中顏詠青喝下第三杯長島冰茶,在Loungebar播放的悠揚低沉的嗓音中迷醉。是LeonardCohen,他的歌聲勾起她在巴黎的美好時光的回憶。
白天還好,顏詠青比較能夠把持自己的情緒。白天她和母親相伴,自從癌證病情穩定控制之後,她母親心情也漸漸開朗起來,這幾天她們一起去狂街購物,體力好的時候,她們會到俱樂部的室內游泳池游泳。
顏詠青沒有告訴母親兩周前她搭乘專機去了巴黎一趟。扣掉坐飛機來往的時間,她在巴黎的時間並沒有多久。
這幾天,對於侯歇就是關楠星這個事實,她漸漸從震驚、不相信、遭受欺騙、屈辱的狀態轉變成哀傷、失落,且感到一陣苦澀。
彷彿有人在她雙眼蒙上一塊黑布,太多在之前感到疑惑不解的小事,現在完全得到解答。從一開始,她和侯歇第一次在巴班十字路口意外邂逅,她對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似曾相識。只是,她沒料到他曾出過這麼嚴重的車禍,還有他竟然騙她騙得這麼徹底。
到底他們兩個是誰比較瘋狂?
白天她比較不會胡思亂想,而且還能保持理智,請最好的律師幫她打離婚的官司,夜晚獨處她就開始變得不好過,任愛與恨的回憶侵襲,時光彷彿沒有前進,感情仍無可救藥停留在原點。
有些時候,她甚至記不清楚這些夜晚她是怎麼度過的了,她害怕自己又開始胡亂服藥的壞習慣。
喝了三杯長島冰茶,顏詠青頭痛欲裂,她在皮包里翻找止痛藥。該死!LeonardCohen在唱“我是你的男人”,這首歌是她的致命傷。夏天,她在巴黎和侯歇去看過這部電影,然後在他們發生關係的隔天早上,他就是哼着這首歌幫她洗頭髮的。
狗屎!她的葯到底放哪裏去了?顏詠青整顆頭快痛得炸開了,LeonardCohen竟然還在唱:“如果你需要戀人,我會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如果你需要另一種的愛情,我會為你帶上面具,如果你需要陪伴,握住我的手,如果你氣到想揍我,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是你的男人。”
顏詠青打開皮包繼續翻找。坐在她身邊的大學同學藍婕希,對面則是施晴婉和徐玲蓁,三個人聊得正高興,忽然停下來看着不對勁的顏詠青一眼。
“怎麼了?”徐玲蓁問。
“在找什麼嗎?”藍婕希也問。
顏詠青痛苦地擰眉,匆匆看了她們一眼,拎着皮包衝進女生化妝室。其他三個女人面面相覷,怪異地看着彼此。
“要不要跟過去?”施晴婉擔心地問。
“好。”藍婕希和徐玲蓁異口同聲說道,三個人隨即跟在顏詠青的身後進入化妝室。
顏詠青把皮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化妝間的磁磚地板上,她跌坐在地上,在一堆雜物中狂亂地尋找止痛藥,找到之後,也不管倒出了幾顆全塞進嘴巴里,然後和着礦泉水吞下那些葯。
“詠青,你還好吧?”藍婕希蹲在她身邊,關心地問。
顏詠青聽見LeonardCohen的歌聲,痛苦地擰眉,揮開藍婕希說:“你可以馬門關緊一點嗎?”
施晴婉走過去把沒完全關緊的門關上,望着徐玲蓁小聲問:“她又喝醉了?”
“看來應該是。”徐玲蓁感到無奈。這已經是她們第五次和顏詠青在Loungebar喝酒,每一次顏詠青不是喝得太醉,就是喝到痛哭流涕,再這樣下去,顏詠青遲早會出事。
“怎麼了?她感情不順利嗎?”施睛婉問藍婕希。
藍婕希聳了聳肩,完全沒聽顏詠青提起。她想把坐在地上的顏詠青拉起來,卻完全使不上力氣。顏詠青揮開她,無法控制情緒地叫道:“讓我靜一靜,你們別管我!”
她們想起顏詠青曾提過在巴黎遇到一個畫家,她們都以為兩人發展得不錯,唯一的問題就是遠距離感情難以維繫下去。
“難道是她和法國畫家分手了?”施晴婉疑惑地看着她們問。
“我想不是,是關楠星回來了。”藍婕希斬釘截鐵地說。
“啊?”她們面面相覷,驚訝不已。“他沒死嗎?”
“沒有,他活得好好的,聽說他從巴黎回來了。上周我們總編還約了DEAR的高級主管吃飯,消息非常確實,而且他還親自打電話給我,要我好好照顧詠青。”藍婕希說。
“他認識你?”施晴婉好奇地問。
“你忘了三年前他還是DEAR首席設計師的時候,我採訪過他。”藍婕希提醒她們,話鋒一轉猜測道:“我猜會不會是離婚官司辦得不順利?”徐玲蓁蹙起眉宇,認真思考了一下。“那這樣要問我姐嘍,不過我姐不喜歡透露委託人的私隱,我問她不一定能問出結果。”
“偏偏詠青什麼都不跟我們講,我們怎麼會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藍婕希焦急地說。
三個人話才剛說完,竟看到顏詠青躺在地板上好像昏了過去。
“天呀,她剛才到底吃了什麼?”藍婕希衝過去拍打顏詠青的臉,拍了好幾下仍不見她清醒。
“我的天呀,她到底怎麼了?”徐玲蓁撿起地上的藥罐。“是止痛藥。她吞了幾顆?不會是好幾十顆吧?我們要不要送她去醫院?”
“不用啦,我剛看到她吞了三四顆,應該是喝醉了。”施晴婉蹲下來查看顏詠青,她的鼻息還算正常。
“好吧,我們送她回家吧。今晚這樣還不算太糟,上次她喝醉才可怕,竟然到處亂抱人亂吻人,害我們在酒吧里尷尬死了。”徐玲蓁邊說邊幫藍婕希把顏詠青扶起來。
忽然想到什麼,藍婕希一手扶着顏詠青,一手拿出手機要打電話。“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叫關楠星過來。”
“他會來嗎?”施晴婉很訝異地看着藍婕希。
“他說出事就通知他一聲。”藍婕希說。
“不好吧?詠青不想和他聯絡,她想離婚,你忘了嗎?”徐玲蓁提醒她一聲。
“可是,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不要再陪顏詠青出來喝酒了,每次都要這樣鬧,遲早會出事的。”藍婕希管不了這麼多,她總覺得顏詠青會變這樣,關楠星要負很大的責任,怎麼說他都應該要出面處理才對。
“好吧,我贊成打電話。”施晴婉也同意。
兩票對一票。於是藍婕希打了一通電話叫關楠星過來。
************
將沉睡的顏詠青抱上休旅車的前座,關楠星低頭幫她系好安全帶,然後關上車門,正準備要繞到駕駛座,發現顏詠青的大學同學們站在他背後,以怪異的眼神緊盯着他。
“你是關楠星的朋友嗎?”藍婕希好奇地問。她三年前曾採訪過關楠星,這個男的不可能是他。
就連徐玲蓁和施晴婉沒親眼見過關楠星,她曾在時尚雜誌看過他的照片,絕對和眼前這個男的長和不一樣。
“他不能親自過來嗎?”徐玲蓁臉上出現鄙夷的表情。“我沒遇過這麼不負責任的男人,不會是他拜託你來的吧?”
關楠星這才知道顏詠青什麼也沒對她們說,要向她們解釋清楚對他來說非常困難,他只好簡短地說:“我是關楠星,我出過車禍毀容之後,接受整形。”
“啊?”
“少來了,你騙誰呀!”
“這怎麼可能!”
她們三個人三種不同的反應,一直瞪着他猛瞧,好像他是什麼怪物。關楠星無奈地攤手,嘴角揚起自嘲的笑意。
“信不信隨便你們,我先失陪了。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們不用太擔心。”他繞到駕駛座,隨即把車子開走,留下三個女人站在街道旁嚴肅地低頭竊竊私語。
秋季的天氣開始轉涼了,窗外的霓虹拖成長條的線形,在模糊不清的視線里全部暈開。顏詠青醒了過來,咒罵了好幾聲shit,急着要打開車門,但車門被鎖上了,關楠星用一隻手拉住她,不讓她亂動。
“我想吐,我要吐了。”一陣強烈的噁心感湧上,顏詠青手捂着嘴難過地說。
關楠星把車開到路邊,迅速幫她解開安全帶,她拉開車門跌沖向路邊,狼狽地吐出一堆酸水和還沒來得及消化的藥丸。頭還是痛得快炸開了,她真想用頭撞路邊的電線杆,妄想這樣能減輕疼痛。可是她連站都站不起來,她握着拳頭用力打在柏油路上,手的痛感襲來,還是沒有轉移任何痛楚。
關楠星拉她站起來,拿手帕擦掉她嘴邊的酸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粗魯推着他的胸膛,大叫:“走開!”然後到處找她的皮包。
關楠星推她回車裏,她回頭對他咆哮:“把該死的止痛藥拿給我!”
關楠星不理她,回到車裏之後,看見她在翻找皮包,,他一把搶過來,把皮包里的葯全丟到窗外,她急着要搶,他拉住她,幫她系好安全帶,她想把安全帶解開,可是連按鈕在哪裏都找不到。不久,關楠星便把車開回家裏。
整個晚上,顏詠青只要醒過來就一直喊痛。
她身上穿着一襲無袖的亮灰色連身洋裝,胸口的地方被她吐得又臟又濕。關楠星幫她脫衣服,甚至還幫她解開胸罩,拿濕毛巾擦她的身體,整個過程她都沒掙扎,身上只穿薄薄的絲質內褲就裹在薄棉被裏睡著了。
她睡得不太安穩,斷斷續續夢囈不完整的句字。關楠星大概猜到她夢到了過去宮外孕的畫面,她一直喊着自己流了很多血,很痛很痛。
關楠星抱她的時候,她淚流滿面,拉着他的手摸她的頭。
“我快受不了了。”她說。
他只能溫柔地安撫她,緊緊地擁着她說:“沒事了。”
她把他的手按在胸口,不停地說:“我這裏好痛。”
關楠星忽然想到顏詠青在巴黎揭穿他的時候一直說她要報復,她要把受到的痛苦全部加諸在他的身上。可是她根本不擅長做那些傷害他的中,她能做的只是自我傷害和自我毀滅而已。
關楠星眼眸深處浮現痛苦,溫熱的肌膚緊緊貼着她,彷彿想給她一些力量,然後他把唇印在她被淚沾濕的太陽穴上。“我會陪着你,別哭。”
她把臉貼在他的頸窩,她根本醉得不知道他是誰,只感覺有他抱着很溫暖,他的聲音也很好聽,然後她幾乎是眼淚還沒幹就睡著了。
************
早晨,顏詠青被不斷地敲門聲吵醒。她頭痛欲裂,第一個念頭是母親在叫她起床吃早點,她要裝作沒事的樣子,不能讓母親發現她又跑到夜店喝酒了。
第二個念頭是她到底被什麼東西壓住,動彈不得?直到她感覺男的人氣息均勻吐在她的耳際,她整個人附卧在訂單上,雙腿還被壓住動彈不得,而這男人的手正不客氣地放在她的臀部上。
天呀,她竟然笨到帶男人回家過夜!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母親面前犯錯了。
敲門聲不斷,顏詠青勉強睜開雙眼,掙扎要坐起來,卻怎麼努力都動不了。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有沒有記得鎖門,她真怕她媽闖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於是低吼道:“起來!你可不可以躲一下,從陽台跳下去。”
“跳下去?”關楠星揉着惺忪的眼睛,納悶地說:“你要我從二十樓跳下去?”
顏詠青認出他的聲音,聽到他說的話,這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家裏。她懊惱地看着連內衣都沒穿的身體,用力推他一下。“我怎麼會跟你在一起?不要壓着我,我根本動不了。”
話才剛說完,關楠星的母親就推開門,走進卧室里說:“楠星,起來吃早餐了。”
“媽,你可以給我們一點私隱嗎?”關楠星幾乎是跳起來,趕緊扯住薄棉被匆促地蓋在他們半祼的身上,而顏詠青簡直想就此死去,臉硬是埋在床單里不敢抬頭看他母親。
“噢,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關楠星的母親尷尬地瞪着床上的黑長捲髮的女人,也搞不清楚她是誰,急忙退了出去。
聽見門關上的聲音,顏詠青安靜地翻身,緩緩移動疼痛的頭顱瞪着關楠星看,有些生氣地說:“怎麼會是你?”她根本不記得昨晚發生什麼事。
“你喝醉了。”關楠星簡短地說,然後用手肘撐起臉,側躺和她面對面。
“沒有發生什麼事吧?”她揚起一道細緻的眉看着他,想着至少自己還穿着內褲,應該沒發生脫軌的事吧。
“發生了很多事,但我們沒有做愛,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關楠星嘴角揚起揶揄的笑意。
顏詠青鬆了一口氣,跳下床要找她的衣服。。關楠星也跟着離開床鋪,走到衣櫃前拿出一件T恤和海灘抽繩短褲,丟給她。
“你的衣服髒了,穿我的吧。”他伸着懶腰,語氣悠閑。
她的洋裝又酸又臭,顏詠青聞了一下又把它丟在地上,穿起T恤和短褲。走進卧房的浴室,洗臉台鏡子裏的她沒卸妝,看起來狼狽且恐怖,她找不到浴室里有任何女性保養品的跡象,只好用關楠星的洗面乳盡量洗掉臉上的殘妝。隔了一會兒,關楠星敲門進來,拿一支新的牙刷給她,她沉默接了過去,擠上牙膏刷牙。
關楠星站在她的背後洗臉刷牙,不時會擠到她旁邊用水龍頭,每次他擠上來,她就沒好氣地瞪着他,而他卻只是凝視鏡子裏滿嘴牙膏泡沫、臉龐清麗的她,溫柔微笑,彷彿他們已經生活在一起很久,每天早晨都共用浴室一般。
無法否認,在憎恨他的同時,他們之間的吸引力還是強烈得令顏詠青受不了。
“你不能等我用完再進來嗎?”顏詠青吐掉嘴裏的牙膏,漱口之後說。
“我沒有和你一起洗澡就算不錯了,你昨天根本非要我抱你才肯睡着。”關楠星眼眸出現揶揄的笑意。“看來你還是喝醉了比較可愛。”
顏詠青眼眸浮現困惑,接着卻因為什麼也想不起來而懊惱。她白他一眼走出浴室,暗暗發誓她再也不喝酒了。
把洋裝和內衣丟進她的皮製編織包里,想起什麼,翻找皮包里的東西,回過頭叫說:“你真的把我的葯丟了?”
“全丟了。”關楠星梳洗完之後,站在浴室門外,對她說:“你總有一天會因為吃太多葯而被害死。我想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談什麼?”顏詠青沒好氣地說:“除非你同意離婚,否則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我同意離婚,你就會好過一點嗎?”關楠星直視她的雙眼,無法抑制感情地說:“你我都明白,除了對方我們沒辦法愛上別人。”
“你是想嘲笑我愛過你兩次嗎?”顏詠青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聲音飽含痛苦地說:“我現在終於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關楠星,你的溫柔非常殘忍,你一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就會選擇逃避,你不知道這樣做會傷害我嗎?”
“對不起,我一直在找機會想告訴你真相,可是當你對着我說恨我,我真的很難開口。”
聽起來就是蹩腳的借口,偏偏他說得又太誠懇,顏詠青快原諒他的同時發覺這是一個陷阱,大而明亮的雙眼瞪着他說:“好吧,也許你真的說不出口,那八年前不告而別怎麼說?不要告訴我你是被逼,不得不離開。”
關楠星垂下眼,有一度專註地凝視着自己的腳趾,然後他把手擺在短褲的口袋裏,以清澈的眼眸看着顏詠青,模樣似悠閑,但表情卻含着說不出的痛苦。
“那是我的錯,不管壓力多大我都不應該離開你,但我那時希望你能回學校,我不想要你休學,我應該好好跟你說的。我早知道你母親勸不動你,我不應該留你一個人去面對,讓你宮外孕大量出血的時候獨自一個人。我一直活在悔恨中,每次想到這裏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不配說愛你,可是我……”
愧疚、怨嘆、自責、悔恨……太多情感無法抑止,他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
“就算是這樣,我也無法停止一秒不去愛你。”
顏詠青不是沒有想過,如果他們撐下去會變成怎樣。她可能已經有兩個小學的孩子,趁他們上學,她可能繼續在社區大學修業,或者變成一個業餘的街頭畫家。總之,她會放棄變成名設計師的理想,不過其實她現在也已經放棄這個理想了。
至於關楠星的部分,她就不敢替他想了。可能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像小朋友的英文老師嗎?總之,他不可能變成一名畫家,那會讓他們一家人餓死。
婚姻生活多年後,他們會覺得為對方犧牲太多,變得相互怨恨嗎?
每次想到這時在,她幾乎不再那麼強烈恨他不聲不響地離開。
但,就算如此,她還是沒有完全原諒他。
看着他走過來想碰觸她,顏詠青美麗的雙眼早已盈滿淚水,她渴望投入他的懷抱,但她更害怕受到傷害。想到他可能在最溫柔的瞬間同時對她非常殘忍,她強忍住淚,轉身衝出房間。
關楠星沒能捉住她,僅碰觸到她烏黑的髮絲,如細緻的絲綢滑過他的指間,他什麼也沒能捉住,她就像一陣風似在他眼前消失。
顏詠青走出房間,這才發現這是一間樓中樓隔局的屋子,她快速地走下樓梯,無意中在轉角氣窗的牆面上瞥見自己的畫像,她忽然愣住——那是一幅半身人像,一張青澀秀麗的容顏上有着許多對比的色彩,豐富多樣,屬於普普藝術的風格。那是她,二十歲的她笑得燦爛又純真。
顏詠青抬頭凝視着樓梯上端,關楠星站在那裏,神情平靜且專註地看着她。空氣里回蕩着舊日的時光,如同螞蟻正在啃咬着她的心。
當時她一心想逃離父母的束縛,她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她把那些渴望投注在關楠星身上,請求他給予她幸福。現在想起來,她就是這樣集所有的傻氣於一身的女人,下了太多的賭注,忘了幸福的所有權在自己身上。
顏詠青匆匆走完剩下的階梯,原本她想奪門而出,卻在餐廳看到他的家人而呆住。他的哥哥和媽媽都在,他們在陽光曬得進來的開放式廚房吃早餐和聊天,她突然出現,讓他們緩下手邊的動作,她嘴角硬擠出微笑,不知道要說什麼的站在原地。
然後,關楠星走下來,手伸進她的長發內,手指親密地覆在她的頸后,態度自然地面對他的家人。
“早安。我都忘了介紹,她是顏詠青。”
原本是安靜到令人尷尬的氣氛,突然間輕鬆起來,他的家人熱絡地招呼着她。她很想用手肘撞開緊靠在身邊的關楠星,但她忍住衝動,有禮貌回應着。她被招呼坐下來享用早餐,他哥哥璩季穎甚至倒了一杯咖啡給她。
顏詠青對一切都還沒反應過來,阻止說:“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顏詠青坐了回去,看着面前的馬克杯,黑色的液體在光線下黑的發亮,她抬起眼看着他。
“沒有用的,我還是要離婚,如果你儘快同意,我甚至可以不要一毛錢。萬一必須循法律途徑才能離婚,我的律師會剝你好幾層皮。”她警告說。
“我不在乎錢,那些錢我本來就是要給你的。我可以同意離婚,但我有條件。”關楠星從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些在她的懷中,然後加進兩湯匙的糖,換個話題說:“趁熱喝吧。”
顏詠青警戒地盯着他溫柔的眼神,一臉懊惱。“律師提醒過我不要單獨和你見面。”
“為什麼?”
“不管你說什麼條件,我都不能同意。”顏詠青直接了當地說。
“你請的律師和我請的律師剛好是大學同學。”關楠星輕啜着黑咖啡,伸直修長的雙腿,在腳踝處交叉,態度很是悠閑。
“那又怎樣?”
“他們以前是夫妻,後來離婚了。你的律師徐芝璐離婚的時候確實剝了他好幾層皮,他大部分的財產幾乎都奉送給她了,他恨不得逮到機會給她好看,他們的爭執比我們的還精采。”他慵懶地笑了起來。
“那又怎樣?”顏詠青一點也不擔心,她大學同學徐玲蓁的姐姐專門處理離婚官司,律師界都知道這號人物,想離婚遇到困難找徐芝璐就對了。
“我要我的律師能拖就拖,拖多久算多久。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對徐芝璐說的,我把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告訴霍磊明律師了。”關楠星停頓一下,忽然以熾熱的眼神緩慢掃視着他,最後停留在她過大的T恤里沒有穿內衣的胸部上。
“包括我們在巴黎的那一段,在又小又舊的酒館裏,你坐在我的腿上要我吻你。還有那次你有吃避孕藥嗎?你知道我什麼避孕措施都沒做——”
她什麼也沒講,她才不會跟她律師說這些有的沒的哩。顏詠青生氣惱怒地瞪着他,差一點要把面前的咖啡潑在他身上,控制衝動之後,她揮着手不讓他說下去。
“你不用擔心這個,我一直都有吃避孕藥。”她再也無法承受懷孕或是宮外孕的意外了。
關楠星挑起一道濃眉看着她。“問題是,我和霍律師談過,只要我們還愛着對方,即使中間有什麼歧見,通常法官不會要我們立刻離婚的,他會給我們一段冷靜期,而我還是可以堅持下去不願意離婚。”
一想到要拖下去,顏詠青臉色立刻變得鐵青。“你剛提到你可以離婚的,條件是什麼?”咬牙說:“講重點就好了。”
看着她氣急敗壞的模樣,關楠星垂下眼,好整以睱輕啜着黑咖啡,然後把他的條件說出來。她聽完之後,整個腦袋亂鬨哄的,第一個感覺是莫名其妙,想了一下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有必要這樣嗎?”顏詠青困惑地問。
“我想要這樣。”關楠星說。這件事他想了很久,他就是想這麼做,除此之外,他沒有其它條件了。
顏詠青表情獃滯地站起來,一時還搞不清楚他想這麼做的用意,最後說:“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好,但不要考慮太久。”關楠星說,揚起嘴角,浮現常有的溫柔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