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求親這事,擾人心煩。

雲清風淡,黑夜掛有一輪銀月。

茹芯踏出房門,一臉困惑地坐於露天的竹椅上,細品在心頭盤繞的愁緒。

阿郡與石二哥於同一日向她求親,讓她沉靜安寧的心湖泛起漣漪。

自冬晴姊與初月姊擁有美滿的家庭后,她心神嚮往,但她有一份重責大任在,女兒家最盼的美夢她這輩子註定無法擁有了。

“小姐,怎麼還不休息呢?”

銀花剛哄完兩位娃兒入睡,巡視宅院時,意外瞧見月光下那位若有所思的主子。

昨日.她無緣無故地失蹤,全堡上下因尋不到人而搞得雞飛狗跳,度過漫長的一夜,隔日清晨,正當總管大人斟酌該不該飛傳書通知少主時,有位眼尖的丫頭看見聽風水榭里有位倚欄發楞的女子,眯眼細瞧才發現是那個他們遍尋不着的人,便划船過去將她帶了回去。

“我睡不着,在這兒乘涼。”茹芯拍拍旁邊的竹椅,朝她笑道:“過來坐,陪我聊聊。”

銀花順意落坐,淘氣地眨眨眼。“小姐心煩,可說給小婢聽,小婢絕不會透露給第三人曉得。”

她眼露頑皮,“真想聽?無論我問什麼、說什麼都會有問必答,有話必回?”

銀花重重點頭。

“初月姊將你許給無悔護衛時,你是打心底願意,甚至喜歡這個安排嗎?”

去年冬末,古初月作主將兩人湊成一對,消失一傳出,讓不少傾心於無悔的俏丫環芳心碎成一地,還有人病了好幾天。

銀花臉一紅,沒料到她話問得如此直接。臉兒羞澀怯怯地回話,“少夫人作主,當人丫環的只好接下她的美意。”

“那你是喜愛無悔的嗎?”茹芯很有耐心地再問一回,存心捉弄人。

銀花無所適從地眼珠子左右轉動,最後輕輕地點頭。

無悔為人老實、人品不錯,她傾心他是有理由的;而銀花貼心可愛,他們能成雙,是天成的佳偶。

那她呢?

二選一、還是兩位都不選?

“銀花.在你眼中石家二公子與段分子,哪位才是好男兒?”

“石二公子溫文懦雅,段分子豪氣干雲,他們是不同典型的男人,很難比較的。小姐這般問,是否兩位好男子讓你難以選擇啊?”銀花哪個也不得罪,中肯地道。

她一針見血的問話,令茹芯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心虛的表情令銀花眼睛一亮。

“教我說中嘍!”她暫且擱下主僕之分,好姊妹似地拉拉她的手。“快告訴我,你心裏最在意、最重視的是哪一位?”

“我只把他們當朋友,從未想過男女間的情愛;所以……這才讓我困擾。”茹芯求助地看着與她同歲的銀花。“你可不可以教我,如何婉轉地回拒他們?”

她的身份令她只能寸步不離地待在擎天堡,註定孤獨一生。

最疼她的爺爺在世時,曾為她排過命盤,指出過十七歲后,她的運勢走至夫妻官,有位命中注定男子會成為她的夫君。

可是她不想牽連其他人,這個苦就由她來受好了。

銀花困惱地搔搔小腦袋。“這事兒小婢不曉得如何幫小姐.對不住。”別人的情事最難處理,她一個涉世不深的丫環豈有資格教主子這等人生大事.

“沒關係,我會向他們說明白,別為我蹉跎光陰.以免錯過更好的姑娘;再說義兄要我永住擎天堡,可能意味着不想讓我嫁出門。”茹芯態度樂觀地綻抹笑容。“這個大家庭我賴定了,這輩子註定要當個老姑婆。”

若能長久在此,她甘心當位嫁不掉的老姑娘。

司徒滅日夫婦本要在仲夏時節才回堡,打算兩人一路由苧往北走,沿途欣賞各地風光,但挂念孩子的古初月匆促催丈夫儘速踏上回,打亂司徒滅日原本計劃好的行程。……

到杭州后他們便與石禾謙夫婦分道揚鏢,約莫五日的路程,兩人終於帶着一堆名產、禮物回到擎天堡。

主子回堡可是件大事,當廚房準備上等萊色為他們夫婦洗塵.

大伙兒歡樂地用過膳。司徒滅日夫婦分發禮物給其他人後,便與眾人閑話家常,見時候不早了,才回自個的院落休歇。

看完書正要上榻休息的茹芯,在丫環的通報下披上外衣,來到司徒夫婦院落里的書房。

“初月姊找我有什麼事嗎?”仆奴大多回房睡覺,都這麼晚了.到底有何要事需她來這一趟?

古初月坐於燭火前。放下手上的醫書,漾着恬美微笑打量着她。

好古怪的眼神!

茹芯心有戒慎。啟口輕問:“初月姊,你幹麼這般瞧着我?”

“茹芯十八歲了吧?”

她點頭。

“與我那俏丫環銀花同歲數。”古初月笑看她,“銀花許給無悔,我想再次作主幫你找一門好親事。”

乍聞言,茹芯不快地瞅向滿臉促狹的她.“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玩!”

處理完積存一段時日事務的司徒滅日,從內室走出來。“你初月姊不是在開玩笑。”

茹芯神情一斂,看向他。“這事是真的?!”她的語氣疑信參半。

他點點頭,“賢妹,你年歲也不小了,是該找戶好人家了。”歲月如梭,茹芯來到擎天堡都三年了,小丫頭已蛻變為大姑娘,身為異姓兄長的他是該為她找個好歸宿。

他的話令鮮少動氣的茹芯發了火,心頭直冒怒氣。

為何要安排她嫁人?

他們明明曉得她不堪回首的過去,也知道她打定主意不嫁人!

她不安地來回走動,雙手握得實緊。最後,走到古初月面前。

“初月姊,我不嫁!”她慎重聲明。

古初月看她神情堅定,想到她背負的責任,柔軟的心頓時泛起憐惜,伸手拍拍她溫潤的芳頰。

“茹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就天經地義,再者,成親之後夫妻倆互相扶持,美滿共度一生何嘗不是件美事。”

她閉眼輕搖頭,腦海浮塵封的往事.艱澀開口,“重點是我的身分、我的責任,我怕會牽連娶我為妻的男人啊。”

古初月無奈地嘆口氣,明白她在芳華年少時經歷了人生最大的苦難,仇恨早巳根深蒂固地植入心房,一時間難以拔除。

可她只是位姑娘家,扛的責任卻比皇帝還重,心頭的秘密沉

重如石,教她無法敞開心房,與同年的銀花相比,她沉靜得教人擔憂。

他們夫婦倆想幫她,不知從何幫起,唉!

“義兄為你找的那個男人一定有本事可以保護你,這點你不必擔心。”

茹芯萬萬沒想到司徒滅日動作這麼快,已經為她覓尋好對象。周密的心思轉了轉,心房頓時湧上委屈。

“原來你們早就汁划好要將我趕出擎天堡。”她難過地嘟嚷着。

古初月心細如髮,多少瞧出她的心思,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談話。“別多心,我們不是要趕你出堡。”

“對象都為我尋好,不就是想將我這麻煩趕出擎天堡?!”茹芯聲調陡地走高,氣憤下根本聽不進她的話。

司徒滅日本要啟口相勸,卻讓妻子伸手制止。

“不是要趕你走,而是想為你找個好歸宿。”古初月微笑端視她怒顏好會兒,再道:“倘若你在踏雪尋梅谷里,哪有嫁人的機會,就算我想逼婚也不成。可是咱們都出谷了。而我已嫁人生子三年多,如今為你安排親事,是因為我們都不希望你孤老終生。”

曾經,她懷着怨恨決定永居山谷里,結果卻陰錯陽差被逮回來,不但解開了上一代的恩仇,還化解了心中的恨意,甚至擁有一段美滿婚姻。

擁有家庭后,她實在不願好友托她照料的小妹子孤獨走一生,真心希望有位好男兒能陪她,信守一生.

“茹芯,我問你。”

茹芯仰首,怒意未退仍擰眉瞧着古初月。

“事隔多年,你該放下從前的悲痛才是,茹芯是你給自己取的新名字,既然期許將來生活如新,你又何苦活在過往的陰影中,執着過去不放過自己。”說至此.她深深嘆口氣,“躲了這些年,那些追尋你的人應該認為你已經死了,世上不再有韓安萍這個人。”

聞話,茹芯心情平復了些。

初月姊說得沒錯,十三歲那年她給自己一個全新的身分,因為她巧遇生命中景重要的兩名貴人;十五歲那年,她意外來到擎天堡,司徒滅日突然認她為義妹,好讓她名正言順地接受他的保護。

他們極力給她最好的一切,只要求她拋開過去,能過得快樂、開心。

但親人的死帶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了,猶記那時,是她親手埋葬他們,這般深沉的痛苦豈能說忘就忘?!

風由窗檯吹進來,數盞燭火隨風搖曳,投映牆壁上的人影不住晃動,勾起她的記憶——

血肉模糊的親人、支離破碎的家庭……腦海浮現的儘是可怕的景象。

茹芯頭痛萬分地抱住頭,還屈起雙腳蹲在牆角,臉色異常的蒼白。

成為神算的傳人又如何?他們窺天探地,算盡天下的人事物,卻沒法算出災禍將至,終究無法改變命中的定數。

命運,實在是個神秘又教人畏怕的天機。

古初月很擔心地隨她蹲下,探手安撫地拍拍她的肩,“沒事吧?”

茹芯撥開她關心的手,猛然站起身一聲不響就奪門而出。

“韓茹芯!”

司徒滅日連忙扶起跌坐在地的妻子,氣急敗壞地要追出去,卻讓妻子制止行動。

“別攔着我。”那丫頭不分輕重的舉動,着實惹惱了他。

“你一個大男子哪能了解姑娘家的心事。”古初月責怪瞪了丈夫一眼,順手拍凈裙面,“況且茹芯背負的責任及過去,仍令她難以忘懷,我們突兀地說要幫她說親,難怪她會反抗。暫且別逼

她好嗎?”

在妻子柔情似水的眼神下,司徒滅日有些不情願點頭,算是允諾。

古初月微笑,正要關妥門時,抬頭瞧見正上方的月亮。

其實,茹芯本來應該是位愛笑討喜的姑娘,但看盡死亡使她心智早熟,長久以來她對周遭的事物一向漠然,斂起最真的情緒。

人的一生短短數十寒暑,但願她能放開心胸去面對。

那晚。茹芯生了一場大病。

身為神醫古初月重視的小妹子,在擎天堡吃好用好,三不五時還有補品補補身子,平時連受個寒都極為不易,沒想到一犯病竟是如此驚天動地。

為此,古初月提足精神照料着,司徒滅日還吩咐總管為她準備的三餐飲食必須營養又好人口,倘若她稍有差池,絕不寬貸。

他們夫婦倆心知肚明茹芯這場病全由他們引起,早知如此,就不該問她願不願意嫁人,還打算為她辦親事。

古初月取下扎在茹芯穴道上的銀針,接過丫環遞過來的濕巾,輕拭她冒出細汗的額,順手為她理順散落在頭的長發。

“少夫人,小姐還好吧?”銀花剛從外頭打了盆水,忍不住關心地問。

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病就病,還一病就是好幾日。

“出過汗,她會舒服點。”

古初月認真探研過病因。如果只是單純的風寒,約莫一兩口就能康復,但她心中的執念成為可怕邪魔糾纏着她,加重她的病情,累得她多受幾日苦。

這丫頭為何不放過自己?這樣日子難過!

古初月黛眉輕擰,順手為她蓋好被子。

“咱們先退下,過兩個時辰再來看看她燒退了沒。”

銀花敏捷地收拾好針炙用品,便隨着古初月離開,留給茹芯清靜,好睡足養病。

一室的安靜,突然有抹黑影輕巧翻窗進房,步履無聲地走進內房。

闖入者瞧見榻上的病人,眼神頓時柔情似水。

“爺爺、爹、娘,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茹芯喃喃不清的囈語,面無血色的臉蛋浮現恐懼的表情,雙手胡亂於半空中亂揮亂抓。

一隻粗厚的大手捉住她的雙手,緊握卻不敢太用力。

“你是好孩子、好姑娘,沒人會狠心離開你的。”他低沉好聽的聲調在她耳邊響起。

這話起了作用,茹芯情緒緩平,表情不似方才難過。

放了她的雙手,幫她蓋妥被子,他取下蒙面的黑巾。俊顏掛着一抹淡笑。

他擰來濕巾,輕柔拭着她出汗的臉,想讓她舒坦點。

他並不貪戀美色,然而每見她一回,總覺心中蠢蠢欲動,如今她病着了,不費吹灰之力就引出他所有的憐惜。

長期這般下去,他的英雄氣概早晚教心中泛濫成災的柔情給磨光,不知如何是好啊。

在他的柔情注視下,茹芯微微睜開眼,視線朦朧,一時間看不清面前的人。

“你、你是誰啊?”喉嚨乾澀,令她說起話來頗為難受。

他取過擱放在桌几上的茶碗,就着喂藥用的空心竹管,將茶水一滴滴送進她嘴裏,潤澤她的喉嚨。

見她舒緩展眉,他才輕聲道:“是我,段臨郡。”

沉睡許久的她腦中仍一片混沌,閉起眸子思索這名字。“阿郡嗎?”

“沒錯,是我。”他微笑取下她額上的濕巾,浸水再重新擰乾,置上她的額。“這回來擎天堡主要是來找你義兄,得知你病得嚴重,就偷偷來瞧瞧你。”

他大多在半夜時潛進擎天堡,以拳腳朝司徒滅日打招呼,一番較量后,兩人便會秉燭夜談,等到天快亮時,他再悄悄離去。這是他們多年相處的模式;然而今兒個翻進主院落,耳尖地聽到丫環們的談話,才愕然得知她生病的消息。

她鮮少犯病的,見着后才知她病得多嚴重。

“感覺好些嗎?”他刻意壓低聲音問,生怕擾他人及羸弱的她。

“不怎麼好。”

段臨郡憐愛地瞧着她,情不自禁伸手撫順她因出汗而微濕的發,原是深深藏在心中的愛戀,像觸到禁忌的開關,如潮浪似地湧出。

生病中的她纖弱姣美,令他情不自禁傾身於她頰面上偷了幾個淺吻。

“再睡一下,有我在一旁陪着你。”

本想待在房裏安靜陪她的段臨郡,忽地聽到房外有人走近的步伐聲。再仔細一聽,發覺來人還是個有武功底子的練家子。

是誰?是護院;還是登徒子?

不管如何,入夜闖進姑娘家的院落者多半心存惡念!

敏捷的躍身,他由窗戶翻出房外.藉由微亮的月色,銳目眯起注意來者。

豈知來者竟先聲奪人——

“哪個躲在花叢的無恥釆花賊,最好快快現身,若等我動手那就很難看了。”

段臨郡心,對方曉得他躲身的地方?!

等等,這聲音挺耳熟的,猛然想起是好友的聲調。

走出花叢,雙手環胸,他沒好氣地撇嘴。“何必這般嚇人呢?司徒滅日。”

司徒滅日由暗處走出,微亮的月華灑滿他一身。

“我是來瞧瞧我那位賢妹病好點沒,萬萬沒想到會遇上一位採花賊。”

他才不接受這等指控。“朋友一場不必這樣說我吧。”真是誤交損友。

“我妹子卧病在床,你一個大男人偷偷潛入,讓人見着難免有誤會。”司徒滅日倚着柱子,仰首天際。“茹芯退燒了嗎?”

“還沒。”

“是嗎?”他閉上眼,頗為自責。“她的病全是我引起的。”

“她心性向來平靜,除非你觸碰到痛處,使得她怒極攻心才會生這場大病。”段臨郡挑挑眉,好奇探問:“可否告知我真實的緣由?”

司徒滅日有點訝異,沒想到他這麼了解茹芯。

他認識段臨郡多年,很了解他的個性,也深信他是位可靠之人。

簡單道出石順德託人來說親的事;再轉說茹芯如何不願,憤然地奪門而出,以致引發這場大病;但他保留了茹芯的過去。

段臨郡臉一沉,靜默許久。

“石順德託人來說親了?!”他實在沒想到那小子動作那麼快。

司徒滅日扯嘴一笑,“你好像挺在意的。”

“我是很在意!”他猛快回話,但話說出口后,發覺好友促狹的眼神,他難堪地別開臉,故作輕鬆地看向別處。

“你很喜愛茹芯吧?”

段臨郡毫不猶豫點頭承認。

“那好。到我書房,咱們好好談談她的事。”

他總覺得好友笑容有詐,“什麼事?”

“談一件你不想拒絕的人生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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