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翠,你到底怎樣才肯讓我下床,讓我出門走走?」史巧意咬咬唇,不明白自己頭部的傷都好了,為何還要待在床上不能動。
自從她醒來,她已經在房裏待了整整十天。
這些日子以來,娘和添汝猛把湯藥一碗碗住房裏送,現在她只要一聞到藥味就想嘔吐。
她真的沒事,可就是沒人相信。
「小姐,外頭風大,你乖乖待在房裏好不好?」小翠好聲相勸。這兩、三日小姐老嚷着要出門,她真怕擋不住。
「不好。」
「那喝口香茶,吃些點心,做點女紅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說什麼都不好!」史巧意火氣一起,跳下床套上繡鞋。「我就是要出去透透氣!」再關在房裏她一定會瘋掉。
她做勢要往梳妝枱去打扮儀容,小翠見狀連忙擋在她面前,阻止她前進。
「我連梳發整妝你也要管?」她撥開小翠,將圓形妝盒取過來打開一看。「我的圓柄銅鏡呢?怎麼不見了?」沒有鏡子她如何打扮?!
小翠急中生智地回話,「夫人的鏡子壞了,於是小翠將那圓柄銅鏡借給夫人用。」其實把鏡子藏起來是有原因的,就怕小姐看到後會受下了打擊。
史巧意擰起眉,退而求其次地道:「那你幫我梳發好了,但動作輕一點別弄痛我後腦勺的傷口。」
小姐還是要出門啊!
「小姐,可不可以不要……」
「我就是要出房!」她將梳子塞進小翠的手裏,「只要梳整齊能見人就好了,動作快一點啦。」
小翠含淚幫主子梳發,內心下停祈求公孫添壽或是史夫人能及時來這裏。如果小姐真的踏出門,招來意想下到的後果,她即便以死謝罪也難辭其咎。
「好了沒?」
「馬上就好。」小翠能拖盡量拖。
被關了好幾日的史巧意可沒耐性,待她頭梳好後,將屏風上的衣裳取下穿妥,門一推開,立即深吸口氣。
「風和日麗,能出來吸口氣實在太棒了!」她衝到庭院裏,像只快樂的小鳥跑來跑去,一會兒摸摸花朵,一會兒追逐粉蝶。
「小姐,你多披件衣裳好不好?」主子大病初癒,單薄的身子實在不容再度受涼,唯今之計就是先幫她多披件衣服,再將她拉回房裏。
史巧意不快地瞪了她一眼,「你好羅唆耶!」氣候宜人,哪需要多添衣物。
說來奇怪,自從她清醒後,阿壽對她態度改變好多好多,定時噓寒問暖,叫她這幾天心情十分愉快。
聽娘和小翠說,在她昏迷不醒的那段時日,阿壽為了讓她快點清醒,與添汝結伴去盤古山為她採藥,歷經千辛萬苦才採到那株非常難找的回春草。
阿壽對她這般好,是否意味她受傷後,他才明白她的重要性?
若知道苦肉計跟美人計雙管齊下,躲她多年的阿壽就會手到擒來,她早就使出這一招,也就可免去幾年倒追他的豐苦。
史巧意露出甜美的微笑,澄澈的美眸滿是歡心的笑意。今天她還沒看到阿壽,如果見到他,她想再度向他表白,讓他明白她的生命里沒有他是不行的。
這時,一位打掃的小二走得匆忙,不小心撞到她。
「姑娘,對不起、對不起。」他連忙哈腰致歉,頭一抬,目光觸及她臉蛋時,神情一撼。
「我沒事,咦,你幹麼直盯我的臉瞧?」
感覺他盯着她瞧的視線,彷彿撞見鬼魅似的,她忍不住朝那個兩眼看得發直的小二示出警告的眼神。
她不敢說自己生得美如天仙,但對自個容貌也有一定的自信,因此小二驚愕的目光令她略感不舒服。
驀然發覺自個兒還有要事在身,又看到小翠在旁悄悄打着手勢,小二連忙離開這個小庭院,走了幾步又回頭偷看史巧意一眼。
「他是不是沒見過女人,不然幹麼一直瞧着我?」該不會是她臉上沾到什麼吧?
她走小池邊,借水面照着容貌時,猛地一震。
這水面倒影可是她的嗎?
她伸手撫上左臉頰時,水面倒影也跟着她做同樣的動作……
四周的風怱而停止,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息,就連原本飛舞著的蝶兒都停在花兒上不敢亂動。
「小翠,幫我拿面銅鏡。」她沉聲吩咐,方才的好心情全都消失。
「小姐……」小翠自知紙包下住火,擔心地走到她身後。
「快去!」
小翠不敢不從,擔心的看主子一眼便告退,接着她除了幫主子找只銅鏡外,還差人趕緊去通報史夫人一聲。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找來一面銅鏡,怯怯來到主子面前。
「把它給我。」史巧意聲調平淡地伸出掌。
接過這把做工精細的銅鏡,她手微顫地握緊把柄,深吸幾口氣後,才敢舉鏡照面。
清映如水的鏡中,她美麗的容貌不如往昔,白皙柔嫩的左頰上多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巧意,四公子說那道疤會隨時間淡化的,你……毋需擔心。」趕來的史夫人擔憂地站在女兒身後。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現在她只求巧意能堅強點,接受這件事實。
鏡中的女子真的是她!
雙眸盛滿恐懼,史巧意驚愕地盯緊鏡中的女子良久,驀地,一陣令人悚然的尖叫劃破寂靜,銅鏡掉落地面,她雙手掩面跑進房裏,撲倒在床上。
史夫人及小翠立即追了進來。
「巧意,聽娘說點話好不好?」
「不要聽、不要聽!我不要聽!」她捂住耳朵,放聲大吼,「姑娘家最重視的就是容貌,而且容貌及做生意的才能是我的驕傲與自信來源,叫我如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你靜下來聽娘說……」
「我不聽、不聽!」她怒不可遏地吼出口,血氣運行太過急又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厥過去。
史巧意她顏面的傷疤為她換來永無止境的假期,史老太爺與史老爺要她好好在家裏休養,聖於珍寶齋的所有事情,她也無心力再管。
公孫添壽忙完家裏的事後,連忙來到史府,通行無阻地來到史巧意的閨房前。
這時,小翠正好推門而出。
「你家小姐還好吧?」他發現她手上餐盤裏的食物完好如初,眉頭略緊。「她又不吃飯了。」
「小姐已經兩餐沒吃過任何東西了。」她一臉期待看向他,「三公子,你幫我進去勸小姐多吃一點好不好?」
他伸手接過餐盤,推門而進。
陽光從門口流瀉進來,灑在梳妝枱前的史巧意身上,卻溫暖不了她的心。
「你來這裏做什麼?」她面無表情地問,語氣有氣無力,不若往昔般生氣勃勃。
「看你,順道帶了點好東西給你。」
他放下手上的餐盤,將所有窗戶推開,昏暗的房間立即一亮,一時適應不了光線,她舉手遮目。
「我不想看到陽光,請把窗戶關起來。」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削瘦的面頰,瞧見那道淡紅色的疤痕時,他的心痛了起來。
回春草是讓她清醒,卻撫平不了她美麗容顏上那道傷痕。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大病初癒的她身子康復,但心裏的傷痛卻得花更多的時間才能治癒。
她驕傲的個性及厲害的嘴皮子,也因這道傷疤收斂,現今的她就像被拔去羽毛的孔雀,怯懦地躲在自個兒的天地里。
他多希望她能像從前一樣,甜甜地喚他阿壽,生氣勃勃追在他身後。
這些日子來,他仍出門談生意,到處奔波,他總以為馬車後方必定跟着另一輛馬車,掀開布簾卻見官道上只有自己這輛馬車,沒昔日的情景;在路上行走時,他總會習慣性回首,卻再也看不見以前老追着他跑的姑娘,失落感一再地湧上心頭。
巧意有意走離人群,意氣消沉躲在自己的天地里,他有時好怕她就此離開他,走出他的生命里。
「阿汝幫你調製一盒接近你膚色的藥膏,可以當困脂水粉妝點容顏,你打扮,打扮,我們一塊去西湖看荷花盛開的風情。」夏天到了,他想帶她出門散散心,循序漸進地將她帶出她陰暗走向光明。
史巧意一語不發,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瞧著那隻以困脂花盒為容器的藥膏。
「出門走走好嗎?」他軟聲再說。
「我也想出去,可是我沒有……鏡子。」
自從她的面上多了一道疤後,史老太爺便下令她閨房附近絕不能出現銅鏡,就連水桶里的水及地面上的積水都得清乾凈,以免她再度受傷害。
「我立即讓小翠幫你拿一面銅鏡,但……」他的手覆上她微涼的小手,眼露擔憂,「看到鏡中的自己別再傷心了,因為在我眼裏,不管是從前的你或者現今的你,都是甜美善良的好姑娘。」說完,他揉揉她的發,連忙出房請小翠幫忙。
她微愕地張大水眸,這種親昵的感覺與對待是她一直期盼的,如果她的臉上沒多了這道疤,她會很開心自己能得到他全部的注意力。
指尖撫過頰上的那道疤痕,心痛地垂低眼。如果它不存在的話,她的天地一定會變得不一樣……
「巧意,我讓小翠來服侍你打扮。」公孫添壽拉起她的柔荑拍了拍,輕聲喚著守在門外的小翠拿面銅鏡進來。「放開心情整理容顏,別在意太多事知道嗎?」
她點點頭。小翠沒多久便持銅鏡進房,施妝時,面對鏡里的容顏,她眼神不禁變得溫柔、懷念,她有多久的沒看着鏡中的自己打扮了?!
她想和阿壽出門,可是要她不在意這道疤是不可能的。
「幫我拿一條素色紗巾,我想遮……丑。」真是愈看愈丑。
他抬起她的臉,目光真誠地看向她眼底的傷痛,她所有情緒包括失落、哀愁,他全都感同身受。
她的聲音驀地變得沙啞,「阿壽……別再這樣看我,奸嗎?」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史巧意,他鄉看她一眼,她只會更自卑幾分。
阿壽的俊美與她的破相,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的指尖溫柔地撫過她的芳頰,她白皙的面頰不自主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如果我想看你一輩子,你意下如何?」
自從她昏迷下醒的那刻起,強烈的衝擊讓他明白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對過去逃避的自己感到無奈。
他憶起她的勇敢追求、痴心付出只想得到他的回應,而他卻選擇漠視她,辜負她最真的感情。
「我……」
他伸手點住她的唇,低聲笑道:「我並不急着要你回答,你趕快打扮好,我們才能出門玩久一點。」
嚴守男女之別的公孫添壽離開她的閨房,讓她好好打扮。
房裏,打理主子儀容的小翠則一臉羨慕地道:「三公子想與你生活一輩子,小姐這下總算得償所願了。」
然史巧意臉上並無喜悅,反而落寞地閉上眼,不想開口回應。
如果她臉上的傷消失的話,聽到這席話她會很高興的,可是……唉。
西湖的夏日,最引人入勝的乃是賞荷。
大小荷花池中栽種了好幾個品種的荷花,還有紅蓮、白蓮、重台蓮、並蒂蓮……等,蓮葉田田,菡萏妖嬈。
水面上架設幾處小橋,人從橋上過,人倚花姿,清風吹來,荷香陣陣,沁人心脾,化人煩憂。
公孫添壽扶著史巧意進上水榭休憩,示意跟隨身後的小翠將竹籃里的糕點茶水拿出來。
「來,喝口水。」他體貼地遞上盛水的竹筒。
史巧意搖搖頭,面紗下那雙美眸總是注意四周的人。
「走這麼久哪有可能不渴的。」他將竹筒放進她的手裏,「姑娘是水做的,多暍點水才能讓肌膚滑嫩點。」
她的手有些顫抖,單手握住竹筒,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緩慢掀開面紗一角,服下數口甘泉後,她閉上眼感覺它清涼濶喉的滋味。
「好喝嗎?」
她點點頭,眼露睽違許久的笑意,「你也多喝幾口。」
他接過竹筒,將剩下的泉水全數飲盡,而他這爽快的動作看在她的眼底卻格外曖昧,臉蛋淡嫣,至於隨侍在後的小翠及阿銅可是不客氣地掩嘴偷笑。
「你們在笑什麼?」公孫添壽不明白地問。
他們搖搖頭,縱使膽子再大也不敢說。
薰風微拂,湖面的荷花亭亭玉立隨風款擺,遊客絡繹不絕。
「以後我有空,我們都出來逛逛好嗎?」他愉悅地道,直想把她拉出她築起高牆的小天地。
以前,總是她跟在他身後東奔西跑,如今,卻是他要求她相隨出門,一定是風水輪流轉,他心憐她的遭遇也承認自己對她的感情。
她斂眉低眼,猶豫不決的模樣令他着急。
「巧意?」
「阿壽,今日與你出門是我最大的讓步,你總得再多給我點日子調適心情,畢竟這樣的我不適合……拋頭露面。」她不想受人指指點點。
正當他想啟口時,幾位大娘人未到聲先到,破壞了水榭的清靜。
他惡狠狠瞪向她們,驚覺竟是名震杭州的四大媒婆。
這幾位嘴皮子厲害的女人鐵定不會放過巧意,他正想拉起史巧意走人時,卻被她們眼尖發現。
「那不是三公子嗎?咦,他身後的那位戴面紗的姑娘是誰啊?」
史巧意瞧見她們,臉色發白地躲到公孫添壽身後。
他壓下不悅,和顏悅色的對她們打躬作揖,「各位大娘,日安。」
她們回以微笑後,齊同向他走近,目標是躲在他身後、戴着面紗的姑娘。
史巧意一心想躲避,哪知湖面吹來一陣風,將她臉上的面紗給吹走,原形畢露。
四大媒婆瞧見她的模樣,不約而同露出活該的眼神。
「這不是史府小姐,怎麼好端端的臉上多了道礙眼的疤?」媒婆甲眼露幸災樂禍地問。
「原來毀了容,怪不得平時的氣焰全不見了。」媒婆乙掩嘴偷笑。
「真可惜,好好的一張臉蛋就這麼毀了。」媒婆丙故做可惜地搖搖頭。
「正所謂馬不知臉長,做人該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攀不上,就該放手。」媒婆丁朝臉白如紙的史巧意暗示道。
她們一人一句的羞辱令史巧意難受得掩面而泣、斂裙跑離。
小翠瞪了眼幾位沒有口德的媒婆後,隨後跟上主子。
「巧意!」
看到她愈跑愈遠的身影,公孫添壽示意阿銅先跟上去,以防她出了意外。
「三公子,像史巧意這種霸氣又沒矜持的姑娘不要也罷,你……」媒婆甲被他瞪得不敢再出聲,他那眼神似乎想把她宰了泄恨。
「你們全給我聽清楚,無論巧意容貌美不美,她都是我今生唯一珍愛的女子。如果讓我在杭州聽到任何對她不利的流言蜚語,我會不惜動用公孫府的力量讓各位大娘在江南混不下去,失陪了。」說完,他馬上朝史巧意奔跑的方向趕過去。
四大媒婆被這威脅十足的話給嚇得臉發白。公孫府及史府是她們得罪不起的,倘若聯合起來抵制她們,就如公孫添壽所言,以後就真的會沒生意可做。
她們不約而同作出決定,對史巧意及公孫添福這兩人還是少惹為妙。
在小翠及阿銅的指引下,他終於找到躲在花叢後哭泣的姑娘。
他步履極輕地接近她,「巧意!」
她拿起帕子,拭去臉上的淚水後,面無表情地看着蹲在她面前的他。
「阿壽,你不必對我這麼好,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吸吸鼻子,對上他惱怒的臉龐再道:「幾位媒婆說得對,我……高攀不上俊逸的你。」
聽聽看,她這是什麼話!
「當我看清自己的心,認真追求你時,你卻在意那些三姑六婆說的話,以這個微不足為道的理由回拒我?!」公孫添壽咄咄逼人的眼神迎視着她,「難道你真要為這道疤痕,當一輩子的縮頭烏龜嗎?」
史巧意用力按住疼痛的胸口,咬緊下唇顫抖道:「我……」
他失態地握緊她的肩,強迫她直視他,「你說啊!」
柔弱無骨的秀肩,纖弱得像是稍微用力就要碎掉,她忍痛地抿緊唇,說不出話來。
她的膽怯、唯諾令公孫添壽動了肝火,衝動地道:「我想看的是到那位總是精力十足追在我身後、大膽示愛的史巧意,這樣的你,我不愛,這樣的你,我不需要!」語落,他拋下她,氣憤地轉身離去。
這樣的她,他不需要……史巧意淚眼婆娑地反覆想着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