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傾覆
看着眼前那張卸下防備的睡臉,君蝶影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欣慰的滿足感,他好久不曾如此放鬆了吧……
自從踏入這所謂的「楓潭」,君蝶影便明顯的察覺到凌叔岳心境上的變化,原本如冰的容顏不時會泛起思憶的神色,銳利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也許是這地方讓他覺得不需擔心些什麼吧。
甫進入這群山環抱之地時,君蝶影也為其幽靜沉美的景緻所吸引,上山的路途景色單調,一如這季節該有的蕭瑟。
但沒想到一到了半山腰,轉入這鮮為人知的僻靜暗道后,入眼的竟是滿地如茵的嫩綠以及滿天的楓紅,美得讓他不禁呼吸為之一窒,不忍去打擾這片清幽,之所以稱作「楓潭」恐怕就是因為有着這片楓林吧。
位於左側的山巔上也如其名的有潭碧湖,由那兒看這漫天的楓紅甚是特別。由於天色已晚,凌書岳並不急着帶他到潭邊去,就在這片紅楓林圍繞的小屋中暫時休息一宿。
奔波了幾天,君蝶影的確感到有些疲累,卻不知為何總靜不下心來,翻來覆去得難以入眠,聽着枕畔淺淺的呼吸聲,忍不住翻身看着枕邊人熟睡的模樣。
偷偷的以手指輕輕沿着那張略顯蒼白的輪廓滑過,君蝶影有着心疼地感覺……很累吧,平常大概沒什麼機會能讓你這般徹底的休息,為什麼你總是慣於隱藏起情緒,獨自強撐着去面對所有的戰爭呢?
緩緩的坐起身,君蝶影躡手躡腳的翻開薄被,輕輕的挪向床邊,着地穿靴,就怕吵醒了難得好眠的凌書岳。
走出屋外,君蝶影深吸了口沁涼的空氣,漫無目的的在楓林中遊盪,揮不去的仍是心中那股難解的感受,想似淡淡的愁,又帶着幾許莫名的憂慮,或許太美好的事物會讓人覺得不實在吧,就怕只是一時的鏡花水月,須臾就會在指尖流逝。
抿唇笑了笑,君蝶影實在覺得這感受來的莫名其妙,身處這般如詩如畫的世外桃源,就算有什麼煩憂也早都拋到九霄雲外了,哪來這麼多啰哩叭嗦的愁?
想不通自己幾時變得這麼多愁善感,君蝶影無奈的搖搖頭……這種沒來由的情緒,君蝶影只能將今晚的失眠歸咎於這過分的美太令他震撼了。
「怎麼,睡不着?」隨着身後沉穩的語聲的出現,人已經被抱進凌書岳敞開的外衫中,暖暖的氣息在耳邊吹拂着,「山裡冷的很,小心着涼了。」
原來凌書岳夜半醒來,習慣性的伸手向摟着身旁的君蝶影,卻發現身旁的被褥已是冰涼一片,驚愕下便起身尋了出來。
「啊,對不起,擾了你的好眠。」語帶歉疚的,君蝶影任由凌書岳抱着,享受着身後這片溫暖,「我也不知道瞌睡蟲都跑哪兒去了,大概它們也貪戀這片美景,我只好到外頭來找找啰。」
「嗯,我想想……」凌書岳故意沉吟了會兒,「八成它們曉得這是誰的地盤,先跑來我身上拜碼頭了,托你的福,我倒是跟你的蟲兒相處甚歡……」
「離天亮還有些時候,要不要再試着睡會兒?」體貼的問道,凌書岳知道君蝶影不是不累,只是那小腦袋裏不知又裝了什麼念頭,使這個一向好眠的傢伙竟會連覺都睡不着。
「不了,」搖了搖頭,君蝶影不想再花力氣去跟周公打交道,「倒是你,難的睡得好,還是回房間去再休息會兒吧!」
「呵……我不想你那麼嗜睡。」故意糗着,凌書岳當然不會放君蝶影一個人在黑夜中,「我們一起去潭邊吧,運氣好的,可以在那兒看到從群山間射出的第一道曙光。」
不待君蝶影回答,凌書岳將他的雙手拉向自己頸邊,扯緊包裹着他身子的外衫,雙臂一攬便將君蝶影整個人托起。
「喂!你這是幹麼?放我下來,我又不是不會自己走!」君蝶影慌張的掙扎着,想脫離凌書岳鐵箍般的雙臂。又不是小孩了,他可沒被人抱着走的嗜好。
「天這麼黑,路你又不熟,我可不想待會兒還得回頭找只迷途羔羊。」一臉正經的表情,凌書岳不顧君蝶影反對的抱着他向楓潭所在奔掠着,「你抓緊些,半途被摔下來我可不負責。」
「書岳!我應該沒這麼笨吧,再說……我很重也!」抗議歸抗議,結果不用說當然是無效,凌書岳還在身形轉換之際故意加大動作的幅度,隨之的起伏讓君蝶影不得不伸手牢牢抓住凌書岳的雙臂。
「重?」斜眼瞄了君蝶影一眼,這小子對文字的理解力還不是普通的差,凌書岳故意將君蝶影的身子拋起,在手上掂了掂。
「就這點重量?我說蝶影,想要我覺得重的話,你每餐還得努力多扒幾碗白飯,不過若想重到讓我抱不動……嘿嘿,我看你最好先鍛煉你的胃,咱們再瞧瞧十年後有沒有這可能。」
說到吃,君蝶影實在沒輒,誰叫他的肚皮就是這麼不爭氣,永遠裝得比別人少,只能閉上嘴乖乖得讓凌書岳搶白一頓。
寒冷的夜風,直像把冰渣子凍人,颳得君蝶影將整張臉埋在凌書岳的頸窩旁。面頰上真實的觸感、緩和的體溫、熟悉的氣味,一切的一切都讓君蝶影朦朧中有種幸福的感覺。
多希望就這樣跟凌書岳一直走下去,哪怕是這黑夜永不結束,就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停在這所謂幸福的時刻。
然而君蝶影也知道這份希冀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在怎樣也只能將眼前的一切牢記心中,也許留待日後分離時再細細咀嚼這份甜美的回憶,那將是未來漫漫日子裏僅有的唯一……
「哇!」當旭陽沿着重重山巒露出第一道霞光時,君蝶影忍不住輕呼出聲。好美!充滿生命力的光芒沿着崎嶇的山脊一寸寸趕走孤寂的暗影,映着潭面的水光粼粼,閃着點點波芒。
把君蝶影拐進懷裏抱起后,凌書岳十分熟悉的左拐右繞,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找了處地方,張着雙臂擁着君蝶影坐等天明看日出。
直到天光亮起,君蝶影才發覺兩人就坐在楓潭旁的高地,為但一側是粼波徐徐的碧潭水,另一側更可將山下遍地的紅楓一覽無遺。
加上朝陽緩緩的爬升,一切美景就像簾幕般被依序揭起,如同一場最華麗的演出。
這位置果然更能使這片原本就如詩的美景更添色彩,光影流轉造成的繁複變化讓人目不暇給、沉醉其中,視線捨不得離開片刻。
「如何?你的運氣倒不錯,這地方並不常見到陽光。」輕輕的揚了揚眉,凌書岳從君蝶影面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已經愛上了這個地方,這也難怪,就連他自己也是,雖然只來過一次,這別緻的景象也早已深深的烙印在腦海中。
「……難怪你師母會如此喜愛這地方……楓……潭……多恰當的名字,不知有楓有潭,從這兒向下,那整片楓紅如波,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楓潭』。」喃喃讚歎着,君蝶影不由得佩服起當初為此地取名的人,想必她定是個玲瓏心巧的迷人女子。
「嗯,你們倒是心有戚戚焉……聽說到了春夏之際,雖然少了楓紅,卻還會有另一種難得的景象。」輕聲解說著,像似連凌書岳也不忍擾了眼前的這份清幽。
「另一番難見的景象?……那時該是碧波如濤了……還有什麼嗎?」君蝶影微感怔忡的問着,如此美景已屬難得,遺憾的是也只能在這秋冬交替時見到,其他時候還有什麼能於這媲美?
「想猜猜嗎……跟你的淵源不小。」壓低了聲音,柔和的語聲在君蝶影耳邊輕吐着,眼前景緻雖美,然而最讓他離不開視線的,還是眼前這掛着些許熊貓眼圈的人兒。
「淵源?啥?!蝶?喂!」半嗔的回過頭,沒料到凌書岳離他這麼近,這一轉頭就變成兩人鼻子貼鼻子的尷尬場面。
「聰明……彩『蝶』紛飛。」低語着,凌書岳當然不會放過這送上門的禮物,輕輕的印上自己的紅唇,順勢將君蝶影壓倒在如茵的綠地上。
「……老……這樣……不膩……呀?」一句話被凌書岳雙唇堵得吱吱唔唔,君蝶影淘氣的咬了咬賴在自己嘴上的唇瓣。
「喔,膩了?」凌書岳嘴邊漾起一抹少見的笑容,卻讓君蝶影見了直感不妙,因為那笑容看來實在大有文章,他不健忘,每每看到這笑容是總會發生些讓他腦袋空空的事。
果然在君蝶影還來不及起身逃離魔掌時,凌書岳的唇便再次覆上,不留一絲空隙的深吻着,窒息般的昏眩感很快就捕獲了君蝶影的意識。
好不容易等凌書岳放開他的雙唇時,君蝶影渾身就只剩張口喘息的力氣,沒好氣地瞪了身旁仍泛着笑意的凌書岳,心裏暗想着哪天換他來整,讓凌書岳嘗嘗這是什麼滋味!
「別瞪我,」彷彿瞧讀出君蝶影眼中的意味,凌書岳繞富趣味的瞅着他說,「你有的是機會,我隨時候教,不過依你目前的程度……我大概是有的等了。」
一語中的,君蝶影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偏過頭去不看凌書岳滿臉促挾的神色,被一片炫目的光芒吸引了目光,坡上有某樣東西正被朝陽照得發亮。
「她葬在那兒吧!」發現君蝶影目光凝聚,凌書岳淡淡解釋着,畢竟那時年紀尚小,他也只記得易天宇將她葬在這坡上,只因這裏看的着最美的「楓潭」。
站起身,走近后才發現原來是地面上嵌着一塊紫晶。好特別的墓碑,竟是平躺在綠草中,要不是有陽光照着還真不容易發現。
微蹙着眉,碑一入眼,凌書岳就有種熟悉感,這紫晶……不禁轉眼望向君蝶影耳上的晶墜。
君蝶影則是在墓前緩緩得蹲下身,逐字念着碑上刻畫得字跡……
『紛雪飄柔楓飛宇』
『花雨逸情舞蝶影』
前闕筆勢蒼勁,字字狂舞如飛,后闕則是娟秀的瘦金體,奇特的是碑上並無落款,然而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字跡隨着語聲映入君蝶影眼帘時,卻令他心頭一震,下意識的舉起手撫向戴在耳上的晶墜--舞……蝶……影……
「怎麼……會……」怔忡的緩緩站起身,君蝶影愣愣的看着手上解下的葉形晶墜--舞蝶影--不但語詞相同,連字跡也……這是怎麼回事?「書岳,這是……易前輩的字跡嗎?」
搖了搖頭,印象中甚少見易天宇寫字書詞,所以凌書岳也無法辨認。不再多說什麼,彎下身在晶碑旁的草叢中摸索着,隱約的,他已感覺到事情的不單純,而他所能做得也只有幫君蝶影弄清楚這謎團。
「嘎——」的一聲,整塊晶碑隨聲直立而起,原來的位置竟是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凌書岳一把拉過仍陷在驚愕情緒中的君蝶影,隨即攬着他縱身跳下。
憑着記憶中的位置,凌書岳向四面陡壁尋石以供踏腳換氣,當他足尖點着第一塊石時,頭頂上的晶碑又倏的歸位合攏,連續踏了幾處后,兩人已冉冉下降了數十丈。
踏上最後一塊石時,原本漆黑的洞中霎時燃起幾許幽弱的燭光,雖然不足以照亮洞裏的一切,但至少在昏暗的燭光中依稀可視……好精巧的佈置。
來不及讚歎出聲,君蝶影就被身前直逼而來的寒氣凍得直打哆嗦,定眼瞧去,原來在這不大的穴中橫放着一方泛着冷列寒氣的巨型冰石,好像還有人躺卧其上。
不知是因為這凍人的寒氣還是心中逐漸擴大的不安,君蝶影只覺得手腳冰冷,自己與這墓中人彷彿有着某種聯繫,想理清事情的真相,卻又害怕貿然揭開的是道已癒合的傷疤。
躊躇着裹足不前,君蝶影方寸漸亂,猶在遲疑時,一雙溫暖的手臂緊緊包覆起他輕顫的身軀,堅定的擁着他向前走去。
無奈的苦笑着,君蝶影總奇怪為何面上老冷冰冰的凌書岳會有這麼雙溫暖的手,總是那麼適時地給予他庇護,安撫他不安的情緒。
愈靠近冰石,石上卧着的人影也愈見清晰--竟是一個面容和君蝶影極為相似的絕色麗人,二十許的年紀,嘴角含笑,也許是被冰石寒氣所覆蓋的緣故,看上去仍是栩栩如生,實在讓人難以相信如此紅顏已是昨日黃花。
「……」驟然看到跟自己十分相似的容顏,便是被個響雷劈中,君蝶影不由得愣在當場,原本紊亂的心緒霎時更加紛亂,雜亂不完整的記憶紛紛涌至……
那滿眼的紅……那溫柔情暖的語聲……那模糊難辨的身影……還有之前寰宇雙奇曾說自己跟某人很像,他們說的是「她」嗎?他們也人的她嗎?她是誰……
若有所覺得望了君蝶影一眼,凌書岳探手入懷,依着易天宇生前的吩咐將裝着他骨灰的小瓶以內里嵌入麗人身旁的冰石中,接着又在旁邊的石壁按了按。
只見一塊整齊的方石徐徐推出,中間部分已被挖空,放置着兩方晶墜及一封信箋,晶墜上分別鏤刻着「紛雪飄柔」、「楓飛宇」,信箋上則寫着「岳拆閱」。
是師父留的!凌書岳心想,雖不認得易天宇的字跡,但只有易天宇會單叫他「岳」,說來還有段淵源,因為凌書岳一直不喜歡別人當自己是小孩,所以不願旁人在他名前加個「小」字,即使是傳武授藝的易天宇亦然。
而易天宇也從不把他當孩子看,他曾對凌書岳說:『雖然我傳你功夫,可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們各論各的,你喜歡怎麼叫我就怎麼稱呼。』故而他也不像血手駝龍那般叫他「岳兒」。
確定是易天宇的留書,也等於同時確定了晶碑上還有君蝶影晶墜上狂舞的字跡就是易天宇的,那麼,另一種字跡是否就是眼前這位芳魂已渺的佳人所留?還有這兩方和君蝶影手中相似的紫晶墜子……邊思索着,凌書岳迅速的拆開了信箋。
迅速的看完信箋,凌書岳默佇了會兒,最後還是緩步踱向仍痴痴的望着冰上麗人的君蝶影身邊,從晶墜上的「舞蝶影」三字,到見到冰石上的少婦有着和君蝶影幾近相似的面容,凌書岳心中已隱隱有了個答案。
因此當他看完信箋后並不感到驚訝,只不過是證實了心中所想罷了,然而儘管面上的表情平靜依舊,但從他眼中卻可看得出一股憐惜與擔心的情感,沒錯,他的確在擔心這突兀的事對君蝶影造成的打擊太大,擔心他是否真能承受得起。
「蝶影,想起了什麼嗎?」柔和輕喚着,看着君蝶影有些凄迷的神色,凌書岳心裏有着最深得不忍,奈何擺在眼前的事實卻不容他逃避。
困惑的搖了搖頭,君蝶影的語聲幽幽,就像夢般不實在,「不知道……滿天滿地的紅……很好聽的聲音……還有個模糊的人影在叫我,在遇到師父之前的事我只記得這些……我的模樣跟她很像,對不對?她是誰?我跟她有什麼關係?
不是沒有遲疑,凌書岳還是將信交到君蝶影手中,他知道這是最快解決君蝶影所有疑惑的辦法,只是解謎的同時,是否也同時刻下了另一筆難解的恩怨……
展開信箋,只見蒼勁的字跡躍於紙上:
岳,見此信時,吾當已不存於世,你無需為吾之逝抱憾,只因生無歡死又何懼,吾心早已隨柔入墓。吾一生快意恩仇,江湖歲月寂寥,幸得柔為妻,雖僅五載,仍感此生足矣,無怨。
唯一心懸之事,因仇家所累,生不能親認吾子,甚憾!甚慨!吾子從柔姓君,丁亥年九月生,腰際有一淡紫印記,狀似蝶舞,身懷一葉狀紫晶墜,刻有舞蝶影三字。
乙酉年中秋吾曾與柔聯詞一闕,即穴外紫晶碑上所書,此闕詞以吾兩及關師兄之名入詞,餘一作吾子之名,故命為蝶影。你於吾逝后至偃都城中尋之,並代吾妥為照顧,只望其能勿涉武林紛雜,平安度日則幸甚。
天宇草
好半響,君蝶影才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緩緩的放下手中信箋,神色木然的呆望着石床上的麗人,「你……是娘親?!易……會是……我爹?!……原來……我有爹……也有娘……不是沒人要的……呵……」
沒有嘶吼,沒有淚水,只是細不可聞得喃喃自語,不知是否由於昏暗燭火的光影,君蝶影的容顏看上去有種詭異的慘白,一旁的凌書岳一直仔細的注意着他表情的變化,就怕忽略了變成遺憾。
「可是……那爹是……師父……殺……死的……不對!師父沒有……師父殺的都是邪魔……是魔尊……魔尊……爹卻是……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語無倫次的反覆呢喃,當君蝶影察覺到兩個存在事實的矛盾時,心中那個從小以軒轅行云為中心築構起的世界便都在瞬間瓦解潰散……
「書岳,易前輩不是在開玩笑吧,你瞧我跟他的容貌可有幾分相似?」突然回頭冒出的問話讓凌書岳猜不出他問這話的意思,然而不待凌書岳的回應,君蝶影又自顧自的接著說。
「原來我娘親這麼美,她大概想不到我居然盡得她的真傳,長得像女孩兒,呵……要不當年聯句時就不會用蝶影這詞了,該陽剛些,想什麼雄、傑的,書岳,你說對不對呢?」雖然對着凌書岳發問着,君蝶影視線的焦點卻不在凌書岳身上。
收回散漫的視線,只見他足步輕移,悄悄得走至冰石邊,彎下身就着美婦冰冷的頰上柔柔的印上了一吻,「娘,好久不見了……真的是好久,如今爹終於回到您身邊,我卻該離開了……是該離開了,不該耽擱這麼久的。」
「書岳,我們上去好不好,這兒……好冷……」是啊,真的好冷,分不出是身上還是心的冷……卻冷得那般透骨蝕魂……
巧笑言兮,君蝶影臉上堆着甜美的笑容,彷彿十分開心知道找到了爹娘,但凌書岳卻見到他的心正隨着唇邊的笑意裂了道口,他知道,君蝶影笑得越是燦爛,那到裂口就越深……
下山回到楓林中的小屋,君蝶影卻又坐不住地央着凌書岳陪他到外頭過過招活動手腳,一會兒又搖着枝椏,在片片飄落的楓雨中縱情笑鬧,像稚童般追逐着自己的影子。
玩累了便揀棵樹腳一坐,擁着滿地紅楓,向凌書岳喋喋訴說著幼時趣事,說雪兒、說頭陀、說城裏的師兄們,卻彷彿忘了、遺漏了那個他最敬愛的師父……
所有的一切凌書岳都看在眼裏,沒有一句安慰的話語,就只是靜靜的陪在他身旁,陪他嬉戲林間,聽他講着件件陳年往事,只有在凝視的時候,墨黑的眸子才會不經意的露出擔憂的神韻。
為什麼這般逞強?鬱悶地看着在他眼前刻意談笑的君蝶影,凌書岳心中百味雜陳……是不想我擔心嗎?你總是這般善解人意,體貼到讓人覺得心疼……但你可知,這樣故作堅強的你,叫我怎麼放得下……
天色漸黑,草草的燒烤了些野味果腹后,君蝶影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或許是沒話可講了吧,少了話語做伴,原本澄澈的眸子開始飄忽迷濛了起來,像是跌入了另一個時空。
當君蝶影再次回過神時,才發現乾柴已盡,營火漸熄,原來已過了大半個時辰了。收回空洞的視線,就發覺身前對坐的凌書岳面上掛着十分明顯的表情--從不曾在人前顯露的擔憂……
「……別擔心,我沒什麼,只是有些傷感罷了,而且就算真有些什麼,剛剛也都發泄完了,我可沒這麼多力氣……我……只不過是在想些事情而已……回屋吧,也該休息了。
帶着歉意對凌書岳笑了笑,君蝶影瀟洒的起身拍了拍衣裳,彷彿就此抖落了所有煩憂,臉上掛着沒事的神情,大步向木屋走去。
不該再增加他的負擔了,他的擔子已經夠沉重了,不能再加上我這份……君蝶影默默的忖着……再說如今連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搞不清此刻應有的情緒該是什麼?是恨嗎?該怨嗎……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應該是要這樣的……可是為什麼父親的容顏竟是那般的模糊難辨,而那人所給予的溫暖……卻是點點滴滴縈繞心頭,這般實在的叫他忘不了……
由誰能教他……該怎麼學會遺忘……
又是個失眠夜,君蝶影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賴着不願起身,就怕像昨夜般驚擾了身旁的凌書岳,只能爭大了眼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任思緒馳騁。
兩日的無眠,該已倦了、乏了,可是所有的知覺感官卻是違背意志的清晰,清晰到能細數自己的心跳,清晰到陳年往事都變得斑斑鮮明,是愈回味愈覺酸澀。
不願去想,也不敢再想,卻怎麼也沒法阻止一幕幕的回憶浮上心頭,纏繞於心的景象並不只是那如春風般和熙的笑顏……還有那副被人斷成六截的白森枯骨……
那該稱作「爹」的骸骨……
爹……好個陌生的稱呼。
還不識得他的模樣,卻就背上了他的仇與恨……呵……還真是有趣,君蝶影想到就忍不住想搖頭。
『你當他是父親嗎?』突然,許久前凌書岳曾問的話語自腦海升起……是啊,近二十個寒暑的教養之情……那個人豈不是更有做個父親的資格……
好想放肆的大笑幾聲,笑自己這如玩笑般的身世,笑着天下最拙劣的戲局,卻怎麼也無法扯開嘴笑個痛快。好想放聲慟哭一場,哭自己這莫名其妙背在肩上的親仇、哭這人世最無情的變局,卻怎麼……也掉不下一滴淚……
呵……原來哭笑不得是這樣的感受,君蝶影從沒想過除了凌書岳外,還會有這樣的兩難,他可以做書岳與師門間的橋樑緩衝,可以想法子替雙方擋下傷害,可以……
但如今面對的卻是自己混沌難明的心,他又該拿什麼來堵,用什麼來擋……為什麼會是這樣矛盾……這兩個同該被稱作父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