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雪手忙腳亂的一手翻着食譜，邊將一條條喜相逢丟進鍋子裏炸，隨即又一邊慘叫，一邊閃躲着噴起的熱油。
這是一個最忙碌混亂的下午！
原本還算寬敞的廚房裏，堆滿了買回來的菜，用過的鍋碗瓢盆，堆滿小小的水槽，幾十道失敗成品，全面目全非的躺在垃圾桶里，而站在鍋子前的身影，卻依然忙得興緻勃勃。
從來只知道流行資訊、只會打扮自己，對做菜完全不行的白雪，這回是真的豁出去了!
一整天來她忙着買菜、研究食譜，轟轟烈烈的開出了一張多達二十三道菜的菜單。
只不過，原本打算做頓豐富的滿漢全席的計劃，卻在大半個下午的混戰之後，只剩下勉強湊合出來的五菜一湯家常菜。
邊閃着濺起的熱油，邊挑起幾條稍微像樣一點的魚，其他幾條黑壓壓的、分不清是炭條還是魚的焦魚，她痛快的全倒進了垃圾桶里。
緊接着，她將烤箱裏惟一最像樣的烤馬鈴薯端上桌，又急忙沖回廚房裏，將腌好的肉片丟進平底鍋里煎。
看着鍋子裏冒着香味的肉片，白雪喘了口氣，邊拭去額頭上的汗水，然而大門外突然傳來的沉穩腳步聲，提醒了手忙腳亂的她
“糟了!檠大哥回來了!”她驚嚷着。
她看看冒着熱煙的鍋子，又看看自己唉呀，不管了！還是趕緊去化妝打扮一下要緊。
保持美麗對她來說，可是要比生命更重要！
急忙丟下鍋鏟，白雪慌慌張張的衝進洗手間裏，深怕晚了一步，被桑力檠撞見她不完美的一面。
到鏡子前一看，白雪差點被鏡子裏的人給嚇破膽子。
鏡子裏那個可怕的女人是誰？
她用力咽下一口氣，才有勇氣注視鏡子裏那張駭人的臉孔。
那頭整整花了半個鐘頭雕塑出來的漂亮髮型，還有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原來，那是她自己!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頭髮上沾滿麵粉，臉上的妝也已經被廚房蒸出來的汗水給糊成一團，身上還穿着一件被嘖滿油漬的圍裙
她可怕的模樣，看起來就宛如一個蓬頭垢面的黃臉婆！
她大驚失色的趕緊脫下圍裙丟進浴缸里，眼看時間所剩無幾，也來不及洗臉、重新上妝，只得趕緊用水抹掉頭髮上的麵粉，再蓋上一層厚厚的粉，掩飾臉上龜裂的粉塊。
她要當完美的女人！
不只有好的廚藝，優雅、自信的儀態，同時還要有光鮮亮麗的外表，讓檠大哥喜歡她在鏡子前，她再一次宣示道。
迅速理理頭髮，拉拉洋裝，在大門被打開的那一刻，她急忙衝進餐廳，以模特兒標準的站姿，立在滿桌熱騰騰飯菜的餐桌旁。
“檠大哥！”白雪以嬌嬌軟軟的聲音喊道。
“你怎麼會在這裏？”他陡然一怔。
“我知道你剛回國，事情一定很忙，所以替地來做飯給你吃。”
她笑得好甜，然而這樣的笑，看在桑力檠的眼裏，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老實說，我很不喜歡這種家裏隨時被外人闖入的感覺。”他將雙手插進褲袋中，臉色冷沉的別過身去。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想做些道地的台灣口味家常菜，你小時候曾經來我們家吃過幾次飯，你一直誇好好吃的，不是嗎？”
桑力檠轉頭看着餐桌上，冒着騰騰熱氣的飯菜，頓時不忍了。
“小雪，我很感謝你，你真的不需要這麼做。”他重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說道：“更何況，我回來的時間並不一定，或許已經吃過了，所以，你真的不需要費心。”
“你吃飽了？”白雪失望的看着他。
“我只是說‘或許’!”桑力檠忍耐的擠出一句。
“那意思就是說還沒吃？”白雪喜出望外的急忙拉着他往餐桌走。“快！飯菜都還是熱的喲!”看着她一副熱切的模樣，桑力檠終究還是不忍心的在餐桌前坐了下來。
“我替你添飯!”
白雪熱切的拿起他的碗，將飯堆得尖尖的，又殷勤的送回他面前。
“什麼味道？”突然，桑力檠皺起眉嗅着。
“什什麼味道？”白雪僵着笑，尷尬的悄悄退離他幾步。
完美的女人身上帶有油煙味，這可是大忌啊!
“燒焦味！”而且他似乎曾聞過這種味道。
“沒有啊!”
那些炸焦的魚，早就被她丟進垃圾桶了，怎麼可能還會傳出焦味？這種味道，倒還比較像烤肉——
肉？白雪雙眼遽然瞠大，尖叫着轉身奔進廚房。
只見鍋子裏一塊平攤的黑炭片，正滋滋作響，還冒出濃濃的黑煙。
白雪倉皇失措的關掉爐火，錢起鍋里的焦塊，正準備“湮滅證據”時，孰料一轉頭，就被桑力檠撞個正着。
“這是什麼東西？”桑力檠一臉錯愕的瞪着她手裏的焦塊。
“是……肉……肉片。”白雪囁嚅的說道。
“你把肉片煎成這樣？”那桌上的菜能吃嗎?桑力檠一臉慘白。
“我一時忘了還在煎肉……所以……”她一臉心虛的乾笑。“不過我保證其他的菜都沒問題，真的！”她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護道。
“不用了，我不餓，你自己吃吧！”他意興闌珊的擺擺手。
“可是，這些全都是我特地為你做的——”白雪有些悵然的望着一桌辛苦的成果。
桑力檠看着她的側臉，有一剎那的迷惑。
足他眼花了嗎？
為何在一剎那間，他竟在她濃妝艷抹的臉上，看到一絲寂寞的表情。
怎麼可能？他甩甩頭，好笑的暗斥自己。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怯生生，找不到玩伴的孤單小女孩，而是一隻忙着炫耀自己繽紛羽翼的花蝴蝶，怎麼可能會寂寞？
他知道自己的期望完全落空了。
他以為迎接他回來的，會是一個有着甜美笑容、飄逸長發的女孩，但每當多看她一次，就會讓他更深覺自己的愚蠢——他竟會相信，世上有歲月無法改變的事！
或許，讓他們就這樣慢慢拉開距離、逐漸淡忘過去的記憶，他就會慢慢找回迷失十七年的心也說不定。
他深長的嘆了口氣，疲憊的轉頭朝二樓卧房而去。
白雪又恢復了往日、朝十晚九的上班生活!
然而，她仔細回想過去幾天的生活，簡直像一出鬧劇。
她期待的檠大哥，好不容易回來了，她卻連一件事也沒做對！
“唉——”一想到這裏，白雪忍不住又重嘆了口氣。
“你怎麼啦？一大早就唉聲嘆氣？”
同專櫃的同事劉如盈，狐疑的從化妝鏡前探出頭來。
“我青梅竹馬的檠大哥回國了。”她喪氣的輕嘆一聲，語氣里早已沒有當初的興奮。
“恭喜啦!聽你說了那麼久，他終於回來了!”劉如盈笑着瞅她一眼，又繼續打着粉底。
“唉!”面對劉如盈的祝賀，白雪只能嘆息。
從鏡子裏看到白雪頹喪的表情，劉如盈狐疑的停下了動作轉頭看她。
“你怎麼啦？他不回來你嘆氣，現在他人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又嘆什麼氣？”
“他不喜歡看到我。”白雪落寞的輕嘆一聲。
正一定是變心了！這回回來，他一定帶了女朋友吧？”劉如盈一口咬定道。
“沒有！他一個人。”白雪悵然的搖搖頭。“但他說我變了，不喜歡我現在的打扮。”
她想不通，她的樣子不美嗎？她甚至為他那麼慎重的化妝、打扮!
“既然他不喜歡你現在的打扮，那你就把自己弄成青春玉女的樣子嘛！”這還不簡單！
“可是，我沒有辦法，沒有化妝，我一點安全感也沒有，好像自己光溜溜的、沒穿衣服似的。”
“那你就把自己弄得性感一點嘛！男人對這種最沒有抵抗力了。”劉如盈邊描繪着眉毛，漫不經心的低哼道。
“性感？”白雪認真思索好久，才吞吞吐吐的吐出一句。“要怎麼打扮才算性感啊？”
她知道要如何才能讓自己更加出色漂亮，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變得性感。
“就是最好啊——”劉如盈湊近她耳邊，壓低了聲音道：“穿着黑色的性感睡衣，佯裝不經意在他面前走動誘惑他!”她拖長的語氣里有着曖昧的暗示。
霎時，白雪的腦中浮現出一幅不堪入目的畫面，頓時一張臉隱約透出了紅暈。
“我一定要穿那種弔帶襪嗎？”白雪為難的擠出一笑。
“誰叫你穿弔帶襪？”劉如盈瞪大眼怪叫道。
“我看電影上都這麼演。”那應該是勾引男人的必備行頭吧?!
“拜託！白小姐，那是不正經的女人才會穿的，別把男人想得這麼低俗。”劉如盈受不了的又翻了個白眼。
有時候，白雪外表看起來是很世故，但事實上，卻是天真得無可救藥!
“記住，只要穿睡衣就行了，而且一定要是黑色的，知道嗎？”她耐住性子叮囑道。
“可是我沒有黑色的性感睡衣耶！”白雪又煩惱起來。
正仔細畫著眼線的劉如盈停下筆，用只有一半顏色的眼臉，朝她投來無力的一眼。
“你是天真還是真笨，去買啊!”
“可是——”她從來沒有買過那種東西，這下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買這種羞人的東西，她怎麼厚得起臉皮？
“還有什麼可是，為了愛，你得有所犧牲才行嘛！，”
“可是我總不能穿着這種睡衣出門吧？”
“廢話！睡衣當然是在家裏穿，誰叫你穿出來。”劉如盈無力的又送給她一記衛生眼。
“可是我沒有機會穿啊!”帶着睡衣去穿給他看，這不是很奇怪嗎？
“那你就製造機會啊！”
“怎麼製造？是不是說我突然想睡覺，然後換上睡衣誘惑他？”白雪一臉期待的看着她。
“我說你啊——就是這麼單‘蠢’，難怪人家懶得理你!”劉如盈受不了的搖搖頭。
她重嘆一口氣，放下眼線筆，轉過頭，一臉認真的對白雪面授機宜起來。
“他現在一個人剛回台灣，食衣住行一定有很多不習慣，你就藉機到他家去噓寒問暖，找個燈光好、氣氛佳的晚上，煮頓熱騰騰的晚餐餵飽他，飯後再出其不意的換上睡衣，你沒聽人說過嗎？飽暖思淫慾，這麼一來不但胃抓住了，就連他的心也抓住了，一舉兩得，多好!”劉如盈頭頭是道的說了一大串。
飽暖思淫慾？這幾個字眼讓白雪的臉紅了起來。在劉如盈的說服下，卻也開始相信，或許這真的是桑力檠會對她這麼冷淡的原因。
白雪努力的想了好久，終於歸納出一個結論——
原來，光有美貌是不夠的，女人還要性感才行！
可是，一想起要替他煮晚餐，上回的慘痛經驗，仍讓她心有餘悸。
“可是，我的廚藝實在糟透了，上回還差一點燒掉他的廚房……”白雪一臉尷尬。
“這個嘛……我自己也高明不到哪兒去，幫不了你!”說到廚藝，劉如盈的表情也無奈起來。“不過你可以去學啊，外頭多的是烹飪教室，只要有錢，什麼都好辦！”她乾脆的建議道。
“錢哪？”白雪為難了起來。
專櫃小姐的薪水，她可是一份當兩份用，若真要再額外加上學烹飪的費用，恐白——
唉呀!不管了!
為了檠大哥，她咬緊牙關豁出去了。
眼前的當務之急，就是先學好她的廚藝要緊!
有生之年，她再也不要讓檠大哥對她的菜皺眉頭了!
少了白雪的干擾，桑力檠的日子輕鬆多了！
沒有一雙隨時在辦公室外盯着他的眼睛，夜半回到家，也不再有出其不意的驚嚇，讓他終於能將全副心思用在工作上。
眼看接任的“旭日企業”已步入了軌道，接下來最讓他擔心的，就是幾家百貨公司的營運狀況。“環球百貨”是當年他父親、與林齊修的父親兩人共同投資的，如今已經從當初北部的一家，成為如今北中南各有三家分駐點。
由於桑家所有的股份佔百分之七十，因此向來是由桑家主掌經營決定權，而由林家挂名負責人，並管理營運。
而巧的是，這個事業交給第二代，從小的玩伴，突然就變成了他的下屬。
“齊修，你能不能提出合理的解釋，為何‘環球百貨’的經營狀況這麼差？人事支出跟營業額的比例上，根本不成正比。”桑力檠一臉凝重望着眼前的林齊修。
“我已經盡量催促各部門提出改革方案了，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林齊修有些緊張的答道。
自小，他就有些畏懼聰明沉穩的桑力檠，經過十幾年，桑力檠變得更加精明幹練了，這讓他更有着說不出的壓力。
“已經快一個月了，卻沒有一點結果？”
“這……”林齊修僵白着臉，突然語塞了。
雖然是自小青梅竹馬的好友，但經過幾個星期相處以來，他也慢慢了解桑力檠在公事上只講規矩、不談交情，公私分明的個性。
“希望你儘快給我一個完整的回復!”桑力檠暗自嘆了口氣。
林齊修是個挺不錯的人，但就是個性稍嫌軟了些，沒有一個身為負責人的手腕跟魄力。
“是，我會儘快去辦！”林齊修暗自捏了把冷汗。
“對了，上回我要你整理出來，所有員工名冊跟工作績效紀錄呢？”
“喔，在這！”林齊修急忙將手裏厚厚的檔案來放到他桌上。
“我會利用時間，了解所有員工的資料跟績效，一個星期後我們再討論。”
一個星期？林齊修看着他桌上厚厚一疊的檔案資料，暗自咽了口氣。
那些東西光是整理，就花了人事室一個月的時間，他卻花一個星期就能看完？
“還有——”
“啊——是！”他沉穩的聲音，驚醒了出神的林齊修，他倉皇的忙應道。
“安排時間，我要到各個百貨去巡視。”桑力檠果斷的下了決定。
去找出解決的方法，絕對比坐在辦公室紙上談兵來得實際。
“我會儘快安排。”
桑力檠點點頭，桌上的對講機也正好響起。
“什麼事？”他迅速切下對講鍵。
“總裁，門外有位小姐——”
“我在忙，請白小姐回去！”
她又來了！
桑力檠原本已漸漸鬆緩的臉色，又驀的緊繃起來，幾乎已到了忍耐的極限。
“總裁，不是白小姐，是位姓譚的小姐。”
“譚小姐？我認識她嗎？”
“她說她叫譚育雅，是總裁您的好朋友。”
育雅？霎時，他驚訝的停下了動作。她怎麼也回來了？
“育雅也回來了？”一旁的林齊修，顯然也有同樣的驚訝。
桑力檠朝他無奈的一笑，對着桌上的對講機交代道：
“請她進來！”
“是，總裁！”
不多時，在秘書的帶領下，一名身穿一襲名牌套裝，化着合宜淡妝的漂亮女子走了進來。
“育雅？你怎麼也回來了？”桑力檠驚訝的看着眼前娉婷的身影。
“想你啊！所以就跟着回來了。”她如假似真的笑言道。
“育雅，好多年不見了!還記得我吧！”一旁的林齊修也朝她招呼道。
“你是……齊修？”譚育雅上下打量后，驚訝的指着他。“你怎麼會在這？”
“你忘了，我們兩家合開公司，現在我是力檠的員工。”林齊修笑得有一些尷尬。
“真巧!沒想到在這能同時見到你們兩個人。”譚育雅開心的說道。
“確實很巧，現在大概只差白——”
林齊修不經心的一開口，才猛然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自小育雅跟白雪就合不來，他提起這個，豈不是惹母獅子發火嗎?!
“對啊！白雪怎麼樣了？這麼多年不見了，還真有點想念她呢!”
她的表情僵了下，隨即終出笑，神色自若的問道。
此言一出，桑力檠跟林齊修都不由得驚訝的對望一眼。
但最驚訝的莫過於桑力檠。
世事果真難測！
小時候純真甜美的白雪，變成一個令人頭痛的女人，而他幼時最討厭的育雅，反倒一脫嬌縱之氣，變成了個氣質出眾的大家閨秀。
當年因為生意上的關係，秦家跟譚家來往十分密切，所以當年他們兩家也一起移民到美國拓展事業。
也因此，白雪在他生命中，有了足足十七年的空白與斷層，然而育雅卻打從她”出生、甚至是念書一路上來，全都跟着他申請同一所大學、研究所，無形中，他們似乎像是有着割不斷的牽連。
“她變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白雪了。”
桑力檠語氣中的悵然與無奈，讓譚育雅心中有絲竊喜。
“喔？她怎麼變了？”她試探的問道。
“她變得很‘時髦’，我還不太能夠習慣。”他含蓄的說道。
“人總是會變的嘛!更何況，我們都分開那麼久了，所處的環境與際遇也都不同，差距自然很大。”
她試探的瞅着他的表情，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
這些他全明白，他也都懂——
但，要認清一件事實，卻得花足足十七年的時間，這是種多麼殘酷又嚴苛的折磨啊!
“別提這些了，難得回來，我請你吃飯!”他甩去腦中紛亂的思緒，難得輕鬆的說道。
“好啊！”譚育雅乘機攬任他的手臂，開心的笑了。
看來，大老遠坐這一趟飛機並不冤枉!
“齊修，一起去？”桑力檠邀請道。
“好——”林齊修爽快的”開口，就瞥見譚育雅眼中的警告。“喔不!我——我還有點事，你們去吧！”
“既然齊修不想去，那我們自己去吧！我餓了！”譚育雅催促着他。
“好吧!那下回吧！”桑力檠也不勉強。
看着兩人離去的身影，林齊修忍不住搖了搖頭。
唉！經過了十幾年，育雅依舊是育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