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惑(上)

第十一章 惑(上)

一路的靜默無語,在前引路的沒找話提,後頭跟着的更是緊閉雙唇,彼此似乎都當對方不存在,兩抹人影就這麼一前一後相伴着走回了那座純然只有黑澤裝飾的曜宮內。

沒有交談,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回到自己居所后的戎剩竟是兩腳一抬,整個人窩進了上座的寬大軟榻中,自顧自地舉壺倒了杯茶愜意啜飲,把後頭跟來的大活人當死物般晾在偌大的正廳中,不但沒聲招呼連多瞧一眼也沒有。

猜不着也不想再白費心力思量戎剩的意思,被忽略在大廳上罰站的赫連魑魅並沒有半分不自在或尷尬,作為一抹影他早就習慣了不存在的感覺,只不過此時此刻這兒既不是碧落齋,眼前的人也不是爺,理所當然他也不會肅手敬立真安安分分地當抹無聲無息的影子。

嘶地一聲,赫連魑魅動手將血染的左肩衣袖整截扯下,因為暗器是細長的發簪,所以肩上的傷口雖然不大卻頗深,即使被戎剩鎖禁內息前已點了穴,稍一動作縷縷血水還是止不住漫滲而出,想來還是用帶扎止有效些。

袖條一端用嘴咬着,雖然只能單手包紮赫連魑魅的動作卻依舊迅捷俐落,熟練地就好象他常這麼包裹自己般,只是當扯緊帶條,準備打結時,一隻白晰的長指卻搗亂似地纏捲住了牙咬的那端不讓。

「何必這麼麻煩,等會兒不還得多費工夫解下。」挑眉斜睨了眼那張沒什麼表情變化的容顏,戎勝足踝一旋攬臂一勾就把人拐回了軟榻上,「不過,你倒是先幫我解決了只袖子。」

沒有反抗,任由戎剩把自己摟上膝頭圈坐着,赫連魑魅索性連牙間都鬆了力任帶端從唇間滑落,男人想玩就隨他玩去,只不過……他不是該已經對自己失了興趣嗎?

又為什麼這麼快就又放棄了?事關自身,這隻貓總是放棄的比什麼都還快,與平時的慎思謹行根本判若兩人……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戎剩不免有點好奇這隻貓活到今日究竟放棄過多少事情。

「這是第二次了。」指卷腕繞層層環剝下袖帶,戎剩狀似無心般隨口說著,實則這問題從上次就一直橫梗在喉不吐不快。「為什麼寧可被我所抱也不找戎月解決?怕他不喜歡你嗎?我看阿月倒挺粘你的,是你的話或許他很樂意也不一定,試都沒試就放棄難道不覺得可惜嗎?還是說……」

「因為戎月畢竟不是戎雪,所以就算拿他當替身你都無法接受?」

看着那雙貓兒眼隨着問語睜的越來越是大圓,而後竟成了片失焦的空茫狀態,戎剩不得不質疑這隻貓是故意神遊太虛來逃避現實,否則他就得開始懷疑自己的表達能力了。臉紅也好陣青陣白也罷,就算是惱羞成怒變成了花臉他都能接受,但眼前……這隻貓幹嘛擺出這副驚嚇過度的痴獃怪樣,活像他說的是什麼天書梵語。

「……回答我。」沒耐心再陪這隻笨貓眼瞪眼地乾耗下去,戎剩彎頸俯首就是在眼前血淋的傷口上再烙加一圈牙印。不期然的疼痛讓赫連魑魅本能地縮了縮肩頭,可眼底的茫然卻沒稍褪半分,依舊無措地像只迷途的羔羊。

為什麼不抱戎月……抱戎月……像男人那晚對自己做的那般?怎麼可能!

雙眉微蹙,赫連魑魅眼底的不解里有着決然否色,這念頭他想都沒想過,那樣對戎月豈不是莫大的褻瀆,更有負戎月給予自己的那份信賴,所以滿腦子想的只有逃得越遠越好,上回如此這次亦然,怎可能放任自己傷害誓死守護的人呢?

而替身……指爺嗎?戎月是爺的手足不是替身,不否認這些日子來對他的保護與照顧除了因為是爺的交付外,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那過於相似的樣貌讓自己難以放手不理。可就算如此,戎月還是戎月,一個水靈可愛又很溫暖的大男孩,一個不計身分肯對自己敞懷交心並且賦予信任的朋友,如此鮮明、與爺截然的不同,他從未混淆,只不過是……

偶爾透着那眉那眼,思念另個人罷了。等等,替身……男人說抱戎月又說替身……他的意思是……自己想「那樣」地抱爺嗎?擁着他撫着他然後在他身上……發洩慾念?

猛搖頭,赫連魑魅簡直無法想像那種場景,就算爺氣昏頭沒拿袖裏的流虹劈他,他自己都會一掌斃了自己,他是極想親近爺的沒錯,但不是……這個樣子……

越是深想琥珀眸里的惘色也就越形深劇,被戎剩這樣一攪,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對爺抱存的情感究竟是什麼了。除了荷姐外毫無疑問地,爺是自己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因此奢望着在他心底自己也能夠佔着相對的一隅,所以當發現能觸碰他內心深處的人不是自己時,那種被排除被摒棄的感受只能是焚心蝕骨的痛。然而即便情傷心痛,對於那個能夠走入他內心的男人卻是沒有怨沒有恨,對於他給予爺的呵寵只有由衷的感謝,眉心緊鎖,赫然魑魅一遍遍問着自己——這樣的情感到底算什麼……

「……想保護他……照顧他……想看他笑……想他不要傷害自己……想他快樂……想他……可是……」不自覺地將心底對殘雪深藏的情感一一翻出,思緒深陷在重重迷霧中的赫連魑魅渾然忘了身旁還有人,心念就這麼毫無所察地化語而出。

等了大半晌連個哼聲都沒有,就在戎剩準備再狠狠咬上口更重的,以回報這隻斗膽扔了他,自顧發楞的笨貓時,夢囈般的呢喃就這麼正對着耳畔輕聲響起。「笨貓,你在喃些什麼?中邪啦!」

「……」帶諷的語詞聽來雖然不善卻是穿透重霧開了個出口,赫連魑魅這才意識到讓自己這般傷神的始作俑者就在身旁:「為什麼,我想抱爺?」

黑眸極不悅地斜睨着,戎剩有點後悔剛剛那口沒咬下一塊貓肉來……這隻笨貓發上大半天呆后回頭居然是問他這個!

「問我?魅兒你是不是搞錯對象了,該問你自己吧!你不是很喜歡你那個爺嗎?」

「喜歡?……是喜歡,可是保護他照顧他跟……」

「停!別再繞圈兒。」受不了這隻笨貓顛來倒去數的全是褓母類的工作,戎剩單刀直入問的乾脆,只是當瞥着那雙貓兒眼又開始朦朧起霧時,生平以來第一次他終於嘗到什麼是「妥協」兩字。「告訴我魅兒,除了那些遮風擋雨的苦差勞力外,你難道就不想把人摟在懷裏蜜意愛憐?不想……像這麼做嗎?」

說的講不通用做的總能理解吧……長指隨語靈活勾挑,沒三兩下就扯鬆了綁在赫連魑魅腰間的系帶,下一步理所當然就是放任兩手從敞開的襟口探入……

「若是……有個人對你的爺這麼做,當然在戎雪心甘情願的前提下,那你怎麼說?不難受嗎?對那個橫刀奪愛的傢伙你難道就不想除之後快?不想把你的爺搶回來?」

直線走攪得迷糊,反過來玩總該有個答案了吧!享受着手上細滑如絲絨般的膚觸,戎剩仍不忘步步進逼着答案,有妒有忿他就不信這隻貓還厘不清有無愛欲。本能地曲膝併攏,雙腿間緊夾的異物感卻變得更為清晰,正當赫連魑魅難以再無聲忍受推掌欲掙時,接下來的每句間語都如冰錐般狠狠地扎在心坎上,冷得令他無心再去在意這份過於噯昧的侵擾。

毫無疑問地,入耳的一字一詞都直接連上那抹同自己般喜歡一身素玄的頤長身影,琉璃般璀璨的晶瞳難掩傷痛地驟然一暗,但只眨眼功夫就渾沌盡褪重新恢復了清明澄澈。

「……會,難受。」怎能夠不難過呢?最在乎的人需要的……卻不是自己……

「可是他能夠走進爺的心,我……不行,能讓爺忘卻過去的是他,讓爺重拾笑顏的也是他,因為那男人,爺斂了不少性子,至少他恣意傷害自己時那男人能阻止,我卻辦不到,能陪着爺支持爺繼續走下去的……不是我。」

深吸了口氣揮卻無用的惘然感,赫連魑魅回憶着這些日子以來幕幕殘雪因祁滄驥而起的變化,把那些早在心底里反覆多遍的說辭娓娓吐出,即使每否定自己一句,胸口就難忍地緊揪,但當想起那男人對爺的柔情點點,淡瞳里的堅定就顯得更加無悔。

「他對爺,很重要,我不啻不會殺他,也決不許任何人對他動手。」

一段不輕不重卻仿若宣誓般的諾語讓戎剩停下了指間挑情的撫弄,原本掛在俊顏上迷人的笑容早巳冷凝無蹤,深如墨濃的暗眸里更是一分一寸覆滿了霜寒。「魅兒,你不是又說錯了什麼。」

難得這隻惜言如金的貓一反常態,一口氣說得這麼多還說的這麼順,誰知道從那兩片紅唇間吐出的每一句都是愚不可及的蠢。

「你的意思是可以為你那個爺做盡一切卻什麼也不圖不求?命都可以不要了卻不敢把他據為已有?人家琵琶別抱,你不但可以笑臉相送跑腿幫襯,還心甘情願地為那個塌了你的天的男人效死盡忠?」

幾個時辰前不久才少了根筋地賴他當褓母,這當口竟又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出這種叫人翻白眼閉氣的渾話,戎剩不禁開始佩服起自己的耐性,居然還能忍着沒直接動手宰了這隻叫人看了就氣的笨貓,任他這般囂張地在眼前晃。笨到把愛慕之人奉若神明不敢觸碰也就算了,居然連情敵都可以捨命相護?就算是愛屋及烏,沒必要連佔巢的黑鴉也一併概括承受吧!這隻笨貓到底有沒有點自覺……

「魅兒,你這腦袋瓜子到底是被生得笨還是被教得蠢?書念得再少總也該聽說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吧!你這隻貓是想走路摔死還是被雷劈死?」

從沒把話說得這麼露骨的刻薄,堂堂剩王根本不屑說出這種有損身份的鬥氣話語,只是現在這個本該無所不能、英明神武的剩王真的不知道該拿什麼稱讚這隻笨貓的忠貞義節,這樣的腦袋只怕只有重新換一個才可能把裏頭的漿糊全倒光。

五指緊拙著掌下渾潤的股臀上,戎剩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有這麼咬牙切齒的情緒,天下人能讓他皺眉的已是寥寥無幾,還留有氣能繼續惹惱他的就隻眼前這一隻。

十年,不是三朝五載而是整整十個年頭,死得快的都不知輪迴殿上跑幾回了,眼前的這傢伙卻徒長個兒不長腦,浪費了十年光陰傾慕之情卻還停在幼兒階段。說來自己今天也有點遲鈍,早在這隻貓臉不紅也不白地開始發獃時,他就該知道這隻貓的所謂迷戀根本只是場虛幻神話!

「……希望爺幸福,不對嗎?喜歡他希望他快樂活着,也不對?為他想為他做,又有什麼不對?」忍着股腿處又疼又羞的異樣感,反抗的詞語就這麼不經思索地衝口而出,激動之下連詞語組合的順暢與否都顧不及,這一刻赫連魑魅早忘了理智,忘了所有的戒慎警告,兩隻琥珀色的晶瞳里全閃着熊熊火光。

一連三個擲地有聲的不對讓戎剩冷若冰霜的容顏總算有了點回暖氣息,壞到谷底的心情也跟着舒展許多,原來這隻貓笨歸笨倒也還記得自己有牙有爪嘛!也許……還沒無藥可救到必須換個腦袋。

「沒有不對。」相較於質問者的氣急敗壞,回答的人就顯得悠哉了許多,詞組之間角色對調,戎剩又恢復了平日從容瀟洒的自在,被挑釁到皆目欲裂想咬人的反而換成了被他鎖在雙臂間的赫連魑魅。「只是為什麼只停留在『我想、我希望』?為什麼不說我『要』?」原本箍抓的長指改為在人兒光裸的背脊上游移,戎剩就像把正在冒火的赫連魑魅真當成了只貓,徐徐撫慰着懷裏這小東西張牙舞爪的逆毛。「我跟你不一樣,想要的我會不擇手段地抓在手裏,絕不放開。」

宛如被迎面揍上一記狠拳,愕然中眸底深處耀如火彩的光芒漸逝,代之而起的是片叫人不忍卒睹的暗灰,那是種仿若已走至盡頭般的絕望。不一樣嗎?當然,不一樣……

咬着唇,赫連魑魅倏然偏過頭去,不想再多看上一眼黑瞳里的自負神采,那種目空一切的霸氣他已太過熟悉,爺那雙燦如夜星般的亮眸中也常流轉着這般神韻,彷彿天地萬物只要他想,就沒什麼握不在手裏。

祁滄驥也是,不管是人前溫文儒雅、沉靜穩健,或是人後嬉笑怒罵沒點正經的那面,不意間流露的都是這種睥睨蒼生的王者氣勢,所以他足堪匹配爺的傲,爺的狂,甚至連看似單純若赤子般的戎月……也是。

他們,全是同一種人,擁有着平常人窮其一生也無法觸及的耀眼光芒。惟獨……自己不是……不是天之驕子的這類群……

兩者相隔何止千山萬壑,那是雲泥魚鳥之別,是即使再努力也永遠追不上的距離,他只能是盛芒下的那抹淡影,相生相隨,光離影滅……

一抹影,又有什麼資格……不放手!

「在想什麼?臉色這麼難看。」

難得見這隻笨貓學虎發威吼了兩句,怎麼轉眼又變成了只斗敗公雞?伸手勾起那張黯然失採的臉容,戎剩若有所思地睇凝着那雙左躲右閃逃避着自己的貓兒眼,答案早已在其中昭然若顯。

看來無意間又踩着這隻貓的痛腳,只是,他還真沒想到這隻無私無我到可以立面牌坊的笨貓,脆弱的那一面竟是恁般的多愁善感,還以為他的魅兒該屬於五大三粗的那類型,否則如此纖細又怎麼做得到凡事無謂呢?!

矛盾的笨貓哪,幹嘛活的這麼委屈?瞧他披血殺敵時的那份俐落,怎麼也聯想不到性子卻是彆扭到這地步,虧他還洋洋得意大了自己四歲,根本只是虛長年歲,其它的……

唇角微挑勾勒出抹邪魅的彎弧,一抹凜色緩緩浮現在如墨深濃的瞳澤里。算了,求人不如靠己,等這隻笨貓開竅,大概真會等到古詩那句「冬雷震震夏雨雪」的時候,既然這隻貓這麼習慣當抹無聲的影子,那他就來做照影的光吧!鎖牢住這抹影只屬於他戎剩一人!

「戎剩!」

驚喊中,赫連魑魅猛然轉回了頭,一如偏移開視線時的決然,原本兀自半斂,神黯的雙眸也因為下身x口被異物侵入的違和感而驀然大睜,什麼感傷感慨的全被驚羞的感受擠到了角邊去。「魅兒,我比較喜歡你喊我另個名字。」

再噯昧的言詞也不比這句聽似平常,實則玄機暗藏的話語來得煽情,甫憶及那晚態情縱慾的片段,赫連魑魅淡蜜色的肌膚上就迅疾爬滿了赤霞,尤其雙頰唇耳一帶更是片妖冷的紅,就連呼出的氣息都變得那樣的灼熱燙人……

這傢伙,就不能放過一次戲弄他的機會嗎?不上不下的感覺讓赫連魑魅憋的連句抗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想着趕快到床上解決這折磨人的感受,偏偏戎剩卻似很享受地像逛大街般漫步。一段不遠的路程不但走得慢還走得歪七扭八,惱得赫連魑魅索性鬆了自虐的紅唇一口咬上橫在眼前的細嫩肩肉,男人什麼身分什麼脾性的全扔到了九霄雲外,既能堵住示弱的申吟又能解氣,他幹嘛擺着光看不用。

濃眉微挑,沒人見着的俊顏上徐徐綻露抹由心的淺笑,裏頭除了有着即使給人見着也沒人敢信的寵溺外,還摻了點可謂之溫柔的神情。

呵……這隻笨貓,終於懂得為自己任性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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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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