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台北鍾家早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鍾威的突然赴美根本交代不出一個理由。鍾臨軒怒不可遏,他敏銳地察覺到和余安雅必然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卻口風甚緊。他避着若蘭,找鍾憶問話,她愕然地搖頭。
「爸,這不可能吧?你有沒有搞錯?哥會不會是美國那邊臨時有事?」
「我查詢過了。他根本沒和美國分部的任何人碰頭!這王八蛋!做事情一點分寸也沒有。鍾憶,不許妳透露半點風聲,包括妳媽和妳大嫂。她們若是有任何疑惑,就說妳哥赴美國處理一件緊急案件。」
鍾臨軒嚴厲地叮囑她,臉色鐵青。
「千防萬防,還是着了她的道!」
他以為這是余安雅一手安排設計的,心裏恨得牙痒痒的。立刻交代底下的人替他訂位,他要立時趕去紐約,當然,他向底下的人是這麼說的:「我和總經理一起到美國處理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攸關整個鐘氏的前途。這期間你們全聽劉副總的調派,有事的話他會隨時和我聯絡。」於是,不出一天,鍾臨軒訂了位子,直奔紐約而來……
當鍾臨軒風塵僕僕到達紐約,已是深夜,他只好在一家就近機場的飯店掛單,老氣悶悶地住了一晚,隔天一大早,招了部出租車,朝余安雅興師問罪去了。
來開門的卻是鍾威,他睡眼惺忪,好夢未醒,鍾臨軒一腳踢門進來,轟然巨響。
「你這王八蛋,台灣什麼女人沒有,你跑到美國來?」
安雅愕然地從浴室中出來,不敢相信站在眼前充滿憤怒、吹鬍子瞪眼睛的人竟是平時風度翩翩的鐘臨軒。
「鍾伯伯--你--」
「妳不要叫我,我擔當不起。這算什麼把戲?妳可憐兮兮地從美國到台灣,一副嬌弱惹人憐愛的模樣,竟然把我唬過了。妳說吧,要什麼條件才肯放過鍾威?」
鍾臨軒冷笑着,等她發言。
「爸,你不要誤會安雅,是我」
鍾威想要辯解,鍾臨軒一掌拍過來,結結實實打在鍾威臉上:
「你住嘴,這裏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鍾威怒目而視,父子倆勢同水火,劍拔弩張。安雅見狀,走過來,穩住鍾威。
「你若信我的話,不要意氣用事。讓我和他談,好不好?他正在氣頭上,你根本無法說話!」說著遞給他一條熱毛巾,「把臉上的血漬擦一擦!」
鍾臨軒冷哼一聲,不以為然,低低咒罵:
「不長進的畜生!」
安雅把鍾威按住,用眼光哀求他。鍾威軟化了,硬生生的待在一邊。
安雅吸了一口氣慢條斯理的把毛巾擰乾,晾好,接着又倒了杯咖啡,端在鍾臨軒眼前。
「鍾伯伯,再怎麼生氣,你先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外頭可寒冷呢!」
鍾臨軒不領情;安雅只好放在一旁。她又往爐子添了一些木炭,把窗子拉上,這才回到座位。對他報以微笑。
「你大老遠從台灣趕來,就為了給我開條件來的?你準備了什麼條件?」
鍾威聞言,楞在那兒,想起安雅交代的話,遂忍了下來。
鍾臨軒冷哼一聲,說:
「妳開口吧,我鍾氏企業相信還應付得起!」
「這麼有把握?」安雅淡淡一笑。「你聽清楚啊!」她故意輕咳兩聲,「我要的是你們鍾家將來的後代子孫都得在我的眼前磕頭喊聲祖奶奶!」
「妳放屁!」鍾臨軒聞言,忍不住咒罵出來。
鍾威甫聞言,也是一陣錯愕;半晌意會了,差點忍俊不住。安雅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才勉強忍住了,靜待下回分解。
「憑妳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也敢這麼狂妄。妳儘管有多大能耐,要得去我們鍾氏一半產業,也休想達到這個目的。」
「很不幸,我對你們鍾氏企業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想屈服你們鍾家的人。」安雅慢條斯理地說,一點也不生氣。
鍾威幾乎擊掌而笑,卻見安雅眠嘴阻止他。
「余安雅,妳不要惺惺作態了,妳和妳的母親沒有兩樣。當年她眼中只有餘家的財勢,所以最後才會死於非命。」鍾臨軒一步挫敗,不惜拿出殺手鐗來,「妳的眼中不也只是我們鍾家的財勢嗎?但是妳休想得逞,即使鍾威一時迷惑於妳的外表,別忘了,我還在,必要時,鍾威將只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
「我請問你,為何這樣侮辱我死去的母親?我相信當年我母親所選擇的人比你所擁有的絕對不僅僅只有財富和外表。」
「余振豪算什麼?充其量不過是個儒夫而已;而你們余家也只不過是個空殼子而已,脆弱得不堪一擊。」
「余振豪是個儒夫,那你算是什麼東西?」亞琴的聲音突然響起,門開了,她帶着僨張的情緒出現:「你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騙子,一個人渣而已。」
安雅暗暗叫了一聲:糟了,姑媽一來,這一切如何了局?
亞琴迅速地逡巡了全場,她看到衣衫不整的鐘威,臉孔似曾相識,又看看怒不可遏的鐘臨軒,忽地就明白了一切。一抹狡獪得意的笑容浮自嘴邊,她投給安雅一個讚賞的微笑,從容自若地坐了下來。
「鍾臨軒,你不遠千里而來,敢情是為了令公子?」
「原來都是妳在搞鬼!我就猜想,憑這個丫頭縱有三頭六臂,也囂張不到哪裏,看樣子,我是估錯了,畢竟妳對我下過功夫,實力不可小覷。」
「你!」
亞琴聞言,一時氣不過,撲過去,舉手便摔他一個耳光。鍾臨軒猝不及防,頰上立刻印了紅辣辣的五爪印,他恨恨地說:
「我不跟妳這種女人計較,更沒有工夫和妳鬼扯。鍾威!走吧,難道你還不清楚這個騙局?反正,這種拿當給男人上的勾當,誰佔了便宜大家肚裏都清楚。要錢,我會施捨一些給妳們;想要人,門都沒有。」
他一個箭步,抓起鍾威的手,便要向外走。鍾威根本搞不清楚狀況,急着看安雅,安雅一臉愕然;亞琴冷眼觀看,神定氣閑地說:
「鍾大老闆,你還是省事點吧!先熄火,再喝杯咖啡,我們坐下來聊聊。人家根本不想離開,你就別費心了。安雅這裏格局雖然小,一樣也不缺,住起來還挺舒服的,是不是呢?小夥子!」
安雅聽姑媽愈說愈不堪了,急得直跥腳,可有她在,安雅幾乎插不進嘴,可氣的是鍾臨軒也誤以為一切都是亞琴在策畫,根本改弦易轍,把箭頭掉轉方向,根本不理會安雅了。
就在這節骨眼上,琳達突如其來地撞了進來。
「安雅,妳在搞什麼?門也不關好,外頭--啊,這是什麼陣勢?我有沒有走錯房間?哎呀,亞琴姑媽,妳老近來可好?看妳氣色不錯呀!」琳達何等聰明,她望房子看了一圈,又見安雅給她暗示。
「琳達!這就是我向妳提過的,鼎鼎大名的鐘臨軒。」
琳達把一些事情在腦里兜了一遍,便豁然開朗,她的表演細胞突然全活躍了起來,挨近鍾臨軒,她唷了一聲:
「果然是風度翩翩,鍾老闆,我們亞琴姑媽可是常常提起你的大名,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琳達咬文嚼字,把生平記得的中文全請出來,擱在舌頭邊。
安雅苦笑着,以眼光暗示她別演得太過分。可她哪裏有把握?這妮子瘋起來,沒人管得了的。
亞琴皺起眉頭,十分厭惡,她沒料到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來,於是責她:
「琳達,我們有事要談,沒事的話,妳請吧!」
「誰說我沒事?姑媽妳老是健忘,妳剛才不是給我電話,要我過來採訪什麼重要消息嗎?我以為是什麼天大的花邊新聞,原來只是鍾大老闆駕臨紐約而已。我那些讀者大爺們對這種沒興趣,他們想看的是那種--嘻嘻,添加材料的有趣消息。咦,這位是誰呢?」琳達故意靠近鍾威,然後揚聲問人。
鍾臨軒聞言,臉色大變,以為來了個寫小道消息的記者,他平生什麼都不怕,就怕這種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懂的文化流氓。
「他是鍾家大少爺!」亞琴微露驚訝,旋即露出喜色,故意介紹,然後緊盯着鍾臨軒的臉。
「啊,是鍾大少爺!」琳達一想,這是安雅的心上肉,可不能得罪,於是繞到安雅旁邊,低聲問她:「老公藉我消遣一下,如何?」
安雅掐她一把,也由不得她不肯了。
「喲,鍾威,對不對?我那兒有你成打的數據,就是苦於派不上用場。咦,奇怪,你不是在台北嗎?怎麼跑到紐約來了?」
鍾威見她和安雅互通消息,料准這瘋言瘋語的小姐必然沒有什麼傷害性,也就對她和顏悅色,說道:「琳達小姐,希望妳筆下留情,不要添油加醋。」
好傢夥!琳達斜睨了安雅一眼,投以讚賞的表情。她旋即繞到亞琴旁邊,問道:
「姑媽,妳不是要我寫些什麼來着?標題說是什麼台灣大亨千里尋子,公子多情紐約覓愛,是不是?主角是誰呀?我得趕緊回報社交稿,台灣那邊也急着要稿子呢!」
鍾臨軒的臉色大變,陰睛不定,他說:
「琳達小姐,希望妳不要聽她一面之辭。」
「那好哇,你告訴我好了。」她裝模作樣的掏出筆,隨便拿起一本電話號碼簿,有模有樣地記起來。
「這樣子吧,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妳先別急着寫。」
「不行,我採訪一向很客觀。亞琴姑媽,妳也得跟着去才行。」
亞琴一時搞不懂琳達葫蘆里賣什麼葯,遂點點頭。琳達向安雅眨了眨眼睛,旋即挽着鍾臨軒,又扶着余亞琴。
「走吧,我得仔細斟酌,小心報導,否則,有人會砍我的腦袋。」
亞琴很無奈地隨琳達離開,不時回頭望望安雅,安雅裝作沒看見。
待他們出了門,安雅吁了一口氣,鍾威立刻問她:
「那個人是何方坤聖?她不可能真的是記者吧?」
「琳達是天生鬼才,什麼她幹不了?不過,這會子她是替我解圍,你放心,她罩得住的。」
安雅雖然鬆了一口氣,可是一想起亞琴姑媽的表現,忍不住煩惱起來。
「怎麼辦?」安雅微鎖着雙眉。
「看樣子,你老爸是真的發火了。唉,也難怪他生氣,你竟真的這樣子就飛過來了,全然不管一切。」她既感動又苦惱,「我也忒迷糊了,胡裏胡塗就叫你來,這下子怎麼收拾?你爸不麻煩,麻煩的是我姑媽,她認定了我是她的同謀者,這下子她突發異想,也不知會鬧到什麼樣的地步?」
「妳別發愁。儘管坐下來,這樣踱步也不是辦法。」鍾威恢復了冷靜,推了推眼鏡:
「我得回去一趟,把事情做個了結,然後再接妳回台灣。」
安雅不置可否這本就是意料中事,也是理所當然,她能說什麼?
「琳達待會兒肯定會打電話回來,我讓她問明你爸的飯店,你明早和他一起回台灣,這裏我來處理好了。我怕我姑媽可能有點兒麻煩。」
安雅望着他,疼惜地說:「后不後悔來這一趟?把你折騰的!」
「後悔?」
鍾威擁緊了她。
「我只後悔沒有能夠儘早把妳帶回台灣。妳在這裏,我得提心弔膽,唯恐那個叫徐子襄的人會搶走了妳。」
「傻話!我才提心弔膽呢,你爸說的,把當給男人上的女人笨得很,台灣的女孩又多的是,再說,你的太太--」
「我答應過妳了,絕對做到。」
他止住了她的話,這時,電話響起,安雅搶着聽,果然是琳達打來的,她說:
「安雅,妳姑媽真的不太對勁,她似乎有些問題。我的表演激起了她的想像,我看哪,她似乎想用新聞媒體來打擊鐘臨軒。」
琳達急道:
「她根本不考慮妳的死活,只顧她的目的,而鍾家老頭子一心只想用錢擺平,我真想狠狠地敲他個五百萬美元,省得下半輩於辛苦工作。嘿,妳知不知道,妳旁邊那傢伙還真值錢,我看妳乾脆真戲假作,賣他個高價錢。然後我們環遊世界去,去他的臭男人!!。」
「琳達,說正經的吧!妳看我姑媽怎麼應付?我可不希望這件事搞得人盡皆知!」安雅央求她,「何況,鍾威他也為難。我們能否設法拖住我姑媽,讓鍾威和他爸先行離去?」
「妳若吃虧了,也不後悔?」琳達心直口快;「安雅,天底下沒有幾個男人靠得住。妳自己考慮清楚!」
「妳說過的,鍾威不太一樣,是不是?」
安雅抬眼看了鍾威一下,握住他的手。
「琳達,妳想法子拖住我姑媽吧!鍾威一定得回去,那邊可能已經天翻地覆了。」
「好吧?」琳達沈吟了半晌。「鍾老頭住在假日飯店,妳讓鍾威先過去。等我擺平了老頭子,再料理老婆子--唉,還真麻煩,好了好了我掛了,交上妳這朋友,還真麻煩。」
「琳達,Iloveyou!」
安雅愉快地掛上電話,催鍾威上路,她重重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你先去假日飯店等,你爸爸稍後會回去。答應我,不許和他爭吵,先聽他的安排,天下的父母都是為了子女好處着想,他絕對不會害你的。至於你回去之後怎麼做,想清楚一點,保持你冷靜聰明的智慧,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則,我一直都會在這裏等着。」
鍾威被她推着坐上出租車。
「記住我的話!馴良如鴿子,靈巧像蛇。知道么?」
她用力地合上門,把她的愛人送出了她的世界,然而,心裏卻是充滿自信與愉悅的
鍾威的子孫將會朝她跪拜喊租奶奶!她想起剛剛那個善意的玩笑,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渾然忘記了離別的傷感。
***
當琳達推着亞琴氣呼呼地進門時,安雅正在整理房間。
「人呢?」亞琴四下張望,難掩失望。
「誰?」安雅轉身,笑容滿面。「姑媽,妳大概累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妳不要避開我的問題,鍾威到底哪裏去了?」亞琴厲聲問她。
安雅沈靜地放下手邊的工作,說:
「他有他自己的腳,他要去哪裏,我怎麼管得着?」
「余安雅!妳--」亞琴一個箭步衝上去,狠命地摔上一個耳光。「妳和妳母親一樣無恥!」
琳達拉住了她,怒道:「妳憑什麼打人?小心我告妳。」
「我憑什麼?憑我是養她廿年的人,憑我是她父親的妹妹。妳呢,妳這個瘋丫頭,我差點上了妳的當,鍾臨軒的支票呢?妳拿出來。」
安雅撫了撫臉上的痛處,問琳達:「他給了妳什麼東西?」
「妳的賣身錢!」亞琴狠毒地回答:「妓女賣了身,至少還拿人家一筆錢!妳呢?妳倒貼了人家,讓人家給佔盡便宜,妳以為妳得到什麼?鍾臨軒是什麼樣的人?他養的兒子又會是什麼樣出息的角色?我辛苦養妳廿年,最後竟然倒貼給鍾家看笑話,妳真出息!妳別以為妳贏了。等着吧,等着看人家在台灣怎麼編派我們余家的笑話!我余亞琴辛辛苦苦費了廿年的心,竟然養出妳這天下第一號的白痴!哈……哈……」亞琴笑得很凄楚,眼淚都快掉了出來,她一面笑一邊罵:「鍾臨軒這王八蛋,咱們走着瞧,我余亞琴不必靠別人,一樣能教你粉身碎骨……」她瞪着高跟鞋,一路怒罵而去。
安雅覺得既疲乏又空虛。
「琳達,我該怎麼辦?」腳下一個踩空,暈了過去。
琳達一個箭步衝過去,接住了她,把她拉到沙發上躺着,偏偏這時電話又響起了。該死!琳達拿起電話,很不客氣地哈啰一聲,竟是鍾威,他也征住了,沒想到是琳達,於是很不安地問安雅在不在。琳達看了一眼安雅,心想,若說她暈倒了,這小子準會火連趕來,那她一片心血不就又泡湯了?於是她咬着嘴唇,撒了一個謊話。
「她正和她姑媽磨着,沒空接電話,待會兒再打來!」說完趕緊掛上電話,拿出急救箱,掏出嗅鹽,不分青紅皂白地往安雅鼻孔塞。
安雅醒來,撐着坐起來。
「鍾威呢?」她似乎胡塗了。
「鍾威早被妳迭走了,還問?」琳達擰了條手巾給她擦拭,「妳姑媽說得沒錯,妳是天下第一號傻瓜!」
「妳怎麼也學起她來了?明知道她心裏有偏差。」安雅瞪她一眼,「好啦,妳也休息一會兒。這大半天把妳累壞了。」
「唉!」琳達一下子滾倒在床上,亮出支票:「還好,表演費還算不錯。乖乖,一百萬美元吔,鍾老頭出手真大方。可見得鍾威的身價多麼高,妳早看開點,這一下子發財了。咦,幹什麼?」
安雅伸手去搶,琳達溜開了。
「妳給我!」安雅有些生氣。
「給妳?」琳達霍地站起,「撕掉是不是?我的小姐,別來妳那一套了。這可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我才不給妳使性子撕掉呢。」
「琳達,拿了人家的錢,我算什麼?」安雅繼續伸手搶。
「誰說是妳要的?我琳達既不高貴也不偉大,我拿的總可以吧?安雅,」
琳達一臉嚴肅地說:
「一百萬元不是個小數目,妳不要隨便使性子。妳想看看:亞琴姑媽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妳找誰開口要錢去?如果妳找不到工作,靠誰生活?別天真了,一百萬元就是一百萬元,在紐約依然吃香得很。鍾老頭隨便一根指頭都比這粗,妳擔什麼心?鍾威如果真愛妳,還巴不得妳再多揩一點呢!何況,揩人家油的是我,人家頂多罵我,哪裏說得到妳?拜託妳實際一點,好不好?」
安雅頹然坐下,根本沒有力氣和她爭。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琳達努着嘴說:
「是那個踱金的傢伙打來的。」
安雅睨她一眼,旋即拿起電話,「喂」了一聲。
「妳還好嗎?」鍾威的語氣甚是焦急:「妳姑媽有沒有為難妳?」
「她能拿我怎樣?有人才擔心你會拿我怎樣呢!」
安雅故意說給琳達聽,琳達朝她扮了鬼臉。
「你爸呢?」安雅揮手叫琳達走開。「他還在生氣?」
「我照妳的話做了,所以他的氣也消了大半。安雅,妳無論如何要為我保重自己。我一回台灣就着手處理‥‥」
安雅執着話筒,露出溫熙的微笑,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應起自她的體內,悠悠輕輕地唱和着。她怔怔然,起了一種與生命之源流貼近的感覺,她想,「他」已在了么?下意識地撫摸自己平坦堅實的小腹,似乎--似乎「他」悄悄地與她擊掌而誓,約定今生。
***
亞琴姑媽的態度似乎一發不可收拾,她把自己禁錮在長島的大房子裏,鎮日叨叨不停地怒罵一切,對所有來者一視同仁--不是怒罵便是丟擲物品。幾日之內,已完全變了另一個人。安雅只得向徐浩求救,他即刻趕到,子襄和子眉也一併同來。
徐浩設法安撫住亞琴,並請醫師治療。醫師診斷是屬於精神官能症,並建議讓亞琴住進療養院作完整的醫療。幾經掙扎與考慮,安雅終於點頭。備齊了一切用品與衣物,他們將亞琴送往紐約市立療養院。是日,紐約的雪正融,其寒無比,冷氣肆無忌憚地侵入人的肌膚之內,安雅哀傷地別了亞琴,無法遏抑的悲痛襲擊着她,她甚至想,是否我錯了?是否我一手造成了她的不幸?幾乎無法舉步。子襄戒慎恐懼地隨侍在她身邊,唯恐她有任何差錯,全心全意地呵護與關懷自然流露,琳達見狀,不免一陣嫉妒,旋又想起安雅的不幸,憐憫之心代起,她又替她憂煩不已:這個子襄,那個鐘威,如何了局?
當晚,在亞琴的房於里生起了熊熊的爐火,子襄、子眉、安雅和琳達並坐,聽着徐浩細說從頭。
「古人說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我年輕時不能體會,如今死的死,病的病,散的散,我終不能不承認--人生,是一場劫難。安雅,」徐浩安慰她,「妳姑媽的苦,就在一個「執」字、她太執着、太沒有迂迴餘地了。從我認識她起,她就是這個樣子。當年她留着俏皮的阿哥哥頭,以爽亮清脆的聲音在我們間吆來喝去,沒有人能不被她影響的,一直到她愛上鍾臨軒。」
他們幾個人都睜亮了眼睛,尤其安雅,更是無法接受。「怎麼可能?」
「當年,余振豪、江玉涵、鍾臨軒、余亞琴,還有我,」徐浩點了一根香煙,「彼此之間交織着複雜的情感。在我們小小的世界中卻產生了無比詭譎多變的關係。這就是人!振豪、臨軒,李麟和我,四個人同居一室,在台大潮來潮去的學生中,我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群。尤其是在五0年代,那個只被允許追求物質、討論愛情、與成家立業的年代,我們貧乏卻驕傲,孤獨卻喧鬧:香煙、咖啡、橋牌和女生是我們共同的寄託與夢想。我們四個人穩定的關係、平實的友誼卻因為江玉涵的出現而投下了變量。
「江玉涵是鍾臨軒的遠親,遠得不能再遠的一門親戚,因為北上求學,臨軒因而成了理所當然的護花使者,在別人眼中,自然把他們看成一對。但是我們都清楚,臨軒根本連江玉涵的手也沒碰過。江玉涵後來念了淡專,恰好與余亞琴同班,自然與余家走得近,又加上余亞琴的蓄意拉攏,她很快地和振豪相戀了。誰知道鍾臨軒早已對江玉涵死心塌地了,他不僅拒絕了余亞琴的愛意,並且給予了很惡意的嘲弄與難堪,也為此,和振豪決裂而去。鍾臨軒認為江玉涵的移情別戀是因為余家的財勢,憤恨之心不能平。因為因緣巧合,他結識了與余家鼎足對立的魏家女兒魏秋華,他娶了魏秋華,並且開始在商場和余振豪競爭。
「其實,商場上的現實本來就是眾人周知;余振豪個性柔弱善良,根本不是鍾臨軒的對手,他精心部署,在美國的市場上日益擴張勢力,當余振豪經營不力,年年虧損之時,鍾臨軒突然施以援手,給予大量借貸,然而在緊要關頭,他把手一勒,斷了余家的命脈,最後他接下了整個余氏企業。」
「爸,我想你當年傾慕的對象應該不是安雅她媽媽,而是亞琴姨,對不對?可為什麼她沒有嫁給你;而你卻娶了媽咪?」
徐浩無奈地點頭苦笑:
「當時亞琴感情受挫,立意遠走他鄉,所以來到美國,我也跟着她來了。我的愛慕並沒有得到她的垂青,她的心中耿耿於懷的是鍾臨軒。當時在美國僑界,鄭鍵伯是個響叮噹的大人物,亞琴基於一種賭氣的心情搶在鍾臨軒結婚之前嫁給了鄭將軍。至於我嗎?飽受失戀之苦,你媽媽適時出現,於是就這樣結了婚。」
「徐伯伯,為什麼我父親會相信鍾臨軒?願意冒險接受他的援助?」
「我想,在一個人走投無路時,即使明知是敵人給予的一線希望未必有希望,總會抱着嘗試的心情吧?何況,當時鐘臨軒態度坦然,連李麟和我都以為大家已經釋然了,甚至兩家也常聚會,怎會料到,在余家最要命的時候,鍾臨軒會再補上一刀呢?不過,話說回來,當時的紡織業競爭激烈,少了余家,鍾臨軒則有更大空間發揮,按常理來說,商場上的競爭殘酷且現實,哪有朋友可言?」
「我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安雅忍不住發問。
「他絕對是個最好的人,最值得交的朋友。不過,他的失敗在於他的出身,成長於優裕環境中的他不堪一擊,他一向在順境中成長,根本沒有嘗過失敗,甚至在愛情戰場上也是。所以,一次嚴重的打擊就足以使他致命!」
徐浩望着堅強的安雅,流露着無比的慈愛。
「安雅,所幸妳雖然繼承了父母純善的秉性與美麗的外表,卻有着迥異於他們的堅強毅力。我相信妳會過得幸福的!」
安雅垂下眼臉,想道:我善良嗎?如果我善良的話就不該搶別人的丈夫--我怎麼能算善良呢?
「好啦,孩子們,以前的事情你們都清楚了。那麼,現在誰來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安雅!」徐浩盯着她瞧,心裏有一些譜,卻不很肯定,亞琴喃喃自語的一些話,什麼鍾威來着,似乎不太妙。
子襄緊張地盯着安雅,他的心裏早已有了某種預感在初見安雅的剎那,他就發現她有所不同,似乎在依然美麗的光彩中增添了某種他所無法探測與掌握的成熟。
安雅覺得唇乾舌燥,坐立難安,教她怎麼解釋呢?--面對着徐浩和徐子襄,她如何解釋?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只有滿眶淚水地奪門而出
琳達知道自己又賴不掉了,於是她清了清嗓子,直截了當地問徐浩。
「徐伯伯,你真的疼安雅嗎?不論她當不當你的媳婦?」
徐浩肯定地點頭。
然後琳達轉向表情蒼白的徐子襄:
「你真的愛安雅嗎?即使她可能不會是你的老婆?即使她可能做了你們認為不對的事?」
子襄很困難地點了頭,因為他再清楚不過了這一點頭,就已經失去安雅了。
「你們只有點頭,才有資格關心安雅的事。否則,對不起,恕不奉告。」
「我們都點頭了,你還不肯說?」子襄急着催她。
「我來說--」安雅穩定清晰的聲音響起,她以着十分優美的姿勢走向徐浩,有點便咽地說:「徐伯伯,我沒有福氣當您的媳婦。希望您不要怪我!」
徐浩已經儼然知悉了,拍着她的肩,溫和說:
「傻孩子。妳的徐伯伯是個器量狹小的人嗎?再說,妳子襄哥也不是,只要妳喜歡,妳過得幸福?我們一樣高興的。不過,孩子,聽我一句話,鍾威他有打算嗎?」
於襄聞言,臉色「刷」地變白,一個氣悶,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哥,你去哪裏?」
子眉追了出去。琳達見狀,心想:這個人,人生地不熟的,別又出事了,於是跟着追出去。
琳達和子眉兩人遠遠跟着子襄,見他像失了魂似胡亂闖,着實擔心又疲累。街道上冰風刺骨,她們凍得鼻子都發紅了。
子襄停在一處公園的門口,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發獃。琳達走近他,嘆了一口氣。
「何苦?是你的,怎樣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怎樣求也求不到。」她一併坐下,悠悠說道:「人有的時候不能不相信命。江玉涵欠鍾臨軒的情,如今由她女兒還,冥冥之中似有定數。我只能勸你看開一點,別的也幫不上什麼忙。」
「鍾威--那個鐘威究竟是何方神聖?」子襄緊繃著臉,半天才擠出這一句話。
「對別人而言,鍾威也許不算什麼;甚至在各方面的條件都比不上你。但是對安雅而言,他是絕對且唯一的神。」琳達心有所感,嘆道:「如果你的對手是個人,那還有希望;假如是神,那就絕對無望了。我以前愛上一個準神父,最後他還是選擇了至高無上的神,因為在他心中牠是無可比擬的。」
「鍾威不是神。」子襄咬牙切齒地說。
「你錯了。在安雅心中,鍾威是不折不扣、絕對的唯一的神。」
「琳達,可是,人的心靠得住嗎?」子眉忽然加人他們的談話:「今天你愛他,可以說他是絕對的、唯一的;明天你不愛他,誰又是絕對的、唯一的了呢?我不是對安雅有所懷疑,琳達,我真心祝福她。但是,我所懷疑的是人生,還有人性。」子眉說完,鎖着眉往回走。「你們談吧。我想回去了,」她孑然地踩着凄清的夜色,在銀白的雪地上印下清晰的足跡而歸去。
子襄望着子眉的背影,發了好半天的怔,對琳達說:
「她這一向常常如此,我怕她已有了出世的念頭。」
「這事值得你這麼難過嗎?誰都有自己的權利選擇過什麼樣的日子,只要她覺得舒服、覺得自在就好了!」
子襄愕然瞪着她,懷疑安雅之所以離開他,此人定是罪魁禍首。忽地產生了排斥的心情,也不說一句,起身便走。
琳達連忙跟着起身,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自討沒趣。他們一前一後,影子重重迭迭,心事碰碰撞撞,一路回到亞琴的房子,安雅已先去歇着了,他們互生着氣,不說一句,各自去睡。
***
翌日,安雅很早起來給大夥準備早餐,她在廚房忙得差不多了,隱約覺得身後有人靠近,猛地一回頭,竟是子襄倚着門,用一種幾近怨恨的眼光盯着她。經過了許久,他才開口,問她:
「安雅,我哪裏做得不好?我忽視了妳嗎?」
「你一向對我太好了,子襄,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安雅以着非常溫柔的口吻,企圖撫平他的傷痕:「我曾經以你對我的關愛為最大的喜悅和驕傲,也曾想過有一天也許會成為你的妻,直到我認識鍾威。子襄,當有一天你遇到你理想的妻子時,或許你會了解我的感受。」
子襄閉起眼睛,仰頭冷笑:
「安雅,妳好殘忍。我的一切,竟然敵不過一個已婚的鐘威;我們數年的感情,竟敵不過幾個日子的認識。」
「子襄,我最不願意的事情就是帶給你痛苦。」她不得不把話明說了:「或許,如果我不認識鍾威,我會嫁給你,會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但是我將無緣認識一個名叫愛情的東西--你愛我、疼我、呵護我,但是我一直覺得有所欠缺,卻是不明白那是什麼,直到我遇見了鍾威,我才知道。」
子襄痛苦地睡了牆壁:
「你就不管我的感覺?我一心一意的情感?」
「我想,但是我沒有辦法,身不由己。子襄,身不由己,你能了解嗎?為了他,我再也不自由了。」
子襄頹然看她一眼,絕望而去。
徐浩一家人在用過了早餐之後,即告別離去,臨行,徐浩擁住安雅:
「有任何困難,隨時通知我。」
子襄照例也擁抱了安雅,卻是隨便了事。他只低聲說了句「保重」。
琳達大方地和徐氏父子擁抱道別,她迅速地在子襄耳邊說:
「給她一個微笑,否則她永遠不會好受。她已經夠苦了。」
子襄驀地慚愧莫名,又看到安雅黯淡的神色似乎不禁風霜,他的心疼與憐惜齊上心頭,臨上車,子襄終於給了安雅一個微笑,說:
「我永遠是妳的子襄哥。好好把握自己的幸福,聽我的話,把身體照顧好,不要讓自己受任何委屈。加州的陽光一直都會等着妳。」
安雅望着他們漸遠的車子,眼睛模糊一片。
「說真的,」琳達沈思似地對安雅說:「鍾威只除了讓妳愛上他這一點強過徐子襄外,其餘都不如他。我真奇怪,妳怎麼沒有愛上徐子襄?」一見安雅一副無辜的表情又趕緊改口:「好啦,這下子妳也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了?就算太陽不出來,月亮不見了,日子也依然要過,妳不要苦着一張臉,笑一笑,鍾威這傢伙他要敢欺負妳,就算我違背了毒誓,再回去台灣,我也不放過他……」
安雅睞她一眼,被她逗笑了。
「再回去台灣?那不要了妳的命?」
她們進了屋子,認真地研究起未來的種種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