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姬憐憐,你有病啊你。」他咬牙道。
「我只是要告訴你,林表哥,你別擔心,姬六夫一定會治好你雙腿的,如果你對我她有意,可以慢慢談……」
就在此時,林明遠聽見門布簾后響起聲音一一
「姬姑娘來了?」布簾掀起,一名穿着青色衣袍的高瘦女子進來,這女子,相貌不算細緻,但勝在清秀,雖神色淡泊,但容貌猶勝姬憐憐三分。
此女正是姬憐憐嘴裏的姬大夫,姬蓮。姬蓮往林明遠掃去一眼。朝姬憐憐點點頭。
「來接你表哥了嗎?過來坐着,我再替你看看風寒好了沒。」她聲線偏中性,不會特別的冷淡或熱絡。
「姬大夫真是好人。」姬憐憐走過去坐好,早習慣姬蓮這種堅守大夫立場的態度。
在青門裏,只有她倆姓姬,就算被師姐妹笑稱大雞與小雞,姬蓮也不因此趨機攀親熱,增加青門對她的好感,她就只是一直住在這裏,不熱不冷,對着青門每個來看病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細長有力的指腹輕輕壓在姬憐憐的腕間,姬蓮凝神把脈着。不經意間,姬蓮瞥見另一頭投來的審視目光。
這目光不是落在她身上,也不是給了姬憐憐。而是……
姬蓮低頭看着自己指腹碰觸的細白腕間。
忽然間,姬憐憐湊過來,問道:「姬大夫,你表情很嚴肅,怎了?我有哪不對嗎?」
姬蓮不習慣與青門子弟太接近,她不動聲色地挪后一點,才要開口,就聽見另一頭平靜地喊着:「姬憐憐。」
姬憐憐與姬蓮同吋側頭過去,林明遠面無表情地說著:「要走了嗎?要走就快點,這裏的藥味薰得我難受,你想要我馬上吐出來的話,可以繼續閑聊。」
姬憐憐嘴裏叨念着「真麻煩,真麻煩」,但還是任勞任怨地將他移到特製的竹掎上后,一鼓作氣將竹椅背了起來。
「哎,林明遠,你胖了點,是不?」
雖然已經習慣背林明遠了,但姬憐憐還是懷疑有一天她的腰會斷。
姬蓮掀開布簾,讓這對二局一矮表兄妹出去后,才取來姬憐憐的傘,問道:「這把傘……」
「交給他吧,讓我表哥替我撐着。」姬憐憐笑道。
姬蓮嗯了一聲,將傘交給林明遠后,又對她道:「姬姑娘……」
姬憐憐邊適應肩上這種突如其來的重量,邊隨口回應道:「姬大夫啊,其實你叫我小雞也是可以的,我叫你一聲大雞……」
「什麼大雞小雞的!雞同妓音,你不知道嗎……姬憐憐你做什麼你?」林明遠連忙扶住把手,穩住身子。
「真不好意思啊,表哥,我體弱,重心不穩,你大人有大膽,沒被嚇到吧?」
林明遠冷笑道:「虎落平陽被犬欺。」
「汪汪,表哥,你不知道在青門裏狗比老虎還受寵嗎?」姬憐憐轉頭朝勉強維持住表情的姬蓮道:「大夫,我走啦!明天再送這隻病老虎過來。」
姬蓮對這一幕已經麻木了。林明遠在葯廬話少,只要開口,間的都是他的腿傷或藥方作用,除此外他是安靜的,沒有對青門有任何好奇,也沒有追問他表妹在青門的生活,就彷佛他是一個遠道而來看病的外來者一一在姬憐憐來接他之前。
在姬憐憐來之後,兩人就像是兩頭鬥犬咬個沒完,如果不是聽青門子弟碎嘴,說這個男人在京城貪污舞弊,姬蓮是看不出這個人腐爛底子的。這人皮相太雅,清風明月、高門子弟的字眼用來形容他再適合不過。
清風明月的林明遠瞥了姬蓮一眼,後者沒有看向他,反而一直看着姬憐憐。
林明遠臉色不變,眼神卻不自覺陰喑了些。
姬蓮說道:姬姑娘,你風寒已經好了,可是每遇秋冬,仍極易受案,這是體質之故,往後稍有風寒跡象時,就過來拿副葯吧。」
姬憐憐感激地道了謝,背着林明遠走出葯廬。
林明遠打開傘,注視着在屋門前的姬蓮。兩人視線在空中交會,他不動聲色地探索着,姬蓮不閃不避就這麼坦然迎視着,沒多久,她布簾一掀,轉身回屋去了。
林明遠沉思地摸着傷腿,開口說道:「姬憐憐,姬蓮什麼時候來的?」
「你還不死心嗎?她就是個姑娘,卻硬被你說成是男人……她來很久了,早我四、五年吧,她的確星個女子,雖然扮過男人……」
「扮男人?為什麼而扮?」
「聽說姬大夫來到青門前都是扮男裝的。也許是這樣,舉止間都略帶男氣吧。唉,她也是個可憐人,家裏出了事,只能逃到青門來。林明遠,你還記得吧?青門姬滿選擇此山為開派立宗之地,同時也有其他姓姬的在此建了葯廬,姬大夫就是這人的後代,唯女子可入青山為醫,這是他們的家訓,」
林明遠聽着她喏喏叨叨的,他本意只是要問姬蓮的身家背景,哪知她竟對姬蓮家世如數家珍……
他心裏甚是不舒坦,於是充耳不聞,抬眼看向山景。
他一眼望去,滿山綠意被細雨淋得迷濛,如在畫中仙境裏,什麼人間名利都是俗物,可以拋諸腦後。
恍恍惚惚間,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則文章,大約是這麼說的,一個平幾樵夫入了山,遇見了個老人家,下了一盤棋,再下山已是百年後。
也許就連青門裏的人都不知道,青門最初,走的不是江湖路,而是求仙道。林明遠當年為進三姓大家族,對青門姬姓先祖着實費了一番心血研究,意外得到這個秘密並嗤之以鼻。
因為這種虛幻的追求終究失敗了,所以不得不成為一群執刀動槍的江湖人,那還不如像他一樣,追求一世的顯赫富貴,一世的京城繁華……人間名利正是他畢生追求。可惜……
他也失敗了。
他嘴角掀起諷刺的笑。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這話,我怎麼一點動容也沒有呢……」
「什麼?」
「我說,我有一隻小毛驢,此刻細雨騎驢入青門。」他哈哈大笑。
姬憐憐被當小毛驢這話她聽出來了,但她一向寬度很夠,不會為此生氣,她只慶幸這個表哥沒有在京城被民脂民膏養得腦滿腸肥,不然這些天的折騰她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她甚至看見他惡作劇——將傘微微偏了點,讓她淋個半濕,她暗地翻翻白眼。如果這不叫惡作劇,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形容他這種無聊的行為?
在離了葯廬后,這一泥路上陸續都有人走動。有的青門弟子撐着舊傘,有的戴着斗笠,沒戴的也有,在經過她與林明遠時,雖然沒有指指點點,但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略停了一下。
目光不是停在前頭的姬憐憐,而是竹椅上的林明遠。
小雨中,安安靜靜地,沒有人在交頭接耳,如同一座死墳,他想着。這樣說來,姬憐憐還保有活躍性,那真是走了狗屎運;但或許再過個兩年,她若還待在青門裏,也會跟這些道姑一樣像個死人?思及此,林明遠心裏悶了下。
「林明遠,你們考上官騎馬游大街的時候,也是這樣受人注目吧?」姬憐憐笑問。
她背後椅上的男人沉默着,直到過一會兒,才回著:「姬憐憐,你這是在諷我嗎?也是,我這番落魄,你非但沒有棒打落水狗,還能救上一把,就連我這雙腿,不是看在你面子上,姬蓮是不會救的。說到底,你還是我的再造恩人,這諷上幾句我該承受的。是不?」
姬憐憐嘀咕兩句:「我哪有諷你啊……我這輩子想騎馬游大街的機會都沒有呢……」
她話方落,山坡高處的另一泥道走來一人。正是撐着傘的趙靈娃,趙靈哇一眼就看見她,再看看她背後的「重物」,輕輕一笑彷如春暖花開。直到近處,她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
「姬師妹,我還當我看錯了眼,原來真是你。此刻你不是該在書屋嗎?」
「我馬上就去啦。」
「帶着你這個表哥去?」
姬憐憐面不改色地說:「他人總要透透氣,要悶壞了可不好。」
「也對,腿斷了可以治。腦子壞了,要治好就難了。」趙靈娃看看並不大的雨勢,掃過同樣撐着傘的林明遠。
「書屋沒有什麼秘密,讓他去了也無妨。可你要心裏有底,誰是外人,誰是自己人。」
「哎,我明白的。」
「我相信你明白的。這裏的每一個人,最小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二歲時就入了青門。在這裏,我們度過了大半人生,甚至,有的師姐妹迭擇終老青門。這裏,是大家的家,不容動搖的。」趙靈娃一臉慈相。
與她同行的弟子紛紛動容,點頭稱是。
姬憐憐也是其中之一,她感動道:「趙師姐所言,姬憐憐謹記在心。」
「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就好。」趙靈娃輕輕揮了揮手,說道:「去吧。」
她就立在那裏,山風吹得她青袍飛揚,宛如仙風道骨,山坡上的弟子皆靜立不動,等趙靈娃先行了,她們才一一有了動作。
林明遠不動聲色,眼眸冷沉,指腹極為用力地去抹唇瓣,這青門的未來掌門,一臉慈悲地與姬憐憐說話時,目光卻露骨地停在他的嘴上。
如果親生父母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那就是讓他的相貌比一般男子要偏好看些;可在官場上,乾淨的容貌只佔三分力,只有女人才須靠美色在官員間被把玩賞人,沒想到趙靈娃竟敢這樣看他……
……真令人噁心。
「姬憐憐,這種人當掌門,青門危矣。」林明遠忽道。
姬憐憐愣了一下,笑道:「趙師姐當掌門是鐵定的事,至於危不危,我沒法干涉吧。」
「難道沒有什麼二師姐,三師姐爭掌門之位么?」
她聞言笑出來。
「林明遠,這可不像你們狀元、探花,照考試來分的,青門的二師姐與三師姐,是師傅早年收留的,只比大師姐晩一點入青門;我們是依入門先後分的,二師姐與世無爭,三師姐資質平平,這都是師傅明點出來的,唯有趙師姐,是青門裏資質最好的,由她當掌門,最合理不過。」
「姬憐憐,你排行第幾?」
「唔,青門全數共有一百三十一人,三十人是師叔們,如今不是雲遊四海就是住在青門後山不理事,我排行七十二。」
「你師傅對你的評語是……」
姬憐憐嘆了口氣。
「我入門時,師傅年紀已大,都星趙師姐代教的。要評語嘛,趙師姐作風與師傳不一樣,她一向不評。」
林明遠諷笑:「莫不是見你是姬姓,不願評吧?」一頓,他又道:「難道你就沒有野心嗎,當了掌門要風是風,要雨是雨……」
「當了掌門,有風要替大家擋風,有雨要替大家遮雨,你不覺得太麻煩了嗎?那還不如安安靜靜地活在一角,來了小風自己擋,來了大雨有人擋。」
這話說得實在沒有志氣,完全不合林明遠的脾性。他一向愛做個呼風喚雨的人,安安靜靜活在一角?當隱形人么?就算是再隱形的人,也會有人因為利益受損而將她掀了出來。青門與三姓大家族在檯面下一向保持隱密而密切關係,但不表示青門掌門不會對青門裏有人姓姬而耿耿於懷。
姬憐憐就是個傻瓜,不懂內部糾葛,他正想再勸勸她,就聽見有姑娘喊道:「姬師姐,你終於來啦!我以為你又想貪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