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明遠瞧了她一眼,心思瞬轉,笑道:「趙仙姑,這一路上幸有你們幫忙,林明遠必銘記在心。」
他記得此女姓趙,叫靈娃;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這路上姬憐憐曾嘆道「靈娃」這名字好過「憐憐」許多,這點他不只認同,還想加上一句:趙靈娃人如其名,相貌確有幾分靈氣,如果做為一派之首,倒是極好的門面。
趙靈娃眉毛一挑,湊近林明遠,其距離之近,林明遠沒有移后,卻也看不起此女過於盂浪。
她看着他,輕聲吐語:「才沒幾天工夫,就能從蓬頭垢面的將死之人,轉眼笑臉迎人,你這意志力不錯啊,真是姬師妹的表哥?不像啊,滿肚子壞水的,肯定是她偷養的野男人吧?」
林明遠連眼皮也沒眨。
她又退回合理距離,義正詞嚴說道:「青門規則向來是各由事各自理,若然理不了,也不必當青門人了.我與其他師妹們沒幫什麼忙,一來是青門規矩,二來是我們與姬師妹交情沒好到可以為她去救一個貪污的官員。」說到此處,趙靈娃雙手合十,一臉聖潔。
「罪孽啊罪孽,我們與罪人共行,但我們絕不會被罪人所迷惑,」她瞟了一眼表情沒有變化的林明遠,踢一踢姬憐憐,低語:「可憐的表妹。」
這種低語的程度,不只林明遠聽得一潰二楚,連正在收拾行囊或者要入睡的青門道姑們也都聽見這話,紛紛合十,齊聲低語:「可憐的表妹。」
林明遠的笑容仍保持着,臉色不青不白,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要論臉皮厚,這些小道姑又有哪個比得過在官場打混過的他?
他轉頭去看睡得正熟的姬憐憐。
「傻瓜蛋,人家在諷你呢。」他推推她。
她恍若未覺,還發出輕微的唏哩呼嚕。林明遠沒再看向那些已經入睡的青門道姑,逕由伸長手臂撈過她的包袱,一打開,他無語了。
一眼望去數不完的大餅,被姬憐憐包得妥妥噹噹,彷如珍寶。青門真是窮透了,他想。
包袱里還有替換的寬袍,剩一半的水袋,以及江湖記事的本子,他隨意攤開本子一看,不由得讚歎這姬憐憐字寫得極好,大器到……猶如男子筆風?
他順勢讀下去,讀得甚是乏味,他不是江湖中人,這道上的紛紛擾擾他毫無興趣。上面寫的是各門派近年事迹。或者哪兒的江洋大盜伏誅,是何方英雄少年出手,又是以哪一劍式終結大盜,最後再提醒各家門派,近曰又有賊子出沒等諸如此類;林明遠一目十行,過目即忘,反正與他無關,他記這些做什麼?無聊之至。
他吃着乾巴巴的餅,配着水喝,等到有些微飽足,又蓿巒睡倒在他身邊的姬憐憐。
「喂!姬憐憐……」他將大餅剝成小塊小塊地,沾了水,遞到她嘴巴,用力拍着她的臉頰。
「吃點東西!」
叫了幾次,她才掙扎地張開眼,含糊說著:「吃不下……我要睡覺……」
她的聲音沙啞,又帶點鼻音,林明遠皺起眉頭。
「不行,你得要有體力。你要不吃,我就擾得你沒法睡。」
她聞言,惡狠狠地瞪他,罵著:「林明遠就是個壞蛋!」又閉上眼睛,聽見他低聲說「吃」時,嘴巴才勉強張開,聽見咬下時才咬個兩口就囫圇吞棗,基本上她大部分的神魂已經奔往不知名的天地了,現在她就只是具強屍,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直到林明遠喂得差不多了,才放她去睡。他猶豫片刻,手掌輕輕摸進她袍里穿着褻褲的小腿肚,用力一捏,見她只是意思意思掙扎一下便繼續呼呼睡,不由得低聲罵道:「姬憐憐,你真是江湖人嗎?就是個廢物吧丨一點警覺心都沒有。」他要是江湖冊上的那個採花賊,她不就輕輕鬆鬆被采了?這女人,這些年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他替她按摩着小腿肚,確保她明天還能上山下海,不會中途垮下。
這時,青門的道姑早已入睡多時,四周只剩蟲鳴蛙叫,林明遠也早已不堪負荷。他隨地倒下,本要入睡,又瞄一眼身邊的女人。抿抿嘴,自己湊了過去,將她抱入懷裏。
他不嫌棄地替她擋住風口,讓她盡量縮蜷在自己懷裏。一匹乾瘦高燒的騾子與一匹轎健的馬兒,誰都知道選哪匹好。是的,他早就發現她發燒了,他對她這麼隨便淋淋雨就得病感到很……不悅不滿,但他不能放掉手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思及此,他又將姬憐憐摟抱得滴水不漏,就怕明口一早她病情加重……
他壓低聲音,附在她細白的耳側叮嚀着:「姬憐憐,只有我跟你,是自己人。聽見了沒有?其他人,都是外人,再好也星騙你的。青門本是姬家人的,你連個第一弟子的名號都混不到,如何當青門掌門?將來,有顏見你先祖嗎?」
他半垂着眼睫,往姬憐憐身後不遠處的那些青門道姑瞟去一眼,尤其星趙靈娃那方向。
趙靈娃盤腿閉目養神,一把長劍就背在身後,要真再少點人味,可真成了佛光普照、眾人膜拜的仙娃了;就連他這個門外人都能看出,這青門大弟子的氣勢已經養成,青門裏若無其他出色人才,她必是下任掌門。
「……真是麻煩。」他喃喃道。
啪啦一聲,火堆上的柴火發出輕微的聲音,瞬間閃過的黑喑掩過他的面色,然後,他埋首在姬憐憐溫熱的肩上,合眼睡去。
青門環山而建。
當年開立門派的姬滿選擇此山,正是相中此地頗有隱世之風;而在當年那被滅門的林小公子的協助下,青門確實有段好風光;但,任何風光若沒有人賣命繼持,衰敗自在眼前,入贅的林小公子有兩把刷子,並不表示接續的掌門也有這種能力;一代接着一代傳承下來,如今的青門仍是隱世獨立,卻隱隱帶了兩分落魄氣息。
一名青袍弟子快步來到靠山腰的小竹屋,敲了敲窗子,探頭進去說道:「姬師姐,今天輪我們去守書屋啦!」
姬憐憐正筆直坐在桌前潛心練字帖,聽見這話,嗯了一聲。
這就是要等等的意思了。小道姑姓何,叫何水兒,她大眼汪汪,隨口問着:「師姐,你在練什麼字啊?」
姬憐憐連頭也沒有抬,「你不會自己看嗎?」
她伸長脖子,歪着頭念道:「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這什麼意思啊?
姬憐憐轉頭看她一眼,看得何水兒有些發毛,不明所以。
何水兒連忙再道:「師姐,你這字寫得真好!」
見到姬憐憐收回目光,她心裏才悟,原來姬師姐是在等讚美,早說嘛,這姬師姐就是愛賣弄,前陣子姬憐憐將她表哥帶上青門醫治斷腿,這表哥據說肚子塞滿墨汁的,所以現在要表現出姬家一族都很有深度嗎?
姬憐憐未察覺何水兒嘟起嘴,取傘推門而出,案風枓峭,又逢雨季,姬憐憐都要覺得罩在臉上的不是冷風而是滿面冰霜了。
她與何水兒走在山間小路,足鞋沾泥,冷風刮人,她哀愁地嘆息:「這秋冬,怎麼過?何師妹,這一次守書屋,咱們是一組啊?」
何水兒扁嘴。
「上個月就列出名單,你跟我是一組沒錯。姬師姐,你每次都不去看,也虧得我知道你這人大刺刺的,這才主動尋過來提醒你,可是你也不能次次都這樣占我便宜嘛。」
姬憐憐一臉毫不在意。
「我在青門算老資歷了,又姓姬,讓師姐妹照顧我一下又會怎樣?」
何水兒嘴皮子動一動,終於忍不住細聲細語瓸:「姬師姐,我覺得你姓姬這事,大家都明白,但老掛在嘴上也不好,呈說開創青門的是你先祖,但如今的掌門姓張,這下一任篤定是趙師姐,你這樣子不是在她心上打了個結,將來你會有好曰子嗎……姬師姐,書屋往這頭啊,你往那頭做什麼?」
眼前出現岔路,姬憐憐自行往左邊走去,她回頭笑道:「你太嘮叨,自己先去書屋吧。我去看看我表哥。」
何水兒想起那條路是通往葯廬的。她們明明是要往書屋做事,姬憐憐卻自顧自地走了,這也太踐了點;……「真是!」她跺跺腳,朝另一條山路走了。
山間風勢比山下強上許多,姬憐憐縮着肩加快了腳步。愈近葯廬,狗兒愈是結伴成群,但她完全不怕。姬大夫早將它們訓練到只親人不咬人,同吋他為了讓青門人方便辨認,還在狗兒頸上繫着刻有名字的鈴牌……青門的師姐妹老早就能對着這些比她還老資歷的狗娃們喊名字了,唯有她,還是對不上號。
路的盡頭,就是廬舍,上頭掛着一面老舊的招牌,上頭寫着「人畜百病治」,另一面則寫着「姬家葯廬」,一如往常地,這裏總是十分寧靜,青門子弟除非有傷病在身,是不會主動過來的。
「姬大夫,我來啦!」姬憐憐在廬舍門口拉了鈴,不等回應,就搓着雙手鑽了進去,撲鼻儘是溫暖的葯香,她滿足地嘆口氣,真希望待在這裏不走了。
不見姬大夫,倒見到她那個斷腿的表哥正在一南的木楊上躺着,薄毯覆在腿上。
姬憐憐素來怕冷,立刻移到火盆旁取暖,林明遠看着她不夠文雅的舉止,眼裏流露不滿,但沒有嫌惡感,他對她招招手:「姬憐憐,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林明遠,有之直接問就好了,你沒見我冷得要命嗎?我明白了,你一定見不得我好,是吧?我風寒好轉,你就是想讓我加重就對了。」
林明遠聞言,臉色微變。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堂堂青門子弟,行走逃亡時連個葯錢都出不起,還得撐回青門看免錢大夫,怪誰呢?」
這聲音太輕,姬憐憐聽不清,她湊過去問:「你說什麼?」她懷疑他在說她壞話。
猝不及防地,他手臂一伸,她被拉上前,幾乎止不住要撞上他的臉,還是林明遠動作快,左手掌撐住她的口鼻。
「你真是江湖人嗎?姬憐憐,嗯?」
「林明遠你……」
林明遠壓低聲音,悄悄問看這幾日觀察的疑惑:「姬蓮是男人還女人?」
她驚詫地瞪圓眼,低聲道:「你傻了啊!姬大夫是男是女你看不出來嗎?」
「他是個男人吧。」
姬憐憐拉開他的力道,要笑不笑。
「林明遠,你不能因為姬大夫比你高,就當她是男人吧?高個兒也很無辜的。」
「你也不能因為你長久待在京城裏,就以為每個姑娘都得跟京城裏的干金小姐一樣弱雞巴巴的,有句成語叫坐井觀天。是吧?」她很得意自己記住這成語。
林明遠冷冷地看着她。
姬憐憐向來懂得適可而止,掩嘴咳了一聲,正經說瓸:「我來時,姬大夫就已經在了。這半個月下來你也早察覺她不太愛說話,個性冷了點,但不失為一個好人。瞧,你的腿不是很有希望嗎?」
「就箄治好了,也是個跛子。」他抿起嘴說道。
「別鬧了,林明遠,你從不能走,到現在能走了卻嫌是跛子,你是不是貪了點?太貪心,好么?」
這個「貪」字一脫口,他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如門似地刮著她,極快地他又垂下眼掩飾住剎那的怨毒。
姬憐憐視而不見,認真道:「林明遠,你要相信,姬大夫就是個女人,她的愛狗之心比你我都深,整座青山中沒有人比得過她的愛。她為了狗不被趕出青山,時刻都在教導它們不準咬人,只能親人。哎,也的確,她扮起男裝比你好看,你別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