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人的腿怎麼像竹桿一樣?好醜。」
「這還是人的腿嗎?扭來扭去的。」
姬憐憐頭也不抬,擦着他沒剩幾兩肉的大腿。她毫不在意地笑:「因為斷腿了嘛。」
林明遠死死盯着她的後腦勺,雙手慢慢成拳。
「朝廷的處罰還真輕,只是打斷腿啊……」道姑們七嘴八舌的。
其中一名年輕道姑跟着蹲下來,研究這雙不甚好看的腿半天,說道:「姬師妹,這雙腿說不定有救喲,葯廬的姬大夫不是照顧着山裏的狗嗎?她連山下的狗都要干涉,去山下賣葯時,有小狗被打斷腿,她扛了回來,沒有幾個月我看見那條狗居然能走路了,就是姬大夫給治好的。」
林明遠眼底燃起明亮的光采,期待地往姬憐憐的後腦勺看去。
姬憐憐還是沒抬頭,替他包紮着腿上的傷口,笑着:「姬大夫人這麼好,一定會治的。」她忽然轉過頭朝他笑咪咪地。「只要表哥學學狗叫,姬大夫這麼愛狗,一定會治的。」
啪的一聲,姬憐憐挨了一巴掌。
林明遠沒有多大力氣,且手掌包紮得厚實,因此她並沒有感到多少疼痛。
林明遠沒有料到自己會打女人,只有粗人才會打女人,他本質上還是那個墨客文人,典型的動口不動手,尤其是不打女人的觀念根深柢固,連他自己都是打了后才回過神,但他不後悔,只有暢快。
「……你當我是狗?」他沙啞問着。
姬憐憐沒生氣,卻也沒了笑容。她摸摸自己的臉,嚴肅地說道:「對不起,林表哥,我不該拿你比作狗的。你跟狗,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是道歉?林明遠一時拿捏不住。她看起來很誠懇,語氣也很認真,但他總覺不對勁。也許,他不該這麼衝動,現在他的雙腿還有救治的希望,能帶他到青門的,只有她,他只能仰賴這個女人……
青門的道姑很有眼色,很自覺地回到另一頭。
廟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幾人合力才將破敗的門給擋在正中,但冷風還是直灌進來。清完他大腿的傷口,她又拿着小塊的餅問道:
「林明遠,還吃嗎?」
「……」
「不吃啊,真麻煩。」她嘆氣。「我吃了十年耶……你不吃,會餓死的,我背個屍體上青門做什麼?」
林明遠沉默一下,沒有接過來,反而湊上嘴咬了一口,悶悶地啃着。
姬憐憐明白了。原來是有力氣打人,但沒力氣吃,要人喂;她索性用力撕下一小塊,塞進他嘴裏,趁着他在撕咬的當口,她也忙着狼吞虎咽,沒注意他投來嫌棄的眼神。
「……為什麼要救我?」他低聲問。
「……因為林家托我救你?」
林明遠一臉嘲諷。「少來了!姬憐憐,你這是在同情我嗎?林家與我本無關係,我一朝榮華,他們定不舍我,如今我成狗屎,他們避之不及,會救我?這種謊言也只有你以為能騙成功。」
姬憐憐攤攤手。「連我都明白的事,那你還問?你一定要逼我說出實話就是了。不過就是我不想認識的人就這麼死掉嘛,因為我善良啊。真是,這也要問。林明遠,你是笨蛋嗎?」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他咬牙道,可以讓他揍上五拳十拳。
「我覺得我當女人挺好的。」
林明遠抿起嘴,合上眼,不理她了。
姬憐憐也不勉強,把剩下的大餅收拾好了。那一頭的師姐們都已入睡,她不想守夜,考慮了一下,捨不得地脫下最外層的青色長袍蓋在他的身上。
然後,她躲到他的身後,縮成一團迅速睡着。
林明遠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他眼沒張開,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哪知她的背又靠過來,硬要賴在他身邊取暖。
他內心充滿憤怒。這簡直是天鵝落在野鴨群中,任這粗人為所欲為了……林明遠對這等粗鄙的事情向來是厭惡的,但此時此刻他除了忍氣吞聲,還能做什麼?
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一個人……肯救他……他嘴角隱約出現自嘲的笑。算不錯了,他原以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伸出手……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為自己睡不着,但也許是終於擺脫了數月的牢獄生活,有了那麼一點微亮的生機,他的軀體有了放鬆的跡象,就算姬憐憐厚顏無恥地在旁睡着,他也扛不住睡意,漸漸睡去。
迷迷糊糊里,他來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韓冬的二女兒韓朝香,你情我願,滿口情話,他意氣揚揚,不可一世……當日韓冬與對頭王革正為朝堂勢力爭奪,雙方都有意收他到門下,韓冬送出韓朝香這個女兒當籌碼,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動心?偏韓朝香母家有喪,這婚事尚須數月後方能結成,韓冬多疑,篤定他是個牆頭草,這才給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讓韓冬猜忌,還不如順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親的對象,先有肌膚之親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澀小子,世家子弟該擁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樓里他也有紅顏知己,哪會不知道女人美妙之處?韓朝香比其他女子猶勝三分,因為她的背後有着韓冬滔天的權勢,對他貴不可言。
但,他對韓冬多了那麼點不齒。他林明遠是牆頭草,可骨子裏仍有讀書人的迂腐,這樣提前洞房花燭,是在侮辱自家女兒;但既然他女兒只在乎朝堂權勢,他還端什麼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順着這條大道走下去,將來必會成為第二個韓冬,那時他應該也會利用自己與韓朝香的女兒吧……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開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嫵媚一笑,隨即化為巨大的蛇頭撲了過來……
他一個激靈,猛地張開墨眸。首入眼帘的,是躺在他身邊的姬憐憐,像顆球似地縮成一團。他手指動了動,輕輕碰觸她露在袖外的指腹,冰冰涼涼的,卻讓他暗鬆口氣。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
當韓朝香與韓冬再度化為巨蛇朝他撲來時,他又驚醒,確定姬憐憐還在身邊,他猶豫片刻,五指探向她的手,隨即握住。
姬憐憐迷迷糊糊地醒來,他閉上眼裝睡,等了一會兒,沒見她抽手,他才又睡去。一晚上就這樣反反覆覆夜驚,一旦被驚醒,下意識尋求手上那份冰涼的溫度,當他不知第幾次又被惡夢驚醒時,聽見一個聲音清楚地低語:
「有人往這裏行來。」
那個姓趙的道姑在說話,林明遠醒悟;廟裏的道姑一一轉醒,他身邊的姬憐憐也跟着醒來。
姬憐憐的動作極快。她一睜眼時,林明遠看見她眼裏的清醒,她連個賴床的混沌時間都沒有,下一刻她已經收起曬在一角的男衫,緊接着她扶起他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將他負在她背後。
全副動作流暢,不過三息時間,林明遠還不及說什麼,姬憐憐背着他,借力爬上供奉的桌上,躲到破損的佛像之後。
林明遠目光一直追隨着她。
突然間,她轉頭對上他的目光,食指擋在唇間,一雙黑色眼珠里並沒有那種「放心吧,有我在」或者「我一定會救你,林明遠」的執念;然後她垂下臉,注意着外頭的動靜。
她的頭髮紮成一顆包子髻,細白的頸子畢露無遺;她的臉骨細緻,以致臉也是小小的,身體也是小小的,哪怕現在穿得像個胖子,仍然很容易感覺到她身骨上的纖細。
最後一次看見姬憐憐,她的臉尚未張開,就是小孩臉;現在張開了,也只是個普通相貌的姑娘而已,走在路上他不會注意到,那他是怎麼一眼就認出姬憐憐?
透過現在的她,他想起小時候開始習字,描着寫可以寫得極好,但要當眾念卻害怕到字字念錯的姬家小憐憐。
這樣一個連當眾念書都容易怕的姬憐憐,哪來的膽子救他?
……為什麼要救他?
這是自他被救后,心裏一直盤旋不去的疑惑。
大雨還在下,卻來了不速之客。
來人咦了一聲。
「廟裏有人啊……都是女人……原來是江湖同道。」
「在下青門子弟,趙姓。正逢大雨,暫避破廟,不知閣下何方門派?」趙靈娃落落大方,接過了主導杈。
林明遠轉頭看了姬憐憐一眼,他老早就看出來了,這一支道姑隊伍,領頭的正是趙靈娃。看來,就算姬憐憐姓姬,也沒有在青門混得有多好。
「原來是青門子弟,在下同姓趙,單名舍字,在朝中孫侍郎門下做事……既然趙姑娘等在此避雨已久,趙某想打聽一事。」
「請說。」
「趙姑娘可看過一名青年,滿身臟污,不,或許有人將他精心喬裝過,但不變的是他雙腿已斷。」
林明遠下意識握緊姬憐憐的手。
姬憐憐連頭也沒有抬,就隨便他握了。
「斷腿的男人?」
「正是,說起來,他本是朝中官員,因罪遊街,沒想到被人救了去……」
「遊街?」青門其他師姐妹插嘴:「不就是今天的罪犯遊街嗎?我們還跟着丟石頭,對不?」
趙靈娃瞪她一眼。
「閉嘴。」她又轉向趙舍。
「我們一路行來,沒有見到什麼人帶着斷腿的男人。趙兄弟,請恕我冒昧一句,今日罪犯遊街,也算清算了他的罪過。你這樣追看他,是為了……」
「趙姑娘有所不知,此人為官時,曾玷辱良家女子,當日我們孫侍郎無法為民除害,今曰若不趁機將他除去,難保不會再有無辜女子受害,你們都是姑娘家,應該明白這等禍害的可怕。」
林明遠眼皮一跳。
廟裏一陣沉默,有青門子弟叫道:「好壞!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大師姐,我們也幫忙吧,要是看見此人,不如也……」
趙靈娃容色微冷道:「你管這麼多,孫大人與趙兄弟要為民除害,你搶人家事做什麼?趙兄弟,如今雨大,不如你也在廟裏避雨,等雨停了再去追吧,我想救那淫賊的人,定會因為這場雨而不得不停下腳步,對了,趙兄弟,雨停之後你將往何處追,可一併告訴我們,如果在路上見着這樣的人,我們也好通知你。」
「這……」
「青門規矩向來獨善其身,但同是女子,對這種淫賊自是深惡痛絕。趙兄弟在孫大人門下做事,就算滿腹壯志,也需要做出事來;我們青門賣個好,將來有什麼事,還望趙兄弟對青門子弟行個方便。」
趙舍點頭。
「正是此理。」
「大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不如先到火旁取暖。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想來你不介意與我們這些女子同待一廟吧。」
趙舍還是點頭,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開口:「……在此之前,我想請問趙姑娘一事。」
「請問」
「……在佛像后,躲的是誰?」林明遠心一震,手心驀然出汗。
「……」趙靈娃一時無語。
「不是我要懷疑諸位,而是這姓林的淫賊,外表太容易欺騙女人了,就連他的嘴,也可以把死人說成活的,所以佛像後面的人……可以出來一下嗎?」
林明遠閉上眼,忽而想起那句「閻王要人三更死,豈會留命到五更」;原來,他被姬憐憐所救,井不是他真的逃過一劫,而是給了他一個極短的時間內跟姬憐憐見上最後一面。
身邊的人,有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