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林明遠開始懷疑,她打算三跪九叩一路逃亡。

「林家表哥……商量一下好不好?拿出你的意志力,用你自己的雙腿跟着我走吧。」

「……」

遙想當年,姬憐憐出生時,小小的身軀像小貓一樣大小,發出的哭聲也像小貓一樣喵嗚喵嗚。

第一個抱過她的長者嘆息地說:這真是一個令人憐惜的小娃兒啊。

第二個抱過她的長者說:這真是一個可憐的小傢伙啊……

以此類推,第三個、第四個……只要是在她出生后的那一、二年看過她的人,都會輪番上陣來這麼一句;也因此,大槌一落,她的閨名就叫憐憐;至於「憐」這個字,到底意指憐惜或者可憐,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姬姓,是一個大家族。正確地來說,所謂的大家族是以姬姓為首,其餘秋山鳳家、世族林家皆隱含其中。

在約三百年前,三姓互不相識,直至世家子弟林鳳歌入贅青門掌門姬滿,其後代因故分佈在江湖青門姬家、江湖秋山鳳家以及世家林姓;長久下來隱性的互助與利益,令得這三家有不言明的驚喜與認知——既然三家在檯面下合一能夠得到最大的利益,那為什麼不能抱在一塊呢?

三姓皆出於青門掌門姬滿與世家林鳳歌之後,要說親如兄弟姐妹,那絕對是正確的;於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三姓一家人有了共識,小孩在幼年時就要找對方向,一生才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走錯路上,對三姓成就只有利而無害。

於是,凡是怙恃已失的娃兒在大家族的扶持下,選定未來后,安排進三姓各家,開始他們順利而精採的一生;當然,如果是非本家不受重視的小孩也有意向尋找自己的未來之路,大家族照樣支持——反正都是林鳳歌的後代,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生。

而姬憐憐就是幼年找方向的其中一名。

她七歲那年,就很清楚自己未來的家是三選一,江湖青門、江湖秋山派以及百年世家。

足有一年的光陰,姬憐憐猶如沉思中的雕像,不管她在哪裏,總是會因為煩惱自己未來的人生而發著呆,最後她還是猶豫不決——要窩一輩子的地方,誰會不猶豫,她的頭就給誰踢。

本來她是傾向林家,但經過她明察暗訪,世家女子其實挺辛苦,光是基本的讀書習字她就頭痛,更別說是琴棋書畫都要有一定的成就,將來還得要以林家女孩身分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到時不是像一般婦人操持家務、倚門望夫歸就好,因為世家子弟的女人絕不會只有一個,說不定還要在內院勾心鬥角?

光是在三姓的孩子群里,她就是被斗掉的那一個;更不用說,若為世家妻,她絕對是最先陣亡的那一個。

……或者為人小妾?當時年幼的姬憐憐,其實並不是那麼精準地明白正室與小妾的差別,反正都是吃丈夫飯的,只是大碗跟小碗的差。那,如果能夠嫁給世家弟子,當個躲在後院好乘涼的小妾也是可以?

「別傻了,人家小妾不是靠才情就是靠臉蛋,你哪位?人家賢妻一看你這個小妾說臉皮沒臉皮,說才情沒才情,自家相公還會納入房,那表示你在他心上地位太崇高,這危險性過大,保證你一懷胎,雙屍命案等着你,仵作替你開膛驗屍,讓你全屍也留不得。」

當時,有位長者這樣告訴姬憐憐。那時她年紀小,雖然對懷胎生子還很懵懂,但大體上她是明白了——如果為人小妾,她很快就會成為再也說不出話的姬憐憐,這可把她驚壞了。

姬家的長者對姬憐憐的評語是:頭腦簡單,四肢不發達。

而她自認她最難能可貴的,就是明白自己頭腦簡單,所以絕不會去做超乎自己才智之上的事情。

她只想守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安安靜靜地,沒有任何危險性,也沒有任何困難度,所有的人把她當擺設就好;而如果可以的話,她想一輩子不識字,讀書真是太銷魂了她捱不住。

「……既然沒有野心,那就進江湖吧。」長者安慰她:「只有江湖適合你了。秋山鳳家適合你,江湖習武不習字,不錯吧?還有不少男弟子,肯定疼師妹疼得緊,你要是進去了準是威風一把,也不枉你是姬家之後了。至於青門,都是女人,十年不換新,必是三家最先沒落,你不去也罷。」

江湖青門,江湖秋山,百年世家林家,三選一。

在姬憐憐九歲那一年,終於做出選擇,她最後選擇的是江湖青門。

一個只有女人的門派。

她還記得,那一年她與其他兩姓的小孩一塊離開大家族,各奔前程時,因為林家的子弟難得回來一趟,大家族裏的人都去迎接他們,因此她的離去算是……默默地,不被人注意地。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她姬憐憐並不是家族裏值得被注意的那個。當時她還回頭看了一眼那扇大門的貴客們。

高門子弟、鮮衣怒馬,與她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恰好,馬上有人回頭看向這一頭。那人,一身雪衣白袍,風采挺好。

她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很聰明的林明遠。看來,他混得不錯,以後要再見面很難了。

然後,她拉下車簾,一門心思地前往青門。

再然後……姬憐憐有生以來首次爆發怒氣。

「天殺的王八蛋!天殺的王八蛋!究竟是哪個王八蛋騙我江湖習武不習字!我恨這個人!毀了我人生的人,我無法原諒,我要日日夜夜詛咒你!」

殘破的廟外嘩啦啦地,大雨已經下到看不清外頭的情況。

廟裏,青袍道姑們分坐兩旁,一頭五、六個道姑圍火堆共坐,對着另一頭躺在雜草堆上渾身臟垢的年輕男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年輕男人充耳不聞。

事實上,他的耳力也沒那麼好,只當是無數麻雀吱吱叫;他半垂着眼皮,淡漠的黑色眼珠盯着廟門口正在接水的小道姑。

小道姑就是那個他叫姬憐憐的傢伙。她脫下蓑衣,身體仍然鼓鼓胖胖的,他探究半天才發現她穿了好幾件衣服,以致胖得像一顆球……實在太沒有美感了,這在世家小姐里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他想。

姬憐憐蹲到他的身邊,用帕子擦着他的臟臉。他一直沒有說話,她湊到他頸間嗅了嗅,自言自語說了一聲:好臭。

突然間,她毫不害羞地扯開他的衣襟,露出他赤裸的胸膛;本來沒有表情的林明遠霎時風雲變色,聲音略略高昂:「姬憐憐,你做什麼你?」

「林明遠,你多久沒擦澡了?真臭。」她嘆氣。「真麻煩。」她脫下他髒兮兮的衣衫,幫他擦着身,嘴裏不停嘮叨着:「怎麼這麼臟呢?真是噁心啊!我的天,林明遠,你怎麼能忍受呢?你是跳進糞坑還是有人朝你潑糞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林明遠本來忍氣吞聲,任她清潔,但聽到最後,他抿起的嘴終於掀起,沙啞道:「是有人潑糞,如何?」

姬憐憐小臉剎那扭曲,捏着鼻子,拎着那件臟衣衫走到門口去讓大雨沖刷。

遠遠地,仍然傳來斷斷續續地抱怨:真噁心,真噁心……這是大便啊,黃色的大便啊……

用五穀雜糧下的殘渣來形容不是更好?這等粗人就是詞窮,說話難聽是他們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他林明遠要跟她計較的話就是降低自身格調,是以,他悶不吭聲,隨她去。

陰影籠罩下來,他眼皮一掀,一名美貌道姑就站在他的身邊。

「蒼天有淚啊……」她挑高眉。「聽說是貪污犯人吧?相貌堂堂,五臟六腑都爛了吧……呿。」

姬憐憐那顆球趕忙滾回來。「趙師姐,你為這種人生氣真的太不值得了!」

「姬師妹,救這種人,太浪費時間了。你救他,說不定將來他反咬你一口,這世上的男人都是狼心狗肺呢。」

「趙師姐放心,我家表哥的腿已經不能動了,現在他就跟個廢物沒兩樣,你看,是不?」她用力拍着林明遠的雙腿,林明遠的雙腿抽搐了下。「他敢咬我,我就打死他,不會替青門帶來麻煩的。」

美麗的道姑唇畔隱有冷笑,居高臨下地看着姬憐憐,道:「姬師妹,你心裏有底便好。」又掃過他一眼,才走回另一頭。

姬憐憐繼續忙碌着;忙着曬他的衣衫,清理他手腳長期銬着的流膿傷口,嘴裏也忙着喊:好麻煩好麻煩……林明遠你就是個麻煩你知不知道……

等到告一段落,她終於可以喘口氣,一屁股坐在林明遠身邊。她先喝了一口水,才從包袱里拿出大餅,折了一半,本來要塞到他手裏,但看見他滿手都是包紮……她改剝了一小口送到他嘴前。

他緊緊閉着嘴。

「林明遠,在生氣啊?趙師姐最看不慣偷雞摸狗的人了,你犯了錯,被她念念也就算了。」

「……你的趙師姐,在伸張正義的時候,一直看着我的胸膛,片刻不離。」

姬憐憐哦了一聲,也跟着看過去。不知道他是半個月?一個月?甚至更久連擦澡都沒有,以致髒得不得了;還是她剛才奮力洗刷刷,才能還他一個潔白的胸膛。她伸出手摸了摸,不由得面露吃驚,又戀戀不捨摸上好幾回。

「姬憐憐!」林明遠狠狠瞪着她,低聲罵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冷?」

「知道啊,所以才一直摸你。林明遠你好暖耶。對了,你心跳是不是快了點?」

「被任何一個女人這樣無恥地摸着,不氣到心跳加快才見鬼了……姬憐憐,你在看什麼?」其實他更想精準地用詞:姬憐憐,為什麼你在看我的下半身?

這下半身又有分,以膝頭為界分上下,姬憐憐的目光正落在膝頭以上,約莫……大腿根部前後的位置。

她投來的目光,可不會讓林明遠感到害羞或得意,他只感到羞憤欲絕。居然讓這個女人這樣的侮辱他,若在平時……若在平時他一定會……

忽然間,她捲起他的褲管,卷啊卷啊,竟直往上,露出了他的小腿、膝蓋,大腿……

「姬憐憐,你做什麼你!」

他的咆哮實在太像負傷的野獸了,另一頭的青衣道姑們紛紛轉過頭來,看見姬憐憐的舉動,皆是一怔。

「姬師妹,你在做什麼?」趙靈娃,也就是那位趙師姐問道。

姬憐憐又嘆氣。「真麻煩。我表哥的腿也傷着了,可能是在遊街時磨破的。如果不是看見他的褲子有血,我還不會發現呢。」她只幫他清潔上半身,沒想過替他清下面,所以他一直穿着那條黑漆抹烏的長褲,要不是她眼尖,她懷疑再拖個幾天,傷勢一重,看大夫就要花大錢了。她最缺的,就是錢,哪有錢給他看好大夫啊。

「姬師妹,你這樣不行,看男人的大腿,要讓人知道了還得了!」

姬憐憐朝她們一笑,林明遠從側面都能看清楚她潔白如雪的小牙。「不傳出去不就行了嗎?」

林明遠發現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抽搐,尤其當他聽見那一頭傳來——

「是啊,姬師妹說得對,不傳出去不就沒人知道了嗎!」

於是,他眼睜睜看着那一頭的青衣道姑,紛紛起身。

下一刻,他被團團圍住了……他可以確定他被圍觀了。有的視線落在他光裸的胸,有的落在他難得被人一見的大腿,沒有一個人在看他的臉或眼……從小到大他的大腿只有自己見過……他掐死姬憐憐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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