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靜站在公寓樓下，望着自己家裏透出的黃色燈光。
心裏一陣暖。
家裏有人等着她，見到她會露出歡欣的微笑，會噓寒問暖，問她高不高興!快不快樂？今天發生了哪些事？
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知道自己被期望、被等待、被疼愛。
快樂地推門而入，餐桌上果然擺着母親做好的包飯，黃豆粉、紅豆泥、芝麻、茶粉四色一字排開，整齊地放在小方盒子裏，旁邊還有一杯微冒熱氣的玉露茶。
“唐唐，回來了？”齊軒誠從沙發上站起。
她撲了上去。“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我說耶！齊大哥，我好希望你以後能一直這樣問我。”
“問你什麼？”疼惜地伸出手摸着唐唐的臉頰，他黯然的神色被昏黃的燈光掩飾掉。
“問我回家了嗎？每天每天都這樣問。”她像只興奮的小兔子，在他懷裏踏個不停。
“肚子餓了嗎?”
“還有這句！我也要你每天問我肚子餓了沒？我最喜歡聽人家這樣問我了。”她不覺有異，拉着他的手便往廚房走去。“媽媽做的包飯最好吃了，這也是日本傳統點心喔！通常都在春天或秋天的時候吃，春天就叫牡丹餅，秋天就叫荻花餅，裏頭是糯米和白米煮熟后磨碎……”
她滔滔不絕地講着，齊軒誠只是坐在她對面，愛憐地看着。
他要好好記住這一幕、這個聲音、這個味道。
還有唐唐。
“唐唐……”該說的，還是要說。
“什麼事？”她手上拿着翠綠的茶粉包飯，笑着看他。
“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裏？”她美麗的眉毛微微彎成一個弧度。
“離開你。”
“離開我?”她愣了一下，在她的邏輯里，根本沒有預知到齊大哥會講出這句話。“離開我?你說你要離開我？永遠不再見我嗎？”
“也不是說永遠——”
“齊大哥你不可以走！”她喊了出來，手上的包飯掉落桌上。“你、你為什麼要走？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說著說著，好像就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她的眼淚開始不聽使喚地湧出。“是不是……是不是爸爸又和你說了些什麼？”
“不是，他沒有——”
“那、那是媽媽嗎？剛剛你和媽媽在家，她是不是和你說了些什麼？”
“是說了一些話，但是——”
“為什麼？為什麼？”眼淚簌簌落下，她真的不懂，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為什麼今天就突然說要離開自己？是她做錯了什麼事情嗎？“齊大哥，你是不是討厭我？”小小的手伸了出來，抹去臉上的眼淚。“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所以你不喜歡我了？”
“不是，當然不是，我怎麼會不喜歡你。”他急忙解釋。
“可是既然、既然喜歡我，又為什麼突然要離開？”
“唐唐，相信我，其實在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偷偷喜歡你了，只是那時候你是軒文的女朋友，我不敢說而已。”
“真的？”好像有點希望了，她抬起小臉望着他。
“是啊，我後來才知道，我已經喜歡你很久了呢！”
“既然這樣，為什麼又要走？”
“唐唐，我一定要走啊。”
“我不懂我不懂！”她喊了出來，像個任性的小女孩。
“唐唐，你想想，我現在是什麼身份？”
“只是破產倒閉和被限制出境而已啊，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齊軒誠失笑，光是這樣就夠了。
“什麼‘就這樣而已’。我現在沒錢沒地位，不能賺錢也不能工作，將來要怎麼照顧你？”
“我不在乎啊！”她是真的不在乎嘛！好不容易遇見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男人，兩人的感情也進展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事需要那麼在意？
“不對，你要在乎。”他輕輕抹去唐靜臉上的淚水。“我現在等於是個廢物，還欠下一大筆債，你要是跟了我，只有苦日子過。”
“可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快樂了啊!難道你和我在一起不快樂嗎？”
“當然快樂，快樂到我幾乎都忘了自己破產呢。”
“那為什麼……”她淚眼蒙蒙地望着自己心愛的男人。
“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不想讓你跟着我過苦日子。我現在沒有資格娶你、做個照顧你一輩子的好男人。所以我必須先離開你，把之前闖下的禍事收拾乾淨，重新開始后，才能再回來找你。”
“可是、可是你不是說你們家欠下的是好幾億的錢嗎？這要怎麼還？你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啊！”齊軒誠聽了，一陣黯然。他也知道啊，所以才不能讓最心愛的唐唐也被卷下這渾水。
“我知道。”
“難道你一輩子沒還清這些錢，就一輩子不來找我？”
“我……”他也不確定。
“是不是爸爸!一定是那個臭老頭，竟然死要錢到這種地步，高利貸收了那麼多還不滿意，還要來——”
“唐唐，別胡說，這件事情和你爸爸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要無理取鬧。”
“我偏要！”
“唐唐！”
“因為你要走了啊！你要離開我了啊！為什麼我不能無理取鬧一下？人家、人家不要啊……”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衝到齊軒誠懷裏，兩手兩腳緊緊纏着他不放，活像只怕從樹上掉下來的無尾熊。“不讓你走……嗚……我不要讓你走！”
“唐唐，乖……”他只能心疼地拍着女孩的背，不斷安慰着。
“留下來好不好？”她抬起頭，滿臉懇求神色。
他搖搖頭，痛苦卻堅定。“我現在一定得離開。在事情還沒有解決之前，我不能留在你身邊。”“誰說的？”在她心裏，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沒有什麼不可能的，除非有人逼着她去做不願意的事情，不然她說什麼都不會去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
既然她可以這樣，為什麼齊大哥不可以？
“沒有人說的。事情就是這樣。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得一步一步自己解決，而你……”他低下頭望着心愛的唐唐。“你是一個小小的意外。”
“什麼小小的意外？”她紅腫的眼不服氣地望着他。“這樣說好像我是突然冒出來的一樣。”
齊軒誠呵呵笑了起來，把懷裏的女孩摟得更緊。
“你是突然冒出來的啊！傻唐唐……”
她猛地用力又撞進他懷中。“我不要讓你走，我一輩子都不要放開你！要走就帶我一起走！”
“唐唐……”他把下巴頂在女孩柔軟的黑髮里，心裏一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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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后，唐靜就這樣窩在他懷裏睡著了。
她睡着的樣子很可愛，時不時還抽泣幾聲，兩隻手仍緊緊抓着齊軒誠的衣服不放。
他掙扎了一下，才連着唐靜一起站了起來，毫不費力地把她抱進卧房裏。
唐靜嗚咽了幾聲，沒有醒過來，雙手仍舊緊抓着他不放。
他只好就這麼抱着她，一塊往床上躺下。
他看着女孩的臉、摸着她的發、聞着她身上獨特的淡淡味道，總是帶着些甜甜的氣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她喜歡吃甜食有關？
“齊大哥，不要走……”她囈語着，本能地更往他身上靠去。
“我也不想走啊……唐唐……”愛憐地摸着她哭濕的臉頰。
現在他總算明白那時在北海道，心裏總覺得不妥的原因是為什麼了。
因為愛她，所以不想見到她吃苦受罪。
今天他離開了，不管他將來會不會回來，對唐唐來說都只有好處，不會有壞處。
當然，她會傷心自己的離去，但也許難過個幾天、幾個星期、最多幾個月就會防復了吧？
然後她會遇見一個比自己更好的男人，結婚生子，過着幸福的日子。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解決了自家的債務，家人也都平安無事後，他一定會再來找唐唐的。
屆時如果她已經有了更好的對象，那他會替她高興。如果還是單身，兩人的感情還是不變的話……
搖搖頭苦笑，也許，他想太多了。感情這種事變數極大，不是能找張紙就能列表計劃的，就讓一切都隨緣吧！
生命里曾經有過這一道，得到過唐唐的愛，即使短暫，他也無怨無悔了。
“唐唐……”他吻了吻女孩柔軟的頭髮。“你是我這一生里，最甜蜜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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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靜醒來的時候，家裏已經空無一人，她緊緊抱在手上的是已經哭濕了大半的枕頭。
衝出卧室，到處都見不到齊軒誠的影子，他所有的東西全收拾得乾乾淨淨，連一根牙刷都沒有留下。
她站在客廳，就這麼靜靜地又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該怨誰？或是不知道該不該怨？為什麼才剛剛嘗過戀愛的甜蜜，就要接着體驗分離的苦果？為什麼她好不容易以為苦盡甘來，終於能擺脫老頭子的糾纏，找到一個真心喜歡的男人時，卻馬上又嘗到了無法言喻的心痛滋味？
為什麼人要長大？
小時候總是先吃完苦苦的葯后，就可以喝甜甜的蜂蜜水了；那時候以為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吃藥，可是長大后才發現，會讓人痛苦的事情很多很多，而且苦完之後還沒有蜂蜜水可以喝。
齊大哥為什麼要走？
為什麼？
他說，他不願意讓自己吃苦。
他說，他必須負起責任，不能利用她。
她不太懂“利用”是什麼意思，但應該和爸爸有關吧？
他還說，等他把事情解決之後，就會來找她。
事情解決?是說把債全部還清嗎？可是齊大哥不是已經破產了嗎?房子車子都沒有了，現在還被法院限制出境，哪裏也不能去……
她哭得開始頭疼起來，於是走到冰箱前，想找些東西冰敷一下額頭。
然後她在餐桌上看見一張紙，旁邊還有一張CD。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齊軒誠的字，整齊乾淨，令人看了很舒服，就像他的人一樣。
唐唐：
最後我還是得離開你。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你爸爸媽媽都沒有關係，他們只是點醒了我而已。
我承認自己是個挺呆板的人，什麼事情都要作好計劃，按部就班地來，不然我老是比別人慢半拍，領悟力又沒人家好，比起臨場反應絕對只有吃虧的份。
我以為我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了。念大學、畢業、就業、念碩士博士，然後結婚生子，這些我都計劃好了，沒想到家裏突然巨變，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
就在我像頭迷路的羊，不知道在人生旅途上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你出現了。
唐唐，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是很喜歡你的。
我還記得當軒文第一次帶你到我們家的時候，我看見你的笑臉，全身便有一種好奇怪的溫暖感覺，那是我長到這麼大，從不曾體驗過的。
我好喜歡看你笑，看你吃着甜食滿足的模樣。
可是那時候你是軒文的女朋友，所以我不能對你存有任何幻想，只好逼着自己忘記你，特地避開你。
之後，我在最失意的時候，遇見了你。
你沒有嫌棄我，還處處幫我、保護我，怕你爸爸會傷害我。又帶着我一起去北海道，過了好一陣子的逍遙日子。
唐唐，說真心話，和你在北海道的日子，是我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就算我們以後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了，這段美好的記憶還是會跟着我一輩子，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生活可以這麼隨意隨性，這麼快樂無憂，不用擔心明天，只要擔心今天能不能把牧草全部搬完就好。
可是，人生總不是事事如意的，有快樂就會有痛苦，有聚就會有散，每一件事情總是有兩面。
我沉浸在擁有你的快樂太久，差點都忘了我的家人正在遙遠的國外擔心着我。
唐唐，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常常放一首老歌給我聽，那只是一首很普通的歌，說著一對年輕的男女一起共度一生的故事。
我總是想，我的人生也要像這樣。
找一個伴，兩個人相扶相持，一起走過人生。
我一直珍藏這張專輯，現在把它留給你。
也許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也許有一天，當我真的把我們家的債務給解決了，我會再來找你。
但是千萬不要等我，如果你遇到更好的男人，就忘了我吧！
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很多男人，願意在你回家的時候問一聲回來了？或是問你餓不餓，想吃點什麼？
唐唐，我曾經說過你是個意外。
沒錯，你的確是我規規矩矩人生里的一個意外。
卻也是最甜蜜的意外。
我愛你。
她的視線已經看不清，一面讀信，她的眼淚就一直落個不停，啪答啪答地滴在信紙上。
她一驚，趕忙抹去眼淚，不想讓信紙被眼淚糊濕。
拿起那張放在信紙旁的蝶，她走到音響前放了進去。
簡簡單單的前奏緩緩響起，淡淡的女歌手悠然出聲，訴說著一個平凡的故事——
有個年輕的男孩，遇見了一個女孩。
兩人開着車一同出去兜風。
男孩情不自禁地吻了女孩。
夕陽緩緩落下，他們在車子裏相擁着。
親愛的，來坐在我身邊吧！
讓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嗎？
我想每天載你出來兜風，每天都和你一起看夕陽，每天都親上你一回。
男孩與女孩結了婚，生了孩子。
那時候適逢經濟不景氣，沉重的經濟負擔和家累讓兩人很難再抽出時間一同開車出遊。
可是他們偶爾會抽個空，一起坐在停在院子裏的車上，靜靜看着黃昏的夕陽落下。
親愛的，來坐在我身邊吧！
讓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嗎？
夜深了，讓我點起蠟燭，在這小小的車子裏，只有你和我。
有一天，我一定會再開着車載你出去兜風，帶你去看夕陽。
孩子們長大了，離家了。
兩人突然有了好多自己的時間，一時不知該怎麼打發。
直到丈夫有天牽着她的手來到院子裏。
她看見那輛老車子，笑了。
於是兩人又一起開着車出門去兜風。
他們把車停在以前他們看夕陽的地方。
兩人相擁，相吻。
親愛的，來坐在我身邊吧！
我們現在終於有時間能好好在一起了。
讓我每天都戴你出來兜風每天都和你一起看夕陽，每天都親上你一回。
又過了好幾年，丈夫因為一場病去世了。
她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看着那輛車。
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呀流着。
親愛的，來坐在我身邊吧！
讓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嗎？
我想每天和你出來兜風，每天都和你一起看夕陽，每天都親上你一回。
沒有了你，我怎麼還能過下去呢？
有一天，她不再哭泣。
她把門打開，年邁的身軀坐在屋裏的搖椅上，看着停在院子裏的車子。
她看着、看着，嘴裏輕輕哼着以前他倆最喜歡的歌曲。
年老的女人邁着遲緩的腳步來到墓園。
她在他的墓前，用已經沙啞的聲音唱着……
親愛的，來坐在我身邊吧!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想念我們一起開車兜風的日子，想念我們一起看夕陽西下的時刻。
我想念你吻我的感覺。
我想念你的聲音，想念你的容貌，想念你的一切一切。
可是我必須要學會沒有你而獨自生活下去。
親愛的，願你安息。
她放下了一朵花，邁着蹣跚的步子緩緩離開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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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一直落下。
就只是一首平平淡淡的歌，字裏行間完全沒有華麗的矯飾或強說愁，淡淡的女聲用着吟唱的旋律講述一個隨時可能在你我之間發生的故事，可是為什麼卻如此觸動着心底的最深處？
夕陽、老車、安靜的墓園、步履蹣跚的老婦。
按下重播鍵，那首歌又再度播放起來。
淡淡的女聲一次次地敘說著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愛情故事。啊！也許達愛情故事都稱不上呢！因為整首歌裏面，一個“愛”字都沒有出現過。
她抱着自己的膝蓋坐在地上，眼淚不斷流着，卻不明白為什麼。
那天，她刻骨地感到寂寞。
按下了重播鍵的音響不斷放着那首老歌。
她也想要平平淡淡地，找個愛她的男人，就這麼過一輩子了啊！可是為什麼這麼難？為什麼長大了，才發現所有小時候的願望幾乎都不可能實現？
大人總說，你長大了就會懂、你長大了就可以去做、你長大了就會擁有一切，可是，長大究竟是得到，還是失去？
一樣樣地，失去原本曾經相信、曾經擁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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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好久好久，肚子餓了起來。
她揉着眼睛，找到餐桌上昨晚剩下的包飯，還整整齊齊好端端地放在方盒裏。
拿起咬了一口，勉強嚼了幾下，她忍不住又吐了出來。
壞了。
原來再好吃的食物，壞掉了一樣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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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媽媽進門的時候，就看見她愣愣拿着那咬了一口的黃一口工粉包飯，眼淚掉個不停。
“阿靜，怎麼啦？怎麼哭成這樣？”她匆匆上前，關心地問。
“媽……”她轉過頭，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這包飯壞掉了……好難吃……”說完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