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由!自由!自由……
明媚的夏日,天空是清一色的純藍,見不到一絲白雲。走出那扇森嚴的大門,葉寒緋沒有再回頭望它一眼。
離開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說再見的。
她的頭髮被剪得很短,毫無樣式可言,頰上的陳年舊疤,大刺刺的顯露在眾人面前。其實只要將頭髮稍微留長一點,就可以輕易掩蓋住它,但她不要,她喜歡自己的這道疤。
啊,就像將軍喜歡他的勳章一樣,絕不肯用任何方式將它遮住。
綠燈亮了,她輕快的腳步以一種近似飛行的節奏滑過一道道斑馬線。前面這一條是什麼路,她並不確切知道,也無所謂,反正一定是一條遠離監獄、遠離過去的康庄大道。她漫無目標的走了一個鐘頭,或許有兩個鐘頭了,不再有鈐聲提醒她,熄燈的時間到了、放風的時間結束了,她可以任意一直走上好幾個鐘頭,再也不會有一道道鐵柵、一道道高牆擋住前方的路了。其實獄中的伙食不差,又有足夠的運動,所以她現在既可以繼續走下去,也可以停下來休息。
轉角出現了一家連鎖咖啡店,臨街道的兩邊是大面的玻璃窗,一張張小桌几乎都坐滿了人,她站在門口,空氣有濃濃的咖啡香。
自動門開了,一對男女走了出來,她無可無不可的順勢走進去,點了一杯咖啡和兩個甜甜圈,這是她年輕時最愛吃的東西。因有個人說甜甜圈既沒有營養、熱量又高,從此她再也沒吃過,就像是受了制約的機械人,學會只在主人的命令下行動。只是那人沒料到機械人也有抓狂的時候……
一樓客滿,她很幸運的在二樓的窗邊找到位子。仍是大面的玻璃,一眼望出去,只見兩三株黃花夾竹桃在風中搖曳,美麗的旋狀花瓣隱在細長的葉叢中,明亮的黃與淺淺的綠,十分悅目,卻不怎麼好惹……葉寒緋一手支着下巴,微笑地想着。
她對於一些個性強烈、天生懂得自保的生物別具好感。當初為了現實需要,對各種毒花、毒草也着實下了一番功夫研究,雖然到最後沒派上用場。
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她咬了一口外皮酥脆的甜甜圈,搭配微苦的咖啡剛剛好。自由就是,從今以後,若是她高興,便可以一天三餐外加宵夜,拿各式各樣的甜甜圈當飯吃,只要她找到工作便負擔得起。
第二個甜甜圈吞下肚,她心滿意足的拿出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報紙,直接翻到分類廣告欄。有幾家公司在找會計,這是她的本科,但是沒有任何實務經驗,就算念書時每一學期都未曾在三名以外,恐怕也沒什麼用,她不相信有哪家公司會用一名前科犯來幫他管理財務,無論罪名是貪污或是殺人。
還有工廠在找作業員,條件寬鬆,料想也不會做身家調查。她用紅筆畫了幾個圈,環亞電子……新台木器……海韻樂器……
「女郎,你為什麼,獨自徘徊在海邊……」她輕輕哼唱着鄧麗君的歌。
為什麼獨自徘徊……
獨自一人,沒有家,也沒有親密的人會傷害她……她放下報紙,看了一眼藍天。她在青天白日底下過了五年,而那人早已在陰暗的地底腐朽,與蛆蟲為伴……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連沙發底下最偏僻角落的一粒灰塵都無法忍受的人。活在一個沒有他的世界是多麼美好!
死亡終止了他的傷害,卻沒有終止她的恨意,她不會原諒、不會遺忘,更不會再讓自己陷入那般不堪的地步……
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她折好報紙,已經決定了去處。公司有點遠,不在大城市,至少要一個鐘頭的車程。離什麼地方遠呢?並沒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等她回家……
走出咖啡館,她在樹下站了好一會兒,深吸了一口黃花夾竹桃的芳香。這棵全身劇毒的美麗的樹,無辜的款擺着枝葉,沒有多事人去折枝攀葉,自然就不會有人中毒……
公車在站牌邊停下,她拉緊了背包,搭上半滿的公車,往火車站而去……
☆☆☆
海韻的業績很好,一時半刻看不出有倒閉的跡象,或是老闆掏空公司的危機。既然人家用了她,葉寒緋也就暫時落腳,這當然不會是她一生的事業,只是謀生罷了,反正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她曾經錯得離譜,竟將家庭、丈夫當作是她的事業。
現在,不了。
公司提供了四人一間的宿舍,雖然不樂意,她還是暫時安頓下來。並不是宿舍有什麼不好,看來乾淨,也還算寬敞,公共設施也很齊全,只是她受夠了必須和人同寢室了。從結婚開始,她已經不知過了多少毫無私隱權的日子了。
公司所在地是一個小鎮,有兩三家電影院,其它就沒什麼娛樂活動了。不過倒是有一間公共圖書館,她理直氣壯的辦了借書證——明年開始,她就得開始繳所得稅了。
現在她的生活極其規律且單純,白天在工廠,睡覺回宿舍,其它時候閑閑無事時,便抓本書到公園裏頭離路燈較近的椅子上坐下閱讀;籃球場上無人的時候,偶爾也去打打球。她身材修長,算不上什麼弱不禁風的女子,尤其在獄中幾年,曾和一堆大姐頭周旋過,神色中微微有一股彪悍之氣,就只差沒寫上「生人匆近」四個大字,連同宿舍的女同事都不太理會她。她一點也不想追究是她天生就不討人喜歡呢,還是怎的,反正人既然可以單獨過日子,又何必非要和別人攬和不可!
就算是這樣單純的日子,也還是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那男的身材壯碩,葉寒緋雖然不矮,他還足足高了她半個頭;一頭噴射狀的亂髮,看不出是紅橙黃綠藍靛紫哪一色,像是打翻了調色盤,各種顏色都沾上一點邊;花襯衫只扣了兩顆扣子,露出一大片尚未進化完成的胸毛;腰下系了一條似乎隨時可能會掉下來的長褲,腳上的球鞋,她一時看不出來到底本來就是灰的,還是因為八百年沒洗了。
雖說衣冠楚楚的男人未必不是禽獸,可眼前這人,若說邋遢的外表只是為了掩飾內在的美好,那也太強詞奪理了。
「小姐,啊你一個人哦,啊我請你去喝咖啡、看電影好不好?」
他一張嘴,滿口煙臭,街燈下牙縫中的紅漬清晰可見。葉寒緋倒還有閑情幸災樂禍,香煙加檳榔,效果相乘,五年內這人頗有潛力死於口腔癌,而且應該會死得極其凄慘。
合上書本,她慢慢的站起身來,右手伸進外套的口袋中摸索一把摺疊小刀。
「小姐,啊不理人哦?」男人不高興的說道,向她走近了一步。「啊要不然直接去賓館好了,啊你一個晚上收多少?」嘿嘿,一個女人這麼晚還單獨待在公園裏,搞不好本來就是出來做生意的。不過這女的也挺有本錢的,瞧她那張美艷的臉孔,且胸是胸、腰是腰的,打扮倒是呆板了些。
葉寒緋暗自估量着從這裏到公園門口的距離,如果拔腿就跑,有多少機會會讓他給趕上……
男人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迅速伸出一隻手緊攫住她的臂膀。葉寒緋手中的小刀也同時出手,敏捷的往他身上揮去,立刻在他臂上劃出一道口子。
男人一吃痛,似乎被激怒了,兩隻鐵臂緊緊鉗住她,讓她手中的小刀落了地。葉寒緋立即反射性的往他胯下一撞,男人痛喊一聲,放開一隻手,另一手仍緊抓着她不放。她伸出纖長有力的手指往他臉上一探,目標對準他的眼窩,男人臉一偏,只在他頰上留下五道血痕。她見他仍不肯放棄,掙扎得越發厲害,手腳並用胡亂地往他身上招呼去。那男的也學乖了,彎起上臂環住她的頸項,想將她往樹叢帶去,她掙脫不得,張嘴就咬,那一口又深又重,男人怒極,放開手臂,立時就是一記下勾拳往她下巴揮去,她站立不住,跌在草叢中。那男的並沒有罷手,反手又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她一陣頭暈目眩,朦朧中只見他開始解着上衣的扣子……
該死的男人!是男人全都該死!
她的刀呢?被奪走了……她雙手本能的在地上摸索着,小石子、掉落的樹葉,她毫不放棄的盡數往他身上扔,男人似乎覺得好笑,也不制止她。忽然,她摸索到一樣冰冰冷冷、圓筒狀的東西,她緊緊抓住,勉強站起身來,腳步仍有些不穩的後退了兩步,男人顯然已覺勝券在握,又向她逼近了一步。葉寒緋毫不遲疑地拿起酒瓶往他頭上奮力一敲,他額上頓時血流如注,酒瓶底破了,留下許多銳利的切口。她心中怨極、怒極,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這種傷害女人的男人有什麼資格活在世上?全都該死!手上再度奮力一擊,變得更加可怕的兇器立時在那嚇呆的男人身上留下更多不忍卒睹的傷口。葉寒緋見他居然還站得好好的,一雙色眼直直的瞪着她,敞開的襯衫露出一大片胸膛,她厭惡的瞪他一眼,半個酒瓶就要往他胸口砸……
「怎麼回事?」忽然聽見一聲嚴厲的喝問。
那男的如夢初醒,原本像生了根似的兩腳,踉踉蹌蹌的往公園門口奔去。一路上留下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葉寒緋見又來了一個,又驚又怒,只想先下手為強,手中的酒瓶立刻轉移了目標。可惜新來的人個頭太高,無法直接命中面門,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對準他露出的上臂。
這人反應比她更快,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剎那間,她的兩手竟已被他制住,動彈不得。她抬腳想重施故技,男人似乎已料到她的意圖,頃刻間她跪跌在地上,男人一腳重重壓在她的小腿上,讓她反擊無門。
葉寒緋腦海中回想起無數次相同的場景,在一間門窗緊閉的華麗卧室中,她四肢被縛,只能任憑……
但是這一日她不哭,也絕不求饒,她不願讓自己的眼淚和示弱,再去幫人錦上添花……
「剛剛那人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為什麼要殺他?」男人剛看得很清楚,那個人己經滿頭是血,這女人仍心狠手辣,拿着破酒瓶就要往他胸口刺下,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
深仇大恨?!那她和丈夫又有何深仇大恨?他又為何要……她倔強的閉着嘴,緊咬着唇,死不開口。男人唯一聽得懂的語言就是拳頭。
那人望着她唇上的血漬,不禁有些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一句話都不說,難不成是個啞子?
「你不能說話是不是?好,那我現在放開你,你不可以再攻擊我。手語我看得懂一點……」他邊說著,邊將她拉起身,一時也沒想到她若更是個啞子,多半也是聽不見的。
葉寒緋根本不想跟他多說什麼,或是比手划腳,雙手一得回自由,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地上抄起那半截酒瓶往他身上扔去。顧不得扔中了哪裏,酒瓶未落地,她拔腿就跑,從前在學校跑百米恐怕都沒這麼快速。她沒命似地飛奔出公園,連回頭望一眼看他是不是追上來都不敢。
被破酒瓶砸個正着的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背影,一時倒也沒想到要追上去。他生平沒見過這般兇狠的女人,一想到她上衣領口繡的豆牙菜,不由得微微皺起眉來……
她居然還是他的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