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整整一夜過去，房內依舊未見任何大動靜，只不時傳來陣陣低謐的忙碌聲。
蘇方恆幾乎毫無倦意，面對女兒的生死關頭，他又怎能安然入睡，更無心進食，雖然近來略有回溫，但冬日盛寒，僕人們不忍心主人受苦，搬來暖爐安置在房門外，又抬來軟椅絨墊，以致蘇方恆不必遭凍。天空漸漸泛起晝色，蘇方恆遣散旁人，只留下黎兒陪伴身旁。縷縷乍寒的風刮過，捲起蕭瑟的涼意，蘇方恆心中卻一片深黑黯淡，佝僂在房門外心緒不寧，輕輕咳嗽不止，愴然道：“黎兒，老夫是否……對夕兒太過嚴苛？”
黎兒驀得一驚，微怯道：“老爺為何有此一問，老爺向來對小姐關愛備至……”
“你知道老夫為何遣散旁人，只留你在此么？”蘇方恆仄目道。
黎兒惶然不解：“奴婢不知……老爺是否要處罰奴婢……”
蘇方恆搖頭道，眼裏並非是對待下人的神色，卻滿是長者的慈目神色：“黎兒，你本是貴胄千金，卻無奈成了夕兒的侍女，你可有嫉恨過老夫？”
淚水驟然湧出，黎兒猛搖螓道：“自然是沒有！奴婢一家觸怒始皇帝，被判滅門，若不是大人憐憫，奴婢早就不知葬在何處……”
蘇方恆嘆氣道：“你雖是夕兒侍女，但卻是這府中唯一值得老夫信賴之人，你可知老夫曾利用你……將那仇青擒獲？”
黎兒垂頭抽泣：“都怪奴婢，若奴婢不去乞求副軍師，老爺也不會抓住仇公子，那麼小姐也不會這般……只是奴婢不忍小姐受苦，更不忍心老爺同小姐父女反目！”
蘇方恆長嘆一聲，聲音帶着淡淡的無奈愁緒：“你說，老夫這次是否真有做錯？”
黎兒愕然扭頭，望住蘇方恆神色凄然的臉孔，心中一陣悲緒。自己的父親當年因憫惜一名修葺長城的奴役，卻觸怒秦始皇龍顏，全家慘遭屠戮，身為御史的蘇方恆不僅救自己一命，更從未將自己視為下人，在她眼中，蘇方恆就如同父親一般足夠敬畏和仰仗，而蘇黛夕則是自己從小照顧的親人，如今兩人的對立讓她心如刀絞，同樣舉足輕重的兩方，她又如何能夠眼看着這對骨肉至親互相誤解呢。
念及此，黎兒眼裏不禁浮起一絲哀色：“老爺，奴婢也不知，在奴婢心中，老爺同小姐都沒有對錯，只是奴婢始終不明，為何事情竟會變作如此境地……”
“沒有……對錯？”蘇方恆若有所思道，眼角的皺紋略略挽起。
黎兒點頭，沉沉道：“老爺一心想給小姐找個值得依靠的歸宿，但小姐認為自己已找到……究竟是誰對，或是誰錯，或者老爺同小姐都沒錯呢？”
沒有對錯，黎兒的一席話，忽的竟讓蘇方恆明白了一縷顯而易見的道理。難道自己同女兒之間的矛盾，只是源於互相的不理解么？相互都認為自己的觀念正確，卻全然忽略的對方的心意。只是，自己畢竟見識廣闊，人生經驗歷練也強過女兒百倍，但女兒為何竟毫無道理的拒絕自己的好意？為何她竟不能體會父親疼愛子女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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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退卻，燕京在清晨的薄霧中隱約可現，新的一日接踵而至。
腳步聲卻緩緩傳來，蘇方恆抬起臉孔，微微皺眉，卻現來者竟並非自己部將或府中下人，而是林家那個俊挺無暇的軍師。他孤身而至，身旁並未任何隨從，神色清冷，眉間卻掛着淡淡的焦慮。
蘇方恆疑惑道：“天只微亮，軍師為何不多休息一陣？小女這裏有老夫親自照料。”
楊翾瞥過他一眼，略抬下巴，清俊的眸里滿是不屑神色，心中低聲自語道，你女兒的死活，又同我何干。他卻斂回蔑視神色，淡淡道：“蘇大人，你可知生死由命的含義？”
蘇方恆惑然不解，思緒片刻后，一抹怒色漸浮在臉：“軍師此話是何意思？！難道詛咒小女？！”
楊翾嘴角淺淺弧起：“在下還不至於心腸狠毒至此。若小姐能順利脫險，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若不幸，在下請求蘇大人務必知曉生死有命的道理。”
蘇方恆怒目道：“軍師此意何解？！是要警告老夫？”
楊翾眸里一片清冷淡色：“蘇小姐自尋短見，與旁人無虞。蘇菜菜救她，乃是看重與她的情誼，而非攝於大人的命令，這並非她的義務。”
蘇方恆忿忿道：“軍師是要告誡老夫，不得遷怒於副軍師么？”
楊翾微側螓，冷冷瞥過蘇方恆：“不錯，若蘇菜菜無力回天，只能嘆一聲蘇小姐紅顏命薄，與她無關。”
蘇方恆怒道：“行醫救人乃是天經地義！若救不回人豈不是庸醫，與草菅人命又有何區別？！”
楊翾低聲道：“蘇大人，在下只請求大人一次。”
蘇方恆惱羞成怒：“你這是何種態度？！”
“在下已提醒大人，若大人執意不聽，定要讓蘇菜菜為小姐陪葬，在下可向大人保證，”楊翾眼眸里忽的綻出縷縷陰冷色彩，猶如芒刺般：“定會叫燕京城為她陪葬。”
面對這顯而易見的威脅，蘇方恆心中恨意難消，林家氣勢太強，這冷臉軍師狂妄無理，動輒就以興兵攻伐要挾，但冷靜想想，他所講並非全不在理，蘇菜菜只是個軍師，況且身為林家陣營，卻出手相救，自己如何能遷怒於她呢想到自己可能永遠失去女兒，心中的怒火便不可抑制的猛燃而上。
正要作，房內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忽一聲刺耳聲響，房門驟開，露出世醫恍然蒼老的臉孔，卻依舊可見掩飾不住的欣喜：“老爺！老爺！小姐……小姐活啦！真是奇迹呀！小姐竟然死而復生！”
這個消息足以振奮所有人，蘇方恆幾乎無法壓抑狂喜神情，連回應都顧及不上，一把掀開覆在身上的絨被，起身直奔入房。黎兒也忙扔下手中的裘毛手套，隨之趕入。
房內一陣濃郁的艾草氣味，鬱郁悶人，世醫正在忙着收拾痕迹，蘇黛夕直直躺在塌上，面上已有淺淺血色，呼吸均勻。
蘇菜菜正立在塌旁，輕輕替蘇黛夕覆上絨被，疲憊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
“夕兒！”蘇方恆幾乎老淚縱橫，他在榻上坐下，伸出手輕輕撫過蘇黛夕滿是淚痕的臉，感覺溫溫的暖意，“你沒事了就好！你幾乎嚇死為父！”
黎兒也喜極而泣，伏在蘇黛夕身側不住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小姐總算平安無事了！”
見此種場景，蘇菜菜心中泛過一縷欣慰，只是無力的昏厥感卻沉沉襲來，為救蘇黛夕，她已兩日不眠不休，不僅毫無進食，甚至連水也沒有時間喝，她的嘴唇已蒼白如紙，腦顱里混混沌沌，昏厥感時而不斷。
楊翾心中卻浮起一陣不快，甚至有些排斥的敵意，聽到黎兒不住講到上天保佑，竟讓他近乎惱怒。上天保佑？若沒有蘇菜菜，他倒想看看，這上天該如何保佑瀕死的蘇黛夕？！她為救人勞力奔波兩日，竟無人問候半句。
他踱到蘇菜菜身後，耳旁卻響起她微弱無力的聲音：“蘇大人，黛夕體內的毒素已排出大部分，但這幾天還需要每天都喝綠豆甘草湯……記得每天兩次……”
蘇方恆不住點頭，隨即吩咐黎兒：“快吩咐下去！”
黎兒立刻領命奔走而去。
好累，一陣猛烈的無力感襲來，彷彿身體被抽幹了似的難忍，眼前忽的有些暗淡起來，難道這低血糖的老毛病又犯了前太忙於救蘇黛夕，竟然忘記自己的毛病……她心中微微埋怨起來，可為何這昏厥感竟越來越沉，竟沉的讓她意識混亂起來，她忽覺雙腿軟，渾身無力重墜，眼前截然一黑，朝後頹倒而下。
蘇菜菜直倒去的瞬間，楊翾猛的挺在她身後，伸出雙臂，直直穩穩地將她接住。她已徹底昏去，雙目緊閉，她的氣息漸緩，嬌柔的身體癱軟無力，她的頭輕柔的蹭在自己胸前，淡淡的觸碰感卻撩得他心中一陣莫名激動，他立刻勾轉手臂，將已昏厥的她反身抱起。
至此此刻，蘇方恆這才恍然回神，語帶關切問道：“副軍師……不要緊么？”
一側的世醫接道：“副軍師是操勞太多，並無大礙，只消休息半日，進些食物就能恢復。副軍師尚未闔眼，盡心儘力為小姐救治，甚至滴水未進呀！副軍師的針術古怪無比，雖是老夫從未所見，卻已幀入神技呀！”
蘇方恆笑道：“真是感激副軍師不辭勞苦救得小女一命！”
楊翾冷冷掃過蘇方恆一眼，臉寒似冰，他本想諷刺蘇方恆幾句，卻仍舊強忍下來，此刻他已無心情再顧及旁人，蘇黛夕無礙與否又與他何干，他只要確認蘇菜菜無事，即使他這種自私冷漠，甚至被所愛的人憎惡，但他深知，這種冷漠早已深入骨髓，無法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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