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對不起,我可以坐這裏嗎?」

清亮的女聲有掩不住的倦意,語氣是習慣性的有禮。任冠宇沒有抬頭,略揚了揚左手表示同意。正值午餐時段,這家快餐店生意又好,單獨上門的客人,和陌生人並桌用餐是常有的事。女客很快的放下手中的托盤,熟悉的香味讓他微微一笑;她點的是和自己一樣的豬排套餐。苗條的身形跟着落座,任冠宇不經意的打量了她一眼。挽在腦後的髮髻有幾縷散落在頸上,淺灰色的套裝,看起來像是制服,嚴肅又呆板,就算裏頭搭了件柔美的粉紅色襯衫也挽救不了。兩道秀麗的眉毛微蹙,看起來對自己的午餐不大滿意。

任冠宇慢條斯理的吃掉最後一口飯,繼續慢慢喝着清淡的紫菜蛋花湯。這裏不是什麼高級餐廳,來的都是些普通上班族,以價位來說算是價廉物美。一般來說很少會遇上對它不滿意的客人,至少他就沒見過像此時坐在對面的女子,好像吃得很痛苦,偏又吃得很急,他一碗湯還沒喝完,她就已經把主菜吃得乾乾淨淨,開始迅速喝着也和他一樣的紫菜湯。看起來真的很像養豬場在餵豬,只求填飽肚子。

「妳趕時間嗎?吃這麼快對腸胃不好。」他忍不住開口說道。

女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低低呻吟了一聲,幾秒鐘后才回道,「小聲點,別讓我的胃聽見了。」

「妳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胃。」

「不,我只是有一個和八成上班族一樣的胃,專門在要命的時機找我麻煩。」她盡責的把湯喝光,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再看了看腕錶,疲倦的往椅背一靠。休息十分鐘,應該還趕得及下一場約會。當然,這十分鐘也不可以白白浪費,說不定這個同桌的食客就是一個大客戶,雖然看他的衣着還真是一點都不像。十分休閑的馬球衫配上牛仔褲,應該還是學生吧。不是念研究所,就是大學重考太多次。好吧,就算不是條大魚,小蝦也別輕易放過。她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張名片遞到他面前。「這是我的名片,請多指教。」

環宇人壽,孟琉璃。以下是辦公室電話和手機號碼。

任冠宇看得好笑,她的名片和自己的幾乎印得一樣簡潔,內容更是相似。

「喔,我不需要買保險。」這句話通常是別人對他說的。

「每個人都需要保險,天有不測風雲……」孟琉璃好像已經忘掉她的胃痛,把她說過無數次的台詞,流利的又重複一次。

任冠宇覺得自己有點壞心,明明知道她是白費唇舌,卻好像很有興趣的聽着。她的聲音十分悅耳,要是她說的不是這些職業性的陳腔爛調該有多好。他把名片放在手上靜靜的端詳,雖然外表上看起來風塵僕僕,她還是很配得上這個名字的;那雙大眼睛多麼清澈明媚,薄施胭脂的櫻唇優美生動,呆板的套裝掩不住她的好身段。

看起來,她的業績一定不錯……

唉,他悄悄的嘆口氣。「有需要的話,我會跟妳聯絡的。妳不是趕時間嗎?」

她是趕時間沒錯,下午已經約好兩名客戶,五點鐘得去上日文課,七點半還要去聽一場演講,主講人是一個著名的女作家,題目是「女性出頭一片天」。回家后她還得整理一些保戶的資料,將它們建檔,準備幾封生日賀卡,明天一定要寄出去……愈想愈覺得累,簡直累得站不起來了。雖然眼前這個男人大概沒什麼指望,不過看起來還真是賞心悅目。他那淺淺的笑意,雲淡風輕,好像世間根本沒什麼值得他煩惱的事。大概真的是個學生吧……可她當學生的時候,好像也從未這麼輕鬆自在過。一時,她竟有些嫉妒他了。

「那,我先走了,再見。」她有些猶豫該不該向他要電話。在遞出名片之前,他多半是不會拒絕的,她對自己的外貌還有些自信。但現在她可不確定了,還是算了吧。

任冠宇也禮貌的回答:「再見。」最好是不要把她的名片帶回家。他把那張小小的紙片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它放進牛仔褲的口袋中。反正,他的名片簿中有那麼多永遠不會聯絡的電話,再多一張也無所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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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家的小兒子啊,林太太,可是我聽說他從小就愛逃學……唉呀,我們雖然搬到這個社區不是太久,有一些鄰居可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長得好?長得好有什麼用?!男人的臉皮又不能當飯吃……什麼……沒有,我還沒見過……等我先親眼見過……男人結了婚就會有責任感?我可不打算拿我女兒一輩子的幸福去冒險……好啦,再說吧,我女兒回來了,我要掛電話了,再見。」

孟琉璃在玄關換上室內拖鞋,有氣無力的把自己拋進沙發中。「媽,妳跟誰講電話啊?」本來是沒什麼興趣的,偏偏她好像聽見了一句什麼女兒的幸福之類的話,便猜想談話的內容肯定和她有關。

張家儀擱下話筒,轉身面對女兒。「就隔壁巷子口的林太太啊,要幫妳介紹男朋友。可那男的我不大滿意,不上進!」

孟琉璃苦笑的說:「媽,我做這一行,認識的三教九流還少得了嗎?哪需要那些三姑六婆來幫我介紹。」

「話不是這麼說的。妳跟客戶再熟,也不可能把他的身家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還有他家裏有幾隻貓啊狗的。所以說先相親再結婚最妥當。夠格和妳相親的,妳也看對眼了,再安安心心的開始談戀愛,不是皆大歡喜嗎?有什麼不好?」

「林媽媽總不會連人家養的小狗,都還去追牠的血統證明書吧?」

「真是!我看妳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有力氣跟我抬杠。餓不餓?我去給妳弄消夜,吃完趕緊去洗澡睡覺吧。」

「睡覺?那有那麼好命!還有一大堆資料要整理呢。唉,要保持每一季都在前三名實在累人啊,我真是自找麻煩,什麼差事不好做,偏偏要當一名業務員。」

「不是妳自己說的嗎?這樣才有挑戰性,有競爭有壓力才會進步。年輕的時候就是要努力,老了才有好日子過。」

「要是我明天就讓車子撞死,根本等不到老了過好日子,那不是虧大了?」孟琉璃喃喃自語,這種話她可不敢讓母親聽見。「媽,妳也用不着把我的話當皇帝下詔書似的,記得那麼清楚吧。妳不曉得嗎?當業務員的,嘴裏講出來的話,一大半都是胡說八道。什麼保單最理想?第一是傭金給得好,第二是公司賺得多,第三是保戶付得起。」

「妳今天是怎麼回事?牢騷特別多。妳不是一向都很熱愛妳的工作嗎?」

「因為我今天特別討厭自己。」因為今天她偶然遇見了一個看起來清新得不得了的男人。他吃的飯看起來特別香,他說的話聽起來特別悅耳,他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庸碌之氣,讓她尤其覺得自己面目可憎,終日鑽營,為錢奔波……

「這才是胡說八道。我生的女兒,人見人誇,又會念書,又會賺錢,長得又好,妳有什麼好不滿意的?存心讓我這個當娘的塌台。」

「好啦好啦,妳生的女兒,十全十美,夠格當選美皇后了。她的媽更是夠格去當選美皇太后。」孟琉璃開玩笑的說,「媽,最近有個媽媽選美比賽,我去幫妳報名好不好?」

張家儀白了她一眼。「說的什麼瘋話!我這年紀了,用衣服從頭遮到腳都怕來不及,穿泳裝能看嗎?活像條臘腸狗穿了一身花背心。」

孟琉璃噗哧一笑。「女人四十一枝花,這不也是妳說的嗎?」

「一枝花?」張家儀自嘲的道:「茶花從過年前開到清明還掛在樹上捨不得掉下來,也還叫做一枝花。」

「哪有那麼慘。頂多是元宵節的茶花,風韻十足。難怪老爸看得妳緊緊的。咦!爸呢?睡啦?」

「狗狗吵着要出去,妳老爸帶牠去公園遛遛。對啦,妳哥匯了一筆錢回來,妳明天撥個空去銀行,把錢轉過去還房貸吧。」

「哇,哥又加薪啦!」孟琉璃高興的道。他們家的房子還有三成貸款,雖然可以分二十年攤還,但一想到欠了銀行那麼一大筆錢,還真是渾身不自在。

「是啊,幫他付了那麼多年昂貴的學費,總算沒有白費。附近的鄰居都好羨慕咱們家有個兒子在矽谷當工程師。你們兄妹倆真是爭氣!」張家儀十分得意的語氣。接下來若能幫女兒找到一個奮發向上的男人當老公,她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兒子呢,遠在美國,天高皇帝遠,她可是難以施力。

奮發向上。孟琉璃忽然發現這似乎理所當然的四個字,實在太沉重,太累人。母親並不勢利,一點也不巴望女兒嫁入豪門。她說的,齊大非偶,富豪人家的飯碗端起來真能讓人兩手發抖,還不如嫁個白手起家的丈夫。孟琉璃也一向贊同母親的看法,嫁個殷實的老公,夫妻倆一起打拚比較實際。她再為自己加了一項功課。洗完澡,把保戶的資料整理好,還得啃兩個鐘頭的書。下個月的考試,她非通過不可,這張證照她一定要拿到手。數了數,從大三拿到第一張開始,她所擁有的證書,已經快要到達兩位數了,成果輝煌,雖然那些書真是枯燥乏味。然後呢,她可以在睡前看點閑書,半個鐘頭就好,《普羅旺斯山居歲月》……對她的工作毫無幫助。她有點罪惡感的想着,應該再接再厲把那本新買的《女性如何在職場上更上層樓》的勵志書籍看完的。廣告上不是說了嗎?認真的女人最美麗,勤奮的男人最英俊。可是,那個看起來很悠閑、像學生一樣的男人實在很帥……

要記得把生日賀卡寄出去;當老師的李小姐好像懷孕了,但願她懷了雙胞胎,不,三胞胎更好。女人生小孩為什麼不能像母豬生豬仔一樣,一生十來胎呢?要不,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就有十幾張兒童保單到手……反正,李小姐的先生是醫生,付得起保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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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任兄,多虧有你在,不然今天挨刮的就變成我了。」抽着煙的男人吐出一口白煙,邊嘆着氣說道。短袖的白襯衫燙得筆挺,西裝褲的中線也是一清二楚,只有頸間的領帶鬆鬆的繫着,白領上班族的氣質顯而易見。

站在他身邊的任冠宇,則是隨性的穿着一件馬球衫,雙手擱在天台的牆頭上,瞇着眼眺望着不遠處的峰巒迭嶂,唇邊是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雖然才剛被主管刮過鬍子,他卻一點不似那位難兄難弟的愁臉苦眉。

「總要有人當最後一名嘛。」他不甚在意的答道。「我想我的業績也還過得去,夠吃飯就好啦。」

「真佩服你這麼想得開。這個月至少有三四個我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客戶就這樣莫名其妙跑掉了,前幾個月的業績也都不好。唉,現在簡直連幾張信用卡的最低繳款額都付不出來了,真是霉到家了,豈止一個慘字可以形容。」

任冠宇瞄了一眼他擱在腳邊的名牌公事包,不怎麼同情的說道:「阿漢,你這個公事包新買的吧?把他拿去網站拍賣好了,多多少少可以換一點現金。」

「你這什麼餿主意!」施文漢沒好氣的回答,「這可是我的生財工具,少了它,下個月倒數第一肯定就是我了。你真不夠義氣,是不是打算找個人來當墊背的?」

「你總不會指望我借你錢去還卡債吧!我是花多少賺多少,沒有負債,也沒有儲蓄,更沒有車子房子可以抵押,標準的兩袖清風。」任冠宇輕鬆的笑道。

「我真是搞不懂你。像你長成這樣,從十六歲到六十歲的女性客戶,只要你多幾句甜言蜜語,沒有一個逃得過你的魅力;你的口才也不是不好,怎麼業績會這麼爛?你曉得有多少個女同事跟我打聽過你嗎?尤其是那些新進員工。結果呢,每個月的批鬥大會,你回回當眾挨刮,現在人家都說你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我不信你沒聽過,怎麼還沒事人一樣!」

「你不曉得嗎?賺錢很浪費時間。反正我花的錢也不多,那麼辛苦做什麼?」任冠宇開玩笑的道:「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閑閑的賺錢,順便給大家當墊底,不是皆大歡喜?」

「你還嫌賺錢浪費時間?你到底算不算是現代人?難怪你交不到女朋友。像你這麼消極又懶散,哪個女人敢嫁你?我看你是當定了一輩子的王老五。」

「當王老五也沒什麼不好。」任冠宇仍是一派悠閑,心底忽然掠過一抹清麗的影子,然後他搖搖頭。他與她,道不同不相為謀。

施文漢奇怪的看他一眼。「你這種個性怎麼會來當業務員?你根本一點都不適合和人家廝殺,小白兔只有被猛獸拆解入腹的份。」

「太誇張了吧?這個工作很不錯啊,不用朝九晚五的待在辦公室,每天只要做到我覺得足夠的業績,剩下的時間就全是我自己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有什麼不好?」

「那你空閑的時間都做些什麼?玩樂樣樣都要錢。」

「沒這回事,看你怎麼玩罷了。比如說去爬山吧,根本就不用買門票,除非那座山已經有人佔地為王。或者留在家裏看看電視,一個月也不過花個幾百塊,要看什麼都有,連上電影院的錢都省下來了。自己上巿場去買菜來下廚,也比上館子便宜。有得玩又有得吃,生活中有那麼多有趣的事,唉,就可惜我每天還是得浪費半天的時間在工作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早就是成年人了,總不能還靠父母養吧。

爸媽對他的不務正業已經夠不滿的了。他從小就不是個讓大人滿意的孩子;父母都是循規蹈矩的公務員,大哥在他們眼中也很爭氣,才三十齣頭,就已經是一家外商銀行的中級主管,前途無量。大姊嫁了個青年才俊,在家相夫教子。總之,任家就他這個小兒子不成材,從小愛逃學不說,長大了還是一樣不長進。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不像會有出頭的一天。這些話是爸媽每隔一段日子都要在他耳邊叨念一遍的,他倒不覺得自己有那麼糟。他是從小到大沒拿過全勤獎,可是曠課的節數也都很妥當的控制在剛剛好不會被留級的範圍內啊。能到公園裏去爬樹,或是到小溪裏頭去游泳,誰肯待在教室裏頭聽老師那不怎麼悅耳的催眠曲?數學他總算學得還不錯,簡單的加減乘除都難不倒他,好歹超巿的收銀員坑不了他。他的英文也很好,可以很輕鬆的把奧斯丁的原文小說從頭看到尾。這是生活的樂趣,不是工作的必須。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他身邊的人老以為他不知道呢?

「天啊,你這個人還真不是普通的無趣!」施文漢一副他無可救藥的神情,「你要是讓人家知道你拿看電視當休閑,會被笑掉大牙的,既沒水準又沒氣質。告訴你,到時候你的名頭就要從繡花枕頭變成草包了。隨便哪個統計數字都會跟你說,教育水準愈高的人,看電視的時間愈少。你看看現在在播的那些連續劇,每一集都要灑好幾噸狗血,有什麼好看的?」

「如果你沒看,怎麼會知道它灑了多少狗血?」任冠宇心平氣和的道,「遙控器在你手上,你偏偏要停在那些讓你痛罵的頻道,要怪誰?」

施文漢一時倒難以反駁,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對那些被他批評的節目在收視率上也有那麼一點貢獻。「算了,不跟你抬杠了,我還要去拜訪客戶,祝我馬到成功吧。你呢,早上都浪費在會議上頭了,下午總該加把勁吧。有沒有什麼對象?」

「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我想先去公園睡個午覺,然後去河濱公園放風箏。有興趣嗎?要不要一起去?」

施文漢翻了個白眼。「下個月的業績,你要是不蟬聯倒數第一,還真是沒有天理。星期一的下午,跑去樹下睡大覺,還要去放風箏!總有一天,你會變成地下道里的遊民。」

「那是不可能的。」任冠宇笑道,「我不大喜歡身上長虱子,而且我是天天洗頭髮的,遊民這項職業不適合我。」

「嘿,由得了你嗎?到時看在同事一場的份上,我會贊助你幾罐洗髮精的,夠意思吧!」

任冠宇暗暗好笑。這個寶貝同事,自己每個月被卡債追着跑,洗髮精不如他自己存起來備用吧。「那就多謝啦。我要不要先告訴你我慣用的品牌?」

「你還要指定品牌?有大賣場的倒店貨可以用,你就要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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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正好眠。

不過孔夫子不是這麼說的。任何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都不敢冒千古的罵名,當頭白日的在公眾場合睡午覺。

孟琉璃剛剛吃完午餐,難得今天能在正常時間吃飯,她的腸胃受寵若驚,十分安分的正忙着消化剛下肚的食物,沒有作怪,讓她舒服得昏昏欲睡。可是,她當然是個有文化素養的現代女青年,最是善於利用時間。信步走進美術館的畫廊;報上的文藝消息說這兩個禮拜有一個名畫家的油畫展。她對油畫一竅不通,只曉得油畫很貴,所以啦,當然是很美麗的畫嘍。

擺在每一幅畫前面的蘭花盆栽的確很美。畫呢,嗯,她真的沒辦法勉強自己同意,一個女子的身材長成這樣,能稱得上是美麗,除非模特兒是畫家的愛人,情人眼裏出西施。

匆匆走出門口,她低着頭,有點不好意思。她看完二十幅畫的時間,人家好像連一幅都還沒看完。事實上,她看蘭花還看得仔細些,順便還把蘭園的名字記了下來。蘭花養得這樣好,等過年的時候可以去買兩盆回家擺……

接下來,她發現自己忽然有了一大段空檔。搗着嘴打了個呵欠,周公在不遠的地方向她招手,她愈走愈近。涼風徐徐吹着,太陽被一朵雲遮着,在如茵綠草上投下一片陰影,那一棵樹最隱密……目標十公尺外的一倮鳳凰木,滿頭火焰般的紅花,樹冠底下一片清涼的綠意。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這一回連抬手搗嘴都來不及。她半走半跑的奔了過去,粗大的樹榦,靠着一定很舒服……

可是……她止住腳步,惱怒的瞪了躺在樹下的人好幾眼。殺了他吧,大白天睡覺!她在心中暗罵一聲,一時倒忘了,她自己也正打算偷懶睡個午覺。那個男人悠哉的閉着眼,雙手枕在腦後,右膝微躬,唇邊噙着淡淡的笑,彷彿正作着美夢。

臉孔有點熟……

他忽然睜開了眼睛,慵懶的掃了她一眼。「嗨。」

「是你!」孟琉璃臉上的腦怒一掃而光,露出一個職業性的笑容。「我是孟琉璃,你還記得嗎?嗯,我還不曉得先生貴姓?」已經第二次見面,追問他的姓名不算太唐突。

任冠宇坐起身半靠着樹榦。「記得。漂亮的小姐我總是記得特別清楚。」他真心的回道。大部分業務員,類似的話,一天沒有講過十次,至少也有八次。所有女人,除非是六十歲以上的歐巴桑,不是大美人就是小美人。他倒是從沒對任何女人講過這種話。

孟琉璃淺淺一笑,這句話可以列為男生字典上的例句。「方便交換一下名片嗎?」

「我已經有妳的名片了啊。我沒有把它丟掉。」

孟琉璃鍥而不捨的追問:「你的名片?」

「呃,我沒有名片……」他有點心虛的回答。她要是曉得他們是同業,只怕連一句話都不肯和他多說了。

孟琉璃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她當然不會強人所難。大部分的人對「拉保險的」都充滿戒心。「哦,這樣啊。那怎麼稱呼?」

「任冠宇。任我行的任,冠絕宇宙的冠宇。」好大的野心,上帝才有資格用這個名字吧。

「還在念研究所?」她猜測的問,他的年紀應該和她差不多,衣着甚至比第一次見面時更休閑,就一件T恤和百慕達短褲,怎麼看都不可能像是上班族。

「不是,」任冠宇搖搖頭。「普通上班族。」

「你們公司這麼自由,可以穿得這麼輕鬆去上班?」她懷疑的問。

「我下班了。我通常只上半天班。」他坦白的回答。

「真的?好好命哦,可以幫我介紹嗎?」她開玩笑的問道。

「只是一家小公司,薪水很少的。」

孟琉璃很確定他這話不是謙虛之詞,是實情。話說回來,這人只做半天的兼差工作,若還能領高薪,不是太沒天理了嗎?好吧,這個客戶真的只能是潛在客戶,沒有任何指望能做成生意了,那些客套話全都可以省了下來了。解除戰鬥狀態,瞌睡蟲一下子又活躍起來,她不怎麼秀氣的又打了個呵欠。

「這棵樹很大,容得下兩個人在樹下午睡。」他建議道。

孟琉璃瞄了一眼那張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臉孔。他長得很好看,深刻的雙眼皮,卻不像一般長了一對漂亮眼睛的男人一樣,開滿了桃花,總覺得有些輕佻,難以信任。再看了四周幾眼,的確沒有別的更好的位置了。她放心的倚着樹桿,眼皮很快的合上,風涼蔭濃,真比什麼席夢思都還要舒服得多……

任冠宇倒是毫無睡意了。可憐的人兒,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般累?她還這麼年輕,事業真有這麼重要嗎?啊,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是最重要的,他的看法非主流。自嘲的一笑,他背靠着樹榦的另一面,雙手抱着膝頭,淺藍色的天空中飄浮着幾朵雪白的積雲,預告着一日的好天氣。更高處是幾抹淺淡的絹雲,像是隨性掠過,居無定所,沒什麼能留得住它。很自由,有點寂寞……

他的寂寞是有報酬的。雙眼各是一點二的好視力追逐着一對在金露花樹籬上翩翩飛舞的大鳳蝶;牠們的生命周期最長不過是一年,很短暫,也很精采……生物一向是他最拿手的學科,雖然除了生物學家沒什麼人能拿它掙飯吃。他並不欣賞生物學家,死在他們手下的美麗蝴蝶恐怕不在少數。

那對蝴蝶大概是吃飽了,在做牠們的飯後散步;鳳凰木耀眼的紅花顯然對牠們也有同等的吸引力,雖然樹下的兩個人長得一點也不像是飯後甜品。

「哇,好漂亮的蝴蝶!」孟琉璃驚喜的喊道,她原本只是淺睡,有異物在眼前晃動時,便警覺的醒了過來。她像大部分女生一樣,喜歡蝴蝶美麗的羽翼,卻又厭惡看起來很噁心的毛毛蟲,從來不會聯想到,牠們本來就是一樣的生物。

「被驚醒了?」任冠宇稍微挪了下位置,坐到她身邊。

「美麗的意外。」孟琉璃笑道,「牠們怎麼一點都不怕人?」人類對其他生物而言是可怕的天敵。

「還沒學會吧。妳曉得的,蝴蝶不念幼稚園,沒有老師每天叮嚀牠們要小心陌生人。」

「唉呀,飛走了。」她惋惜的道,看了一眼手錶,又繼續喃喃自語:「唉,又要開工了。」人真的是有惰性的,一休息下來,便想繼續休息下去。

「妳看起來很累,休息一個下午會很嚴重嗎?我以為業務員的時間是很自由的。」

「業務員根本就沒有時間自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上班時間。她的手機就算是回到家也還在開機狀態;而她比她的手機更慘,還不允許有電池用完的時候。

「是妳不允許妳自己自由吧?」他不以為然的反駁。「我待會兒要去放風箏,有沒有興趣?」

放風箏?孟琉璃嚮往的想着,她小時候也很喜歡放風箏。好久了,好像是小學三年級以前的事。那時放學后不用上英文課,也不用去學鋼琴。現在,她早就忘了怎麼放風箏了。「跟客戶約好兩點鐘。」她遺憾的回答。

任冠宇鍥而不捨的慫恿道:「可以改時間啊。他總不會那麼倒霉吧,今天沒辦成保險,明天就出車禍。妳瞧,難得天氣這麼好。」

孟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麼難得?這個季節,這種天氣是正常的好不好?我看你比我更像業務員,挺會耍嘴皮的。而且我和你又不熟。」

「妳總曉得的吧,放風箏又不能在飯店的房間裏頭,妳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看起來不像是好人嗎?」

「任冠宇,」總覺得這個人替他冠上先生的稱呼很彆扭,她調侃的說道:「你是不是好人我看不出來,我只曉得你是個閑人。」

「好吧,」他同意的說道:「我是個很好的閑人。每個禮拜至少有三次,我會牽着老太太過馬路。小朋友在公園裏踢皮球,踢到我頭上來了,我也從來不會把他抓來打屁股。這樣還不算好人嗎?要不要我幫妳打電話?我可以告訴妳的客戶,說妳得了流行性感冒,不好意思傳染給他,所以要取消約會。妳瞧,連借口都幫妳想好了。兩個人一起放風箏真的比較有趣。而且我告訴你喔,」他以一種說悄悄話的語氣附在她耳邊說道:「我自己做了一個風箏,樣子就和妳剛剛看到的蝴蝶一模一樣,妳和我一起去放的話,我就把那個漂亮的風箏送給妳,我自己用娛蚣形狀的,好不好?」他引誘的低語。

「嗯,你總曉得的吧,我是念過幼稚園的。老師沒叮嚀過蝴蝶的,都同我講過了。我現在知道了,為什麼你可以只上半天班。你是不是專門在幼稚園門口拿着棒棒糖誘拐小朋友的人口販子?」

「那妳就更要跟我去了。說不定還能救一兩個被我關起來的小娃娃,那也是功德無量,說不定他們的父母還會給妳一大筆酬金。」他笑嘻嘻的回答。

孟琉璃也跟着笑了。不知怎地,和他說話,讓她心情變得很好,工作的壓力完全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好吧,既然還有外快可以賺,我就做點好事吧。你別誤會,這可不是因為我和你一樣會偷懶哦,我可是身負重任的。」

「那就走嘍。」他先站了起來,順帶也拉她起身。「搭我的車?上車再打電話?」

電話?打電話給誰?孟琉璃像是逃學的小孩,興奮過度,連正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待他提醒,不由得十分感激,若是她膽敢無緣無故放客戶鴿子,這張保單鐵定就泡湯了。「你真要幫我打電話?不會穿幫?」

「放心吧,我訓練有素,從小到大……呃……」話忽然打了結,他總不能老實說這種善意的謊言他說過幾百次了吧。「我的意思是說,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孟琉璃噗哧一笑。「喔,你講的話我大概只能信一半吧。從小到大,你一定是讓父母老師都很頭疼的小孩。」

豈止。他到現在都還是讓父母十分頭痛的大人。任冠宇稍微羞愧的想着,立刻又把它丟開了,心思轉到一個眼前的危機上。「不過,我要老實說,我車上的冷氣壞了,只能吹自然風。妳穿了這一身大禮服,大概會熱得很。」他一手幫她提了公事包,另一手鬆松的拉着她的右手,慢慢的一同往公園門口走去。

孟琉璃也沒想到要掙脫,他的碰觸不帶任何性別的色彩,更不像別的男人,讓她有被吃豆腐的不適感。說是不具任何威脅性嘛,也不盡然。總之,就是讓人很有安全感。她是一個現代女性,向來認定安全是鈔票堆砌起來的。

他的車很舊,停在一棵榕樹底下,一看就知是部二手車,幸好擦得很乾凈,車中也沒有任何異味。他先把前後四扇車窗全部搖下,本來不鎖也無謂,車上連音響都沒得偷,他只是擔心座椅成了過路人的臨時垃圾桶。

「歡迎光臨,這是我的頭號愛人。它雖然許多該有的都沒有,但是四肢健全,能跑能跳。」他的雙手憐愛的擱在方向盤上,好像真把一部沒有生命的機器當成了愛人似的。這也是唯一登記在他名下的財產,完全屬於他,沒有任何貸款。雖然當初二手車商可以幫他辦理貸款,但他還是一直等存了足夠的現金才將車子買下。他天生不喜歡欠債的感覺,那是一種沉重得可怕的負擔。

孟琉璃第一個想法是:一部安全極了的車子。她說的不是它的性能。這部車絕對不可能裝了安全氣囊,而且要是和任何車子對撞,遭殃的一定是它。但它絕不會有中控鎖,任何和不大熟的男人共乘一車的女生,都會覺得它格外的安全。「看起來保養得不錯。」她也會開車,算是略知一二,至少在馬路上更換輪胎就難不倒她。

「寶貝,聽到沒?有小姐在稱讚你哦,聽見了就喊一聲。」他高興的說道,手指跟着按了兩下喇叭。叭,叭。喇叭聲既清楚又明亮,和主人一個樣。

「乖,好有禮貌,你的寶貝真聽話。請問寶貝,我們現在要上哪兒去?」她輕鬆的脫下外套,索性把粉紅色的襯衫下襬也從長褲裏頭拉出來。嗯,這樣和他的衣着比較相配。視線往下,瞄見了他腳上的涼鞋,既通風又舒適,相較之下,她已經穿了一整個上午的低跟皮鞋顯得既僵硬又悶熱。

「寶貝說我們今天去河濱公園。去過沒?」從眼角瞄見她的雙足不安的動來動去,好像有蟲子在咬似的。「喂,我保證我車上沒有跳蚤的,地板也吸得很乾凈,妳要不要把鞋子脫下來比較舒服?」

孟琉璃正有此意,本來還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太隨便了,既然主人都開口了,她當然樂於從命。她發現和他在一起,其實完全不用顧慮禮教什麼的。一個敢大剌剌躺在公園樹下睡大覺的男人,基本上是不可能聽過孔老夫子的非禮勿什麼什麼的那一套名言。到底是非禮不能做什麼?她好像也想不起來了。鞋子被無情的拋到座位底下,她滿足的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腳趾頭,微瞇着眼欣賞窗外的風景。車子平順的開出了市區,雖然引擎聲音有點大——呵,任冠宇有個聒噪的愛人呢,和勞斯萊斯相較之下也有點顛簸,他的寶貝兒可是很有個性的。她倒是覺得這車滿可愛的,至少比她去年搭着公司租來的禮車去一家五星級飯店參加表揚大會來得舒服得多。那時候她穿着套裝窄裙,一路雙膝併攏,維持十五度的斜角,坐在她對面的,是別的分公司的同事,只見過幾次,競爭的態勢遠遠大過其它。而這正是公司要的,有競爭才有進步。每一個員工不僅要時時想着超越同業的業績,更要想辦法超越公司的同事。

「河邊還蓋了公園?我對河的所有印象是,下大雨的時候會淹水,河水很臭,是丟垃圾的地方。」

「現在沒那麼臭了,雖然還不能下去游泳。」他帶點渴望的說著。好久沒到溪裏頭游泳了,現在要找到能游泳的小溪愈來愈難了。

「去游泳池游不就好了,又乾淨又方便。」她訝異的說道。

「我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我也沒有和別人共浴的習慣。」

「這樣子啊?我還以為男人都喜歡去游泳池呢,風景很養眼,環肥燕瘦,要什麼有什麼。」

「環太肥,燕太瘦,要養眼多半得先你儂我儂,重新雕塑。」他實話實說,倒顧不得會惹她生氣。反正她既不會太肥,又不會太瘦,是屬於少數不用和泥巴的那些人之一。

「男人,還真挑剔呢。你都不曉得做女人的痛苦。你知道要維持標準身材得吃多大的苦頭嗎?」她略微不滿的說道。

「沒那麼痛苦吧!只要找一個愛她的男人就好啦,情人眼裏出西施,多個十公斤或是少個十公斤有什麼關係?」

這就叫做用一個極端複雜的辦法去解決一件簡單的事。孟琉璃不贊同的搖搖頭。只要找一個愛她的男人就好?他以為是上市場去買一把空心菜嗎?「去媚登峰還容易些。只要記得帶信用卡就好了。」

「妳去過?嗯,的確滿標準的。他們有沒有找妳去拍廣告?」

拐彎抹角的讚美,聽起來還是很悅耳。她本來以為自己對任何阿諛之詞都有了免疫力。現在她才發現,重要的不是說出來的話,而是說那話的人。「快到了吧?」她本能的轉移話題,剛剛過了一座橋,橋建在河上,這點常識她還有。

「哎,我先找個地方停車。」他轉了個彎,在堤防邊的停車場找到了位置。

孟琉璃把鞋子找出來穿上,自己開了車門下車。天氣的確很好,天空是前所未有的藍。事實上她已經有許久沒有時間抬頭望一望天空了。嗯,也不是沒時間,是根本沒想到,沒想到在水泥叢林之中還有其它……

任冠宇打開後車廂拿出兩具風箏,孟琉璃跟着瞄了幾眼,裏頭就像個百寶箱,什麼都有——滑板、籃球、羽球拍等等……甚至還放了一部折迭式腳踏車。東西雖多,卻不顯得雜亂,每一樣都安置得妥妥貼貼。

「嘿,你是運動器材的推銷員嗎?這些……不會都是你自己在玩的吧?」她驚訝的半開玩笑問道。

「我很愛玩。」任冠宇老實回答,「從小就不愛念書,家裏對我很頭痛。」

「你小時候一定過得很有趣,」孟琉璃半是羨慕的說道,「不像我,上了國中,不是在學校,就是在補習班。你這些道具,除了羽毛球,我就沒一樣碰過的。那還是因為體育課非得選一樣不可才學的。」

「我現在過得還是很有趣啊。」任冠宇笑着說道,「哪,這個風箏給妳。」他把一隻紅黑相間的風箏放到她手上。

孟琉璃手忙腳亂的抓着風箏和線軸,對該怎樣才能讓它飛上天空,着實沒一點概念。「喂,我是新手上路,你可要教教我。」

任冠宇握着她的手,細心的教她如何卷線放線,一隻美麗的大蝴蝶慢慢的愈飛愈高。「就這樣,線要抓牢……」

「真的好像我們剛剛在公園看到的大蝴蝶哦,花紋和顏色都一模一樣……」她瞇着眼睛仰頭看着天際。

「就是照着大紅紋鳳蝶的圖片做出來的啊,自然是一模一樣。」他回答得有幾分得意。

「好一雙巧手。就算讓我照着描,畫出來的翅膀大概也都肢離破碎吧。唉,我從小就拿畫畫沒轍,美術老師說我光樣子好看,裏頭是一堆草包。」她自嘲的說著。雖然沒打算吃藝術這行飯,但,哪個女生不喜歡被稱作才女?寫幾行詩啦,畫畫素描啦,穿一身白洋裝,留一頭烏溜溜的長發,站在樹底下吹長笛,可不知要迷死多少男生。

「不是有哪個古人說過什麼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嗎?每個人會的都不一樣,照着自己的喜好去走就是了。」這句話他算是實踐得最徹底。他的長處是什麼?專司吃喝玩樂。這是媽媽說的。

「我猜你是把自己的喜好隨身帶着走嘍!」

「有備無患嘛,看心情想玩什麼都有,我可是考慮得很周到的。喂,妳渴不渴?我車子裏頭有冰開水。」

「的確準備得很周到。」她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慢慢的把風箏收了回來。「你幾點走?我不能待得太晚,傍晚還要上課……」

「妳還在上夜校半工半讀?好豐苦。」他滿是同情的語氣。「大學還是研究所?」

「補習班。今天是商用英文。」

「今天?那別的日子呢?」他嚇了一跳,上班、上課、回家睡覺。她的日子過得跟工蜂幾乎沒兩樣,這是人過的嗎?

「兩堂日文,兩堂英文,再加上一堂電腦。禮拜六禮拜天上有氧舞蹈……」她像是在發牢騷,其實這些課全是她自己去報名繳錢的,沒有誰逼着她去。

任冠宇這下子說不出話來了。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有人可以忍受這樣過日子。過了一會兒,他才道:「妳的日子過得很……充實……」

雖然和任冠宇還稱不上是朋友,孟琉璃卻聽得出他的言不由衷,「你是想說我是個自虐狂吧。」她苦笑道。

「妳高興就好。」任冠宇聳聳肩回答。他最是不願任何人干涉他該如何生活。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當然輪不到他來批評。雖然對她滿有好感的,不過他也十分清楚,她絕對不可能欣賞他這種男人。接下她遞過來的風箏,他收回後車廂,再從保溫箱裏拿出兩瓶礦泉水,給了她一瓶。

孟琉璃打開瓶蓋,咕嚕咕嚕的喝了一大口。「好好喝!咦!這個牌子我也喝過,怎麼從來不覺得它有這麼順口?」

「只是冷開水罷了,瓶子是回收使用的。妳不介意吧?我洗得很乾凈。」

「你這個人還真老實得可愛。請女生喝飲料,好歹也要假裝是進口的礦泉水。」

「哦,妳曉得的,像我這種不大會賺錢的人,是不可能去買那種奢侈品的。」

他說得這麼坦白,孟琉璃不由得有點生氣。這個男人若是對她有意思,就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算了算了,橫豎她也不會看上他……不是,她是很看得上他的,可惜這人樣樣皆好,就是前途無亮。真是!想到哪兒去了!當普通朋友不也很好嗎?只要他別打算跟她周轉。

「喂,我還有時間,可不可以借用你的腳踏車玩玩?我以前念書的時候最羨慕那些騎腳踏車去上學的同學,可惜我家離學校太遠,不搭公車不行。」

「妳騎過嗎?」任冠宇三兩下就把腳踏車組裝好,再仔細的檢查了一下車況。很好,不用再打氣,煞車也很靈敏。

「沒有。」她搖搖頭,「我在路上看人家騎,好像挺簡單的。」

「是啊,滿簡單的。上車妳會吧?得從後面跨上去。」這不是什麼淑女車,是車前架了橫杆那一種。

孟琉璃依言坐上車,動作自然稱不上優雅。她興緻勃勃的緊握着把手,兩條長腿撐着地面。「好了,我要出發嘍!」話還沒說完,她雄心萬丈的雙腳離地,用力踩着踏板,這真的滿容易的……

要摔跤更是容易。任冠宇忍住笑,緊緊抓着後座。車子堪堪只傾斜了三十度,沒將她摔成狗吃屎,和水泥地相親相愛。她本能地放下左腳,讓車子恢復平衡。「為什麼會倒?」她疑惑的問。

「當然要倒。妳知道三點才能共一平面。」

「真的?」她開玩笑的反問,「可是我看在馬路上的那些騎士,沒有穿三點式泳裝也都騎得好好的啊。」

「我打賭如果妳穿三點式泳裝騎腳踏車上街,整條馬路上,除了妳之外,其他所有的騎士全都要摔得四腳朝天。」

「有這麼嚴重嗎?你這是讚美還是取笑?」

「妳說呢?妳自己總穿過泳裝照過鏡子吧?」

「沒有耶,我根本是只旱鴨子,總不好拿泳裝當睡衣穿吧,還在鏡子前面照來照去。我可沒那麼自戀.」

「好,改天教妳。我負責去找一條又安全、風景又美麗的小溪當妳的游泳教室。」他十分快樂的回答。

「一言為定!」她衝動的答道,話一出口,她立刻自問着:這算不算是約會?

「一言為定。好,現在把腳放在踏板上,先別動,維持平衡再慢慢的踩,別怕,我會抓得很緊,絕對不會讓妳摔跤……」

任冠宇是個好老師,是個游泳教練。學腳踏車是正事,游泳也是正事,誰都曉得游泳是最理想的運動……孟琉璃原先的罪惡感一掃而空,今天可是她生平第一次蹺班呢。她也是一個好學生,沒半個鐘頭,就已經騎得非常順利。下一次他們還可以去騎綠園道,正式驗收一下成果。

「要不要去堤防上繞一繞?我載妳。」任冠宇建議道,「堤上視野比較好,可以看風景哦。」

這……好像是二十年前的文藝小說才會出現的情節吧,她猶豫了一下便點了點頭。她想要逛堤防,總不好忘恩負義的讓老師氣喘吁吁的跟在車子後面跑吧。

「先警告你哦,我可不是林黛玉,弱不禁風的,你真的載得動我?可別把你的腳踏車壓垮了。」

河水不見得很乾凈,遠遠望去卻發著光,天光雲影在水面閃爍;風景也不見得就不如夏日的普羅旺斯……廉價的浪漫……她的雙手鬆松的環住坐在她身前男人的腰。他兩條有力的胳臂穩穩的掌控着龍頭,若是換成法拉利跑車的方向盤才算符合愛情小說的公式——他的腳踏車,她準確的估價,不會超過台幣三千元——但,那又如何?她的面頰自在的在每一次晃動時輕觸着他厚實的背;今天下午,她是一個逃學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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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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