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夜半人寂,湘織將自己緊裹在厚軟的棉被中,全身遏抑不住地發顫。

天亮了嗎?她好害怕。

總覺得自己好像睡着很久似的。

但是殘存在腦中那片片段段的影像……是她的夢嗎?

車……以及全然的黑暗,聲音……很多人……在她耳邊說話的聲音:緊張以及驚懼的叫喊、濃重的藥水氣味、痛楚,以及心安……

是什麼?說什麼?在哪裏?她都記不得。

直到感覺枕頭的濕濡,湘織才知道自己哭了。

伸出手想要拭去臉上的淚水,臉頰卻碰到粗糙的布質物體。

這是什麼?

她的手指為什麼張不開?她的手上裹着什麼東西?

自被窩裏探出頭,湘織伸出手想要查看自己的手上究竟是怎麼回事,卻只看見徹底的黑暗。

天大黑了。現在八成是深夜。

習慣性地伸手向床邊要轉開床頭燈,不料伸出的手卻摸了個空。

咦?

又摸索好一陣,湘織這才確定床邊的矮櫃確實不見了。

不要緊,牆邊還有開關。

輕輕地掀開被子下床,湘織讓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前進。

但才走沒幾步,湘織就撞上擺設在床邊的藤椅。

什麼時候……她房裏多出這張藤椅?

憑籍著感覺向牆邊移動,湘織心驚地發現另一個事實。

“書櫃呢?”怎麼不見了?她記得這裏原本該有個大書櫃的才是呀!

順着牆壁向橫走去,湘織終於如願地觸摸到電燈的開關。

扳動了開關,湘織靜靜地等着室內大放光明。

沒有動靜……

她再試一次。

又是一陣漫長的等待。“大概是停電了。”

慢慢往門邊移動,湘織打算出去找人幫忙。

若出了門口向右轉,只要經過小潔和柳宿的房間就可以下樓。湘織在心裏盤算着。

但原本預計要走上一小段路才會到達樓梯口,誰知道她才正要伸手扶向邊壁,腳下卻已一個踏空地向前傾去。

這太……奇怪了!為什麼她今天總是出錯?

甚至來不及驚呼,湘織便已感到自己的腰際被一雙臂膀留住,跟着是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然後跌坐在地。

憑藉着由背後拉回她的人所傳來的體溫和心跳,湘織知道自己已然安全。

“可不可以請問你想做什麼?”睡到九點才起床,他心驚地想要過來看看她是否已經轉醒,哪知道才一走出自己的房門口,就看見她像是要自殺似的往樓梯走去。來不及細想,他猛地衝上前留住她的腰際就是一個迴旋,將她扯回這端的走廊上。

聲音由背後傳來,話語裏的不悅讓湘織自覺有錯的低下頭。

難道她連怎麼說話都忘了?奕耐着性子重複一次:“我說,你這麼一大清早地就讓我受這種驚嚇的原因何在?”

她……惹他生氣了!湘織怯怯地開口解釋:“停電了……”等等,湘織猛地一驚。他剛才說:一大清早?

“停電?”奕四下望了望,儘管現在是白天,但轉角的走廊因為目光比較照射不到的緣故,牆上的壁燈是開着的。“沒有呀……”他轉回頭,這才發現他仍擱在她腰際的手正微微抽動。

她……在哭?

湘織只是用雙手捧着臉低頭啜泣,並沒有哭出聲。

難道說……奕的雙眼圓睜,她不記得自己已然失明的事?

“喂……你先別哭……”奕在腦中思索着所有可以用來安慰的詞句。快呀,奕,你向來不是對女人很有一套的嗎?快說些什麼來安慰人家呀!“其實,看不見不是一項大嚴重的問題……”

她真的看不見?那不是夢?聽見他這麼說,湘織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

喔,該死,瞧瞧自己說了什麼該死的話!“我的意思是……我會好好照顧你,直到你的眼睛復原為止。”是啊,這才比較像人話。奕在心底吁口氣。

“我回來了!”樓下客廳傳來風紀的聲音,“我找來個幫手……咦?你們怎麼坐在走廊上?”

透過走廊的欄杆向下望,奕看見風紀提着兩隻大皮箱,後頭還跟個提着一隻大皮箱的女人。

小亞?“紀,你瘋啦?我要你去找個看護來,你把小亞找來作什麼?”

季?湘織豎耳聆聽。

“看護不是別人,就是你。我只是請小亞來幫她弄幾件衣服而已。”看她只帶一小袋行李,八成原本是不打算長住的,但現在情況可不同,或許她需要更多的衣服。

“我?”奕誇張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高聲道,“你忘了我可是很忙的……”他才剛有些名氣,現在正是全力衝刺的時候呀!要他待在家裏照顧人?

“奕,你還是個人嗎?別忘了可是你……”小亞打抱不平地高喊,卻被風紀伸手拉了一下,打斷地接着要說出口的話。

“她還不知道那件事。”風紀小聲地在小亞耳邊說道。

“什麼?”小亞睜大雙眼。

“別擔心!奕,我已經在‘我的’公司里幫你安插個比較閑的缺……”風紀對着二樓大聲說,彷彿是要掩飾小亞方才來說完的語意。

“你說什麼?”要他回季氏企業?風紀以為他這兩年來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什麼?

“很抱歉,唯獨這件事沒得商量。”風紀的臉上可是一點都看不出有任何歉意的表情。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紀。”

“絕對認真。”如果他堅持撒手不管季氏企業,奕也只得自己回去接手。

“紀說得對,我也會幫忙的。”小亞放下手中的大箱子,兀自走上樓來到兩人面前,“現在,能不能請你稍微鬆開你的手,我想要瞧瞧我的模特兒。”

經小亞這麼一提,奕才發現自己的手果然還回在她的纖腰上。但是,天知道這樣環着她的感覺還真不壞。

奕像是投降般地對着小亞高舉起雙手,彷彿小亞的手中有把槍。

突然少了溫暖的體溫環繞,湘織立刻不安地轉身想要拉住正準備起身離開的奕。

沒有人扶着她,她又會像剛才一樣跌倒的!她什麼都看不見呀!

但由於她太過驚慌,於是不假思索地便伸手撲向後方——她的雙手無巧不巧地正好環往奕的頸項,唇也貼上他的……

下一秒,當湘織意識到自己出了個怎麼樣的烏龍之後,她大吃一驚地鬆手後退,卻還是晚一步地再度讓奕攫住她的柳腰。她驚慌失措地用手捂着臉。

站在她身後的小亞以及雖然身在樓下!卻將二樓的光景給瞧得一清二楚的風紀都只能突兀地張大着嘴、無法出聲。

“唷!”倒是奕笑得一臉詭譎,“你真不簡單,我的第一百次初吻就這麼被你給奪去……”

“初吻”當然指的是對方的,不可能是他的。至於問他怎會知道那是她的初吻……嘿,嘿,這就叫做“三折肱而成良醫”,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矣。

“佔了便宜還賣乖!”小亞發出不平之鳴,伸手輕拍湘織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將手交給她。

讓雙眼看不見的湘織搭着自己的肩站起來后,小亞友善地說:“我叫小亞,樓下的人是風紀,你身後的叫奕,你呢?”

湘織只是一徑地低頭不語。她可以說出她的名字嗎?如果讓父親的手下打聽到她在這裏,而且已經……看不見了,父親一定會派人將她給帶回英國的!到時她就得……不,也許現在自己可以不用再擔心這個,畢竟沒有人願意娶個雙目失明的人當妻子。

但是,她答應要等小潔她們到明年的開學時一起回學校,答應季伯伯要帶回他的兒子……她不想現在就被送回英國!

小亞心細地讀出湘織的為難,“要不然……你告訴我你想叫什麼名字好了,反正只是方便稱呼嘛!就像我、風紀,還有奕一樣,我們都不是用全名相互稱呼的。”

“我……”冤枉呀!風紀可是他的本名!他想這麼說,卻被小亞投射過來的一個殺人眼神給退回去。

“雲。”思索好一陣,湘織決定動用她們“雲邦”的稱號。

“雲?”風紀和奕同時驚訝地重複。

不理會兩人的無禮,小亞繼續笑說:“那好,雲,你的身高和架子不錯,我這裏正好有幾套剛完成的成品,可以請你試試,然後我再幫你作修改。”

試衣服?湘織無所適從地怔了會兒。她想要轉身尋求奕的意見,但因為剛剛那個荒唐的一吻而讓她不敢回過頭面對他。

不知道為什麼,湘織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開始對奕產生依賴。

是因為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令人安心的氣質嗎?更不可思議的是,湘織總覺得這股氣質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就麻煩你了。”不知道是湊巧還是什麼的,奕居然開口解決了她的為難,這讓湘織的心感到一陣驚異。

“那你還不快下樓去把衣服給提上來!”小亞似乎總是對奕不假以辭色。

聳聳肩,奕起身下樓。

“看來我又錯過你們今早的精采相會。”將兩隻箱子送給奕,風紀在奕耳邊竊笑着。

“精采個頭!”奕當場潑風紀一桶冷水,“我差點以為我家要變成命案現場。”

“這麼嚴重?”風紀刻意拋給奕一個曖昧的邪笑,“我不是早告訴過你對女孩子要溫柔些嗎?弄出人命可不好……”

“你欠揍!”奕舉腳要踢向跑在前頭的風紀,無奈自己手中提着兩大箱衣物,一腳要負責攻擊,只剩下一隻腳根本追不上早一步狡猾開溜的風紀。

自己雖風流,但可不下流呀!

為了躲避緊迫在後的奕的攻擊,風紀不假思索地就開門溜進湘織的房間,直到追趕在後的奕煞車不住地撞上他。

“該死的!”奕出聲詛咒。

這麼猛力撞擊的結果自然是皮箱和人倒成—堆。

但奇怪的是,他卻沒聽見風紀喊疼或咒罵。

奕好奇地順着風紀的目光望向手中握着柄木梳站在床邊,一臉嫌惡地望着他們的小亞,以及端坐在床邊、目光平視的湘織。

“天……”這聲驚嘆是同時出自於奕和風紀的口中。

“沒人告訴過你們進門前要先敲門嗎?”小亞雙手又腰地怨聲質問,但遺憾的是,他們兩人的目光已經完全地被湘織給鎖住。

琥珀!風紀終於明白那護士所用的形容詞。

真的是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形容!

而奕的震驚又何嘗小於風紀。

好像……一股奇異的感覺竄過奕的心頭,這對眼睛他好像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但他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小亞?”湘織微偏過頭,不全然算是轉向小亞。

“進來了兩個冒失鬼。”小亞簡單地解釋道。

是奕?湘織不自在地別過臉。她知道她的臉現在一定紅透了。

“好,你們可以出去了,本姑娘工作的時候最不喜歡有外人在場。”小亞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不,是逐“主”令,而且還奉“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為圭臬般地親自走上前將兩人給攆出門。

身後的門被砰地一聲關上,奕和風紀兩人背對着門口而立,神情、眉宇之間彷彿還沒有回過神般。

他們不是沒有看過美女……但可真沒見過仙女!

怎麼可能有人可以有那樣的氣質?

這讓他們直覺地聯想到一句話: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也讓他們兩人的心中一致地有個決定:無論如何要保護她,絕對!

☆★☆

就這樣,奕中斷所有的演出通告,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螢光幕前。

而風紀也卸下季氏企業代理總經理的職位,改由正牌的奕——季奕霆,接手公司事務。當然,這也是經過低調處理的。

風紀說過這是個閑缺……但有哪家企業的總經理是真正閑的?季奕霆之所以“閑”,完全是因為底下還有個副總經理風紀在的緣故。

“這只是過渡時期,公司內部的瑣事我會替你處理,若有重大的決策,我會用電腦回傳給你做決定,你就安心地待在家裏便行。”這就是風紀所謂的“閑缺”,但,看起來也不怎麼閑嘛!

總之,季奕霆這幾天是用不着出門,在風紀到公司里安排的這幾天,他的工作就只有……照顧她。

可是,從早上到現在都已經下午三點,她卻一直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直推說沒胃口地不出來吃點東西,難道她怕他會吃了她不成?

奕終於耐不住地不知道第幾次走上樓去敲湘織的房門。

“雲,你在午睡嗎?”

就算真睡了也被他刻意放大的嗓門給吵醒!更何況她本就沒睡。

“沒……沒有。”

“我好無聊,你出來,我們聊聊天好不好?”他背倚着門板道。

這樣無所事事地待在家還真不像他。

“我……聊天我不擅長……”

“沒關係,我擅長就行了。”季奕霆詭笑着轉身,“那我要進去羅!”多虧這個可以列為一級古迹的家:只要使勁一推,門鎖便會應聲而開。

“等……”來不及拒絕,湘織就已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

一進門便看見她一副戒慎恐懼的表情,背貼着面對着門的牆壁而站,季奕霆的眉心微擰。

難道她真的怕他會有什麼不軌的舉動?可真是傷他的自尊心哪!

“為什麼你要將自己給關在房裏呢?”輕合上門,季奕霆向她走去。

“我……”聽見他愈發靠近的腳步聲,湘織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看着她漂亮的雙眼不安地左右閃爍着,季奕霆有些不忍地在她面前停住步伐,柔聲問道:“你很討厭我?”

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善良的女孩這時一定會出現否定的回答。

“不是……”果然,湘織連忙急急否認。

“那我們一起下樓去吃點東西。”季奕霆用輕快的語氣說。“你沒吃,我也陪你一起挨餓。但可能因為你是仙子而我是凡人的關係,我現在真的快要餓昏,你就可憐可憐我,陪我下樓去吃點東西好嗎?”

“我不是……”她想告訴他她不是仙子,但手腕卻已被他握住。

“走吧,我牽着你。”不由分說地,季奕霆拉着她就要往門口走去。

“等等。”湘織抗拒地靠向牆邊,“我……不想出去。”

看着她恐懼的小臉,季奕霆露出個瞭然的表情。

她在害怕!她膽小地只想要將自己給藏起來!奕不禁蹙起眉。

只見他故意將握住她手腕的手猛地一放,讓她因反作用力而整個人向後跌靠向牆壁,繼而以一副絕對生氣的口吻斥責道:“既然你想要一輩子將自己關在這裏……那就隨便你!”

雙眼看不見的湘織,只能從奕的聲音去聯想他此刻臉上盛怒的表情,她害怕得發抖,直到聽見快步離去的腳步聲和開了又關的房門聲,她的淚水才滾落眼眶。

湘織顫巍巍地背抵着牆壁緩緩蹲下,然後用雙臂緊緊地環往自己,讓淚水放肆地奔流。

他還想要她怎麼樣?湘織在心裏埋怨道。

他又怎能體會她的心情!她的世界裏是一片全然的漆黑呀!

他怎麼能知道她有多害怕!

愈想愈覺得傷心,湘織只能讓滿腹的委屈都化成淚水盡情奔流。

她好想家,好想爸媽,但是她又害怕他們知道自己眼睛已然看不見時的傷心難過……

她真的好無助!

為什麼她的世界裏變得一片漆黑,一個人都沒有?

她不想看見這種森冷死寂的世界。她不想呀!

但卻沒有人能幫得了她……

驀地,湘織感到身上被人加了件被子的重量。

“哭夠了嗎?”

愛憐的聲音是出自於她的頭頂,湘織一時之間怔愣得忘了哭泣。

是……奕?他一直沒走?

不知是被子還是奕給的溫暖,讓她又是一陣感動的鼻酸。

“不準再哭。”他蹲下身輕托起她凄楚可人的淚容,“你看不見就讓我來告訴你。知道嗎?你的眼睛顏色改變了,偏向深褐色。那不適合你,所以不准你再哭了知道嗎?現在我帶你下樓去,沒問題吧?”

他好霸道!湘織委屈地想。

但不可否認的,他卻也帶給她—種安定的力量。

連同被子一起,奕將她攬在自己身側,小心地領着她前進。

剛才看見她獨自哭得傷心,他當時真的恨不得手中能有把刀,好讓她可以往他的胸口捅下!

是他的錯!但他卻沒有勇氣承認。

他發過誓必定會好好彌補……

唉,怎麼辦?奕皺眉,自己就像是掉進沼澤里一樣,愈陷愈深。

只要她待在他身邊一天,這謊言就得持續一天,而他發現他的心已經開始漸漸無法承受……

就像風紀說的,她太過單純,不適合自己……

看來,得想個辦法早點將她送離他的視線範圍才是……他不想傷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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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織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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