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斗轉星移,時間回溯兩千五百年,美索不達米亞。
小亞諸國的紛爭亘古以來沒有一日斷絕。
米底與呂底亞干戈不斷,由居魯士統帥的波斯人,其勢力也漸漸在東方崛起。
因為內亂,埃及放棄了猶太,使之重新成為巴比倫的行省。而腓尼基的要塞城市推羅與西頓,經迦勒底人圍攻十三年之久(之前的六年加上尼布甲尼撒瘋狂的七年),最終於是年城破,腓尼基人歸降巴比倫,年年上貢,再不敢懈怠。
七年前推羅一役后,尼布甲尼撒精神失常,因為沒有子嗣,巴比倫的大臣和祭司們想按照傳統,再選出一位「代王」代理他的職責,但四將之一的拉撒尼卻反對。
「巴比倫要的不是傀儡!我們需要的是一位真正有才能,能將巴比倫帶出困境的賢者!」
「那麼,將軍以為什麼人能夠擔當呢?」
未假思索,拉撒尼便推薦了當年還不滿十七歲的但以理。
但以理是猶太人,又是一個沒有成年的孩子,這建議自然在當時遭到了群臣的譏笑和嘲諷,可是歷經七年,但以理出眾的智慧與天才的政治才能漸漸被眾人認可,在其不懈的努力之下,七年間巴比倫才並未因尼布甲尼撒的瘋狂而失去秩序。
巴比倫,議事殿。
「但以理那傢伙,根本就忘了當年我推舉的恩情!這回居然只讓費沙那小子跟着你們兩個去推羅!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拉撒尼吹着鬍子忿忿不平地抱怨,撒西金則倚在柱子上,輕笑道:「你錯怪他了!誰都知道『神之戰車』拉撒尼將軍智勇雙全,坐鎮國中一定無人敢犯。何況這次,他不是派你親侄兒代你去了嗎?最近都有人說,費沙的勇力更勝當年的三甲尼波……」
「那個叛徒——還提他做什麼!」拉撒尼斥道:「當年要不是他與埃及通敵,推羅一戰我們又怎麼可能慘敗!」
撒西金笑了,說:「也不知道當時是誰向王獻的攻城計策……如果不是後來查出了姦細,我還以為那個獻計的傢伙才是叛徒呢。」
「咳咳……」聽到這裏,拉撒尼尷尬地假咳了兩聲,埋怨道:「撒西金,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你過去那種沉默寡言的樣子……」
對於這句評價,撒西金未置一詞,他知道七年來自己改變很大。
不光是自己,每個人都變了——七年的時間,足以讓少年變成青年,足以讓一個沉默的人變得健談……
但是,也總有人會活在過去的歲月里,難以自拔。
剛走出宮門,撒西金迎面碰上了沙利薛。他美麗的容貌那麼多年來未曾改變,只不過,相較七年前,這「劊子手」的氣質少了幾分狠戾與暴躁——安靜時,看上去更像一幅動人的畫。
看完他的臉,撒西金總會不經意地沉下視線,瞥一眼沙利薛左邊空蕩蕩的袖子——那裏少了一條胳膊,是七年前在推羅失去的。
他從來沒有問過對方是如何失去它的,不過撒西金卻明白,自從那以後,沙利薛不但失去了一條左臂,更失去了一顆心。
「再看,你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睛?」沙利薛淡淡地說,語氣中透着一絲冰涼。
撒西金聳了聳肩膀,正欲同他錯身而過,卻忽然止住了步伐。
「喂。」
「幹什麼?」沙利薛冷聲道。
「到現在……你還對他念念不忘嗎?」
沙利薛一怔,語調忽然變得不自然:「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是嗎?」
撒西金促狹地輕哼一聲,轉眼便從沙利薛身後揪出一個小跟班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小東西是用來幹什麼的呢?」
被抓到身前的,是個高不過椅背的稚童——不過八、九歲。他有一對黑曜般的眸子,蓄着埃及式的黑色齊肩短髮,白皙秀氣的臉龐,看上去非常可愛。
「主……主人……」稚童被嚇到了,怯怯地呼喊沙利薛,聲音甜美而清脆。
「別碰她!」沙利薛怒道,一把從撒西金手中扯過稚童,那孩子順勢偎進他的懷裏,溫馴得就像個小動物似的。
「喲,原來是個女孩子。」攤開雙手,撒西金調侃道:「你不是最討厭小孩子的嗎?什麼時候有興趣當保姆了?」
「閉嘴!」
「眼睛和伯提沙撒長的還真像,難道你不覺得?」
聽到這話,沙利薛臉孔一紅,低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語畢,沙利薛轉身就走。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女孩跟不上,只得在後面追着跑。
「主人、主人……等等烏娜……哎喲!」
烏娜摔了一跤,但她馬上爬起來想繼續跟上,可是下一刻又一屁股坐回了地面。
「……怎麼了?」發覺小跟班沒有追上,沙利薛轉過身問道。
「腳……扭到了……」
烏娜癟着嘴,惹得沙利薛不耐地低斥:「笨蛋!」
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彎下腰,用僅剩的一隻胳膊抱起了女孩。
望着他們漸漸走遠,撒西金笑着搖了搖頭。
「沙利薛是劍,無鞘的劍。」
很多年前,王曾在四將面前說的這句話,他還記憶猶新。
只不過時至今日,當年那支「無鞘的劍」,似乎快要找到他的劍鞘了呢……
***
巴比倫,朝聖者之家。
朝會之後,但以理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住所批閱公文。几案上擺放的泥版落成厚厚的一堆,而他就埋首其中,不停地忙碌着。
忽然,但以理感到背後一沉,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人摁倒在案上。來人就着他的脖子又親又咬,還將他的裙裾高高撩起,大手伸進,蠻不講理地一通亂摸。
「不——不要!快住手!」
但以理反抗着,可他的力量顯然不及來人,所以很快就被輕鬆制伏。他的身子被翻轉過來,迎面對上了一張意氣風發的男子面容。
「那麼久,有想我嗎?」男子笑着說:「我從推羅剛回來就馬上來看你了!」語畢,他俯身還想親吻但以理的面頰,卻被躲開了。
「費沙……放開我。」避開男子直視的目光,但以理冷聲道:「你都娶了公主(注三)了,為什麼還要對我糾纏不休?」
「還不是你逼我娶那個女人的?你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她!」費沙不悅地皺起眉頭,「你明知道……我喜歡的是你啊!」
聽到這句情話,但以理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他板起面孔下逐客令:「請你馬上離開這裏,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以理!」
「與其追求不會有結果的戀情,為何不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費沙……快點放棄吧。」
「說得倒好聽!」費沙冷笑了一記,接道:「你自己還不是愛上不該愛的人?這樣的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啪!」剛說完,一記脆聲……是但以理出手掌摑了費沙,兩人同時都愣住了。
從但以理身上爬了起來,費沙捂着受摑的那側面頰,一臉的怒不可遏:「你居然打我……」
但以理默不作聲,這模樣更是激得費沙越發惱火,正當他揚起手臂要摑回那一巴掌時,一道驚惶失措的女聲忽然傳進室內。
「但以理……但以理!」
一個美貌女子毫無預警地闖入,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僵局。
「王妃殿下?」
陡然看到安美依迪絲出現,但以理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忙理了理不整的衣衫,希望不要被她看出端倪來。
可惜,此時的依迪絲根本就沒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只是一個勁兒地哭訴:「陛下他……陛下他……」
「陛下他怎麼了?」
「陛下他不見了!」
但以理聽聞,一怔,有點不相信,就問:「您確信嗎?」
「是真的!冬宮的每個角落我都讓人找遍了,都……都沒有……」說到後來,依迪絲開始抽泣。
但以理看得心頭一動,她這神情又讓他記起七年前,在米底王的金殿之上,驚鴻一瞥的那個可人兒……
「我……我……都是我不好……」
「殿下?」
「當初……如果……如果不是我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伯提沙撒大人他……他也不會走……陛下……陛下後來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依迪絲說完,又掩面而泣。
費沙見狀,不耐地扯了扯嘴角,「我馬上派人在全城搜查。」
「等等。」但以理阻止了費沙,引來兩人注視。
「怎麼了?」
「今年已經是第七年了吧……」
但以理指的今年是狂王瘋狂的第七年,這個誰都明白。
「那又如何?」
「我只是在想……神對陛下施予的『七年成狂』的懲罰,是不是到了時候,該終結了呢?」
***
巴比倫,冬宮。
尼布甲尼撒做了一個夢,一個七年來令他長睡不醒的夢。
再度醒來,不知今昔為何。他睜開雙眼,眼前浮現的則是夢境裏,遍地盛開的鮮花……有一個身着奇裝異服的年輕男子躺在花海之中,睡態安詳。
夢中,他被這景象吸引,緩緩地靠近,可是在即將要碰到那人時,卻陡然驚醒了。
尼布甲尼撒坐了起來,環顧四周。
這裏沒有什麼花海,更沒有什麼沉睡的男子,倒像他久違了的寢宮。佈設、雕飾一如失去意識前的模樣,不同的是,原本曾在這方卧榻上與他同起同卧的愛人,早已不在了……
「房廷……」
嘴裏喃喃地低呼愛人的名字,尼布甲尼撒低下頭捂住了臉,卻被那裏粗糙的觸感嚇了一跳。原來下巴上鬍鬚糾結,很久都未經修飾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
尼布甲尼撒努力回想着,可是記憶卻停留在眼睜睜看着房廷於自己懷中,合上雙瞳的那刻……
念及此,又是心痛如絞。
「……您將來可能會——『七年成狂』。」
還記得,房廷在朝會上為自己所做的釋夢,當時自己對此不以為然;可如今,自己變成這個樣子,難道說,那個預言是真的應驗過了嗎?
一邊尋思,尼布甲尼撒行至露台,居高臨下地俯瞰着這座他所擁有的城市,不禁感慨……
一樣的伊斯塔爾、一樣的普洛采西、一樣的通天塔和大運河……甚至連現在看到的巴比倫的落日,也同過去並無二致……
只可惜,物是人非。
嘆了一聲,剛想斂回視線,忽然,一座他未曾見識的,陌生的建築物闖進了視野中。
東方的杜拉,有一座高塔矗立在那裏。
塔上雲霧繚繞,窺不見塔頂……
「喜歡的話,等塔上花開的日子,我每天都陪你來這裏……」
耳畔響起自己當年的承諾,尼布甲尼撒胸中陡然一片清明。
那是為房廷所建的……空中花園!
醒來之前,自己夢中的那片花海,莫非……就是那花園的景緻?
那麼……那個躺在花海中的男子……難道就是……?
***
日照西斜。
夕陽映照下的巴比倫城,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這是一個對尋常人而言,再普通不過的傍晚。
冬宮因尼布甲尼撒的忽然失蹤,亂成一片,四將應召進議事殿,一時間人心惶惶。
不過在殿堂之上,但以理卻安撫諸臣:「陛下很快就會回來了,請大家不要着急。」
「說得倒輕鬆!那你告訴我們陛下去了哪裏?」
但以理聽到質疑,沒有立刻應答,他只是看了看拉撒尼、撒西金和沙利薛,發覺他們三人正不約而同的,和自己一樣望着宮門外的同一個方向。
那裏是剛剛才竣工的「空中花園」——從狂王上一次西征推羅到現在推羅被攻陷,整整歷時七年,耗費無數金銀、人力才完成。
七層的高塔,層層相累,從基底到頂部由螺旋的石級連成,頂層之上還建有一座花園,它完全按照當年狂王的設想,種滿了難以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其它角落覓得的奇花異草。
而這美奐美崙、仙境一般的奇景,只為了一人營造……
「其實,陛下只是去了一個七年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所以,在陛下完成心愿之前,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吧!」
***
杜拉平原。
尼布甲尼撒攀塔的時候,每登一級,心臟就跟着緊縮一次——越接近塔頂,他就覺得越加害怕!
過去,從來就不敬畏神明的他,在這個時候卻在心裏默默祈禱——第一個夢,曾教他威名遠揚。
第二個夢,曾教他七年成狂。
那麼第三個夢,是否能預示宿願得償……自己終將找回那曾經失去的愛人呢?
塔頂花朵的芬芳漸漸撲入鼻間,他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究竟能不能在這座盛世花園中,覓得房廷的蹤跡?
要知道,這醉生夢死的七年裏,自己一直期待着這一天……能像夢中描繪的那樣,可以在風光無限的塔頂,與他再度重逢!
這麼想着,尼布甲尼撒加快了步伐。
而再過不久,他就能看到自己長久以來,一直期待的答案了……
注三:這裏的公主是尼布甲尼撒的女兒,前文提到過他有兩個女兒,這是其中之一。
——河之殤卷四,空中花園完
————河之殤系列全文完
閱讀河之殤,共四卷————
《河之殤卷一,迦南迷途》
《河之殤卷二,巴比倫迷情》
《河之殤卷三,波斯迷霧》
《河之殤卷四,空中花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