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別哭,詩若,不哭了。”英明柔聲哄着。

“偏要。”她的聲音悶在他衣服里。

他忍不住莞爾,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輕撫她柔軟如嬰兒的髮絲。“好,那你哭吧,愛哭多久就哭多久。”

“你叫我哭我就哭啊?”她不哭了,抬起頭,立刻跌進他溫柔無比的雙眸。

他不可以這麼做。真的。他絕不可以。英明察覺之前,他的臉已俯下來,嘴唇自動找到她的,覆了上去。而她的反應令他全身湧起更強烈的慾望。

她癱軟在他臂彎中,嘴唇緊閉地在他唇下顫抖。他輕嘆,欲抬起頭,她的手卻抬上來勾住他的後腦,將他往下拉。

“再一次。”她低語要求,眼眸緊閉,雙唇亦然。

英明有幾秒的困惑。她要他吻她,但她閉緊着嘴,這是說……她不懂如何接吻?

他不相信!但他再次俯向她,在她唇邊低語,“張開嘴,詩若。”

她張開眼睛。“幹嘛?”

“因為我要吻你,傻瓜。”

“哦。”她笑了。

他便吻住了她的笑。她輕嚶一聲,分開了雙唇,他無暇思考一個生了個女兒的女人,何以不懂如何接吻,因為他接下來便完全迷失在她起先探索,而後嘆息着銜住他的舌尖,繼而很快和他的唇舌相融,將他捲入溫柔更兼熱情的浪潮中。

她的雙臂繞上他的頸項,踮高腳尖,以使自己更迎上他們之間變得灼熱、狂野的吻,他的雙手下滑至她的臀,摟她貼向他。

詩若的腦子裏變一片空白,她體內奔竄着一種奇異的感受,她的身體因着激切的慾望而戰慄。

英明喘息着先把自己從失去控制的邊緣拉回來。他突然地推開她,也推開他自己。

暈眩的詩若差點站不穩,他扶住她的肩。

“老天,你對我做了什麼?”他嗄啞地問。

她暈紅的頰,迷醉的眼,甜笑着的唇,無一不是令他全身脹痛的誘惑。

“哦,老天。”她說,閉上眼睛,意猶未盡似的,舌尖舔舔唇瓣,回憶他們的熱吻。

英明呻吟。“不要這麼做。”

她張開眼睛,裏面一片無邪。“做什麼?”

她那女兒是怎麼生出來的?他納悶。

“我,咳,”他咳一聲,把目光移開她的紅唇,設法做出嚴肅的表情。“你怎麼可以當著全辦公室的人連名帶姓的吼我?”

詩若困惑地皺皺眉。“我有嗎?”然後她想起來了。“你也吼我啦!你叫我丁詩若!”

“唉,好了,我們扯平了,好吧?”他認輸。

他向個女人認輸?!而且他剛在他的辦公室吻了她,吻得差點當場就要了她。

“好。”她綻開笑容。“我喜歡你道歉的方式。”

“嗯?”

“我喜歡你吻我的方式。可以再試一次嗎?”

他大聲呻吟。“不行。”他想板著臉,可是沒有成功。“那個吻不是道歉。”

“哦。”她一臉的失望,繼而滿懷希望的問:“那你還會吻我嗎?”

“不行。”他現在真的一頭霧水了。她若不是真的毫無經驗,就是個絕佳的演員。若是後者,那麼她比那個為了榮華富貴一腳把他踢開的女人更可怕。

“我吻的不對還是不好?”

他盯着她,端量她。她不像在裝假。“詩若,這真的是你第一次接吻?”

“當然不是啦,我以前……”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

極端不情願的,英明說:“進來。”

人傑探進頭來,“小羅在樓下打電話上來,問你去不去?”

“該死!”他竟然忘了個一乾二淨。

“你要去哪?”詩若很自然地問。

英明看看人傑,他在門口那詭笑。

“下次走路、開門當心點,”英明對詩若說,臉龐有如石頭一般。“好了,你去工作吧。”

“嗯?”詩若好像聽不懂他說的話。

英明不得不切斷和她連接的目光,該死,他仍渴望再吻她。上帝助他,他真的想把她帶到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如果現在不在他辦公室,如果沒有人傑在一旁盯着他們,彷彿他知道剛才這發生了何事,他也許真會讓仍在他體內沸騰的激昂慾望付諸行動。

他咒罵一聲,拿起桌上他要的東西,很快地走了。

詩若看向人傑。“他是怎麼回事啊?他剛剛還好好的。他要去哪?”

“談一筆生意。”

“這麼早?”

“談生意沒有早晚的。”人傑興味地看着她猶酡紅、如痴如醉的可愛臉蛋。“嗯,有意思。”

“什麼?”

人傑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出接吻的嘖嘖聲。詩若臉龐頓時着了火。

“你偷看哪!”

他笑。“不小心看見前半段,後半段用猜的。”

“猜什麼?”

“你的哭聲停止啦。”他擠擠眼睛。“其他聲音也停止了。”

詩若赧笑着摸摸嘴唇。“人傑,我好像戀愛了?。”

“別決定得太快。”人傑像個大哥般拍拍她:“我們中午一起吃飯再說,現在快去工作吧。”

“啊!糟糕,我忘了打卡。”

“你沒忘。你打過了。上班去吧。”

“可是我沒有……”

“去吧。洪經理有工作要交給你。”

***

人傑靜靜聽詩若興奮地敘述她去拜訪客戶的經過,嘴邊掛着愉快的微笑。

“我本來好緊張,結果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可怕。我好喜歡這個工作,好有意思。”

詩若出師大捷,第一趟出訪就帶回來一份“英明”好幾個月都爭取不到的大Case合約。可是她不知道洪經理有意第一天,第一個客戶,就把最難的交給她。

人傑事先也不知道。洪經理說過會親自帶她,不過詩若告訴他,洪經理把她帶到客戶的公司就走了。

她今天穿了件水藍色洋裝,白色弧邊翻領,左襟別了只鬱金香鑽石別針,花蕊中間鑲了顆藍寶石。人傑不懂女人飾品,看不出它們的真偽,但她這一身穿扮配飾,加上她挽成鬆鬆髮髻的髮型,粉妝淡抹,使她添了幾分成熟風韻。不過仍掩不去她一雙明亮黑眸中的天真、淘氣神韻。

對於洪經理的狡詐作法,人傑很不高興,但詩若今天的表現給她自己奠定了個很好的開始。“岩定”這個棘手的Case她拿得下來,此後她便可獨立出去作業了,洪經理已經作繭自縛,踩了自己一腳,人傑自然不會再去對他放詩若鴿子的事表示任何不滿。

至於詩若以後工作上能否得到其他業務同仁的支持與合作,人傑相當懷疑。她太單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習慣,很容易招人嫌惡和得罪人。早上她那樣脫口大吼英明的姓名,只怕已經引起謠言了。

“今天是個好的開始,詩若。不過不是每個客戶、每個Case都這麼容易手到擒來,有機會還是要多吸取別人的經驗。”

“我知道。”詩若放下刀叉。“但是我覺得他們都不喜歡我。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好像只有金鈴願意和我做朋友。”

因為金鈴和她一樣單純無防。“誰說的?我也是你的朋友啊。”

“對。”她的笑容接着變成個嚴肅的表情。“人傑,做朋友是不是應該互相多了解、多認識?”

人傑想了一下。“可以這麼說。怎麼?”

“我對你不了解呀。我只知道你叫章人傑,你人很好。”

他有趣地一笑。“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呢?”

她手支着下顎,“嗯……”想了半天。她說:“不曉得?。”

人傑大笑。“好吧,我來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我未婚,也從未結過婚。父母健在。”

“就這樣?好簡單嘛。”

人傑想到她的女兒小詩,想到今早英明辦公室里的那一幕。英明不是會結婚的典型,至少現在不是。他該不會想玩玩詩若,就像他和其他女人那樣吧?

“你呢,詩若?”

“我?”她也大笑。“和你一樣簡單。其實我們都一樣呢,只不過你是獨生子,我是獨生女。”

他並不是獨生子。“你……從沒結過婚?”他試探地問。

“沒有啊。”她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個秘密。”

人傑立刻也前傾上半身,豎起耳朵,聽她告訴他他不便也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小詩的父親。

“我二十八歲了,可是我從來沒交過男朋友。”

人傑眨了半天眼睛,沒想到她說的竟是這個。沒交過男朋友,小詩如何來的?

“人傑,你戀愛過嗎?”

他沉默了一下。

“哦,你不必回答我,沒有關係。”

“不,不要緊。”他說:“我曾有個很要好的女朋友。唔,我們訂過婚。”

“訂婚!”

“後來她決定出國深造,而我在服兵役。說好我一退伍就去美國和她會合,我們一起念完書回來再結婚。”

“她變心了?”

“她結婚了。我退伍的前一天接到她父母退回來的訂婚戒指,和她寫給我的一封信。”

“太過分了!”

“她說她很抱歉。她懷孕了。她嫁給了一個美國人。”

“哦,對不起,人傑。我……”

“沒什麼。”他握住她伸過來的溫暖的手。“早就過去了。”

“你恨她嗎?”

“曾經恨過。”

“你那時一定好傷心、好痛苦。”她語氣氣憤,宛如受傷的是她。

人傑笑着。“真的,都過去了。”他捏捏她的手。“我很高興認識了你,詩若,你像個歡樂的種子,走到哪把歡笑帶到哪。”

詩若爆笑。“我一定要告訴雲英。她說我像個炸彈,走到哪裏都要害得人人心惶惶。只要我一出現,馬上就有人要人仰馬翻。”

人傑想起英明描述他們數次相遇的經過,也大笑起來。

“我希望沒有打擾你們。”

他們同時轉頭。英明站在他們桌子旁邊,沉鬱的眼睛瞪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

“嗨,婁英明。”詩若高興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

他特地提早結束約談,在午餐時間趕回公司,卻聽說他們倆一塊出來了。

“人傑中午都在這吃飯。”他說,臉上是不快的表情。

“坐吧,站着幹嘛?”人傑說,看出他的不悅。他看看詩若快樂得閃閃發亮的眼睛,它們自看到英明就沒移開過。“你們聊一下,我先回公司。”

但似乎沒人聽見他說話。英明也一樣,目光膠着在詩若身上。人傑心想,這可好,莫非英明遇到個終於可以逮住他的女人了?

他們都沒注意到人傑結了帳離開。

“我告訴過你爾後每天中午都要和我一起吃飯。”英明口氣專制又霸道。

“你出去啦。”

“我會趕回來。”

“你又沒說你會回來。我問你去哪,你也沒回答我。”

“我的行湶槐叵蛉魏穩吮ǜ妗!

“噫?那我跟誰吃飯就該向你報告嗎?”

“沒錯!”

詩若的笑容消失。“豈有此理!我又不是你的行事曆。”

“你是我的……”英明自行打住。

“我是你的什麼?”

他要說她是他的女人。他這股佔有欲不是早死了嗎?而且人傑明明白白說過他愛她。他昨夜輾轉的原因,不就為了他不願和他弟弟爭同一個女人嗎?

“你早上吻了我,中午又趁我不在,和人傑出來約會,算什麼意思?”

“什麼約會啊?我簽了合約回來,他很高興,請我吃飯慶祝一下而已。”

“那你幹嘛幾乎把臉貼上他的,還緊緊握着他的手!這裏是公共場所,你知道嗎?”他吼。吼得很小聲就是了。

詩若本要吼回去。她瞪着他繃緊的臉,下顎抽動的肌肉,彷彿恨不得咬她一口的齜着的嘴。

她噗哧笑出來。“英明,你在吃醋呀。”

英明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你叫我什麼?”

“英明呀,不是你的名字嗎?英明。”

“再叫一遍。”

“英明。”

他頓了半晌。“居然沒那麼糟。”他咕噥道。事實上她叫他的方式,使他首次感到蠻喜歡他的名字。“以後在公司不要連名帶姓叫我,知道嗎?”他是要擺出老闆的架勢的,不料他的聲音柔和得一點也不像他的。

“是,老闆。”

英明呻吟。

她笑着。“我知道,你討厭人家叫你老闆。可是為什麼?”

他竟想不出個理由。“不為什麼。”

詩若看看錶。“我要回去上班了。你還沒吃飯吧?我先回去,你……”

“陪我吃了,一道回去。”

“不,我不要享有這種可以遲到的特權。”

英明驚訝地張大眼睛。

真希望她不小心說句合理且有智慧的話時,別人不要這麼不可思議的樣子。

可是她不知道英明是驚訝他竟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他最反對和憎惡循私。

“你說的對。你先回去吧。”

出乎他意料的,她走過來,俯身親吻一下他的頰,對他說:“待會兒見,英明。”

他愕然注視她優雅地走出去的背影,也看見其他男人傾慕的追隨她的目光。不過在他對付其他男人之前,他需先解決一個和他關係極密切,同時是最強有力的對手。

***

人傑不確定他來此是否正確。上次她明顯的對他很冷淡,對英明較有好感。女人對英明若無好感便是天下奇聞了。但這個女人不是其他女人。

要不是看到英明那副醋勁大發的樣子,人傑不會再回到補習班。和英明同時追求同一個女人?他想都別想有機會贏。

小詩自己一個人,在補習班門口走廊上玩。人傑刻意晚一點過來,以免雲英又忙來忙去,連跟她好好說句話都不可能。

小詩在,表示詩若也在。這麼一來,人傑感到自在多了。萬一雲英還是對他愛理不理,至少還有個詩若在中間,他不至於太尷尬。

小詩抬頭看見他,露出兩排貝齒。“海苔叔叔好。”

“哎,你好,小詩。”人傑蹲在她面前。“媽咪呢?”

“媽咪回家啦。”

回家了?人傑正要問別的,她轉身突然很快跑了進去。他聽到她高聲緊急地喊,“小詩要廁廁!小詩要廁廁!快呀!快,來不及了!海苔叔叔來了!快呀,小詩來不及了!”

不一會兒,雲英從裏面走出來,和他四目相對時,露出柔和的笑容,幾乎令他屏息。

“章先生,詩若送一個家長沒能來接的小朋友回家了呢。她可能會直接回去,不過來了。”

為什麼每次他來,她老跟他提詩若?好像他是來找詩若的。

“哦,沒關係。我只是……路過。”真該死,他一見到她就變得口齒笨拙。

“這麼晚?”這人不擅撒謊,雲英看着他不自在的表情。“章先生才下班嗎?”

“哎,今天事情多些。”

他黝黑的皮膚因為漲紅而顯得膚色更深,她那笑容不由得加深。“都快十點了呢。”

“哎,是啊。”

“章先生住哪?”

“木柵。”

他若要回家,這“路過”可真是過了個圈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章先生?”他訥訥地說。

小詩跑了出來。“好了,好了,小詩好了。”她仰着小腦袋看人傑。“海苔叔叔還沒走啊?”

“怎麼趕人呢?”雲英輕責。

“小孩子,她沒這個意思。”人傑彎身抱起小詩。“小詩幾歲?”

“四歲。”她伸出四隻胖胖的指頭,順便伸過來摸一下人傑的臉。“叔叔黑黑。……叔叔不愛洗澡。”

“小詩!”雲英喊,但人傑笑了起來,她於是也笑了。他潔白的牙齒在深色皮膚對比下顯得格外閃亮。

“不對,叔叔天天洗澡,可是這個黑黑是洗不掉的。”人傑對小詩說。

“真的嗎?”小詩好奇的偏着腦袋。

“真的,不相信你再摸摸看。”人傑把臉斜過去讓她摸。她的小手柔軟得像棉花。

“真的?。”她發現新大陸般,對她媽媽喊,“真的,黑黑不會掉哦,馬麻,你摸摸看。”

“別胡鬧,小詩。”雲英立刻臉紅了。

“真的嘛。馬麻摸摸看嘛。”

人傑一臉困惑,一陣茫然。詩若是媽咪,雲英是媽媽。小詩是誰的孩子?

小詩還在堅持要她媽媽摸人傑。雲英的臉成了個熟透的蘋果。

“別鬧了,小詩,章叔叔要回家了。”她把小詩抱過來,放下去,“去拿你的小背包,我們也要回家了。”

小詩立刻跑進去。

“你們住哪?我送你們。”人傑說。

“哦,不用麻煩,我們住得很近,走路就到了。”

這一來,人傑找不到話說了。“呃……那麼……”他還不想走。

“我回去會告訴詩若你來過。”

“可是我是來看你的。”天,他終於說出來了。他屏住呼吸。

雲英的心跳加快。她好幾年沒有對男人有這樣的反應了。他們在她眼中都是一樣的。人傑則不同。也許因為他沒有對她大獻殷勤。也許是他高大碩健,對她說話卻老流露出手足無措的撲拙,和他的外型很不相稱,然而正顯出他的可愛。

也許因此她喜歡他,因為他和詩若一樣,有種少見的純與真,但是純真的年代早已離她遠去了。

她久久的沉默害人傑差點肺腔缺氧。

“小詩是我的女兒。”雲英靜靜告訴他。

他吐一口氣。“我知道。”

她微掀眉。“你知道?”

“剛剛猜出來的。她雖然叫詩若“媽咪”,但孩子只會叫自己的媽媽“馬麻”。”他咧開那一口整齊的白牙。“我小時候就這麼叫我媽。”

“哦。”

“還有,你剛才抱着她,你們倆的臉型、五官……小詩很像你。”

雲英笑笑。“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大家都說她像詩若。她凡事慌慌張張,跳來跳去的個性,喳喳呱呱的說話方式,都像詩若。有時候我都懷疑可能真的詩若才是她媽媽。”

他們齊聲笑着。人傑至此才放鬆了他全身的緊繃。

“小詩來了,小詩好了!回家啰!”小詩跑回來,肩上歪斜地背着個小背包。“海苔叔叔還沒走哇?”

這次兩個大人給她逗得又一起笑起來。

“我去關燈。”雲英說。

人傑和小詩待在外面,注視裏面的燈一盞一盞熄滅,人傑發覺到有一隻柔細的小手伸進他的大手中。他輕輕握着,俯視小詩。她仰着小臉對他粲粲一笑。一道溫溫的熱流便自她的小手傳進他的掌心,流入他心窩,穿遍他全身。

過了片刻,自黑暗中走出來的雲英,看見這一幕,胸口一陣緊縮,眼眶發熱。她迅速轉身按下電鈕,鐵門嘎嘎放下來。

“馬麻,海苔叔叔跟我們回家嗎?”小詩期盼地問。

“不……”雲英說。

“好啊。”人傑說,彎身把小詩抱起來,徵詢地望向雲英。“我陪你們走回去吧?”

雲英想拒絕,看到女兒的表情,不忍心說不,只好說:“小詩下來自己走。”

“不要。”小詩在人傑懷裏轉個彎,兩隻小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沒有關係,她很輕。”人傑說。

十點多,夜並不很深,不過街上車輛不若白天那麼擁擠。初夏夜的微風輕拂,他們沿着行人路慢步而行。

若雲英是他的妻子,小詩是他們的女兒,這一刻多美,多好。若雲英願意是他的妻子,即使小詩不是他的,她仍可以是他們的女兒,那麼他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這樣的情景,她曾夢想過。她曾在夢碎后,眼巴巴地注視別人的闔家溫馨畫面,讓一把無形的刀,一次又一次割划她受傷的心,直到它再也沒有知覺,也停止淌血。

此刻,她的心在跳,血液在奔流。她身邊的男人不是她孩子的父親。她身邊的男人不曾在她夢裏。但他真真實實地在她身邊。

她有膽子和勇氣,像小詩那樣,放心且信任的把手放進他手中嗎?

到了“僑福大廈”門口,雲英停住。

“把她給我吧。”她輕輕說。

小詩早趴在人傑肩上睡著了。他想送她們上去。他不敢要求。人傑小心翼翼地把小詩還給她母親。

“謝謝你讓我陪你們回來。”他說,聲音輕柔,唯恐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寧謐。

“哪裏,謝謝你送我們回來。”

他們都沒動。

“我想……雲英,我想請你和小詩吃飯,或一起出去玩,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雲英停了半晌。“你為什麼不問小詩的爸爸的事?”

“小詩說她沒有爸爸。”她抬起變得有些蒼白的臉。人傑暗暗罵自己。“對不起,我不大會說話。小詩說過不要問你,你會生氣。”

雲英摟緊女兒。“我一告訴他我懷孕了,他就不見了。”她語氣平淡,無怨亦無恨。

他皺起眉頭,雙眼閃着怒火。“你就這麼放過他了?”

雲英一笑。“難道我該將他五花大綁,逼他娶我不成?”

“不。”人傑答得飛快。“他娶了你,我怎麼辦?”

一陣溫暖流竄過她,心臟一下子跳到喉頭,她仰首看着他。而他又臉紅了。她從未見過這麼容易臉紅的人。

“呃……我是說……這種不負責任的混球,不要也罷。”他結結巴巴地解釋。

她溫柔的笑靨再次奪去他的呼吸。“沒有他,我和小詩一樣過得很好。”

“你很堅強。”

他眼中的愛慕在淡淡門燈下閃閃發亮。雲英試着忽略它。“造化弄人,情勢逼人,非堅強不可。”

“雲英……”

“雲英!”詩若從大廈門內蹦出來,打斷了人傑。“我正在擔心你怎麼還沒回來,打電話去補習班都沒人接,還以為你……哎,人傑,你也來啦?怎麼都站在門口呢?到樓上坐嘛。小詩睡着啦?噫?你們幹嘛都不說話?”

雲英笑睨她一眼。“都教你一個人說完了,別人還說什麼?”

“?。”詩若不好意思地閉上嘴。

“章先生送我們回來的。”雲英說。

聽到她仍堅持生疏的稱呼,人傑神情有些黯然。“嗯,那麼,我回去了。”

“謝謝你,章先生。”

“不用客氣。”

她們目送他雙手插在口袋,掉頭朝走回來的路走去。

“他怎麼一副失戀了的樣子?”詩若說。

“這會兒你又觀察入微了。”雲英抱着女兒進大廈前,忍不住往路那邊又看了一眼。

他看起來是好落寞、孤獨,垂着寬闊的肩慢行在夜色里的背影,教雲英感到有些惻惻然。

“你為什麼不叫他上來?”詩若望着雲英把小詩放上床。“他那樣子好可憐哦。他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我們不過聊了一下。”

詩若跟着她到浴室,倚在門邊看雲英從開浴缸水龍頭,準備放水洗澡,然後走到洗臉盆前,對着鏡子望。

“我知道了。”詩若說。

“知道什麼?”雲英往臉上抹洗面乳。

“他告訴你他以前那個未婚妻的事了,對不對?”

雲英按摩臉的手頓住,轉過來。“未婚妻?”

“是啊。他沒告訴你?”

“他未婚妻怎麼了?”

詩若把人傑告訴她的說給雲英聽。“你說這女人可不可惡?她應該和小詩那負心爸爸配一對。呀!”她用手指按住嘴唇。

雲英俯着身子掬水潑面。

“對不起,雲英。”

雲英把臉上的皂乳沖乾淨,抓過一條幹毛巾覆上按了按。

“雲英,不要生氣嘛,我真的不是故意提他的。”

放下毛巾,雲英露出帶笑的表情。“你呀,早習慣你的口沒遮攔了。”

見她沒發怒或繃臉不吭氣,詩若吐一口氣。“我對別人可是從來一個字也沒提過他喲。”她說,發誓似的。

“我知道,”雲英經過她,捏捏她的臉蛋。“謝謝你為我守口如瓶這麼久。真難得舌頭竟沒打死結。”

“哈,沒事就說那種人,我舌頭何止要打死結,還會長痔瘡呢!”她跟着雲英到卧室拿睡衣,又跟着走回浴室。

雲英嗆笑。“哪有人痔瘡長到舌頭上的?”

“所以呀,此等人不值一提。”

“你老跟着我幹嘛?要一起洗澡啊?”

“我洗過了。”詩若逃回房間。

這就是詩若。雲英搖搖頭。她哪會真的和她一起洗澡呢?何況都是女人,說說她就嚇跑了。

在浴池中灑了些浴鹽,雲英將疲憊的身子泡進溫熱的水中,舒適地呼一口氣。

慢慢地,她的雙手順着修長的頸項,撫過她滑膩的肩,來到弧線優美的胸脯,掠過小蠻腰,停在腹部。她不用看也不用摸,那裏的妊娠紋是她一輩子抹不掉的印記,提醒她曾有過的愚昧,曾犯過的錯誤。

小詩不是個錯誤,她的錯,錯在不該信任男人,相信世上有海枯石爛的真情。

人傑真誠的影像浮映在她腦中。她閉上痛苦的眼睛,讓她的誓言覆蓋住他的臉、他的眼。今生今世,她的生活里絕不容許任何男人介入。

洗完澡,雲英過來看詩若。她弓身側躺,睡著了。雲英替她把只蓋到腰際的薄被往上拉,微笑注視她的睡容,她真像個小天使。嗯,比小詩大一點的小天使。她將詩若掉在枕頭邊的眼鏡拿起來放在床頭几上,伸手正要關賴啤F臣一張歪歪斜斜用各種字體和不同語文寫的便條紙,她拿起來看,只看懂了英文和中文。雲英不知道該感到高興──詩若長大了──還是擔心──詩若戀愛了。

她紙條下寫滿的只有兩個字。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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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迷糊與大情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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