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雲英抬頭看見敲門進來的人,意外的綻開笑顏。

“詩若,今天怎麼沒回家?”

詩若滿面笑容,臀部挨坐上她的辦公桌角。雲英的桌子永遠乾淨整潔得不沾一點灰塵。

“今天沒那麼累呀,所以我想我可以來把小詩先帶回家。”

“哦,那太好了。”雲英吁一口氣。“今天有兩班新開課的學生,有個老師臨時請假,我正忙得喘不過氣來呢。”

“這樣啊?要不要我代這個老師的課?”詩若自告奮勇。

“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還有啊,”詩若故做神秘地小聲說下面一句,“我陞官啰。”

“真的?”雲英高興的看着她。“太好了,詩若。恭喜你。可惜這邊走不開,要不然該請你大吃一頓,慶祝一下。”

“啊,不必啦,又不是當上什麼大官。”她兩條腿在桌子旁邊交叉擺來擺去。

“你升做什麼呢?”

“業務專員。”詩若揚着下巴。“代表公司出去拜訪客戶哦。”

雲英大驚失色。“你去跑業務?天哪,把你放在馬路中間你就會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怎麼能跑業務呢!”

“嘖,放在馬路中間,車子來來去去,看都看花眼了,當然分不清東西南北啦。”

雲英睨她一眼,表情嚴肅。“我是說真的,詩若。你沒有一點方向感,又迷糊蛋一個,當業務是要在外面奔來奔去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前兩個星期我都在外面跑來跑去,一點問題也沒有。”

“那是因為你坐計程車。做業務你也這麼坐,薪水都不夠付計程車費。”

詩若停止晃搖她的腿。“哦,我倒沒想到這點。嗯,我買部車好了。”

雲英做個受不了的表情。“說的容易,你一開車上路,交通馬上大亂。”

詩若受傷地喊,“你太小看我了吧!我不過不大認得路,搞不清楚單行道,可是那是因為台北的單行道一天到晚改來改去。今天早上出門還可以左轉,下午回家就禁止左轉了。而且我開了你的車這麼多次,只有撞過一次。那次也不是我的錯呀。”

雲英的神情是她完全知道詩若要說些什麼,不過她等着她說完,就像個寵溺妹妹的姊姊。“你知道,詩若,有時候我都想不通你跟着乾爹、乾媽在國外居住的那麼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落寞和孤單的記憶自詩若眼底一掠而過。“我很少出去呀。上學、放學,和媽咪去Shopping,都有車子接送。其他時間都待在使館眷舍里。”她聳聳肩,“爹地和媽咪幾乎天天有應酬,晚上我就一個人在屋裏看書、看電視呀。”她又聳聳肩。“反正出去也不認識路,又誰都不認識,待在屋裏也滿好的。”

孤寂的滋味雲英深知其況,但那是她遇人不淑之後,緊接着迭逢家變,父母雙亡,她必須自立更生,還要帶個“父不祥”的女兒。她沒想到表面樂天無憂,甚至似乎不知憂愁為何物的詩若,和她一樣,其實也戴着一張可以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的面具。

詩若從小就被視為受盡嬌寵、擁有一切的千金小姐。她不到三歲時,開始跟着外交大使父親東遷西移。那種周遊列國的生活,在其他人看來,簡直有如天堂。又因為她父親的特殊身分,她走到哪都享有別人沒有的許多特權。出入都坐大使館的豪華轎車,生活需求應有盡有。和她同齡的孩子對她都又羨慕又嫉妒。

然而詩若卻交不到朋友。不管她身分多麼特別,她在國外永遠是膚色和別人不同的異種人。她所享有的特權,不過徒為她招來別人的嫉與憎。那種日子裏,詩若學會了自己製造歡樂,及假裝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別人對她的歧視和異樣眼光。

她內心的寂寞與孤獨卻是外人所看不見的。由於她很小便會自得其樂,她的父母也絲毫看不出他們天真爛漫、迷糊但聰明用功的女兒,有多麼需要他們的愛和關注。

“哦,詩若。”雲英走過來,又憐又疼地擁住她。

詩若用力回抱她一下,然後推開她,拍一下她的肩。“你幹嘛?我比你好多啦!”

“什麼意思?”雲英拍打回去。

***

停在櫃枱小姐告訴他的辦公室門口,人傑猶豫着該不該敲門。裏面快樂的笑聲有傳染性般,使得他的嘴角也不知不覺彎了起來。

終於他舉起了手,門卻開了。在他面前是詩若陽光般的笑靨,但他看着的卻是站在詩若後面的雲英。她一看到他,本來幾乎和詩若一樣明朗的笑容,立即褪去一大半,剩下禮貌的微笑。

“人傑!”詩若驚喜地喊,“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我……呃,”人傑設法把目光移向詩若,立刻他便感到輕鬆多了。“我只是來看看。這個,”他先瞥一眼雲英,她冷漠的表情令他退縮了。他把手上的禮盒舉給詩若。“給你的。”

“給我?”詩若意外地用手指指着胸前。“你買禮物給我?哇,謝了。”她開心的接過來。

“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也不知道該買什麼。”他偷瞄雲英,她的表情依舊。

“海苔!我最喜歡海苔了!”詩若叫着,像孩子似的跳着。“我可以和小詩一起吃,小詩也好喜歡海苔。”

他正要問她誰是小詩,就聽到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孩聲音,興高采烈的大叫:“媽咪!媽咪!”

“喲,小詩詩!”詩若把海苔禮盒往雲英手裏一推,蹲下身,小詩正好飛奔到她面前,她一把將她抱舉起來,轉着圈圈。

小詩樂得咯咯笑。“還要!還要!”

“好啦,”雲英阻止道:“再轉媽咪頭都轉暈了。”

“媽咪一看到小詩頭就暈了,對不對,寶貝?”詩若用力親小詩粉紅的臉蛋,然後轉過她的臉頰。“給媽咪香一個,要有聲音的喲。”

小詩高高噘噘嘴湊過去,啵的一聲,在詩若頰上印了個濕濕的香吻。

人傑呆愕地看着她們。原來英明說的是真的。

“媽咪帶小詩回家哦?”小詩問。

“下來,小詩。”雲英把人傑的表情全看在眼裏。“媽咪有朋友,你先去跟小哥哥、小姊姊們玩,等一下再回家。”

小詩慧黠的眼睛轉向人傑,伸出一隻圓嘟嘟的手指。“啊,媽咪的朋友來了。”

“真是的,小詩,”雲英輕責。“要叫章叔叔。”

小詩嘟起嘴。“他不臟啊,他是劉德華。他是媽咪的朋友嘛。他去我們家啊。”

詩若和雲英面向對方茫然相顧,接着兩人眼睛同時一亮,同時恍然大悟,同時轉向人傑。

“我沒去過……”人傑說,表情和她們同樣茫然。繼而想起英明告訴他的事。

小女孩不會認錯人,人傑跟着也恍然大悟。因為他和英明的外貌完全不同。

“原來是你!”詩若和雲英同時對人傑說。

“不,等一下。”人傑手心朝外推出去,並立刻轉身。

英明果然在那。站在走廊盡頭和一個女人說話。女人仰着的臉上那種表情,是大多數──幾乎是所有女人看到英明時會有的表情:天哪,這正是我的白馬王子。

這時詩若也看見他了。“老天,我的老闆來了。”她喃喃,口氣有如神兵天降。

“誰?”雲英不解地問。

“媽咪的朋友啊。”小詩又說,再次用她的手指指出去。

詩若僵直地看着結束閑聊,朝他們走來的英明。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英明對人傑說,轉向雲英,露出他迷倒眾生的招牌笑容。“你好,我是婁英明。”

雲英和他握握手。“你好,婁先生。我是……”

“劉德華。”小詩笑嘻嘻地指着英明。

“啊,小妹妹,你還記得我。”英明才伸手,小詩迫不及待就讓他抱過去。

詩若則瞪着他。“原來是你偷走了我的車!”

雲英這次倒慢了她半拍。她也瞪住英明。“開走我的車的是你?”

人傑抱着雙臂,等看好戲。

“我沒偷你們的車。”英明不慌不忙道:“詩若撞壞了我的車,我在趕時間,她自己把車鑰匙交給我,我就借開了一下。車子修好了吧?”

“就算我撞了你的車,你也不可以開走我的車呀!”詩若氣鼓鼓地喊。

“詩若……”雲英說。

“你這人太沒有公德心了!”詩若繼續喊着,“你害我急得要命,也害雲英擔心得要死……”

“詩若……”雲英又試着說話,可是詩若一旦開始嘰哩呱啦,不說完她是不會停下來的。

“你還跑到我們家去亂摸小孩的頭,嚇得雲英魂都……”

雲英伸手捂住她的嘴。“詩若,婁先生借用車之後,把它送去修,還把修車費付了。”然後她把手拿開。

詩若大張着嘴。

“你可以說對不起,”英明說:“我不會介意的。”

“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詩若繼續瞪他。

“對不起。”小詩快樂地說:“我有把媽咪的東西交給媽咪喲。”

英明笑。“我知道你有。你叫小詩,對不對?”

“對呀。”小詩猛點點頭,眼睛着迷地看着英明。

“你還真老少咸宜。”人傑咕噥,氣自己剛才為什麼不懂和小朋友打交道。英明一到,氣氛完全不同了。

連雲英都似乎傾向他!她還對他甜美的笑着。

“真不好意思,婁先生。”雲英說:“你修車的錢應該我們來付才對。我也該把你代我們付的修車費還你。”

“哦,請不必放在心上。”英明說:“能夠因此認識你和這麼美麗的小朋友,車子一點擦撞不算什麼。”

人傑在一旁齜牙咧嘴。他竟似乎想追求雲英的樣子!

詩若看看英明使盡解數地散發他的魅力,再看看視男人為天下第一號仇敵的雲英,笑得如一朵盛開的玫瑰,心裏莫名所以的老大不悅。

“主任。”有人叫着。

雲英看看錶,“詩若,上課時間到了。在B三教室。”

詩若故意不理英明,向人傑微笑。“我去上課了。謝謝你的海苔。”她走開時,實在有點後悔太快自告奮勇。

“海苔。”小詩聽見了,立刻叫:“小詩要吃海苔。”

海苔禮盒仍在雲英手上抱着。“嗯,請到我辦公室裏面坐吧?”

“好啊,若不太打擾的話。”英明立刻說。

她既沒指明,人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邀請之列。從英明出現,他就完全沒有說話的餘地。他尷尬地站着。

“章先生要等詩若下課嗎?”雲英問。她認為人傑是為詩若而來的。

不過這倒給了他個台階。“哎,好。”他便跟着進入一間整潔、明亮、小巧的辦公室。

雲英請他們在靠牆的一張長沙發上坐,把海苔禮盒放在茶几上。“兩位請坐一下。小詩,不可以坐叔叔身上。”

“沒有關係的。”英明摟摟小詩,說:“我們很投緣。”

人傑嫉妒地看着雲英對英明露着愉快的笑容。

“小詩,不可以胡鬧哦。”出去前,她叮嚀。

“好。”小詩乖乖點頭。

“小詩要吃海苔是嗎?”英明問着,已傾身拆開禮盒。

“你倒會做順水人情。”人傑不滿地咕噥。“你跑來這幹嘛?”

“好言相勸你不聽,我只好來阻止你做傻事。”英明說得理所當然,一面拆開一包海苔拿給小詩。

“阻止我做什麼傻事?”人傑質問。

“你都看見小孩了,你還不相信我嗎?”英明一副他不可救藥的口氣。“小詩,告訴叔叔,你爸爸呢?”

小詩秀氣地嚼着海苔,搖搖頭,小臉蛋和烏溜溜的眼睛皆一片茫然。

“你爸爸等一下會來嗎?”英明又問她。

小詩又搖搖頭,等嘴裏的海苔咽下去了,她說:“沒有爸爸。”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

“沒有爸爸?”人傑問小詩。

小女孩點點頭。“對啊。”她眼睛看着海苔盒。

人傑拿了另一片,為她剝開。

為了慎重起見,英明又問:“你是說你爸爸不在家?”

小詩再次搖頭。“小詩沒有爸爸。”她沒伸手去接人傑拿給她的海苔,似乎突然對它失去了興趣,天真的表情變嚴肅。“不可以問馬麻小詩的爸爸喲。馬麻會生氣。”

英明震愕地眼睛直視前方。詩若沒有丈夫。

他們沒有機會再問小詩其他關於她爸爸的問題。雲英帶着兩杯茶回來了。

見雲英和他們說不上兩句話,外面就有人叫她,他們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人傑心中十分悶悶不樂。她今天忙出忙進,但始終柔和地笑着跟英明說話,他就坐在英明旁邊,她彷彿他不存在似的,看也沒看他一眼,更別提和他說話了。

事實上,當他體貼她為了要招呼他們,又要忙着處理其他事,提議他們該走了時,他覺得她有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卻只在和英明握手道別時說:“真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改天有空再來。”

對他,她僅淡淡道:“詩若下課時我會告訴她。”

告訴詩若什麼?人傑也伸出手要和她握別,她彷彿沒看見,又把熱誠的笑臉轉向英明。

***

英明開車送人傑回家,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一個若有所思,一個鬱悶不樂。

到了木柵萬安街人傑和他父母的家門口,英明停車,熄了火。

本來車停了就要下車的人傑,見他熄了引擎,意外地轉頭看他同母異父的哥哥。有時他們一起忙到很晚才下班,英明也會送他回來,但一到家人傑便下車,英明隨即把車開走。

人傑僅在英明第一次送他回來時,開口問過,“要不要進去坐坐?”

英明當時僵着臉,一話不發的搖頭。自此人傑未再提同樣問題和邀請。他們兄弟相認是一回事,英明心裏始終不肯原諒在他幼年時,拋下他,離開他父親,另嫁他人的母親。

人傑知道母親十分渴望見到英明。他不清楚父母和英明的父親之間,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他大學畢業出去找工作,居然無巧不巧的去“英明”應徵。他告訴父母他被錄取了。聽到他要去上班的是“英明船運”,人傑記得父親的臉色很難看,而且不准他去,還跟並不反對的母親吵了一架。

那是人傑第一次看見爸媽吵架。也是那時候,人傑知道“英明”的老闆婁克嘉,是母親的前任丈夫。但是英明回來接管“英明”,婁克嘉退休,人傑才知道他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若非當初他進入“英明”之前,是經過和其他人一樣的嚴格徵選,人傑也許便會辭職不做了。

他想他當初發現新老闆是他哥哥,儘管內心有過強烈、複雜的情緒,經過一番掙扎考慮,仍決定留下,是因為他想認識及了解他以前從不知他的存在的哥哥。

而英明則是閱看人事資料時,看到人傑父母欄上填的姓名,方知他的弟弟在他部屬中。英明直接把他找去。那天的談話,人傑仍深刻記得。

“你母親是方敏芝?”英明當時直截了當問他。

“對。”人傑答。

“你知道我是誰嗎?”英明問這話時,盛滿怒氣。

““英明”的新老闆。”人傑如此回答。

英明盯視他良久,那探究的表情和婁克嘉如出一轍。人傑和婁克嘉面談時,他手上拿着人傑的自傳,用輕蔑的眼光打量他。

“年輕人,你對自己的評價相當高,嗯?”婁克嘉的威嚴迫人,卻嚇阻不了人傑。

“我不過寫了篇誠實的自傳。”

“要是我認為你沒有那麼好呢?”

“那是你沒有眼光。”人傑向當時的船運界大亨如此道。

英明後來怒氣盡消,和婁克嘉一樣,眼中出現激賞。

“錯了。”英明對他說:“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我知道。”人傑平視他,平聲道:“但現在在你的辦公室,我只是你屬下。只要在公司,你是婁英明,我是章人傑。”

英明和他之間毋需言喻的兄弟之情,及惺惺相惜之情,便自那一刻開始。

可是英明沒有再提起他們母親的名字,或問起她。人傑回家提到英明一次,父親鐵青着臉走開,母親則好久激動得說不出話。

然後她問:“他好不好?”

不過人傑懂她的意思,因此他告訴她,“他對我很好。是他把我叫去,告訴我他是我哥哥。”

母親眼中淚光浮閃,沒有再接續那個話題,以後也不曾再問及英明的事。

人傑倒是問過英明。“你為什麼不去看媽?”

英明的臉立刻結上一層寒霜。“我三歲以後就沒看過她,現在更沒有必要。”

現在人傑注視着手握着方向盤,沉默不言的英明,不禁充滿希望的希望他改變了主意,願意至少下車,進去和他們的母親打聲招呼。

“你很喜歡她嗎,人傑?”英明開口了,眼望着擋風玻璃外面安靜的街道。

“我愛她。”人傑想過,英明或者恨母親。就這件事,人傑沒法說任何話。自幼至今,享有完整的母愛的是他。所以有時人傑會覺得他奪去了英明的那一份,雖然那不是他的錯。

英明繃緊的下顎肌肉跳動。“你不介意她有個孩子?”

人傑不解地看着他。“我為什麼要介意?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情況變成如此,雖然我不了解當初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必然有她的苦衷。”

英明點點頭。“我沒料到事情竟是……”他沒說完,轉向人傑,他的笑容友愛而溫暖。“你回去休息吧,沒事了。”

人傑覺得他有些異樣,又說不出哪裏不對。也許他想進去看母親,可是仍心有芥蒂。但願過一段時間他能消除心結。

“好吧!那,謝謝你的便車。”

“你幹嘛不買部車呢?天天擠公車,還要轉車,多不方便?”

“我喜歡這樣。何況開車還要煩心停車的問題。”

英明等他下車,注視他進入那扇他也希望能走進去的門,才發動車子離開。

他不是不想見母親,但她拋棄他后,一次也沒回去看過他,或關心他好不好,他何必這時候去尋找一份他早放棄的母親的關愛?

人傑真是得天獨厚。英明無法不嫉妒。人傑擁有他失去的母愛。而在他到了三十七歲,終於又不明就裏的愛上一個女人時,她屬意的卻是人傑。

發生了什麼事?詩若為何獨自帶着個女兒?她被某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拋棄了嗎?但,關他何事呢?他太花名昭彰了。她和人傑才是適當的一對。

儘管如此對自己說著,他仍無法忽略內心一股失落的痛苦。

***

小詩睡了以後,雲英走進詩若房間。她坐卧在床上看書。拿掉了隱形眼鏡,戴上一副細黑框眼鏡,直長的的黑髮如絲地垂過肩,身上一件印有卡通圖案的寬大T恤,詩若看起來仍像個在學的大學生。

“詩若……”雲英挨坐在床邊,欲言又止。

她很少這樣。雲英通常什麼都不說,把心事悶在心裏,越痛苦她越沉默。或者她會直截了當把事情說清楚。詩若把書放到一邊,推推鼻樑上有點滑下來的眼鏡框。

“什麼事啊?吞吞吐吐的。”

“嗯,”雲英看看古典印花床單上的圖案。“那個章副理,他平常在公司為人如何?”

“很好啊,我很喜歡他。”

“他呢?他對你如何?”

“很好啊,全公司就他對我最好了。”

雲英全力忽略喉中梗着的硬塊,露出微笑,看着詩若。“那就好。”

“幹嘛?怎麼突然問起這麼奇怪的問題?”

“我只是要確定你不會吃虧上當。”

詩若眨眨鏡片后的眼睛,大笑。“你以為他是我男朋友啊?”

“他在追你不是嗎?”雲英有意問得輕描淡寫。

“追我?”詩若指着自己鼻子,益發笑不可遏。“你們兩個真好玩。他呢,一直跟我問你的事,你卻在這跟我問他怎麼樣。”

雲英屏住呼吸。“他問我的事?我有什麼好讓他問的?”

“他要知道你喜不喜歡花和巧克力。”

雲英聽到自己心臟怦怦劇跳。“你怎麼說?”

“我告訴他你最恨男人送你這兩樣東西了。”

“誰說的?”

“我親眼看見的嘛。每次有男人送你花,你臉都綠了,抓起來就扔進垃圾桶。巧克力也一樣,你也不準小詩吃巧克力呀。”

“那是因為……”

“咦,奇怪?”詩若歪歪頭,又推一下眼鏡,半自語地接道:“怎麼搞了半天,他送我一桶海苔幹嘛?”

“也許海苔不是給你,是給小詩的。”跟着雲英就變了臉色。“你跟他說了小詩的事了?”

“沒有哇。”詩若無辜地喊。“我差點說溜嘴,可是我發誓,我沒有說小詩是你女兒。”

“我不怕別人知道小詩是我女兒,我不喜歡一些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

“哎,人傑不會的啦。真的,他是個很好的人。”

“你在公司也叫他的名字嗎?”

“對啊。我要他別叫我丁小姐,他說我也可以叫他人傑。我就這麼叫他啦。”

雲英了解詩若,知道她不會裝模作樣,更不會說謊。

“他還……問了些什麼?”

“他問你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男朋友。問你是不是眼光太高、條件太苛。”

雲英感到臉頰忽然熱了起來。“他打聽我這些事做什麼?”

詩若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她眼中閃着好奇。“你又幹嘛問他?”

這會兒雲英的臉真的臊紅了。“我告訴你了,我覺得他在追你,想提醒你,多了解他一些再跟他交往。說到這個,”她故做若無其事,“他的事你了解多少?”

詩若圓睜起眼睛。“他才不是在追我呢。工作上他是我頂頭上司,私下我們很談得來,如此而已。”

“交朋友也應該互相了解,否則你怎麼知道他的好是真好,還是表面的好?”

詩若思考一下。“哎,有道理。”

“你明白就好。”雲英站起來。

“雲英。”

“嗯?”

“你覺得我那個老闆怎麼樣?”

“我又不認識你的老闆。”

“嘖,就是婁英明嘛。”

雲英坐回去。“他是你老闆?你沒說呀!”

“我以為你知道啊。”

雲英注視她向來澄凈無邪,此刻映着些許茫然和困惱的眼睛,恍然大悟。她笑了。

“他怎麼樣?”她故意反問回去。

“咦,我在問你呀。”

“你認為呢?”

詩若很認真地思索。“說不上來。他很帥,很迷人,很討人厭,可是,”她困惑地看着雲英。“我會一直想他?。”

雲英柔和地微笑。“想些什麼呢?”

“想我們乒乒乓乓撞來撞去的樣子。”

“什麼?”

詩若告訴她和英明幾次迎面相撞的事,兩人笑成一團。

“而且我一開始就撞了他的車,後來還在開車門的時候把他撞倒在地上。你都不曉得,我剛剛坐在這一直想,我進他辦公室,發現他竟是我的老闆,我還對着他大吼大叫呢!他居然沒有開除我。我明明很氣他,很煩他,又好像很喜歡他……”

詩若愛上那個男人了,雲英想。望着眼前煥發著光彩的臉龐和眼眸,她記起她也曾這般年輕不解事。當愛情來到眼前,撞進心房,她也曾同樣迷惘,而後跌進愛河,盲目得什麼都看不見,直到鑄下大錯。

她拉起詩若的手,溫柔地握住。“詩若,答應我,一定要小心,別讓男人欺負你。”

看見她的淚光,詩若嚇了一跳,趕緊挪到她身邊。“雲英,怎麼啦?我說錯了什麼觸動你的傷心事了?”

“沒有。不是你說錯了什麼。”雲英摟住她。“但是答應我,詩若,對男人的花言巧語,一定要小心。”

“哦。”她答應了,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她答應了什麼。

誰對她花言巧語啦?

***

今天詩若進電梯,出電梯時,都格外小心謹慎。很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但她竟有那麼點失望。

神經病,她暗罵自己,加快腳步。都是那個婁英明害的,害她昨晚好晚才睡着,老想着他和她撞來撞去那幾幕,及他在辦公桌后,英俊得要死的威嚴模樣。想到他真的要養她,她忍不住就放聲大笑,又趕快捂住嘴巴,怕把雲英和小詩吵醒。

就那麼想着想着,她今早便起晚了。還好她今天沒有搭錯車,不過她再不快點,又要遲到了。老天,今天是她升上業務專員的第一天哪。

她拉開公司入口的門。砰!這一撞撞得可不輕,她和門內的人同時撞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丁詩若!”英明雷吼。他不用看,一定是她!

“婁英明!”詩若大叫。不用猜,肯定又是他!

辦公室里坐着的人都站起來了,走動的人全停住腳,其他房間裏的人,包括人傑,聽到有人吼叫老闆的全名,全跑了出來。所有的人都張大眼睛看着他們。

他們兩雙冒火的眼睛對瞪着。

“我發誓,你身體裏裝了支火箭!”

“你才是冒煙的火車頭呢!”

英明的眼睛像兩粒火球,一半是因為昨夜失眠了大半夜,今早六點又趕去出席一個同業早餐聯合會,不到十分鐘前他回來拿一份文件,準備去赴下一個生意約,還在慶幸今早沒有“意外”耽擱他的時間。

“你跟我來!”他命令,轉身走回他的辦公室。

其他人紛紛假裝剛才什麼也沒看見或聽見,走路的繼續走路,做事的坐回去辦公,倒咖啡倒了一半跑出來的,連忙跑回茶水間。

詩若經過停在走廊一側的人傑,對他悲慘的抬起臉,“這一下我真的要被炒魷魚了吧?”

人傑按按她的肩。“不要擔心。有什麼事,我就在外面。”他對她眨眨眼睛。

詩若生平第一次笑不出來。這是她首次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正充滿幹勁和熱誠的想好好表現一番,等爸媽回來,給他們一個驚喜。現在全教她自己給搞砸了。

不,都是婁英明。

“你到底為什麼跟我過不去嘛!”她一進他辦公室,便氣惱又委屈地喊。

英明沒坐,他站在他桌子前面等她。他走過去把門關上,再走到她面前。她仍瞪着眼,但眼眶是紅的,他看得出她極力忍着淚水。而他非常想不顧一切的吻住她緊抿着不讓自己哭出來的薄唇。不過他知道人傑就在外面走廊隨時等着進來聲援她。

幹嘛?他是把女人當娛樂和消遣,當點心,可是不表示他會吃她們。

雖然他很樂意吃掉眼前這一個。

“不許哭!”他沒想對她凶的,他想愛她,憐她,惜她。昨晚他想了一大半夜,想她一個人帶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想她白天在這工作,晚上去補習班兼差,難怪她老是在匆匆忙忙的趕來趕去。他想得心痛了一夜。

“偏要哭!”她喊,真的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輩子英明還是頭一遭在女人面前手足無措。他採取了他僅知的方式,也是他一直渴想的。他將她擁入懷中,把她的臉按向他胸膛,緊緊環抱住她。

聽到哭聲,人傑趕來,開了條門縫,看見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他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旋即輕輕帶上門,仍待在附近,以防其他人過來打擾。人傑露出愉快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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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迷糊與大情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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