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藍霞泡在按摩式浴缸里,蓮蓬頭高高掛在頭頂上,濕濕的水花像紗網一樣灑下來,灑在她的肩膀上,胸脯上。
疲倦的時候,她喜歡按摩,即使是這樣用水液的震動來按摩,也讓她感到非常RELAX,非常舒服。
她的浴室很大,像五星級飯店的總統套房浴室那麼寬敞、漂亮、豪華。李察的鋼琴演奏透過隱蔽的播音系統輕輕飄揚在整個浴室,至少有五打以上的香水百合和大批的進口花卉點綴着浴室,因為她不喜歡使用人工香味的清潔用品,因此整間浴室的濃郁完全來自鮮花自然綻放的香氣。
她閉上了眼睛,什麼也不想,只聽着琴音和水花灑在身上,水面的細微碰觸聲,那種安適和溫柔,使她不禁沉沉入睡……
恍惚中,有一雙手按摩着她的小腿肚,把她弄醒了。
儘管按摩的動作很溫存,按摩的手指很柔軟,她還是醒了。
緩緩睜眼一看,是銀夜。
是有一張天使臉孔、含情脈脈的銀夜。
她把浴室的燈關了,而點亮燭郎系睦燭,瓷磚與水面反映着燭光,滿室生輝。她的臉上也反映着燭光、水光,滿臉生輝,美麗異常,一對眼珠簡直就如寶石閃閃發亮。
她披着襯衫式的浴袍,頭髮已被水珠淋濕了。
“你──,怎麼突然又跑回來了?”
藍霞保持仰卧的姿勢,動也沒動,甚至又把眼睛閉上。
銀夜持續為她按摩,揉搓着她的腳板。
“我上個星期就回來了──嗯,我剛剛在西華和廣告商談拍照的事,立刻就趕回來了。”
她不知道藍霞只是隨口問問的“突然又跑回來”是何所指?是說她從日本跑回來了?還是說她剛才從外面跑回來?
但是,不管藍霞是怎樣漫不經心,她都經意盡心給她最周全完整的答案。
藍霞沒理會她的用心,又是不知所云隨口一句:
“這麼快跑回來做什麼?”
她的眼睛還是閉着的,似乎銀夜的如花美貌完全不值一顧。
而這一句沒頭沒腦的又一個問題,可又給認真的銀夜帶來煩惱,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藍霞指的究竟是什麼。只好摸索着亂說:
“反正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只要西先生同意,我沒有意見。”
她說的是廣告公司拍照的合約,藍霞卻不耐道:
“什麼西先生同意不同意?我是問你為什麼不在日本待久一點,那麼快跑回來幹什麼?”
“噢──!”
銀夜吃了一驚,對自己沒有猜對藍霞的心意萬般懊惱,只有懷着歉意、溫順地撒嬌說:
“我想你嘛,誰叫你不一起去──。”
“我去十八層地獄,你要不要一起去?”
藍霞脫口而出損她一句,想想於心不忍,於是隆重睜開了雙眼,看看她,軟下聲調笑笑,告訴她:
“留在那裏,可以看到川保久玲、山本耀司,可以和三宅一生、高田賢三一起吃飯,有什麼不好?幹什麼要想我?幹什麼急着跑回來?”
藍霞伸手捏捏她的腮幫子,撥弄着她發梢的水滴,這才有了比較認真的情緒去打量她的美貌和溫柔而給她一些些憐惜。
“剛剛說過了,你沒去,想你嘛。”
銀夜委委屈屈、哀哀怨怨又訴說一遍,按摩的手移上了藍霞的肩膀。
“嗯──。”
藍霞又躺平在水裏,發出滿足的喟嘆。
看見藍霞心滿意足,銀夜這才有了追根究柢的膽量,又怒怒地問:
“告訴我,我們在日本的時候,你到哪裏去了?”
藍霞浮在水面上的臉失笑起來,優越地閉着眼調侃道:
“怎麼,你還跟監我?隔着太平洋監視我的行湥俊
“我不放心你啊,你會安分嗎?”
“的確!我的確做壞事去了!你既然都知道,何必還要追問?”
“你好沒良心,永遠用這種一成不變的混帳答案來回答我的問題──。”
銀夜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嗚嗚咽咽地又道:
“你還記不記得在紐約的日子?我們相依為命,沒有任何事瞞着對方,讓對方不高興──。”
說著,蒙樣淚光的雙眸浮出幽遠飄渺的迷霧,神思墜入了歷史的回憶中,繼續喃喃說著:
“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卻又擁有一切,因為我們擁有彼此,擁有希望!那時候,我們才十八歲,對不對?到現在,我閉上眼睛都好像可以嗅到第七大道到三十幾街到四十幾街那種隆冬十二月透心沁涼的空氣!你上巴森斯設計學院,我上勒爾斯頓藝校,課空的時候,我們在五十四街工作室的舞廳喝啤酒,跳到不能動為止。我們很窮,隔天輪流穿大衣……”
“是我穿的時候多吧?你說你銅皮鐵骨,經常在後台脫脫穿穿,也不怕冷了。”
“……對啊,我銅皮鐵骨,凍慣了。”
銀夜的淚珠落下來。她從來不想讓藍霞知道,她凍慣了是因為一種愛的犧牲,她從來都不是什麼銅皮鐵骨!
“……你記不記得?五百五十號對面,一個賣花的透明壓克力小圓棚邊,那個叫“成衣工人”的魏勒雕塑的銅像,站在銅像腳下,可以把每層樓都是設計家展示室的五百五十號看得一清二楚?幾千個模特兒、打樣師、公關人員來來去去,一架子的樣品服飾都推出電梯,午餐的時候馬路邊泊滿了長型豪華轎車,活像一支艦隊……那裏有我們人生全部的美夢……。”
“是啊,你的美夢也已經實現了,何必再對過去念念不忘?”
藍霞彷彿要阻止她無邊無際地繼續沉緬下去,打斷了她的綿綿傾訴。
“我念的不是那個美夢,而是我們的過去──。”
銀夜固執地說出她想說的。
“你簡直執迷不悟。”
藍霞挺起身來,不耐地撩開銀夜的手:
“夠了,可以停止了。”
銀夜很傷心。雖然她不確定,藍霞的這句話,只是叫她停止按摩?還是語帶雙關地告訴她,過去的已經煙消雲散,不必再眷戀?
強忍住傷心,她順從地站起來,為藍霞披上又輕又軟的連身覆腳藍絲絨長袍,問她:
“要不要敷海藻呢?”
藍霞一向最喜歡全身毛細孔在溫水裏泡開後用海藻泥敷身的,所以她的肌膚看起來像十七歲少女那樣細緻、年輕。
可是今天她冷漠地說:
“不必了,我想喝一點酒。”
於是銀夜替她倒了一盎司的蘇格蘭威士忌在鬱金香酒杯里,遞到她面前,她輕輕搖晃杯子,嗅着盪開的酒氣,淺淺啜了一口,她的神態無疑告訴了銀夜,酒齡十二年的CHIVASREGAL多年以來仍是她的最愛!這多情善感的銀夜看來又是憑添了自傷和悵惘,為什麼人不如酒,為什麼她和她之間,漸漸地淡了……淡了……
但是她不放棄討藍霞的歡心,指着桌面對藍霞說:
“看!那是我替你帶回來的禮物,柚木甲板、桃花心木艙板、三面風帆的中國帆船,還有從義大利南部出土的真正希臘雙耳古瓮,你一定會喜歡的!”
藍霞瞄了一眼,只是問她:
“花了幾千美金?你想要我擺在哪裏?”
“樓下!擺在你的工作琅員叩募蘢由希那個鋪着墨綠提花綢的架子上邊,一定很漂亮!”
她像個被認可做對一件事情的小女孩那麼雀躍,哪想到藍霞又對着她拋過來一個大潑冷水的話題:
“怎麼樣?在東京有什麼艷遇啊?有幾個人跟你求婚?”
銀夜暗自氣惱又不敢發作,只有順着她的意回答:
“除了多得令人發瘋的午餐約會、慈善義演、千篇一律的PARTY,還有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日本人對混血兒根本不歡迎,不論時裝秀或任何地方都一樣!”
她噘着嘴,彷彿真的對自己的中日混血十分自卑、自棄似的。
“但是漂亮透頂的混血兒例外!你還把日本人矯情的那套當真!”
藍霞信心十足地笑笑,誰不知道她的銀夜是亞洲的頂尖名模之一,她也很清楚,銀夜為什麼老愛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哀怨的樣子,所以,她故意刺激她,叫她別老想着黏着自己!
銀夜聽了可是一點作用都沒有,還是翹着嘴說:
“我不管!哪一套我都不吃,我只在乎你!”
“你真是死心眼!”
藍霞恨恨罵一句,又飄飄然自顧品酒。
銀夜可不放過她,黏着又問:
“你還沒告訴我,這一陣子到哪裏去了?另結新歡了對不對?”
“另結新歡?難道我還有舊愛?”
藍霞一副完全不認帳的態度,真教銀夜傷透了心,只好說:
“西先生難道不是你的舊愛?還有誰?”
“好啦,不要再扯這些了,你為什麼老愛和我玩這一套?任何人都別想綁住我!你到底能不能講點精採的?比如在外面有聽到什麼笑話之類的?其他的,一概不要講來煩我!”
藍霞一副忍無可忍、即將暴怒的樣子。
“好,好,好!我說,我說笑話給你聽!”
銀夜忍着淚,思索着,終於開口講了一個笑話:
“一個老美肥仔告訴我,他和他老婆經常一、兩個月見不到一次面,要等到信用卡帳單湧進他的辦公室,他才知道他老婆到過哪些地方──”
“哈哈,好笑,的確是很好笑!”
藍霞一等她說完,立即誇張地大笑起來,因為她發覺說笑話的銀夜竟然哭了,她只有作出很快樂的樣子,轉移她的情緒,逗她開心。
然而銀夜的眼淚還是掉個不停。
藍霞無奈,只好放下酒杯,走向她,張開雙臂擁抱她,把她包進長袍里緊貼着自己的身體。她輕輕親吻了她,摩娑她的肩背,直到她停止啜泣。
“好了,別這麼孩子氣,嗯?”
她再加上一句溫暖的愛撫。
“你從來都沒有這麼冷淡!你一定有了別人!”
銀夜還是咬住不放,像個孩子貪戀地緊緊貼在她的體溫上。
“你胡思亂想什麼?我只是累了。”
“為什麼累?是做愛太多?縱慾過度?”
“你──”
藍霞及時煞車,只是吐了一口大氣,對她說:
“我倒寧願對你說實話,但是只怕你會更傷心!”
她無心再和她親近,放開了她。
“藍霞,不要對我冷漠,不要拋棄我!”
銀夜從背後抱住她,把她鉗得死緊。
***
蘇格蘭風笛的音樂從CD唱盤上繚繞出來,繚繞在西靖廣寬闊豪華的巨大起居室的每一個角落。
哈革上開胃菜,蘇格蘭威士忌。
又是一個知音,一個知己,知道她的酷愛是蘇格蘭威士忌。
哈革上和威士忌之後,是澆上高湯醬汁的鮭魚和烤雉雞,然後是甜點,淋上威士忌甜酒和奶油的布丁,還有燕麥餅。
這就是西靖廣為他心愛的女人在小別勝新婚後慎重擺設的重逢菜單。
衛藍霞穿着自己設計的象牙自緞面長褲套裝,長發用琥珀發簪綰起來,不再是那個飄着花紗洋裝,露出大腿勾引男人的十七歲小女人。
在西靖廣面前,她是一個完完全全,符合她年紀的成熟度和風情的百分之百的二十七歲女人,一個神氣又有人疼愛的時裝設計師。
精緻佳肴的量總是那麼一點點,然而她和他的刀叉所碰觸的更有限。
好一陣岑靜的凝望,藍霞打破沉默,笑意盈盈問西靖廣:
“收穫怎麼樣?”
西靖廣四十齣頭,英俊潚灑、自信成熟,正是一個男人最可愛的年紀。
“你說呢?有了你,我無往不利。只不過,設計家本人沒有出席發表會做宣傳,拉攏BUYER和媒體,實在十分荒謬!”
西靖廣搖着頭,笑意盈目,卻是一副難以釋懷的樣子。
藍霞不慌不急綴一口酒,用餐巾按按嘴角才說:
“又是一個等着數落我的人!你有銀夜就夠了,她會幫你撐出一切必要的場面!難道不是嗎?你已經證實了這一點!”
“你只說對了一半!銀夜的確很棒!你那一件三十七號的金蔥緞連身裝真是被她詮釋得淋漓盡致,連森英惠都忍不住拚命鼓掌,還說叫你去日本的時候記得去看看她!”
“看你!到底在誇誰?不是銀夜表演得很成功,替你抓到訂單嗎?”
“當然真正的成功者是你,怎麼會是銀夜?”
“你別當著她的面講這些話,她已經夠沒有自信了!”
藍霞苦笑着搖頭。
“怎麼會?MODEL有MODEL的領域,設計家有設計家的地位,兩者沒有衝突,也不會重疊!而且事實上兩者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你放到衣服裏面去的是智慧,她充其量只是感情和精神,基本上是有很大差距的!想想看,當MODEL把衣服脫下來,那些買主想看的是MODEL?還是衣服?”
西靖廣一席話聽得藍霞心花怒放,只有嬌嗔地答一句:
“你別太偏心了,惹得銀夜不高興,正好讓外面的人看好戲,說我們的金三角發生內鬥,自相殘殺!”
“說真的,銀夜近來總是落落寡歡,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在日本的時候,她甚至不肯到西武集團總裁的船上去玩!這是每年時裝秀過後固定的大廟會,我記得去年我們一起去玩得很開心!今年,她可完全變了樣子,整天念着要回台北!你知道她到底怎麼回事?”
“她……,職業病作怪,厭倦了吧,反正吃喝玩樂都是那麼一回事!也許她覺得年紀大了,愈來愈沒有安全感,干模特兒這一行就是這樣,青春比任何人都短暫,這是任何人也沒有辦法幫忙的事!”
“是這樣嗎?”
西靖廣盯着藍霞的眼睛沉沉地問:
“我聽見傳言,說她和你……”
“沒那回事!她只是依賴我!你也知道,我和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國外認識,互相依靠,就像患難之交、貧賤夫妻,不,貧賤姊妹一起闖蕩江湖一樣!”
“但是,她為什麼不找男人?不和那些名流交往?”
“你算不算名流?靖哥,她很崇拜你!”
她甜笑着打趣他。
“她知道我和你的關係,而且她對男人沒興趣!”
“她不是沒興趣,只是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假設你不是我的男人,她也許會愛上你!”
“藍霞,你真自負!沒有人比你更自負!”
西靖廣莫奈之何,只有失笑。
“真正神氣的人是你!也許有很多人相信你左擁右抱,羨慕得不得了!”
“我左擁右抱誰?”
“左擁衛藍霞,右抱銀夜啊!”
“自負的衛藍霞願意嗎?同意嗎?”
他趁勢暗示着她,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來,靖廣,換個曲子,我們來跳舞。”
藍霞心情愉快,向靖廣提議。
換了慢舞的碟片,他擁着她,跳着三貼,深濃的柔情蜜意促使他在她耳邊告訴她:
“藍霞,我們為什麼不結婚?”
她的頭側靠在他肩膀上,半醉地搖擺着身體,半睜着眼告訴他:
“自負的衛藍霞是不結婚的!男人屬於她,她不屬於男人。”
“哪幾個男人屬於你?”
他裝做不是很認真地問。
“這是一個未知數,不能回答。”
她撒賴,偎在他懷裏。
“你在外面有幾個情人?”
“同樣的答案,未知數!這樣的女人你不能娶她!是不是?”
“藍霞,你很恐怖,我可以相信女人都會愛上你!你有俘虜別人的魅力,讓人把感情依存在你身上,就像那些買衣服的人把對美感的情緒都投注在你身上一樣!他們信任你、信賴你,唯你馬首是瞻,唯你的指令是從!你們這些藝術家是不是每一個都具有這種恐怖的魔力?這種令人難以抗拒的明星特質?”
“你說的簡直像童話故事一樣!一定是讓銀夜左右了你對我的看法!你被她騙了!”
藍霞喃喃回答他,像是在陶醉,也許是在說夢話。
“不,她沒有騙我,她很愛你,處處護衛你!事事想着你!你能想像那是一個什麼狀況嗎?當那些冒充採購員的人翻着你的衣服樣品,試圖記住你的剪裁手法想回去仿製的時候,銀夜總是裝出甜笑然後把那些衣服搶回來,她可比我還着急!她有多麼在乎你!護着你!”
“這只是一個個案罷了!”
藍霞的謙虛混合著驕傲。
“那些消費者也一樣!我是個眼睛雪亮的商人,看得還不夠清楚?”
他說得頭頭是道,她聽得心滿意足!
“好,算你已經把我說服了!那麼結論會是什麼?”
她露出最甜的笑窩,告訴他:
“結論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絕對不適合做一個男人的妻子!你怎麼辦?娶銀夜做老婆好嗎?”
“你不吃醋?”
“不知道,等你決定娶她那一天,我再思考這個問題。”
她說著,開始卸開他的襯衫鈕扣,然後吮住了他寬厚又濕熱的胸肌。
西靖廣毫無招架之力,和她一起滾到地毯上。
她和他做愛的方式是不同的。就像節奏輕柔的慢舞一樣,她以熟練的技巧引導他去尋找一種持穩而和緩的節拍,和有條不紊地拉動風箱一樣,讓做愛充滿了韻律感。在這樣夢幻一般的韻律感中,她讓西靖廣得到了不同以往的高潮和滿足。
“藍霞,你怎麼能做到這樣?你有不同的心得,你和什麼樣的男人上過床?”
他通體舒泰,既滿足又有些痛楚地問她。
“你和銀夜一樣,喜歡對沒有意義的問題追根究柢。”
她躺在他身邊玩弄他的手毛,微笑着。
“因為我愛你。”
他告訴她。
“但是我持續和別的男人上床。你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難道你不和別的女人上床?比如銀夜,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她?”
“我沒有機會。”
“這次你們單獨到了東京。”
“我錯過了!”
“我不得不承認,我遇上了兩個最死心眼的人!也許,我去找別的男人,你和銀夜湊成一對,那麼我所有的難題都解決了。”
“但是我的難題沒有解決,我愛的是你。你知道我和銀夜一樣,心不在焉地提早從東京回到台北。你為什麼不肯嫁給我?我不了解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也不了解你們要的到底是什麼?是一根繩子?可以把我牢牢拴住?”
她替他把鈕扣扣上,把他拉起來。
“陪我吃一些烤雉雞,其他沒有什麼值得探究的。”
她說。
***
晚餐過後,加班的人也走光了。
助理按着慣例,替藍霞沖泡一杯氣味怪異而濃郁的錫蘭曼斯納花果茶之後,也走了。
這正是名滿時尚界的紅星衛藍霞真正發功的時刻!
把含在嘴裏品味着的茶汁緩緩吞下喉嚨,留在口齒舌蕾間的余香真是令她精神大振!
很好。現在,她要好好檢視那些將在下一個冬季繼續領導流行的金銀蔥緞面、灑銀點、金粉的布料新花色,以及打樣師和助理們縫出來的、披搭在塑膠模特兒身上的樣品,看看他們的理念和她之間的差距是否已經縮短到極限,甚至於與她分毫無差地緊緊融合!
她聚精會神,一個人在輕輕流瀉的喜多郎音樂和茶香,維琴妮淡煙煙霧繚繞的陪伴下工作了很久。
然後,她鬆了一口氣,在她大工作賴拇筇液焐鑲金邊的桃花心木皮椅上坐了下來,穿着長筒靴的兩隻腿斜擱到工作郎先ァU庋的角度,剛好正對着牆上那張銀夜的大海報,只要她把眼珠抬高一些,就好像在和畫中的銀夜面面相覷。
看了那海報幾眼,她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而銀夜卻正好走了進來。
銀夜有自己的房子,但在藍霞別墅里,她也有一間大卧室緊接着藍霞在二樓的卧房,儘管這樣,她們有很多時候是同鋪而眠的,只不過,這樣的親密已經愈來愈稀有了。
“嗨,還不休息,為誰出賣青春啊?”
知道衛藍霞沒有外出約會,銀夜彷彿放下心頭重負,也把前幾天遭受的冷漠和委屈暫擱一邊,做出輕鬆愉快的樣子,婀娜綽約地走到藍霞面前。
“瞧,我這樣好不好看?”
她偏着臉,睜着漂亮的大眼睛,擺出一個美妙的POSE給藍霞看。
緊身黑色皮褲、黑色毛絨露臍背心,大紅皮夾克。摩登到極點,但穿在名模身上、看在一流設計師眼裏,都是平淡無奇。
但是,藍霞還是找到了重點,眉也不皺地睇着她數落一句:
“你又作怪了。小心阿米巴變形蟲吃掉你的眼角膜!”
原來銀夜戴了變色隱形眼鏡,一對眼珠子變成了深綠色。
“你要不要試試?我一口氣買了十副,什麼顏色都有!蔚藍、草綠、深黃、紫色、灰色……我花了差不多十萬塊新台幣!”
銀夜興匆匆地報告着,希望激起藍霞的共鳴,或者多看她幾眼。藍霞卻說:
“我不比你,可得好好愛惜我這兩隻眼睛!”
“我覺得深黃色的這一副很適合你,如果你穿上寶藍色的衣服……”
銀夜不死心,把一個大盒子從提袋裏翻出來。
“你留着自己找機會去秀它們吧。在東京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戴它?也許你會更出鋒頭!”
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銀夜意興闌珊,但是她不氣餒。
“我們去看午夜場。“美國舞娘”怎麼樣?在銀座那一晚,差點跑去看……”
“為什麼沒去?”
“嗯,沒心情……我……”
她欲言又止的哀怨起來,藍霞怕她又要開始發牢騷,快快地告訴她:
“我現在也沒心情!你沒看我正在工作?”
“可是,你剛剛不是在想我?”
銀夜不甘示弱。
“誰說我又在想你了?”
藍霞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剛剛還對着我的照片發獃,以為我沒看見!”
銀夜理直氣壯,好像條子逮到了現行犯。
“哈?我想你?你弄錯了!”
藍霞嘲謔地告訴她:
“我在想一個男人!一個認為你非常非常漂亮的男人!你覺得怎麼樣?”
“我?哪個男人?你在想哪個男人?為什麼扯上我?是西靖廣?還是你的新歡?”
銀夜又氣又恨,語無倫次。
“哦?原來西靖廣也告訴過你,你非常非常漂亮?沒錯,你的確很容易讓男人傾倒,那麼,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們,和他們約會,好讓我清靜一點?”
“我不是你!總是和男人勾三搭四!”
銀夜失控大喊。
藍霞水波不驚,文風不動:
“那麼你叫我為誰三貞九烈?為誰扮演聖女貞德?”
“你竟然講這種話!我忍受你跟西靖廣在一起那麼久,你還講這種話,一點都不想收斂,一點都不知足……”
“銀夜!你醒醒行不行?我真弄不懂,為什麼你從日本回來會走樣得這麼厲害?你究竟怎麼了?”
藍霞厲聲嚇止她,但是銀夜不肯退縮,反唇道:
“為什麼?為什麼?因為這一次落單爆發了我對你所有的依賴!因為你的脫隊單飛爆發了我所有的不安全感!你終於想擺脫我了,甚至連西靖廣都想擺脫!你甚至有了他還不夠!”
“我是一個正常的未婚女人,我要幾個性伴侶,那是我的自由!”
“你在影射我不正常?因為我一心一意需要你,執意不和男人鬼混,這就叫不正常?我也可以和男人上床的!我可以證實給你看!”
“你不需要為我證實什麼,你只要為你自己過日子,為你自己活着,也讓我為自己活着,OK?OK?”
藍霞終於動了氣,氣呼呼站了起來,找到了她的煙盒和打火機,希望讓情緒緩和下來。
“你變了,你變了,無情無義,自私自利,完全不為別人着想!”
銀夜嗚咽哭了起來,卻是引起藍霞提醒她:
“你要哭是吧?當心你那綠得發光的眼珠子!我可沒空帶你去洗眼睛!”
“對!你變了,你整個變了,你名成利就,而我已經人老珠黃!你不能要求我只有十七歲,永遠是第七大道四十七街十號小閣樓上那個替你做紫包心菜和胡蘿蔔絲沙拉的小女孩,那個全心全意陪你哭、陪你笑、陪你說夢話的小女孩──。”
“好了,別再唱那些陳腔爛調行不行?現在你不是那個一文不名的可憐小姑娘,也不用下廚動刀做菜,你名滿天下,是個富有的、自由自在的、男人心目中的夢中情人,你為什麼不去想這些?”
藍霞拿出難能可貴的耐心,開導她。
銀夜卻是不領情,還是哭着臉說:
“算了,我只是求你陪我去看個午夜場,你卻巴不得說服我去和男人私奔,把我踢得遠遠的!”
“OK,夠了,隨你去鑽牛角尖吧,我要繼續工作啦!”
藍霞伸手一揮,不容分說地強自終止和她的對話。
“哼!”
銀夜咬牙頓腳,大哼一聲,卻又捨不得離去,索性跑上了二樓。
藍霞的卧房從不上鎖,她踱了進去,在房間內打轉,然後打開一瓶威士忌,對着瓶嘴猛灌。
“這是你最愛的威士忌,CHIVASREGAL是吧?你還喜歡龍舌蘭、伏特加,是吧?”
她一邊喝,一邊對着酒瓶說話:
“那為什麼我得倒給你喝,而我自己不能喝?我要喝!我偏要喝!我要喝醉!我要喝個夠!”
儘管這樣說,只是灌了兩三口,她就反胃想吐!丟了酒瓶,她衝進了浴室,挖着喉嚨,想把酒逼出來。
枉為一代名模,吃喝玩樂全不在行,反而受盡知心人的冷落!
她哭起來,打開水龍頭,合掌掬水潑洗自己。
“你不正常!你不正常!你為什麼不去找男人?為什麼不和男人上床?”
她咒罵自己,也哭嚎給自己聽。
但是無論她怎樣發癲,都盼不上藍霞上樓來安撫勸慰。
痛心之餘還未至絕望,她耐心等着,躺在藍霞的圓形大床上,等着她回心轉意,說幾句溫存言語,與自己修好。
然而,她的心緒起伏不定,根本無法平靜下來。藍霞用那冷冰冰的語氣對她說過的話,一句一句又從她的腦袋裏鑽出來。
你不正常,你為什麼不去找男人?
為你自己活着,也讓我為自己活着!
不要再唱曼哈頓那些陳腔爛調,它們早就發霉了!
我在想一個男人,你為什麼不想?
……
這些深深刺傷她的冷言冷語,在她空等藍霞愈久,愈是像毒性漸次發作一樣地刺疼她!
樓梯始終沒響,也許藍霞根本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忘了她正在疼痛!
她忍無可忍奪門離開卧室,激越地重踹着櫸木板樓梯往樓下跑去。
是的,藍霞正悠然自得坐在那裏,手指上捻着煙,咖啡杯上冒着熱氣,幾具塑膠模特兒披掛着美麗的布料,一字排開在一邊伺候着她!她正樂在其中!
聽見下樓的腳步聲,她頭也沒抬,竟然若無其事問一句:
“還沒睡?”
她竟然把口角的事都忘了!是存心氣她?還是真的樂而忘我?
銀夜怒火中燒,一步步挨進工作饋
藍霞感覺她已走得夠近,又問:
“幫我看看,這種ALINE的低腰長裙,下擺弧度如果不要這麼尖,是不是比較能表現整體的流暢感?”
銀夜憋着不哼氣,等着藍霞抬頭來發現她震怒中的表情。奈何藍霞還是盯着她的設計圖,只又哼了一句:
“嗯?怎麼樣?你看怎麼樣?”
銀夜終於爆發出來:
“抱歉得很,現在我沒心情!我要出去找男人,街上那一大票一大票的男人,和他們一個個上床睡覺!”
說完,隨手抓起一把彩色鉛筆就往牆面上那張海報射去,唏哩嘩啦,鉛筆射中了她嬌艷如花的臉上,光鮮亮麗的身上后,七歪八倒摔在地毯上。
她覺得無比痛快,丟下錯愕的藍霞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