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他看着她。

她看着他。

他們用眼神互相捕捉。

捕捉一種彼此心知肚明的訊息和信號。

海浪在沙灘邊緣翻滾,捲起幾千年,幾萬年,幾億年都不會消失的花邊。

在視野的另一側,無邊無際的油菜花田上,飛着白色和紫色的蝴蝶。

那一個古人的詩句這麼寫:〝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現在是十月,紫色和白色的蝴蝶翩翩點點飛舞在艷黃花海上,另外一邊白色的浪花在蔚藍的天空下翻滾,這樣的景緻,哪一個更美麗?

然而,袁偉風眼中最美麗的景緻,還是那個在酒館的另一個窗辣呃晾列幣械吶子。

一切明媚的景緻只為了襯扎她而已。透明的肌膚、玲瓏浮突的身材、標緻秀麗的五官,披垂如瀑的黑髮,一襲藍底橙花的連身紗裙圍裹着她。

袁偉風忽然大笑起來,因為他竟然無法抑制地想起一個不是很有品味的形容詞來形容那個令人心蕩神馳的漂亮女子,那就是“秀色可餐”四個字!

那個妖魔一樣的美少女,真的是只有這四個字可以形容!她讓每一個男人想啃咬她,把她整個吞下去!在這樣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看過去,她似乎不過只有十七、八歲,澄亮的眼珠、粉紅色的嘴唇,還有自負美貌的優越笑意……他愈打量她,愈迷惑於她神秘難以窺探的內在真相。他承認,這個女子將會令他難以自拔!

輕音樂又軟又緩慢地流泄着。酒館主人和顧客一同營造出一股恰到好處的閑靜氣氛,沒有人交談,沒有喧嘩,人人只是傾聽着海浪的韻律,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一切都可能的事件都正等待着在某一刻發生。

他和她傳遞着訊號,已經三天了。但是他不知道,他們之間還在堅持着什麼。就像成熟的果實和陽光之間的一種莫名的堅持,時間未到,它頑倔地不肯離枝墜落。

看看牆上大型的老爺鐘,時針就要指向午後四點。他得回去換班了,每隔一個小時做一次排水採樣,很單調無聊的工作,他得守着那個廢棄金礦排水口和海水銜接的交會點整整六個小時,其它的事一概不能做!

向酒保結了帳,他訕訕踱了出去。

又是空耗一個下午!她究竟還要讓他期待多久!

他不是一個習慣在出差時盡情創造艷遇、盡情享受露水愛情的男人,甚至,他自詡是一個愛惜身體和感情的好男人。但是,生命中很多事件是擋不開的,他願意讓自己去接受歷練。

她還要讓他期待多久?

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油菜花田,他心裏咕噥着的,只有這樣一個念頭。他真不想又是這樣結束一天,結束一個期待!潛意識中,他感覺背後有一股異樣,叫他轉回頭去。

他看見她站在十數步之外,面對着他。海風掀起她的裙裾,她的白皙大腿在陽光下發光,糾結翻飛的花紗裙像一團粉彩在她腰臀間翻騰,看起來,她就像希臘神話故事中愛的女神從天而降正對他期期召喚。

他站在茶花田的邊緣等着她一步步走近。

他已經等到了她,渾身頓時如同烈火焚燒一般痛楚起來。

她什麼也沒說,任由他在她走近時把手掌緊緊捏住她大腿內側,像要把她揉碎一般地激狂、迅猛,兩人一起滾進油菜花田裏。

他們用眼神彼此交談了很久,現在證實了共同的結論。

她想與他做愛,他也是。

他進入她,絲毫沒有困難,因為她是一個老手!她甚至可以主導他讓彼此更顛狂滿足。她所有的蠱媚魔力全都能掌控自如地穿透這致命的一點,教彼此在最終極的電流震穿中銷魂狂顛。

他忘記了交班的時間,只差沒有筋疲力竭。

“你來這裏多久了?多久沒有做愛過?”

她伏在他胸膛上,抬着臉望向他。她的胸脯壓着他,像軟糖一樣柔軟。

他幾乎是沒有心思去回答任何有關自己的問題,只有餘力猜度她神秘的一切。她是一個魔鬼,一個魔鬼美少女,當然,此刻他不再認為她只有十八歲。

“回答我啊!我想知道,這是兩個問題兩個答案,或者是,答案只有同一個!”

她像一個已經和他依偎纏綿半生的小妻子一樣催促他,撇着嘴逼向他。

“啊──?你剛才問我什麼?”

他回魂過來,倉卒地問。

“我問你,你多久沒做愛了?你來這裏出差多久了?”

她嬌笑地告訴他。

“這兩個問題有一個答案或兩個答案,又有什麼不同?有什麼意義?”

他心不在焉地反問,一隻手貪戀地揉捏着她的大腿。

“當然大大不同!如果只有一個答案,那麼就表示你在出差的時候不會輕易尋花問柳,和女人上床!”

她像個天真的小女孩般靠在他胸前告訴他,卻把自己的食指折彎,塞進嘴裏輕輕啃咬着,看起來分明就像一個可以把他吞食得乾乾淨淨的一個魔女。

“但是我和你上床了,你會怎樣批判我?”

他把她的手指從她嘴裏挖出來,用他的唇去輕吮她。

“我為什麼要批判你?”

她覺得很有趣,笑意更深地問。

“你不批判我,何必問我那兩個問題?”

他回答她,同時聞到她手指上的異味,於是把它從嘴唇里放出來,把它擺高在胸前,端詳它,又問:

“你習慣用右手抽煙?”

她看也不看自己被煙熏黃了的手指尖,仍舊只是放在他胸口,千嬌百媚地笑着告訴他。

“你很精明!比我想像中還精明!所以我和你上了床!因為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彼此、彼此,感謝上帝讓我們有緣分惺惺相惜!”

他捏着她的腮幫子,有些愛惜,又有些促狹地告訴她。

“你要曠職了對不對?每天超過四點,你就離開酒館,現在你還在這裏流連忘返!”

“你呢?你也是來出差的?還是逃學、蹺家?”

他知道她其實必定不是那麼年輕,故意這麼問。

“我?我只是出來找不同的人做愛,我對生活感到倦乏,就是這麼簡單,並沒有你那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說著,她柔情蜜意地親了一下他的鼻翼,又伸手撫摩他的頭髮。

“你很豪放,又這麼溫柔,加起來就是不可思議的詭異!我不希望真正被你迷惑了!”

他開始認真起來,用嚴肅的口氣告訴她。

“你放心,我最討厭感情用事,更不喜歡一個人濫情!”

她坐直起來,像一個三歲小女孩一樣無邪地為自己半裸的身體整理衣着。

“你不會想知道我是誰,或者向人打聽我的身世吧?”

她偏過臉來,甜甜蜜蜜地再問他。

他也起了身,把自己收拾好,回答她:

“你總得有個名字吧,在我想起你時,總不能很俗氣地就說是一個在海邊認識的女人。”

“隨你叫,就把我當做一隻剛出生的小貓一樣,取什麼名字都可以!”

她聳聳肩,藍色花紗裙在她白皙的腿間翻舞,仍舊像是一朵騷動不安的,艷意綺旖的秀霞。

“那就叫花紗吧。”

他落拓一笑,露出兩排迷人的白牙。

“沒有意見。”

她甜笑回答,竟然覺得他很像一個日本明星。

“你呢?我可不可以叫你織田裕二?”

“誰是織田裕二?”

他皺了一下眉,又驕傲地告訴她:

“我叫袁偉風,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就叫我袁偉風!”

他已經站了起來,器宇軒昂地頂着天、立着地,四圍散開一片漫爛鮮艷的油菜花田,蝴蝶在他身後飛,他的疲倦已迅速消退,又重回一個活力充沛的年輕男子漢。

她很開心,露出欣賞的眼光仰望着他:

“很好,袁偉風,這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果然,她絕對不是一個十八歲的魔鬼美少女!她老練自負,而且懂得媚惑男人,又能放得開,她絕對不是他想像中的,一個信口拈來的少女花紗!

“你還願意告訴我什麼?袁偉風?”

她又愛嬌地問。

他想開步向前走,她卻緊緊牽住他的手。

他對她的舉動顯然有點吃驚、又有點意外,她的嫵媚熱情和溫柔實在教他猜想不透!而他詭異的小反應卻又讓精靈的她捕捉個正着。

“怎麼?你在擔心我會糾纏你?我說了,我不喜歡澄清,而且,我不再重複告訴你第三遍!”

她牽着他的手極其溫柔,聲音也很柔軟,口氣卻極其堅硬。

“好吧。我告訴你,我是一個剛剛開始實習的環保工程師,來這裏出差六個星期,為這個地區的環境改良開發做一些先趨性的工作,以後你再來這裏渡假,發現被廢水污染的陰陽海奇觀消失了,旅遊業也蓬勃發展起來,讓你覺得在這裏渡假愈來愈愉快的時候,可不要忘了我!”

“哦?那我在這裏先謝了!袁偉風大工程師!”

“我去上工了,你有興趣跟着我?”

他被她勾住臂膀,一副鋼鐵被溶化成水似的無奈表情。

“哦不,我說過,我不是這麼感情用事的!”

她說著不願糾纏他,卻用充滿感情的眸子盯着他,彷彿一個新婚的妻子正在送別親愛的丈夫,教他不由得不俯下臉蛋來,也用溫存的眼神回報她。

他不想說什麼,她卻是放開他,凝眸一笑之後便轉身走了,而且是再也不回顧地迅往直前,一朵藍霞般在黃色的菜花田上漸遠漸失。

他有點後悔讓她離去。也許他再也看不見她了。

當她的影子完全消失,他甚至要開始懷疑,適才的雲雨造愛不過是他無聊之極的虛妄幻想……

***

她可沒有像雲后的彩虹那樣一下子就消失掉,但是一個星期之後,她決定離開。

他的工作單調地重複着,幸虧能夠時常和她做愛,還有做愛之後算是頗為投契的交談和陪伴,雖然她在他心中算是一個迷霧。

她很少談及自己的事,這似乎是在外面釋放感情與慾望的女人普遍的自我防衛方式。可是,她決定在離開前帶他去看一個地方。

“你有沒有發現,這個地方年輕力壯的女人特別少?男人和女人的比例相差特別多?”

她和他在海峽往外延伸最長的一塊礁岩下做完了愛,拍着沾在肩膀和腿上的鹽粒結晶,一粒粒銀光閃閃的鹽砂像星子的粉塵一般掉落下來。

袁偉風望着遠處水平線上的漁船,隨便回答:

“好像是這麼一回事。難不成,這裏出海打漁的漁夫都是女人?那麼,我也得趕在這裏討個老婆,可以一輩子好逸惡勞!”

花紗被他逗笑了,她笑着糾正他:

“哈哈哈,你猜錯了,不過並不是錯得很離譜!在這裏討個老婆,也許是不錯的投資!”

“哦!怎麼說?你的意思是,這裏的男人的確是靠老婆討生活嗎?”

他的興緻真的被她撩撥起來,也好奇於她對這個小鎮有着比他入微的觀察。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反問他:

“你今天幾點到幾點得去海邊撈小魚?”

她說的是他的水質取樣。

“今天開始當夜班。你想帶我去探險?”

“對!完全正確,我讓你看看鎮上的女人都到那裏去了!”

她拉着他坐上她停在沙灘上的白色吉普車,往市鎮的中心駛去。

在一些古舊又有牢固的家屋和店鋪組成的建築中繞了一圈,她帶他鑽進一片兩層式的紅磚樓房裏,沿着裸露在牆面的木扶梯上了樓,袁偉風聽到了縫紉機集體大合唱的聲音。

那是一個場面壯觀的成衣加工廠!沒有遮欄的寬大工作室從門的入口可以一眼望到盡頭的牆板去,幾十張木郎習謐偶甘具縫紉機,每一個縫紉機後面都坐着一個聚精會神在工作的女人。

原來女人們躲在這裏,從十五歲到三十五歲的女人,沒有更小的或更老的!

“現在你得到答案了吧?”

花紗洋洋得意地看着袁偉風,他因為意外而有些發怔。

“原來是這樣?這裏是……”

“這裏的女工是全國手藝最棒的裁縫師!你看!她們推動布料、拿剪刀的樣子,就知道她們有多專業!注意沒有?她們的眼力消耗得很厲害,到了三十幾歲,眼睛就不行了,但是留在這些位置上的,都能做出最漂亮的肩線,最流行的那種亞曼尼肩線──。”

“你怎麼懂這麼多!你也踩過這種縫紉機嗎?”

偉風明明知道這猜度很離譜,因為她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女工,但他又能怎樣去猜?是她把自己裝綴成一團迷霧,可怪他不得!

“我──”

花紗不想回答,兩個工頭一樣的男人朝門口堵了過來,其中一個不友善地開口便罵:

“誰讓你們闖進來的?你們上來做什麼?”

偉風不由心虛發窘,還沒來得及道歉,另一個嚼着檳榔的男人說:

“她可以進來。如果是同路人,讓他們一起看看沒關係。”

這個人的職位比較高吧。他的權威使首先開口的男子只能悻悻再對闖入者瞄上一眼之後乖乖讓開。

“謝謝你。”

花紗向工頭道謝,露出嫵媚的勝利微笑,然後接着回答剛才未竟的問題,偏臉對偉風道:

“噢不!我可沒辦法去駕馭這些機器!我了解這邊工作的一點細節,就和我可以走進工廠裏面來的理由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和這裏的廠長上過床!”

“你真愛開玩笑!我不相信這是真的!這裏哪有什麼廠長?他在哪裏?”

偉風胡亂回答,發覺自己竟然有些吃醋又有些惶恐,他不願意承認她竟然是這麼隨便又這麼淫蕩!

偏偏花紗又輕笑着說:

“我騙你做什麼?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個廠長先生托這批娘子軍的福拿到了發包商給他的頭金,到澳門豪賭去了!要不相信,你可以去問剛剛那兩個工頭!”

“這──”

偉風畢竟年輕,招架不住這團神秘迷霧的精練功力,他根本無計以對,花紗見他潰不成軍,故意又問:

“你的臉怎麼變得這麼僵硬?生氣啦?”

“哼,我幹什麼生氣?應該說被你的見多識廣懾服了!”

他說得有些不甘心,但不能否認對眼前的景觀,眼前的花紗感到更深刻的好奇。

“好玩!好玩!”

花紗很得意,領着他在女工的工作蘭浯┧螅看她很熟練地把口袋針到外套上去。

“這是什麼東西?”

偉風看見了一張釘在木板牆面的巨型時裝海報,海報的四個角用圖針死死壓住,在四壁陡然的廠房裏明顯搶眼形狀如同學校教室內掛着的偉人肖像,或者居家客廳供奉的神明佛像那麼超然、神聖、令人肅然起敬,更準確地說,它簡直就是用來供女工們膜拜頌禱的牌位似的!

海報上亭亭玉立站着一個肢骨亭勻,美貌如花的模特兒,穿着一套純黑絲質長褲套裝,足登四吋高跟鞋,背後是佈置得極盡華麗能事的房間,照片中的每一細節都是金錢、富裕、美麗、時尚、摩登、奢華的宣言!

袁偉風被其中的美女華服吸引住了,不禁貼近身去痴痴細看。

“這是誰?這是什麼東西?”

他喃喃自語又說了一遍。靠他最近的一個女人邊踩縫紉機邊告訴他:

“這是衛藍霞的衣服,衛藍霞的時裝海報!她給我們很高的代工價錢,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也是很多女人瘋狂崇拜的偶像,她不做男人的衣服,難怪你不知道!”

“衛藍霞?”

袁偉風咕噥地重複念着這三個字,同時也在巨型海報的右下方看到“衛藍霞”三個字的篆書印章,台灣的許多設計師都喜歡把自己的名字刻個豪邁氣派的大圖章蓋釘衣服上面讓她(或他)的信徒穿着到處走,衛藍霞無疑也是其中一個!

“衛藍霞!我知道這個品牌,我未婚妻連她的吊牌和標籤都當寶貝一樣收藏!”

袁偉風一副恍然大悟、他鄉遇故知的表情。縫紉機的聲音很吵,但花紗還是聽得出他的亢奮和激動。

“你也欣賞衛藍霞?”

她睨着他問。

“欣賞?嗯,我欣賞她的衣服、她的模特兒!”

他興緻勃勃地說,又盯着畫中人的臉龐一會兒,問問花紗,又問問女工:

“這個模特兒是誰?她非常漂亮!”

花紗沒有搭理,女工哼嗤一句:

“誰知道什麼模特兒?我們只認衛藍霞!反正她絕對不會是衛藍霞!”

言詞中,儘是對衛藍霞(或者對鈔票)的一片忠心耿耿。

走下了大扶梯,他們看到一幢又一幢類似的房子,類似的工廠。許許多多的名牌,就在這裏釘口袋,加墊肩、綉珠花、縫領子、接袖子,並成一套一套城市中時髦小姐趨之若鶩的超高價位服飾。

“你在想什麼?衛藍霞?還是我?”

她看他心神不寧,捏捏他的手,促狹地問。

他只是旅牡鞀卮穡

“都有,都有……你說說看,為什麼那個女工一口咬定,那個模特兒不是衛藍霞本人?如果她也是年輕貌美,為什麼她不能自己出來做宣傳、打廣告?”

“你問得好!答案就在裏面!因為女性時裝設計師都是又老又丑而且愛作怪,雖然她們也愛穿一身黑!”

花紗告訴他。他點着頭:

“我想也是這樣!就拿你來說吧,你可能是一個模特兒,但絕對不會是一個設計師!那個模特兒真漂亮!和你一樣漂亮!”

他還在沉醉,還在讚歎。

“你想和她上床?”

她露出一股詭笑,睨着她。

“愛說笑!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他回答得很神氣。

“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一副等君入瓮的表情。

“我當然知道你,你是花紗,我摸得到你、抓得到你,還和你做愛!”

走進了無人的小巷,他順勢把她逼在牆角,急急吻住她。

她任他吻,任他揉搓。她喘息着找到說話的縫隙,問他:

“你最想和誰做愛?那個模特兒?還是你的未婚妻?”

“我不知道。你呢?你想和誰做愛?我?那個在澳門的加工廠老闆,還是另外的情人?”

他反問。

她笑了出來,用像寄生蟹縮回鰲足一樣的態度,把他從她的身上推開:

“你開始想探究我,我也開始嫉妒、吃醋,這表示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我不喜歡太濫情,也不想因為你毀壞自己的原則。”

“你──要走了?因為你怕你愛上了我?”

他有些黯然,卻不是很沮喪、很意外。

她神秘莫測地笑笑,笑意像玫瑰香檳那樣甜,那樣濃:

“你很驕傲,但是絕對比不上我的自戀!所以我比你安全多了!”

“你──真的不讓我知道你是誰?”

他苦笑着,眼中有一抹依戀和惆悵。

“我已經告訴你,給你答案了,日後你一邊撈小魚再一邊去破解謎團吧!”

她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對他嫣然一笑,登上了加高底盤的吉普車,急踩油門而去。她的長發在風中飛揚幾下,迅速地連人帶車完全消失,甚至教他來不及呼喊她的名字。

她已經告訴他,她是誰了嗎?

花紗?

這絕對不是真正的她,沒有人的名字會叫做花紗。那麼,她所謂的答案是什麼?

***

台灣服飾的發源地在重慶北路一帶,它的地位就像紐約第七大道。從那些已經陳舊的建築物外觀看來,既看不出一點它往日風光的端倪,更難以想像在這一帶騎樓下出沒的男男女女會是一個手藝傲人的設計師、打樣師、成衣商、百貨公司的採購員或時裝雜誌的編輯。

不過,如果你是一個衛藍霞的崇拜者,是無法在這個地帶發現和她及她周邊有關的人群的,她那大名鼎鼎的時尚工作室就設在一般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她在大直山區的巨大別墅里,所以想和她打交道的人:成衣商、模特兒、採購員、編輯和記者,都得乖乖通過別墅內外的重重警衛和關卡,才能和她見上一面,或者看見她保持高度神秘及商業價值的下一季新裝的樣本和布料,看看她的助理、打樣師和行政人員怎樣戰戰兢兢在工作。

他們的人生比一般人提早折損一年以上,這一季的服裝才推出去,他們就得為下一年同季的新裝絞盡腦汁了。當人們穿着冬天的新款大衣沾沾自喜,他們也已完成了次年的春裝發表,卻又得接着為冬裝該推出什麼樣子的平口裙、低腰長褲和軍裝式的大風衣而傷透腦筋!而如果一個設計師只需要操這些心就算是十分幸福了,因為他不必去煩惱成本的估算是否正確、哪家時裝店不按時付款、到哪裏去尋求財務支援……

對的,衛藍霞就是時尚界頂尖的寵兒,她從來不必擔心被坑或者拿不到訂單,她有一套完整的業務計畫,還有預估五年成長線的圖表高高裱褙在她工作室的大牆上,因為她得到財力雄厚的西靖廣國際服飾開發公司的全力支持,可以說,衛藍霞時尚工作室和西靖廣國際服飾開發公司是結為一體的,就像衛藍霞小姐和西靖廣先生緊緊結合的親密關係一樣。西靖廣因為擁有衛藍霞的品牌而無往不利、大發利市,衛藍霞有了西靖廣運籌帷幄,全力支持而可以一心揮灑,毫無後顧之憂。他和她就像魚和水的關係一樣,相濡以沫、互相依存。

這一陣子,工作室的高層幹部都跟了西靖廣去東京參加明年的春裝發表會,雖然首要人物衛藍霞竟然脫了班,破例不肯去參加那個例行性的工作而沒有隨行,一個人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渡假了,但到底是擺脫了女暴君的視線監控與壓制,每個人在工作室也等於處在半放假狀態。

忽然,電話分機的紅色信號鈕閃爍起來,每個人像被通了電一樣陡然一跳。

“緊急狀況!老闆回來了!”

一個年輕女助理瞪着眼珠低吼。人人都知道,從第一道警衛打信號進來到女暴君出現在工作室大門口,最多只有五分鐘的時間讓她們調整狀況。

“快!拆開那些布料,抬幾匹到郎俠矗

另一個男孩指着一堆原封未動的布匹尖叫。那堆東西,從貨櫃場拆回來至少有兩、三天了。

“還有!音樂!音樂!快快掉EAST17的帶子!她要是知道我們在辦公室聽這些人的音樂,准要把我們都殺了!”

一個喜歡重金屬音樂的男孩子綠着一張臉撲向音響搶救,一邊低吼着。

當衛藍霞的右腳踩進工作室的門檻,落在濕砂色的長毛地毯上的那一剎那,、二十個年輕人都已經像模像樣地在埋頭工作,有的在整理貨架上的衣服,有人在電腦上畫圖,有人圍着布匹在討論……

衛藍霞掃視一眼,把汽車鑰鎖隨意往某個桌面一丟,大步走了進來,那氣派架式實在和她穿着花紗洋裝的浪漫打扮有着天差地遠的不搭軋、不協調!

“你們放假放完啦?精神力氣養足了沒有?如果大家可以確定這一點,請開始為我們一塵不染的工作室製造一點可以回收的垃圾!”

衛藍霞扯開她的中音嗓門,用可以蓋過李察克萊德門鋼琴演奏的輕音樂和叫室內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的音量下着命令。

可不是,長毛地毯上一點垃圾都沒有,這哪裏像一個工作室?她要看見的,是零碎的布料像浴盆溢出來的泡沫一樣散滿一地,揉成一團到處亂扔的廢棄圖樣像發泡過的乳酪從每一個字紙簍膨脹得掉落下來……這才是一個生機蓬勃的工作室!工作室的活力可不是靠重金屬音樂營造得出來的!

“等一等!我看看這是些什麼奇怪的名堂!”

衛藍霞眼珠子一轉,落在那一堆價值難以估計、從米蘭進口的昂貴衣料上,用不可思議的表情和口語又問道:

“誰訂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黃條旗盤格子布?還有這些滑稽的黑白千鳥格?打算把我們的消費者都變成一隻一隻巴西小鳥龜是不是?”

她顯然有些生氣,鼓着腮幫子生氣,叉腰歪着脖子盯住那堆布料,咕噥罵著,那專制的模樣,又和她漂亮年輕的臉蛋完完全全地不協調、不搭軋!

一個男孩回答:

“這是西先生追加的吧,西先生說過,復古風潮帶動格子布的流行!”

“西先生是一個商人,他懂什麼?”

衛藍霞嗤之以鼻地糾正道:

“你們要有自信,自信比一個只懂做買賣、接訂單的商人對時局懂得還要多,這樣才夠格當一名時裝設計師!為什麼要被那些市儈商人牽着鼻子走?你們設計師的尊嚴和價值在哪裏?”

“是!衛小姐!您教誨得完全正確!”

眾人噤若寒蟬,只有一個較大膽的男生敢於如此奉承的方式回嘴。不過,在每一個人的心裏倒是有一個一致的迴響,那就是衛小姐已經被西靖廣和消費群眾寵壞了,只是,沒有任何人有膽子把它明說出來。

“好啦,趕快開始製造垃圾吧!記住,愈多愈好,我不在乎這裏變成一個福德坑或山豬湖垃圾掩埋場!我要你們儘快把板子給我打出來!還有──”

她唏哩嘩啦叮囑一番,又指着其中兩個人說:

“愛達、小胡,要記清楚,假縫跟真正縫線的距離必須剛好相距零點五公分,差一毫都不行!衛藍霞的手工可不能因為你們的一時偷懶或疏忽而砸了招牌!亞曼尼的肩線、聖羅蘭的里襯和墊肩,這是你們混飯吃的標竿,我要你們盡其所能地好高騖遠!明白了沒有?你們的自信心總不能比鄉下加工廠那些女工還不如吧?”

“是,知道了,衛小姐!”

眾人齊聲應諾,只為了把女暴君快快送上樓。看她的樣子也知道,愛開着吉普車到處亂闖又愛乾淨的她,事實上正急着回到她的豪華浴室把身上的灰塵洗個寸甲不留,只是,她若沒有先發威一番就似乎沒有盡到老闆的本分,也辜負了頂尖的服裝設計師和女暴君的雙重威名!

就在她正要順着銅雕扶梯把手往上走的那一刻,她又忽然想到了什麼,再問一句:

“西先生和銀夜有沒有什麼消息回來?”

“噢──”

以為已經可以喘一口氣的眾人又緊繃起來,其中小胡回答道:

“他們已經回來了。”

“他們已經回來了?”

藍霞一字不漏地重複她得到的答案。

“他們這麼快回來做什麼!餘興節目才開始呢!”

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下意識往面南的牆面看了一眼。她看的,不是西靖廣買給她的、價值連城的雷諾瓦真跡名畫,或者是精挑細選才掛上牆的歐洲現代名畫家的真品,而是一張具有衛藍霞品牌代表性的服裝廣告海報:穿着黑絲長褲套裝的銀夜,襯着一屋奢華裝飾品的背景,就和在台灣、日本、香港、新加坡、紐約、三藩市的任何大都會商場、以及在鄉下加工廠的廠房裏看到的那張海報一模一樣!

如果說,衛藍霞和西靖廣有着合作無間、親密無間的關係,那麼,把名模銀夜的名字也加進去稱之為時尚界的金三角,相信也沒有人反對!只是在三人當中,銀夜處於較弱勢的地位,因為她到底只是一個模特兒,而且是一個高齡的模特兒,她已經二十七歲了!一個二十七歲的當紅時裝設計師可以說是天之嬌女,而一個二十七歲的模特兒,可能就要自嘆美人遲暮了。

儘管銀夜還是那麼美!只要她脫下模特兒的外衣,卸了“模特兒”這個職稱的緊箍兒,她的美貌要比天生麗質的衛藍霞更勝一籌……。

藍霞收回視線,不再說什麼就上樓去了。

眾家兄妹這才吐了一口大氣,互使眼色道:

“安分守己開始工作吧!”

正待安靜下來,向來精靈的愛達拿了長尺戳戳小胡,又把下巴朝牆上銀夜的海報抬了一抬。

“幹什麼?”

小胡沒能會意,沒好氣地問。愛達白了他一眼,小聲說: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吃了人家銀夜從東京帶回來的巧克力,竟然把人家拜託你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真是太差勁了!”

“哦──!”

小胡長嘯一聲,其實愛達的話說了一半他就已經恍然大悟,於是他拿起電話,撥了一組行動電話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

“喂,是銀夜姊嗎?我是小胡,給您大姊通風報信來了!”

“哦?是藍霞回來了嗎?”

那廂的銀夜顯然已是日思夜等,迫不及待,脫口就搶着要證實答案!

“完全正確!一分鐘前她剛剛上了樓!我可是不負重託哦!”

“謝謝你小胡,下回我去香港,給你帶范倫鐵諾的漆皮夾克!”

“謝謝銀夜姊!謝謝銀夜姊!”

當兵回來沒多久,重新干起三線打板師的小胡高興得差點沒掉下眼淚。

“唉,真是教人感動啊!”

愛達在一旁嘆着氣。小胡問她:

“你感動什麼?是不是銀夜實在太慷慨了?”

“慷慨你個頭!我是說她的痴情叫人感動!老闆沒一起去,想也想得出來她食不知味的樣子!七早八早回來守着,真是比王寶釧還痴心!”

愛達說。

“西先生也不比銀夜差到哪裏去,他也待不住回來了,你怎麼不為他感動?”

“西先生是男人,男人愛女人是天經地義,但是銀夜對老闆的感情就是不可思議的,當然教人感動了!”

“唉!我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我們老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男人愛她,女人也愛她!連外面街上走的陌生人也愛她、崇拜她……”

“喂,你能想像得出,這種滋味究竟怎麼樣嗎?”

愛達年輕的臉上飄着憧憬的幻想。

“誰知道?也許連銀夜和西先生都摸不到她的心!”

小胡又敬又畏,如同正談論著一個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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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紗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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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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