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月過去,冬陽又被雲層夾在裂口處,微弱而靦映的光源,只能攔阻天空落淚,卻驅不散低垂的雲海佔據蒼穹,潮濕的空氣,灰暗的大地,應是暴風雨來的前兆。
自從那件“意外”之後,柳雪恨的心情一直處於欲底,厭煩的感覺壓着她心力交卒,生活一團糟。
現在,她雙拳握得死緊,指關節暴出泛白的顏色,眼中燃着憤怒和忍耐的火簇,站在落地空前,從窗口可俯看到棕櫚樹包圍的游泳池,當然,依她目前的處境而言,哪來的閑情欣賞美景,她的目光釘在房間裏,一名嘴巴像刀子、眼神像道鞭、動作像茶壺的女人身上,注視着女人面部表情的每一個變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這是一間大飯店裏的套房,優雅的室內陳設,在凌亂不堪下失去原貌,猛然走進的人,沖向的第一個直覺都是這樣:被小偷光顧!只猜對一半,其實,它是在小偷受困時,苦主懷疑證物仍在現場的尋寶過程,而所謂的小偷正是柳雪恨,一個印堂發黑多日的倒霉蛋。
“什麼爛飯店!叫個人來捉賊,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不見。”
“經理很快就會到。”柳雪恨忍無可忍地:“另外,你如果再嘴巴不幹凈地說我是賊,當心我撕你的嘴。”這不止是口頭威脅,她可會來真的。
這女人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撻伐地說:“我偏要說你是賊、賊、賊……”
柳雪恨高舉着拳頭,眼底爍着虛張聲勢的戾氣。
“殺人啦!快來人呀!”女人的尖叫,是在聽到門外腳步聲后。
好一個撒野的女人!柳雪恨開了眼界。
此時,門口奔進一個神色慌張的男人,從他熨燙畢挺的服裝就看得出來,他是飯店裏的高級主管,雖然年紀顯得略輕,讓人不禁懷疑他的能力,但當他看清房裏的一切,他的臉色調適得很自然,很鎮靜。
來人遞上名片,“我是客房服務經理,牛小凡,您如有任何不滿意地方,只要是針對客房服務,我先代表飯店和客房部向您致歉
女人打岔地:“我要見負責人。”擺明是嫌經理的頭銜不夠看,狗眼看人低。
“小姐,關於這裏所發生的事,我一定能全權處理。”牛小凡先前已約略查探過,女客人的身分,和柳雪恨的背景資料。
夕娟得寸進尺地:“好,首先,我要你立刻報警。”
“可不可以先告訴我,這兒發生什麼事?”
“她是小偷。”夕娟的蓮花指一比,就像箭一般柳雪恨的心,鮮血淋漓地。
“你誣告。”
“兩位!請不要動怒,我們就以對質的方式,把在這房間裏所發生過的每個細節,都誠實且完整地說一遍。”他條理分明地。
“我的珍珠項鏈不見了,而現場只有她一個人在,所以她是賊。”
“做賊的喊捉賊,這種可能也是有的。”柳雪恨反唇相譏。
“牛經理,像這樣全無悔意的賊,你一定要嚴辦。”
“她只是有嫌疑。”牛小凡面有難色地:“柳小姐,你怎麼會進客人房間?”
“樓下櫃枱小姐打電話說,這房間已結帳,所以我來整理房間。”
“結了帳的客人,對其遺落或遺失的物品,我們不負保管及賠償的責任。”
“我本來已到樓下櫃枱處準備結帳離開,當時,我正要付錢還沒付時,突然想到化妝箱忘在房間裏,又折返回來,一進房就看見她手上提着我的化妝箱,我就感覺不妙,檢查後果然不出所料,項鏈沒了,你說貴飯店有沒有責任?”
牛小凡不經考慮地說:“絕對負責。”
柳雪恨沒有接腔了,把臉轉向窗外,突然一個宿命的念頭劈開昏沉的腦,她想:冥冥中,上天在這間房預設了個陷阱,然後像獵人一樣守候着,不論是猛虎或羔羊,只要走了進來,都將是遍體鱗傷地出去。
坐牢的恐懼漸漸注入她的心,神情跟着焦躁不安起來。
“容我冒昧地請問一個問題:有誰能證明小姐您有戴項鏈來飯店?”牛小凡極小心地問,他強烈的感覺到,這個巧合精準地分秒不差,令人不得不生疑。
“我是從高雄來台北接洽生意,對方是日本大客戶,為了稱頭,我特地向朋友開的寶石店借來珍珠項鏈,借據在這。”夕娟從皮包取出證明,唇角帶着勝利的微笑:“當我一到貴飯店,就把項鏈寄放在櫃枱的保險里,外出才戴,就連昨晚談完生意回來,一進飯店大門,我就把它交給櫃枱,直到今天早上用過早餐才領回,以上我講的事,你可以去調查。”
這是一個完美的犯罪,牛小凡已有了心理準備。
“奇怪?既然那麼怕遺失,你為何不結帳時再領回?又為什麼粗心地放在化妝箱裏?”柳雪恨指出疑點。
“我可以不必解釋,不過,我不在乎浪費口水。我提早領回項鏈,是為了炫耀,後來又覺得不妥,就收了起來,至於放在化妝箱的原因,是因為我打算手不離箱,箱不離手。”夕娟有備而來。
牛小凡束手無策地:“那麼……請您稍候一會兒,我打幾通電話。”
“你什麼行李都記得提下去,獨獨最貴重的項蓮忘了,這其中似乎有蹊蹺……”柳雪恨頑強地作困獸之鬥。
“我的行李都提上來了,還是你們飯店服務生拿的,你們可以檢查看看,包括搜我的身。”
“我進來房間后,就沒離開過,也可以搜查我。”
“天曉得你有沒有走出房間一步?”
“那誰又知道你在一進一出之間,有沒有碰到熟人。”
“幫我提行李的腳夫,可以證明我的清白。”這一切,都在夕娟的掌握中。
剎那間,空氣彷彿忘了流動,像被冰凝結了,牛小凡感受到那股寒意時,才發現他的手指早已凍僵了。
堅強的外表開始一點一滴地剝落,柳雪恨的身子顯得有些招架不住,搖搖欲墜。
夕娟咄咄逼人:“那你呢?”
“我沒拿。”她往後一仰,幸好窗子扶住那隨時可能倒下來的身體。
“經理你說,項蓮會不會長翅膀飛?”
到這個地步,牛小凡只有棄車保帥了。“這件事非常棘手,我看要請警方來調查。”
柳雪恨失聲地:“我沒有拿,我不是賊。”
“你聽,她到現在還嘴硬,還不吐實,我的項鏈怎麼辦?”夕娟驚怪地。
“我根本沒拿,你要我交什麼?”她抽泣着說。
“事情水落石出后,我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牛小凡公事公辦。
“你搞清楚,她是你們雇的員工,要不要把她送警察局,是你家的事,和我的項蓮無關,而且,我沒有時間耽擱在這裏,還有一大堆工作等着我,包括我這次新接的訂單要儘快回高雄安排,所以,簡單一句話,東西在你的飯店丟的,你現在就給我負起責任來。”夕娟死要錢地。
“這不是筆小數目……”什麼樣的牡蠣會生出一百一十萬的珍珠?鑲鑽!
“你既然不能給我答覆,那就去找可以給我答覆的人來。”夕娟一臉不滿和不悅。
“抱歉,請您再稍等一下,我立刻撥電話。”明知是仙人跳,牛小凡卻苦無對策,可惱呵!可恨呵!“
夕娟落井下石地:“順便報警。”
柳雪恨聲音凄切地:“我和你有仇嗎?你為什麼要陷害我?”
牛小凡雖然手持話筒,背對着這兩個女人,但他另一隻耳朵可是豎直地傾聽她們的舌戰,一來一往間有種對答如流的順暢,像是早就套好了招……
陰陰鬱郁的天氣,不知什麼時候罩了玻璃一片灰濛,已下雨,屋裏的女人們似乎沒察覺到,而牛小凡傾聽的仔細,卻是連雨打在窗上的聲音,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在他的心存着一個疑問,關於這兩個女人的針鋒相對,或許真是作戲?!
“問你自己的手,為什麼習慣不好?”
“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真的沒有偷……”柳雪恨的淚水緩緩淌了下來。
“事實擺在眼前,你還是趕快認錯,也許只會受到解僱的懲罰,而不必吃牢房。”夕娟惡毒勝過白雪公主的後母。
房門驀地被輕叩了數聲,牛小凡手腳矯健地迎了過去,為這屋於開啟決定性的——是喜?是悲?
“這位是敝飯店的負責人,趙君皓……”
是他!柳雪恨下意識地以手捂嘴,這個動作及時地捂住了她驚悚、恐懼、戰慄的尖叫,卻藏不住眸子裏搖着波光粼粼的淚水,是那麼地脆樣、羞愧、絕望和悲傷,還有那複雜難懂的……喜悅?!
期盼經月的重逢,竟是在如此不堪的情形下,趙君皓真想掉過頭,走出這扇門,走出這場殘酷的再聚,但如今他只能怔怔地杵在命運的捉弄中,咀嚼那份喜與恨交織的情緒,就像愛吃洋蔥的人切洋蔥時,明明快樂卻涕縱橫。
“夕小姐,這是我的名片,有什麼能為你效勞。”趙君皓恭敬地遞上名片。
夕娟劈頭就說:“你的飯店養了一隻老鼠。”
“我不是老鼠。”柳雪恨喃喃。
“什麼東西不見了?”他故意忽略她的蒼白。
“價值三百萬的珍珠項鏈。”夕娟一口咬定:“她偷的。”
她挺直背脊。“我不是小偷。”
“叫財務部馬上開支票來,另外,夕小姐這幾天所有的開銷,公司付,算是飯店對夕小姐的補償。”他破財消災。
“是,我這就去辦。”牛小凡的應諾,充滿了疑問。
趙君皓宇平和地:“夕小姐,這樣的處理,滿意嗎?”
“非常滿意。”夕娟說,臉上的表情沒有笑意,而是意外。
怎麼會這樣?柳雪恨也不敢相信他如此乾脆地投降,為什麼?為了她嗎?
“牛經理,你帶夕小姐下樓,把該辦的事辦好。”
幾乎是同時,牛小凡和夕娟異口同聲:“那她……你要怎麼處置?”
“我自有打算。”
“要不要我打電話報警?”牛小凡快捷地拿起話筒,有報復的意味
“如果有需要,我自己會打。”趙君皓瞪視着她。
從他的目光中,她知道,哭泣、解釋這些只會使一切顯得更糟,唯有沉默,讓天去安排她的命運。
牛小凡和夕娟帶着滿腹的問號離去,就像過年的鞭炮聲,喧騰過後,只剩下空間的平靜,不同的是那一地的紙屑,支離破碎地令人悵然、驚心。
趙君皓悶悶地靠在牆上,無光的眸子,什麼都沒有說,但那微揚的下顎,環抱的雙臂,怎麼看也不是在沉思,反而像是在忍受痛苦,是的,他痛苦,他莫名的痛苦,為了心目中的天使,竟然長了對黑色翅膀,在失望之餘,不知不覺地湧上錐心般的疼痛。
此時,柳雪恨的一舉一動出乎意料,她輕手輕腳地整理這個房間,與其說她在破壞犯罪現場的完整性,倒不如說這裏沒有破案線索,她和他都明了,這兒不是第一現場,它只是遊戲開始的舞台。
待房間恢復原來該有的平靜面貌,她靠近他,還眨着眼睛,狡黠地問:
“我是不是可以下班了?”
趙君皓愕然:“你想逃?”
她平和地說:“不,我只是告訴你,我的下班時間到了,而且我一向準時下班。”
“發生這樣的事,你不會為你能說走就走嗎?”他在她臉上看不到心虛。
“你放心,我明天會來上班的。”
“我能相信你嗎?”
“你已經相信我了。”她笑殷殷地說。
他蠱似的:“好,明天早上十點,到我辦公室來。”
那是一個十分清亮無邪的笑,卻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深深地懾住他的魂魄。
從茶綠色的玻璃窗望去,原本是早晨的天空,竟染上黃昏的顏色。
日光燈不知怎地失去明亮,或者是,身子前向光源的緣故,趙君皓映在窗鏡的臉似乎較窗外天色還要來得幽暗,感覺像是所有的烏雲都彙集在他的辦公室,那塊地正對着的帷幕玻璃上。
柳雪恨,這個名字在他的心裏翻騰着,他想,會取這麼美的名字,必然是個好人家的女兒,為什麼會叫柳雪恨,她有恨嗎?
牛小凡神情激動地:“這是個圈套,是個陷阱,是有預謀的訛詐案,也是個佈局精緻幾乎到天衣無縫的詭計。但就是因為它太沒有破綻,而幾每一個動作都交代的太過順暢,尤其是那兩個女人你來我往的對白就像背劇本一樣,所以我大膽斷定站在門外的那女人是罪犯,我們應該立刻報警追回錢。”
趙君皓回過頭,緊抿唇線,一句話也沒有。
“她只做了三星期的客房服務生,還是PARTTIME性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她居然敢來仙人跳,真是壽星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牛小凡怒火中燒地:“我非得好好教訓她,讓她嘗嘗踢到鐵板的滋味,讓她知道硬闖龍潭虎穴的後果……”
她是這樣的人嗎?趙君皓陷入糾結的迷惘里。
天曉得,這是柳雪恨又一次的險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個姓夕的女人,說什麼和日本人談生意,我敢打賭,弛一句日文也不會,唉呀!當時我怎麼沒想到考她兩句,如此一定可以看到馬腳……”牛小凡還想說下去,但是他嗅到了氣氛不對。
此刻,趙君皓彷彿睡著了,對牛小凡口沫橫飛的演講,充耳不聞。
牛小凡終於按捺不住:“阿皓,你說話啊!”
“我能怎麼做?你先前問了那麼久的話,都查不到破綻,我不見得找得到端倪!”他自暴自棄地。
“為什麼你那麼輕易就雙手奉上三百萬?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束手就縛?!這不像你的作風。”憑他們十幾年的交情與了解,牛小凡不能接受他的忍氣吞聲,而且想不透他為什麼要息事寧人?
怕麻煩?!不,他那樣子倒像是怕警察,可是……沒有理由啊?牛小凡在他的臉上發現蛛絲馬跡,但隨即搖頭否認這個想法。
他敷衍地:“我想……我沒辦法破案。”
“你太謙虛了,福爾摩斯。”牛小凡搬了他是大學推理社團的封號,反駁。
“我的腦筋已經被財務報表佔滿了,沒有推理的空間。”
“只要威脅說報警,我保管真相大白。”
“萬一不是,她被冤枉捉去坐監怎麼辦?”他陣前倒戈。
牛小凡足足嘆了十秒的氣:“阿皓,台灣的冤獄現在關得住人嗎?”
“依你的智商解決不了問題,警察怎麼可能比你聰明!”趙君皓打馬虎眼。
“報警的用意是在於威脅,我猜那兩個女人恐怕在警察沒來之前,就嚇得花容失色,跪地求饒了。”
“我比較傾向於相信她也是受害者,而且我們不該懷疑她。”趙君皓心寬厚地。
牛小凡指出:“遇到這種事,她既不哭也不驚惶,如此沒着的應對,比他還有膽量,可見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她是被嚇得不知所措了。”
“我倒覺得她像個老練的詐財高手,有備而來。”
“若真是劍財,錢已到手,她大可跑路,何必還要回來做這辛苦的工作!”
“她不笨,知道逃跑只會是逃進牢房—途。”
“我相信她敢來上班,只因為她是清白。”
“什麼!”牛小凡嘴巴漸漸擴張開來,有河馬那麼大。“突然有個奇怪的感覺湧上我心頭……阿皓,你坦白說,你為什麼要幫她說話?”
“我……沒有。”他舌頭被貓咬到似的:“我這是就事……論事。”
“你對她有好感??牛小凡鍥而不捨地。
“瞧你,屬下清一色是女性,居然感染到娘娘腔的習氣,變得和女人一樣多疑。”趙君皓左右而言地:“這個習慣不好呵。”
“你愈是迴避,我愈懷疑,這其中必有隱情。”牛小凡抽絲剝繭地:“我想起來了,在你看見她的第一眼時,你的驚訝不像是對事,倒像是對人……你認識她?什麼什麼?在哪兒?”是的,那時候趙君皓的眼神,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激動,當時他不明白,現在他完全懂了,那是久別重逢后難以言喻的情緒。
趙君皓內斂地:“我剛才看過她的人事資料,對她的了解僅限於資料上的。”
“阿皓,你別讓我相信這世間有一見傾心的神話,我會笑掉大牙的。”
其實,牛小凡心裏並沒有笑意,他相信,男女互看的第一眼就觸電絕對可能的,在他的身上有過,只是電力太強,燒焦了心。
“放心,我不會讓你無齒的。”被人看穿的感覺,使他渾身不自在。
“聽說,你最近被老夫人逼得很緊,是不是真的?”牛小凡是趙君皓的表弟。
趙君皓不予置評,心卻是隱隱刺痛,有這麼一個好友,某些時候是種沉重的壓力,會逼得人走投無路,甚至興斷交的念頭以求自保。
“可千萬別病急亂投醫,依我之見,柳雪恨那女人不單純,而且沾不得。”
他口是心非:“我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是個道地的美人胚子,而你居然睜眼說瞎話,這下子麻煩可大了。”牛小凡頻頻搖頭,不妙的感覺溢於言表。
“我在上班時間不會花痴的。”他公私分明。
“是好朋友才勸你,像她這樣的美人就於這樣的工作,動機不單純。”
趙君皓抱不平地:“怎麼?美人一定要靠美色賺錢,才算正常?”
“你完了,我等着看你哭。”牛小凡往門口走去,有些事,要痛過才懂事。
“小凡!”他遲疑了一下:“關於今天的事,請你相信她和我們一樣難過。”
“我懂,你不心疼三百萬,但心疼她的名聲。”
“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喃喃低語。
“唉,你現在的樣子,真他媽的像我談戀愛的時候,頭腦不清。”牛小凡好氣又好笑地:“兄弟,好自為之。”
那是一張悲喜縱橫的臉,理智和感情在眼眸深處展開一場勢均力敵的拉鋸戰,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呢?
柳雪恨盡量放鬆自己,貼着倚背坐,眼神清澈見底地迎上他打量的目光。
為了這次的見面,她連呼吸都反覆練習過,因為只要吐出一絲心虛的氣息,這不止是前功盡棄,而且針陷入黑暗的深淵——監獄。
濃郁的茉莉花香瀰漫著整個屋子,同時散發著誘惑的訊息,猛地掠過趙君皓的心頭,那擋不住的芬芳,深深觸動了他體內的某一點,衝擊着他男性最原始的慾望燃燒起來,然而她始終面無表情,眼神如冰,這又使他感受到她心底的冷淡,像盆從北極汲來的水澆熄了他的熱情。
他等着她開口,或者是,梨花帶淚的哭訴,但她卻儼然是座雕像,一動也不動地望着他,特別是她細如一條線的嘴唇,隱約中透出不服輸的意味,令他懊惱,想開恩於她,卻無能為力,她表現得像什麼也不需要的樣子。
任何一個女人,在她這種處境睛,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很正常的,而她的反常讓他錯愕,還沒想到應該怎麼做才能讓她無罪釋放?
柳雪恨並不知道他的煩惱,是出自於關心她,只一味地得意自己教他無從下手。
趙君皓說:“我們又見面了。”
“她冒犯地:”你找我來,不是來敘舊的吧!“
“你很有膽識。”他的話像鞭子,抽在她不知死活的嘴上。
“‘總經理’打算怎麼處置我?”她不痛不癢地。
“你想我會怎麼做?”
“我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這齣戲繼續?”
“我不是演員。”她沉着地教人感到可怕。
“你不怕我叫警察來?”趙君皓並不指望她感激他用心良苦的開頭,但她也不該逼他說狠話,難道,她不怕吃牢飯?或是,她胸有成竹?不管她心裏怎麼個想,可以確定的是——她低估了他,高估了自己。
“我是清白的。”她理直氣壯。
他直截了當地:“你到底有什麼目的,那麼積心積慮地想接近我?”
她冷笑:“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這家飯店的老闆,打死我都不幹,不在這裏做事,昨天也不會遇到那種倒霉事,現在更不用看你的臉色,吃你的排頭,而且還要忍受你的指控和奚落。”
“你現在知道了,打算怎麼做?一走了之?”他真服了她,比老闆還凶。
“我不會走的,我要留在這裏,直到責任盡了。”
“三百萬!依你目前的薪水來計算,可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才存得到。趙君皓落井下石地:”被我管一生一世,你甘心嗎?服氣嗎?“
“誰說三百萬全該我負責!又不是我偷的,我只做到心安理得為止。”柳雪恨心裏氣痒痒地:混帳東西,將來誰管誰還不知道……不,她和他根本沒有將來,報仇雪恨后,他們天涯海角,生死不相見。
“哦!你的良心換算成時間有多長?是不是只要風聲一過,良心也就跟着消失?”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黑眼珠像一泓潭,深邃莫測。
他們互看着對方,猜測彼此的心,究竟是誰贏誰多一點?或者是,誰相思誰多一點?這—刻,他們相望出神了,視線里只能看見對方溫柔的眸子,璨璨亮亮似銀河閃動的光澤,隱現着兩人壓抑不住的愛情。
突然,一旁的電傳機發出刺耳的響聲,硬生生地割開那藉斷絲連的綿情,爾後,他埋首於報表上,她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指,一切恢復原狀。
他清了清喉嚨,夕娟,根據我收到的資料顯示,她不是生意人,是個幼稚園的老師。“
柳雪恨小心地:“我就知道,是那女人自導自演的,”接下來,聲調轉為慷慨激昂。“天啊!這樣的人從事教育工作,豈不是教壞民族幼苗,危害國家安全。”她覺得自己像條蛇,每編一句謊言,皮就脫落一層,心裏惶恐着還有多少皮可以扒去?
他不留餘地:“她和你一樣是美人。”
“我應該認識她嗎?”她在心底阿彌陀佛。
“你們年齡相仿,而且同樣來自一個村莊,有什麼理由你們不曾見過?”人不親,土親。
“身分證只登錄出生地,卻沒有詳細記載搬家的次數。”她笑得果真歉然:“我只是湊巧在美濃出生,但並不代表在美濃長大,這樣的解釋行得通嗎?”
他眉毛糾結成憤怒的張條。“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不知會警察來處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呼吸差點停止。
“你知道,我在說你有機會自首。”他的眸子牢牢捉住她的瞳仁。
“我不是小偷。”她終究紅了眼眶。
他軟化地:“你脫不了嫌疑。”
“你要想怎麼處治我?你給我個痛快,有話明說。”她恨不得打得他滿地找牙,竟然把她當老鼠兜着轉,可惡到極點。
他若有所思的說:“你離開現在的工作……”
“好,你怎麼說我怎麼做,我現在就走,不過,我會寄支票來償還這筆債。”她吸了鼻,卻掩不住喉頭哽咽。
“慢點,我的意思是,讓你換個工作單位,客房服務部不適合你。”他是顧慮到小凡敏銳的眼神會嚇跑了她,而留下未完的推理劇。
“我可以留下來……”她精神為之一振。
他一語雙關:“我們之間是不該這麼簡單結束的。”
她裝模作樣地:“什麼意思?”
“到目前為止,你的嫌疑並沒有洗清,我當然要繼續監視你。”
“想找到我的破綻?”
他極謹慎地:“想了解你……真正的目的。”
她喃喃地:“你會失望的。”
“是因為你沒有目的而失望?或是因為你的目的讓我失望?”
柳雪恨只是笑笑,眼角向下彎,又是那個清淺無邪的笑容。
趙君皓的心,猛然一縮,掉了東北西南。
“先聲明,什麼工作我都能做,但只限於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的時間?”
“為什麼?”
“就是這樣。”這個謎底,要趙君皓自己解開。
十二月的一個星期日,天氣難得的晴朗,黃曆上寫着宜嫁娶,飯後的中餐廳像是煮開了的沸水,熱鬧滾滾,柳雪恨剛被調到中餐部,負責領台,可是,今天喜筵滿度,端盤子的人手不足,她只好暫時充當跑堂。
這句話說的好:有口的地方,就有是非,在客房部的那段插曲,雖然當事者都三緘其口,但壞事總能傳千里,像無孔不入的細菌,侵蝕着中餐部每個人的心,從大廚到洗碗的歐巴桑,卻把柳雪恨看成是帶菌者,討厭她、排擠她、設計她,就連這次幫忙性質的工作,眾人一鼻孔出氣,故意分派她服務距離廚房最遠的桌子,並且每道都菜都特別重、特別燙,擺明了整死她的意圖。
柳雪恨像走在高空鋼索上的表演者,戰戰兢兢地努力不摔跤,心知只要一個不留神,搞砸的不僅是婚禮,就連飯碗也將不保,因為,這是董事長趙老夫人的侄女辦喜事,禁不起閃失。
在新郎新娘敬酒的時間裏,牛小凡陰魂不散地飄到她身旁,揶揄地:
“你今天要唱什麼戲?孫悟空大鬧天空嗎?”
她繃著臉說:“我不會唱平劇。”
“我保證你今天晚會打破盤於。”
“我保證你今天晚會打破盤子。”
“你會看相?”她打了個寒顫:“還是你做了個紙人,上面寫着我的名字,刺了幾根大頭針在四肢上,詛咒我今晚出洋相?”
他嘆氣:“我的紙人,哪有你的蠱厲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不是苗疆人。”
“你是狐狸精。”
“我和你有過節嗎?”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飯店裏有你要的嗎?”
她大方地:“當然有我要的。”
他急切地:“是什麼?”
她開懷大笑:“工作,我靠這份工作掙錢。”
他義憤地:“我會查出來的。”
“你只會白忙一場。”她的笑容愈來愈薄。
“我站在你身邊,是不是妨礙了你的把戲?”見她遲不行動,他頓悟地。
“你妨礙的不是我,而是那幾桌的客人沒得吃。”
她眸底飛逝一抹不自在的心虛,只有那麼一點點的閃失,但還是牛小凡捕捉到了,可是只這麼一點點,尚不足以構成入獄的鐵證。
“好好表演,別讓我看出破綻。”帶着較量的心情,牛小凡邪氣的說。
看着牛小凡的背影,柳雪恨足足停了五秒鐘,感覺到他在她心上綁了鉛,這份沉重並沒有隨着他走開而減輕,還是壓得她喘不過氣。
不管心情如何,她不能再耽擱,必須儘快執行接下來的計劃。
這邊,挂名總招待的趙君皓,即使在最忙碌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也不忘偷瞟那纖細的倩影,正面的、背對的,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感覺到她走路的樣子很特別,不像是走在乎地上,倒像是走在坑洞與泥淖滿布的陷阱中……他不明白,這麼的地毯可能凹凸不平嗎?他決定一探究竟。
也是感覺,第六感使他逼近了她,倏地,心裏沒來由的緊張,不知是手上捧的甜湯太燙,還是血流的速度太急?就在他輕喚她名字時,象徵早生慣子的桂圓蓮子湯竟從手心滑了下去,濺了鄰近的客人和她自己一褲子的黃漬,剎那間,凶聲載道。
她求助地看着他,連向客人對不起的力氣都沒有。
“有沒有被燙到?”他彎下腰來審視她的衣服,親密地像是情人。
所有的人都驚詫趙君皓的動作——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她羞怯地低下頭,輕拉他的衣袖,嚅囁地:“我沒事。”
他急得說錯話:“還說沒事,你的褲子濕了一大片,快脫下來,免得燙傷了。”
她瞪大眼睛。“我想,這場酒席不需要我跳脫衣舞娛樂佳賓吧廠
“我是說快找個有浴室的房間,一邊沖水一邊脫。”
“是,總經理。”
“不對,要把褲子剪開來,免得它接觸傷部,磨擦到水泡。”他高喊着:“誰快到廚房拿剪刀或刀子來。”
她臉紅到了髮根。“湯只是有點熱,不很燙。”
“是溫的。”不知從哪兒冒出個吃味的聲音,熟悉地令人驚心。
“你跟我過來。”趙君皓態度坦然的。
在眾目睽睽之下,小服務生和大老闆消失在喧嘩中,流言蠢蠢欲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