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星期一早上七點半。

對紀薰然而言,今天可以算是個嶄新的開始,她就要去軍神的艦隊報到了。

和那個神乎其技的軍神共事,是許多帝國軍人心中最深切的渴望,也曾經是她的夢想。但現在的她對自己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實現夢想,只感到一陣深切的悲哀。

她居然在還未開始新工作時就先得罪了上司、這對一向堅持正直、嚴肅、敬業、負責的她不啻是青天霹靂。

自從上禮拜四晚上在“六月息”醉酒之後,她一向井然有序的生活似乎就突然陷入一團混亂。

她過了有生以來最精彩的“黑色星期五”。而原本應該休假的周六又因為必須交接清楚工作上的事務而加了一整天的班,從早上八點半到晚上九點半,整整十三個小時。

十三,多不吉利的數字!

結果,這個美麗的星期天她便因為這十三個小時而被迫躺在床上──她發燒了。幾乎從不生病的她居然會因為工作過於疲累而被病毒乘機侵入體內肆虐,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禍不單行”吧!

即使是現在,她的額頭依舊微微發著熱,而方才接到的一封電子郵件彷彿在向她宣告今天即將又是一個繽紛熱鬧的日子。

瑞德竟然寄結婚喜帖給她!這傢伙跟她分手才三天,竟然就馬上決定結婚,而且已經開始發喜帖了。效率高得令人咋舌,不愧是商家子弟。至於對象,自然是那個銀行家的千金了。

紀薰然當時只能直直地瞪視着螢幕上設計得精緻華美的喜帖。

薰然:

或許你會願意來參加我的婚宴,對你的前任男友表示祝福。

期待你的光臨。

瑞德

他甚至還加了後段這句極富挑戰意味的話。

她可以確定瑞德第一個寄發喜帖的對象一定是她,甚至可以想像那個男人是如何地為此感到志得意滿。他一定認為如此一來,她必定會後悔不已,甚至痛不欲生吧!或許他希望她會馬上直奔他懷裏,痛斥自己的愚昧與不識大體,並且表示願意辭去工作。

而瑞德的反應,紀薰然亦可以完全預料得到。他會以說教的態度洋洋洒洒地發表一大段高論,然後再充滿遺憾地對她宣佈:一切已經太遲了。

一念及此,紀薰然禁不住自嘴角扯起一絲充滿嘲弄意味的微笑。她一口仰盡手中那杯用來當作早餐的柳橙汁。

或許她真的會去參加他的婚宴也說不定。

她瞥了一眼喜帖上印的時間。這個周末晚上七點。

很好,她正好趁此打打牙祭。

星期一早上七點半星塵號司令官起居室他在作夢。

賀星揚躺在他那舒適無比的大床上,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在作夢。

同樣的夢他早已經歷過千百回,但他仍不願醒來。

他感覺自己身處於麥哲倫行星首府附近的家鄉,躺在搭在茂密森林一角的吊床上,感受着自棄隙灑落的陽光。當然,身旁依然有一張圓形小桌,上面擺了壺熱騰騰的咖啡,香味四溢。

他閉着眼,聆聽着萬籟:間關婉轉的鳥啼、斷斷續續的蟬鳴、遠處淙淙的流水聲、頂頭微風輕拂樹梢的沙沙聲──不對,這是人踩在樹葉上的聲音。他微微蹙眉,以前沒這個聲音啊!

他睜開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窈窕的儷人身影。

她眨了眨水瑩的眼眸,紅灧的唇邊漾着甜美的笑,柔潤如凝脂的雙手捧了個銀盤,盤上盛了他最愛吃的精緻糕點。

“長官,下午茶的時間到了哦!”一陣清亮如銀鈴的聲音自她迷人的紅唇流泄,霎時回蕩在整座森林。

是紀薰然,她怎麼會往這裏出現?不過沒關係,他很樂意有她的陪伴。

他半夢半醒地朝她揚起一絲愉悅的微笑,正欲發話時,一個不該出現的聲音忽然侵入了他的夢境。

“主人,該起床了。”

賀星揚選擇不予理會,依舊閉着眼。

“主人,已經七點半了,請起床。”

可惡,這傢伙就是不肯放過他嗎?他翻了個身,將頭埋進柔軟的枕頭裏。

“主人……”

“別吵我。”他用充滿睡意的沙啞聲音說道,在半夢半醒之間掙扎着。

“不行,你一定得快點起床。”

賀星揚重重嘆了口氣,“逍遙,你知道我為什麼替你取這個名字嗎?”他第一千次對負責掌控他起居室一切事務的電腦解釋道:“那是要提醒你日子應該優閑地過。現在又不是執勤期間,那麼早起床做什麼?”

“根據艦隊生活守則,”逍遙亦是第一千次對他宣佈道:“即使是非執勤期間,官兵仍應於早上七點半以前起床,司令官尤其要以身作則。”

“去他的生活守則!”賀星揚依舊賴在床上,“我命令第十艦隊的全體官兵可以不必理會這一條。而且今天還是在休假中呢!”

“主人,我可要用非常手段了。”逍遙威脅着。

所謂非常手段是指讓室內充滿令人神經緊繃的噪音,像是用指甲刮門的聲音、切割特殊金屬的聲音、或是賀星揚最討厭的那種沒一點韻律惑的合成音樂。

這可是逍遙嘗試過無數種強迫主人起床的方法后,所找到最有效的一種。

“我要退役。”賀星揚終於認命地撐開眼皮,瞪視着天花板,“一定要想辦法讓喬那小子答應我這件事。”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躍下床,隨意披上睡袍。

“退役以後,我就可以過着每天喝咖啡、發獃、領退休金過活的日子了。”在走向浴室時,他還喃喃叨念着。

“主人,一個少將的退休金夠用嗎?”

“湊合著就行了。頂多我再寫一些戰爭評論文章賺稿費好了。”

“誰會想看一個年紀輕輕就退休的人寫的東西?”逍遙似乎頗不以為然。

“逍遙,”賀星場邊刷牙邊口齒不清地說道:“你什麼時候也成了毒舌族的一員了?”

“什麼叫‘毒舌族’?”

“就是講話專潑人冷水,語帶嘲諷。”

“原來這種談話模式就叫‘毒舌’。”逍遙若有所悟,頓了一會兒,“這種談話模式是我觀察主人與艦上軍官們交談時的互動情形揣摩出來的。”

“我了解。”賀星揚翻翻白眼,連一部電腦也跟他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屬下們學會以譏嘲他為樂了。

他這個司令官當得還真悲哀。

“我需要一杯咖啡。”他對自己說。

旋身進了那以淺綠色為主色的廚房,他打開食物的遞送口,果然見到一壺熱咖啡和一份特大號三明治躺在一個銀白色的餐盤上。

這個遞物口是人類一個懶惰的發明,利用艙房和旗艦大廚房之間的真空運輸管,將食物從大廚房傳過來。當然,也可以反向將用過的餐具傳回去。當你想吃什麼時,只要打開通訊設備吩咐廚房一聲就行了,方便得很。

不過,這麼便利的設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享用的。那些沒權沒勢的士官兵們,還是只能乖乖地擺着兩條腿,晃到餐廳用餐去。

哎,當個軍官畢竟也還不錯嘛!

一大口咖啡灌進胃裏,賀星揚總算感到有那麼一點朝氣了。

“都八點了,主人,你也該上艦橋去了。”賀星揚才剛咬了第一口三明治,逍遙又開始催了。

“我才剛開始用早餐呢!”

“那也沒辦法啊,誰教你老賴床,才會每次都遲到。”

“反正他們也習慣了,等我吃完早餐再說吧!”

“不行。”逍遙斬釘截鐵。

“為什麼?我那些寶貝軍官都還在休假,而我這個堂堂司令官卻還得這麼認真工作。”賀星揚似乎頗不平衡。

“誰教司令官自己要擅自給他們休假?他們早該在昨晚就收假了。”逍遙毫不同情他。

“管家婆,”賀星揚一邊自餐桌上起身,一邊抱怨着,“我早應該把你的系統關掉的。”

“那可不成,要是沒有我,你的生活秩序就會大亂,連帶整支艦隊都完了。”

“所以啰,”賀星揚走回卧室換衣服,“我還是及早滾出艦隊得好,就不會害了底下那些官兵了。”

看來,這個軍神倒還真是無時無刻不想退役呢!

在對艦橋做了一番例行性的巡視后,賀星揚帶着只咬過一口的三明治來到了他的辦公室。

一進到他那間寬敞無比的辦公室,賀星揚便發現居然有兩名不速之客已經坐在舒適的沙發上等他了──旗艦艦長杜如風上尉和司令官副官潔姬中尉。

賀星揚劍眉微挑,潔姬在他的辦公室他可以理解,不過如風一早來這裏做什麼?

“有什麼事嗎?如風。”他躍上了難得桌面上乾淨無比的辦公桌,調整着最舒適的坐姿。

潔姬秀眉一揚,“長官,我千辛萬苦替你整理辦公桌,可不是讓你方便坐在上頭。”

賀星揚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咬了一口三明治,“說吧,兩位一早來有何貴幹?”

杜如風扯出一抹帶着三分邪氣的微笑,這個招牌笑容可讓第十艦隊上不少女性士兵為他痴迷,“我來是因為想搶先目睹未來的女長官。”

“聽說紀中校今天早上會來向司令官報到,”潔姬補上一句,“所以我們才會待在這兒。”

賀星揚自嘴角牽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微笑,“主角兒還沒登場,配角倒搶先上戲了。”他嘲弄着兩名屬下。

“難道你對未來的參謀長一點也不好奇?”杜如風的灰眸閃着光芒。

“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自軍事情報官校畢業,是軍事指揮中心的第一把交椅,因功得過數枚獎章,無不良紀錄。雖然沒有實戰經驗,但總司令官保證她的學習能力很強,絕對是個十年難得一見的秀才。”賀星揚重複着那天在總司令官辦公室普羅汀用來說服他的話。

“聽起來和長官是完全不同的人物嘛,”潔姬唇邊泛起一抹嘲諷的微笑,“光是從學校畢業的成績就可說是雲泥之別了。”

“的確。”杜如風點點頭表示贊同,“這下可有好戲看了,”他調皮地對潔姬眨眨眼,“女秀才對抗劣等生,精彩可期。”

“是呀。”潔姬亦是雙眸閃亮,“真期待好戲快開鑼。”

對這兩個人的一搭一唱,賀星揚的反應是閑閑地丟下一句話。

“兩位何時感情進展的如此神速?記得從前都是話不投機,今天居然心思如此契合。”

杜如風與潔姬同時雙眉齊蹙,異口同聲地反駁道:“別開玩笑了,我怎麼會跟這種人心意相通?”

語畢,兩人對彼此竟說出一樣的話先是同時一愣,繼而相互瞪視對方一眼。

“你是什麼意思?”

賀星揚禁不住一陣朗笑,“兩位果然有默契啊!”他嘲謔着他們。

杜如風和潔姬聞言還想繼續辯解時,賀星揚辦公桌上的通話器傳來一陣清亮的聲音,“報告司令官,紀薰然中校報到。”

“主角要上場了。”潔姬喃喃地。

杜如風則是俊眉一揚,“這個長官的聲音聽起來不老啊!”

賀星揚微微一笑,按下了桌上一顆開啟大門的鈕。“請進。”

隨着向兩側滑開金屬制大門進來的果然是紀薰然窈窕有致的身影,她穿着奧斯丁聯盟軍銀黑相間的軍服,看來神采奕奕。她以最標準的行進姿勢走向賀星揚,三人皆忍不住以欣賞的目光注視着她完美無缺的步伐。接着,她行了個無可挑剔的舉手體,“長官。”

賀星揚專註地凝視她兩秒,唇邊一抹笑意不知怎地變成了朗聲大笑,心情似乎亦一下子飛揚起來。“紀中校,我們又見面了。”

他這句開場白着實令兩名屬下一愣,原本在見到紀薰然後便微張的雙唇又更張開了一些,他們疑惑地互望一眼,心底亦同時泛起一堆問題:司令官是在哪見過這個漂亮的女長官的?他們從前就認識嗎?是哪一種關係?

紀薰然可沒注意到他們臉上充滿好奇的神情,正確地說,她甚至沒注意到旁邊還站了兩個準備看戲的觀眾,她的心思完全被“未來”的長官──不,該說是現任的“長官”給佔滿了。

這個傢伙,竟然坐在辦公桌上,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三明治,還毫不客氣地朝她大笑。

這、這……這副散漫得過分的模樣,哪像一個身為少將的人啊?

這個看來一點軍人風範也沒有的男人會是那個令敵方聞之喪膽的軍神?

紀薰然盡量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她迅速地將他從頭至腳,再從腳到頭掃視一遍。沒錯啊,他就是那個家喻戶曉的軍神,而且跟那天她在軍事指揮中心遇到的是同一個。

她對自己的眼力極有自信,她不會認錯人的。

“紀中校對在下評估的結果如何?”賀星揚金棕色的眼眸閃着笑意。

紀薰然雙頰微微一熱,他敏銳得令她吃驚。

“對不起,長官。下官想先為那天無意中冒犯你的事道歉。”她勇敢地直視着他,星眸澄澈。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賀星揚搖搖頭,“我不介意。”

真的嗎?世上的男人哪一個能容忍遭受女人背後批評的?更何況那個女人還是自己的下屬!他真能一點也不介意?

紀薰然忍住想衝口而問的衝動,維持一貫的嚴肅表情。“謝謝長官的大量。”

賀星揚對她近乎冷漠的客套感到有些不適應。

“在我的旗艦上用不着如此拘束,紀中校,”他微笑道:“或許我們可以直呼彼此的名字?”

這是什麼鬼提議?這個男人難道目無軍紀嗎?

“長官,下官不宜直呼上司的名諱。”她客客氣氣地拒絕。

“沒關係的,長官,”在一旁觀戲良久的杜如風忍不住插嘴,“這裏的規矩很少。”

紀薰然這才注意到他和潔姬的存在,她掃了一眼他的肩章,一個上尉。

“顯然是。”她自唇角勾起一絲頗具嘲諷意味的微笑。

杜如風一陣不自在,他知道一個軍階較低的軍官不應該隨意打斷長官談話的,但多年跟隨在賀星揚身邊使他淡忘了這一點。

“我為你介紹一下吧!”賀星揚解救了不知所措的杜如風,他比着兩位下屬,“這兩位分別是旗艦艦長杜如風上尉和本人的副官潔姬,菲爾中尉。”

兩人連忙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舉手禮,“長官好。”

紀薰然亦按規矩回禮。

然後兩名尉官便識相地向司令官請求告退,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恭謹。

賀星揚不禁輕嘆一口氣,他一向最厭惡這些繁文縟節了。

紀薰然迥然不同於私下和朋友相處的嚴肅態度令他煩躁,他有一股衝動想替她撕掉這張正經嚴謹的假面具。這不是真正的她,那個在“六月息”醉酒的女人,那個在軍事指揮中心表情豐富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她。

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個軍人罷了,不是他一心期待能再次見到的女人。

在杜如風和潔姬退出辦公室后,他凝望她許久,“紀中校現在和那一天簡直判若兩人。”

“我不明白長官的意思。”紀薰然防備地盯着他。

賀星揚淡淡一笑,“以紀中校的聰明才智應該早就理解我話中真意了吧?何必定要我多費唇舌?”

當然,可是她無法理解她這樣有何不對?他幹嘛要用那種略帶輕蔑的口氣說話,彷彿很看不慣她現在的表現。難道他希望她像那天一樣踰越上下的分際,對他不禮貌嗎?

莫名其妙,她簡直弄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男人,不論是像他這種漫不在乎型的,還是像瑞德那種正經八百型的,全都可笑至極!

“長官,”她轉開話題,“總司令曾交代下官為艦隊上的軍官們講解最新的情報系統和目前的國際情勢,我想確認一下今天什麼時候能開始上課?”

“恐怕要令紀中校失望了,本艦隊的軍官們大部分要今天晚上才會歸艦報到呢!”

紀薰然秀眉微揚,“可是本艦隊的行程表上明明是安排軍官們從今天起開始上課的啊!”

賀星揚微微一笑,“我想他們都很久沒回奧斯丁了,所以就多放他們一天假。”

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公然允許其艦隊上的軍官漠視總部的指示。

她默默地瞥了他一眼,傳聞軍神是個我行我素的人物,果然不錯。

“紀中校似乎很不以為然。”他回視她的眼神,語氣嘲弄。

“長官是艦隊司令官,”紀薰然星眸低斂,“自然有權決定這種‘小事’。”說到最後兩個字,還稍微加重了語氣。

“其實若不是為了你,他們晚上還不會回艦呢。”賀星揚有意無意地補上一句。

“為什麼?”

“今天晚上七點,有個歡迎紀中校的酒會。”

“歡迎我?”

“沒錯,歡迎你。”他躍下辦公桌,懶洋洋地靠在桌邊,金棕色的雙眸直盯着她,“這可是他們一番誠意,希望你別辜負他們。”

什麼意思?難道他認為她會對新同事們擺架子嗎?

“長官請放心,”她極力抑制自心底燃起的一股怒氣,“我保證令你滿意。”

瞥見她咬牙切齒的神情令賀星揚禁不住微微泛起笑意,她終於稍稍失去冷靜了。雖然距讓她表現出真正的自我尚遠,但總算是小有進展。總有一天,他暗暗對自己承諾着,他會讓她在他面前卸除偽裝的。

“那麼紀中校可以回你的起居室休息了,或者你想要出去也行,”他聳聳肩,有意更加刺激她,“反正本艦隊尚在休假中。”

“下官明白。”她自齒縫中逼出一句。

軍神!他哪一點像軍神了?

所謂的軍神應該是一副冷酷威嚴的模樣,應該流露出一股強烈的企圖心,應該身體僵直得有如一座雕像,應該……總之,軍神絕不會像他那樣。

絕不會像他那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站姿慵懶得像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唇邊泛著令人氣絕的笑意。而且古希臘神話里的軍神是個醜八怪,才不像他那般該死的英俊。

他根本不是什麼鬼軍神!甚至連軍人都稱不上。

進入專屬於自己的起居室后,紀薰然第一件事便是沖向廚房,替自己倒了一杯冷開水,狠狠地一口灌盡。

要不是她現在正處於憤怒異常的狀態,她一定會被這間屬於她的軍官起居室吸引的。

七十平方公尺大的空間隔出了卧室、廚房、浴室、客廳及工作間五個空間,設計完全以舒適為前提,在現代化的擺設下,營造出溫馨的氣氛。

卧房裏擺了一張普通的水床,但假如按了門邊一排按鈕中最右邊那一顆,嵌在壁內的一具快速睡眠艙便會被送出來。這種睡眠裝置是二百多年前一位聰明的科學家發明的,在裏面躺上四小時,可以達到八小時充分睡眠的效果,但長期的使用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因此只有在軍艦上才見得到此種特殊裝置。

整間起居室是以鵝黃色為基調,顯得相當柔和淡雅,既女性化卻又不會予人過分柔弱的感覺,顯見設計師是下過一番工夫的。

紀薰然走進工作室。她一腳剛踏進去,照明裝置就自動亮了起來,所有的儀器亦馬上進入備用狀態。

她在看來相當柔軟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背部放鬆地靠着椅背。

“你是第一個使用這間起居室的人。”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自天花板流泄出來,回蕩在整個房間。

“你是負責這間起居室的電腦嗎?”她輕聲問道。

現代社會在房子裏裝一部中樞控制電腦是一件相當流行的事,由它來負責許多瑣事,人類就可以享受更輕鬆的家居生活。當然,設備齊全的軍官起居室通常也是會有這樣一部電腦存在的。

“我的名字叫Genius。”電腦自我介紹着。

“Genius?”她咀嚼着這個名字,這並非出自奧斯丁語系的名詞,設計它的人是外國人吧!

“是‘天才’、‘精靈’、或‘守護神’?”

“用奧斯丁語詮釋的話,我偏好‘精靈’這個名詞。”

“好,那就叫你‘精靈’。”紀薰然微微一笑,“幫我和艦隊圖書館連線。”

“主人想找什麼?”

“書,介紹賀星揚的傳記。”她要好好再研究這個男人一次。

“艦隊圖書館沒有這方面的書。”

她秀眉一揚,“為什麼?”

“司令官下令不準收藏。”

這傢伙不喜歡別人研究他嗎?

“我可以幫你從首都圖書館調閱。”精靈建議道。

“好。”

不到五秒鐘,精靈就開口了,“有關賀司令官的書有七十六種,主人想看哪一本?”

七十六種!這世上的好事之徒還真不少。

“隨便,只要是介紹他個人的傳記就衍了。”

“‘麥哲倫英雄’、‘最年輕的艦隊司令’、‘第十艦隊的傳奇’、‘從星座看賀星揚’、‘軍神的少年時代’……”精靈不停地念着。

“等一下,”紀薰然打斷它,“你在做什麼?”

“我在選一本最好的書啊!”

她翻翻白眼,“隨便一本都行,就那本‘軍神的少年時代’好了。”

“沒問題。”精靈迅速回答:“主人想先看哪一章?”

“你挑一段最精彩的念給我聽吧。”

精靈停頓了兩秒,“軍神在軍校里有着與其功績不相稱的成績,讓我們看看他畢業時的成績單──”

連他以前的成績單都挖出來了,這作者也真有一套。

“戰爭史六十二分、戰略理論六十七分、戰術運用技巧六十五分、格鬥技訓練六十三分、射擊演練六十分……”

“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紀薰然不敢置信,“他的成績難道都是像這樣低空飛過的嗎?”

“只有戰術實習這一科他拿到九十五分。”精靈肯定她的疑問,“其他的都不到七十分。”

也就是說,雖然課本上的理論他懶得花一點心思去弄懂,但在戰術運用上他卻有獨特的天賦。

的確很像他魔術般的作戰風格,她不該太驚訝的。

不,她還是很驚訝。這麼差的成績居然也能從軍校順利畢業,而且還成為鼎鼎大名的軍神。這對那些以優異成績畢業的秀才們,豈不是一大諷刺嗎?

“賀司令官的畢業成績是倒數第三名。”精靈繼續說道。

他該不會是故意裝傻的吧?或許他根本想被軍校退學也說不定。

“可是他是個軍事天才……”她喃喃地。

“是的,從麥哲倫保衛戰開始,司令官共參加了三十三次大小戰役,沒有一次敗北。”

所以他才被封為軍神啊,因為他的確用兵如神。只是她沒料到堂堂軍神在學校時竟是個超級劣等生。難道他從少年時代開始,就是這副弔兒郎當的模樣?

他會故意裝傻以掩飾其精明冷酷軍事家的本質嗎?

“你說他是不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

“主人,我不能提供有關分析此類問題的服務。”

紀薰然一怔,她差點忘了,人類在設計電腦時並未賦予它分析人性的能力,這是為了防止科幻小說中電腦控制人腦的情形真的在現實生活發生。

“不過,根據我的情報,”精靈補上一句,“總共有五百六十二人公開批評他莫測高深。”

果然,紀薰然對自己點點頭。並非只有她一人持此看法,看來她得小心應付他了。而且這個新任長官似乎對她頗有不滿,要是稍一疏忽,搞不好工作會不保呢!

她開始整理着明天要上課的資料,絕不能讓那傢伙有挑她毛病的機會。

六點整。

幾乎一整天都待在工作室的紀薰然小睡過一陣子后,被一段相當迷人的音樂給拉離了夢鄉。

她自床上坐起,揉了揉仍處於睡眠狀態的眼皮,“相當明快的旋律,是什麼曲子?”

“主人喜歡嗎?”精靈的語氣似乎相當得意,“這是我作的曲哦,曲名是︹讚美精靈︺。”

讚美精靈?紀薰然不禁失笑,她遇上一部有自戀狂的電腦了嗎?

她晃進浴室,先沖了澡,然後徹底洗了個臉。接着她回到卧房,對鏡整裝。

“依照人類的標準看來,主人算是個相當出眾的美女。”精靈忽然開口評論道:“雖然跟我欣賞的型不大一樣。”

紀薰然莞爾一笑,“謝謝你的讚美。”

她套上銀白色的軍禮服。這件剪裁不失軍裝風格卻又添上幾許貴氣的禮服是帝國女性軍人參加宴會時的標準穿着,雖然和一般女性晚禮服的變化多端不能相比,但卻流露出一股獨特的帥氣。尤其穿在紀薰然身上,更顯得英姿煥發。

“我喜歡的型是像麗薇公主那樣的。”精靈繼續方才的話,“你知道她嗎?主人。”

紀薰然一邊整理着領子,一邊凝思,“你是說即將前來我國訪問的麗薇公主?”

這幾天最熱門的消息大概就是號稱銀河系最美麗的皇家公主要來奧斯丁做親善訪問這件事了,這件事在靖城造成的轟動,連一向不甚關心此類新聞的紀薰然都略有耳聞。

“對,就是她。”精靈似乎很興奮,“我的眼光不錯吧?”

她聳聳肩,“我沒注意她的長相。”

“她的秀髮是像陽光般的金紅色,紫色的眸子像紫水晶那般璀璨,肌膚瑩潤地如凝脂,唇色紅潤地像玫瑰,”精靈的口氣就像一個男人在描述自己心儀的對象,“還有一副世上最完美的身材。”

紀薰然聽見它這一大串的讚美幾乎笑出聲來。

“精靈,我不知道你還是個詩人呢!”

“這是我從一篇報導上學來的。”精靈回道:“麗薇公主曾經被選為銀河系最令男人渴望的女人哦!”

“精靈,”紀薰然輕扯唇角,“你呀,真是名副其實,專門注意一些古靈精怪的事。”

“主人想看她的相片嗎?”

“不想。”

“那張相片很棒哦,我可是找遍全銀河系的網路才找到最滿意的一張。”精靈不死心,“你真的不看嗎?”

紀薰然噗哧一笑,食色性也,就連電腦也不例外。“不必了。”

精靈沉默了一會兒,“我還以為女人對別的女人的容貌會特別有興趣,尤其是與自己姿色不相上下的美女。”

“你從哪裏得來的觀念?”

她拿起一把梳子,開始梳理她剪得短短的黑髮。

“我看書的啊。”

“看書?”她微微一笑,“你滿有上進心的嘛!”

只不過專門學一些有的沒的。

“因為我的程式是這樣設計的啊!”

她發現自己很想知道是哪一個天才創造出這樣一部愛嚼舌根的電腦。

“是誰創造你的?”

“我來自專門生產智能電腦的哥倫布行星,而且是由最注重品質的公司出品的。”精靈彷彿對它優良的“血統”很感驕傲,“至於負責設計我的程式的人,那是天機不可泄漏。”

“為什麼?”

“因為他討厭出名。”

“該不會是你自己也不曉得吧?”紀薰然嘲弄它。

“這也不能怪我啊,”精靈頗感委屈,“我也是想盡各種方法想找出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我了解,”紀薰然微笑點頭,“就像人類也是會想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的道理一樣。”

她竟然和一部電腦討論起親情的問題來了?紀薰然對自己搖搖頭,她已經開始被這部多話的電腦影響了。搞不好她有一天會變得和它一般長舌呢!

“主人,有一件很奇怪的事。”精靈忽然話鋒一轉。

“什麼事?”她漫應着,邊上着紫紅色的唇膏。

“司令官在門外等你。”

“真的?”她忽然凝神,黑亮的眼眸直瞪着鏡子。

他來做什麼?該不會是來找麻煩的吧?

“要讓他進來嗎?”

紀薰然心跳一陣不規則,應該是順便來帶她的吧,何必那麼緊張呢?

她極力保持鎮定,“請他進來。”

“是。”

然後,紀薰然做了一件破天荒的事。她居然在臨出門前,對着鏡子再次檢規自己的儀容。

即使是和瑞德第一次約會時,她也沒有這樣做過。

當她走出房門,一眼望見斜倚在大門邊的賀星揚時,禁不住呼吸微微一窒。

她沒想到他穿着軍體服的模樣竟如此英挺迷人。銀黑相間的軍禮服彷彿是專門為他訂做的,不論是袖上的金扣、肩上代表將官的穗帶、或胸前那枚閃閃發亮的勳章,都合宜地襯托出他與眾不同的氣勢。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竟有一副模特兒的骨架,而且他閑適地倚在門上的姿勢竟也能令人心跳加速。

紀薰然開始有些明白為何那天在花園裏那些女人們談到他時會如此激動,只要能見他一面就彷彿是天降神跡般地狂喜不已。他果然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這個男人不僅莫測高深,而且危險。沒錯,他的確是危險的。紀薰然提醒自己。

“紀中校已經準備好了嗎?”

“長官……”她的微笑有些不自然,“我沒想到你會來帶我。”

“你第一次上這艘旗艦,我怕你會迷路。”

他是專程來嘲弄她的嗎?紀薰然猛然抬頭瞪視他,卻被他若有深意的眼神搞得更加心慌意亂。

她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女孩,自然明了他眸光深意。他的眼神告訴她她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而他──十分享受眼前美景。

可惡!他沒有權利把她當做一隻花瓶來欣賞,她上艦隊可是來擔任他的參謀長的,不是來應徵他的崇拜者,沒必要屈服於他不尋常的魅力之下。

她深呼吸一口,“謝謝長官好意,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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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戲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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