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嶽麓意味深長的望着他,對於他要把自己首級交出去的決定似乎有些難以釋懷。
白齊飛當然看出嶽麓的沮喪,可是他並不打算解釋,待一群人心不甘情不願走出禪房才自懷裏掏出半塊乾糧給他:「吃吧。」
嶽麓站起身,坐回床上,並沒有接過來:「這兩天的乾糧都讓我吃了,你身體怎麼受得了。」
白齊飛淡淡瞧他一眼,回身將眼光與乾糧都置於桌上,不作聲。
門外呼喊聲不絕於耳,嶽麓壓根不明白自己怎麼成了眾矢之的,因此越聽越心煩,忍不住意氣:「你就下令殺了我吧,我不會怨你。」
「我不會殺你的。」白齊飛眼不見他卻當場回絕:「若我推算沒錯,韓謙圍寺之所以不剿也不受降,恐怕是因為他圍寺之舉,年羹堯並不知內情,只當他是支應我,因為他手上並沒有我謀反的實據,加上我是他女婿,一旦事迹敗露,他如何也脫不了關係,他會和我們耗這麼多時日,就是想找出一個充份的理由,讓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剿寺又不會拖累他!」
嶽麓皺着眉,心思飄浮,不明其意。
「他喊出要我交出你的首級才要受降,目的是想趁事情沒有鬧大把罪名推給你。」
「推給我?」
「嗯,韓玉軒既是他兒子又是駙馬爺,你殺了他,他就可以說你謀反,只是現在他不敢肯定你是不是在寺里,所以一旦我把你交出去了,他反而可以大大方方揮軍剿寺,到時放火一燒,嘴上聲稱支應塔爾寺,事實反而是滅了我們。」白齊飛冷冷一笑:「到時我可真成了大清忠臣!」
聽罷,嶽麓當場為韓謙的機心倒抽口涼氣,可轉念憶起那時自己一劍狠狠削下了韓玉軒腦袋,心頭倒還存了幾分快意,心緒也就精神了起來:「反正我終究是砍了韓玉軒腦袋,他要怎麼陷害我也無妨了……倒是我在你身邊那麼久都不知道你要謀反,韓謙是如何知道?若我沒記錯,在出兵前,你去韓府,他還堅持助你一臂之力完成圍省之計啊!」
白齊飛滿臉疲累的抓着鼻樑,像在思考着什麼,嶽麓也不催促,因為這個問題自己問得隨意可是卻莫名感到十足疑慮,所以他別具耐性的等着。
「薑是老的辣。」白齊飛終於正視他的目光。
「什麼意思?」
白齊飛苦笑的喃喃自語:「不,也不能這麼說,其實他早在出兵時就暗示我了,不是嗎?」
嶽麓忽然想起出兵前韓謙明白道出早知曉白齊飛乃罪犯之後的話,當時確實把兩人都嚇出一身冷汗。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猜出你有謀反的意圖,所以才說那些話?」
「之前也是他最反對這個圍省之計,若非年羹堯躁進貪功或許這計劃早胎死腹中。」白齊飛站起身,若有所思的說著:「我想,他將湘兒下嫁予我,除了要斬斷韓子謙對我的變態糾纏,也有一部份是希望我看在妻兒份上能消了這份仇怨吧!」
「可是照時間算……他派韓玉軒那廝剿秋葉谷口不過離開戰七日不到,當時你這裏並沒什麼大動作,他如何能知道你要謀反?難不成你身邊有他的暗探?」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白齊飛皺着眉煩躁的搖搖頭:「不過我想……或許……是因為那封休書吧!」
「休書?」
「嚴格說來,韓謙待我實在不薄,既收留我又讓我成了韓家女婿,不止十分提攜也大力薦我進中軍帳,而我一旦謀反,韓府一家老小恐怕全受牽累,因此,為了和他們撇清關係,在我出兵前我讓韓謙轉交了休妻書給湘兒,希望藉此讓他們能少受連累。」白齊飛雙眼空洞的望着嶽麓:「所以大概是這封休書讓他賭出了我的意圖吧!」
白齊飛的推斷算是入情入理,可嶽麓卻有另一番疑問:「那……我並不知情,韓謙怎麼能要韓玉軒問也不問明白就剿了秋葉谷口?!那裏駐紮的弟兄都是無辜的啊!」這兩日一昏睡總是夢見那慘烈的血洗場面,因此沒個合理的答案實在令他忐忑不安。
白齊飛抬眼望着他半晌隨即耳根一紅,向旁轉開眼:「我想……或許是韓玉軒的意思吧!」
看嶽麓一臉茫然若迷的樣子,白齊飛不得不硬着頭皮道:「出兵前我不是被召回韓府,韓玉軒趁隙追問我那兩個月謊報祭墓的去向──」
話沒說完,嶽麓馬上猜出白齊飛大概和韓玉軒道出和自己糾纏兩月的事,同時也了解何以韓玉軒出手如此狠劣且完全讓人猝不及防,想來無疑是因為心頭醋妒造成。換句話說,駐守秋葉谷口的兄弟們今日會全然枉死,自己竟要負一部份責任!意識到此,嶽麓不由得滿心空虛,茫然自失。
若不是痴戀白齊飛,自己不會走入軍旅,不會甘於接受委屈的兩月之約,不會莫名變成一個亂國謀逆,不會害了秋葉谷口數千兄弟,不會相欺唐子矜的感情……
想到他,嶽麓心頭更是意亂心慌,因為自逃進塔爾寺來,自己竟然沒有關心過他的死活去向!
「你……怪我連累你嗎?」
嶽麓望着他好半晌總算搖搖頭,可是回答的話卻令白齊飛更難受:「打從喜歡上你,我就只怪我自己。」他頓了頓,眼神穿透了一切,飄向遙遠的地方,側着頭喃喃自語:「子矜生死未卜,許多弟兄又因我莫名枉死,岳家讓我蒙上謀逆之名,可我心頭卻一點虧欠也沒有,只想着韓謙怎麼能把你困在塔爾寺……齊飛,我,是不是瘋了?」
一直以來總是故意漠視他的心情,可現在不知為何,聽到嶽麓這痴心的表白,白齊飛的心不由得緊縮起來。
「你沒有瘋,瘋的是我。」白齊飛硬是將心頭那抹為嶽麓而生的複雜情緒壓抑下來,站起身,背着他走向門口:「嶽麓,欠你的,來生還,好嗎?」
「我不要來生,我不相信那個。」嶽麓深吸口氣,淡淡說著:「其實我已能感覺出來,你當初會與我同游並不是真的喜歡我,你一方想利用我幫你守秋葉谷口,一方又怕我對你糾纏不清,所以才會定下那匪夷所思的兩月之約,是吧?」
白齊飛心一驚,雙拳緩緩握緊卻不作聲。
「你不應聲也好,總是給我一份希望……我們被困在這裏,恐怕沒什麼機會逃出生天了,不過我說了,馬謖是諸葛武侯的斷頭臣,我嶽麓則是你的斷頭臣,我只求最後真能死在你手上就好,所以兩天之後,萬一你又被逼急了,就別再顧忌,殺了我吧!雖然這會讓韓謙有理由踏平塔爾寺,但終也有逃出去的一線希望。」
白齊飛還是沒有回答,只重重吐口氣,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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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將,楊都司回到寺了!」
楊正職階都司,是當日白齊飛安排羅布藏丹津逃出塔爾寺時,派去傳訊的,目的是要確認丹津是否安全與准格爾部會合。因此一聽兵丁來報,忙急急召進。
他原本體格精健,因連日來漫長的奔波與躲避寺外的圍剿,整個人變得瘦骨嶙峋,不止眼眶、雙頰凹陷還滿身傷,幾乎是被人攙扶才能走進由這大寺殿堂改裝的中軍帳。
「卑職叩見……」
「楊正,不要拘禮。」沒等楊正說完,白齊飛忙由案后衝出來,告知旁人:「把他扶到椅上坐着。」
白齊飛將左右退了出去,才急道:「楊正,一切順利嗎?」
「嗯,將軍,親王已經順利和准格爾部匯聚了……不過……」
「不過什麼?」
「親王一直要准格爾部派人來支緩塔爾寺,救出將軍,可是他們不願意……」
白齊飛深吸口氣,緩緩走回案后坐下。事實上這是早料到的事。那時,丹津不斷承諾一定說服准格爾部派人支緩塔爾寺,但他心裏明白,這根本不可能,別說准格爾部族人是否會助他一臂之力,即便他們願意,但光是想與韓謙兩萬兵馬開戰都困難萬分,因此,楊正帶回這樣的消息他不意外,只是人在絕處總是想握住一絲絲的希望,現在,最後一條路已絕,才剛承諾的兩天之約當場就變成空想。
楊正忠心護主,瞧白齊飛面露絕望默不吭聲,便忍着全身傷痛走向案前,歉疚道:「將軍,楊正沒有和親王說服准格爾部……罪該萬死……」
「楊正,塔爾寺算是死地,你不顧一切闖回來只為了報我訊息,何罪之有?」白齊飛閉着眼,撫着額,平靜的安慰他:「你別想太多,先去休息,也許還有什麼……」話還沒說完,當場衝進兩個兵丁,一個神色慌急道:「參軍,寺內的百姓們造反了!」
這時白齊飛也聽到門外陣陣喧嘩聲,忙站起身道:「怎麼回事?」
就見他手上捏着許多封沾滿血跡的黃色信封朝白齊飛遞去:「韓謙捉了咱們好幾個逃出寺的弟兄,削了他們雙耳,要他們送回這些信,裏面寫着,只要我們交出嶽麓首級,他願意放過寺內的弟兄及百姓,並在受降後送來百車糧食,現在消息已散佈出去,跟咱們一起困在寺里的青海省民開始盲目的在寺內找嶽麓了!」
「別說他們,」另一個兵丁更是緊張道:「咱弟兄也好多人耐不住餓,都起鬨要捉嶽麓保命了!」
白齊飛接過這些已被拆開的信,倒吸口氣,頹坐椅上。
進大廳的兵丁越來越多,個個都餓的變了形,手裏拎着槍或劍,雙眼透着殘酷,直瞅着白齊飛,不明白今天不斬這個嶽麓首級,最後他還不是得餓死在寺里?既然這場災難不可避免,他們的參將又在堅持什麼?
人,一旦處於生死交關,權威與忠貞也將化為灰燼,看着個個越加陰冷的面孔,白齊飛煞時驚覺,自己完全小看了韓謙的狡猾。
之前,見韓謙一直沒有攻破塔爾寺的動作,總當他拿不定主意怎麼對付自己,現在看來,他心頭根本早有謀畫。
意識到此,白齊飛確定,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方法了,自己不是諸葛武候,這裏也不是西城縣,即使塔爾寺真唱個空城計而大開寺門,韓謙也只會按兵不動,讓塔爾寺自已作亂滅亡。這樣一來,他既不用面對被白齊飛叛朝謀逆而連累的罪,也能報了殺子之仇又不費一兵一卒剿了塔爾寺。
「參將,下令吧!趁咱弟兄還有力氣,把嶽麓首級交出去,萬一韓謙反悔,起碼弟兄們可以全力與他開戰,或許還有機會逃得生天,再這麼耗下去,弟兄們受不了餓,單匹馬的偷偷潛逃,只能做他們的箭靶啊!」
「是啊,白將軍,現在受困的百姓都相信韓謙會放了他們,已經越鬧越凶了,若再沒動作,恐怕韓謙沒打來,咱們就讓那些暴民殺了!」
白齊飛揚手制止他們繼續說服,默默環視着眼前一張張因過度飢餓而顯得萬分猙獰的面容,他深知就算跟他們說這一切是韓謙為求自保而祭出的一石三鳥殘忍計劃也沒人會相信了。
「參將……」
「去吧,把他……帶到這裏。」白齊飛不再望他們,低聲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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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謙發動了數千名兵丁,大力朝着天空規律的呼喊着「嶽麓、嶽麓、嶽麓……」,大廳外,困於寺內的難民則不斷與守在大廳外的兵士爭執。大廳內每個人無不因此而顯得精神緊繃。偏偏關鍵人物──嶽麓,反而神情異常平靜。
打從嶽麓被拖進大廳,白齊飛的雙眼就沒離開過他,可嶽麓不知是故意還是絕望,視線如何也不與他交集,只微側着臉,將雙目的焦點送出這大廳、塔爾寺,匯聚到遙遠的不知名所在。半晌,白齊飛收回目光,緩緩走出案台。
當場,所有人一陣騷動,個個握緊了身上的武器,都在等他開口下令,好能快快除了嶽麓的首級,偏偏大夥等了半晌,仍聽不到他出聲,只見他慢慢走到嶽麓身前蹲了下來,伸手將嶽麓微側的臉龐轉向自己,然後握住劍柄,用着只有他才聽清的語調,輕聲:「等等我會先和他們動手,藉時你跑到我座后,把椅子往右推,那有個通往寺後山坡的暗道……雖然不見得逃得出塔爾寺,可或許能躲得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嶽麓露出一臉不可置信,干啞着聲打斷他的話。
白齊飛和他四目相對卻不明白他的話,更不明白他眼神中晃動的層層苦澀。
「我……真的不懂你。」嶽麓神情睏倦的站起身,空洞的望着他:「今天,我若真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自己逃出去,我就不會領韓玉軒的頭進塔爾寺了。」
失去了你,對我來說,生、死,就不再重要了。
「這輩子,我會從軍,我會殺敵,乃至如今,我願獻上我的首級,都不是因為我心地寬厚的想讓這些難民弟兄逃出生天,我嶽麓,光有一身武藝、果敢、膽識,卻沒有格局,沒有理想,沒有野心,一顆心,只想到為你而生,為你而死,我的眼睛裏,除了你,什麼也沒有。你明白嗎?所以,你想要我活,我陪你活,你想要我死,我就陪你死。」
嶽麓最後一段話音量不低,在座的人幾乎都聽見了,但飢餓,使他們的腦筋昏昏沉沉,完全組織不出嶽麓話中的血濃般的刻骨深情,僅意識到一抹以命相交的真義。
他們很想動容,卻已沒有力氣生出表情,只能怔怔等着他們做下決定。
但白齊飛卻不同,因為他也不懂,真的不懂這男人!這輩子只給他兩個月的時間,為什麼他會願意給我他一條命?!
「好,那我們一起逃,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白齊飛看着他,壓抑住胸口莫名的激動,面無表情的說著。
白齊飛翩然走回案后,朝着桌上那血淋淋的信怔望一會兒,忽然公佈:「我不殺嶽麓。」
大夥頓時面面相覷。好半天,一個兵丁終於回神,激動的掏出劍,直指嶽麓吼着:「參、參將,別怪我無禮,現在只有他的頭能救命了!我、我……」話沒說完,當場朝嶽麓一砍,幸好嶽麓反應夠快,趕緊向旁躍,閃開了攻擊,然而這一亂,在場的兵丁像木人附身般,個個都動了起來,每個抓緊武器,頗有默契的團團圍住嶽麓。
白齊飛見狀忙也抄起劍,奮力推開其中一個兵丁,閃身到嶽麓身旁吼道:「你們殺了嶽麓,只會讓韓謙更有理由掃平塔爾寺!」
然而,根本沒人有理性聽他的話,只小心翼翼挪着步伐將兩人包圍的更密實。
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忽然自遠處襲來,掩蓋了原本齊整的「嶽麓」呼喊聲及廳外的擾攘,廳內的兵丁被這變化驚得心慌意亂但仍不敢懈怠的死盯白齊飛和嶽麓。
「將軍!將軍!親王帶兵馬來了!」一個身着番服的漢子持着厚實的短刀,興沖沖的奔進來,同時用着蒙語叫着,卻因看到其它弟兄反叛的情況,整個人呆住了:「他們做什麼?」
白齊飛趁大夥還怔愣時,趕緊大聲用漢語道:「各位弟兄冷靜下來,親王帶人來救我們了!」然後,才對那漢子道:「你說親王帶兵馬來是什麼意思?」
「韓謙駐守塔爾寺東門及北門的兵馬被放火攻擊了!」
「東、北門?!」白齊飛腦袋一轉,隨手推開身前仍發著呆的兵丁,跑向案頭,奮力把桌上東西全掃落地,將手邊一個地圖捲軸用力攤開。
「嗯!東、北門連着一片乾草原,現在全是一片火海!」漢子滿臉興奮道:「這不是當初將軍和親王約好的信號?只要草原出火,就是他們帶兵來了?」
沒錯!沒錯!白齊飛奮力的壓住激動,顫聲:「快,快去找把易燃的枯葉樹枝或任何能燒的東西全堆到西門及南門,放火把它堵起來!」
「呃……」
「快去!」白齊飛抬眼環視仍一臉茫然的弟兄,便大聲一吼:「東、北門一亂,韓謙一定不顧一切衝進來殺人,所以要把西門和南門堵死,咱們從東門出去!」
「從、從東、東門?」終於有個人醒神:「參將,那不是正開戰嗎?」
「嗯,那裏也被放了大火,不過臨近東門有條淺溪,大家儘力往那裏逃去,」白齊飛凝住神情:「現在也只有這條路了,大家各安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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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夥一出東門,皆落入混戰中,沒多久就流離四散,個個消失在白煙迷漫的景緻中。
白齊飛原本和嶽麓同路而跑,可沒多久白齊飛突然整個人跪了下來。
「嶽麓,你先跑……」他干啞着喊着。
黃沙滾滾中嶽麓看到他一臉疲軟,知道他失了體力,忙回身一拉,將他負到背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兵馬混戰的場面越來越少,可是耳邊嗶剝嗶剝火燒燥物的聲響卻越來越密集,草原的風本就乾冷,再混着不斷盤旋上空,熊熊大火的熱浪,讓兩人呼吸都困難起來。
困於火海中的嶽麓本就飢餓現又負着白齊飛早透乏了體力,再意識到自己似乎完全迷失了方向,根本逃不到那淺溪時,不由失了逃生意志,絕望的坐倒在地。白齊飛無所支撐,連帶的也毫無意識的倒卧身邊。
看來,不是死在這兵荒馬亂中就是要被活活燒死了。
他讓自己倒卧在白齊飛身邊,握着他的手,聞着他幾若遊絲的氣息──
「嶽麓,欠你的…來生還你…好不好?」白齊飛用着干啞無力的聲音說著,奇怪的是,四周明明鬧轟轟,自己也頭昏眼花,但卻像聽到了回答:「不要……我不要來世,我說過了,我不相信來世!」
「可是……我們都要死了……」
「嗯,都要死了,所以,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這輩子有沒有愛過人?」
「……」有那麼難回答嗎?嶽麓側過臉,看白齊飛眼仰天空默默無語,才想再問,遠方馬聲雜踏,同時夾帶陣陣凌亂的蒙語呼喊聲……
「伊齊!伊齊!你在哪?」
「伊齊,我是丹津,你在哪?」聽這呼喚,原本幾乎虛脫的白齊飛竟像電擊似的跳躍起來。
「我在這!我在這!丹津,我在這裏!」白齊飛像中邪似,歪歪斜斜的踏着步伐,神情恍惚的四處張望。
「伊齊!」
「丹津,我在這裏!」他完全忽略了身邊目瞪口呆的嶽麓,興沖沖的就朝湮霧迷漫的長草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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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有四匹馬,上頭各坐着身着蒙服體格魁梧的漢子,尤其為首的,劍眉星眼,一臉剛強,即使周身風沙滾滾,仍不掩其-悍的氣質。在看到白齊飛疲弱的身形在處出現且再度不支跪地后,為首漢子右手一抬,其它三個便頗有默契的互望一眼,勒住馬,讓這漢子獨自策馬上前。
是他,果然是他,在確認是和碩丹津后,白齊飛用儘力氣支撐着身子站起來,吃力的朝他迎去。
看着這瘦弱而搖搖欲墜的身軀,和碩丹津不禁端坐馬上轉望四野。但見身前茂草搖擺,戰火烽煙,心裏實在有些驚惶,他無法置信這一切的作為皆是眼前這清俊儒雅的男人孤身幫自己打開的局面,那將千軍萬馬控在掌心,翻手之間,幾乎拖垮一個國家的手腕教人自嘆弗如!可偏偏,他對自己似乎存有個結,一個自己一直不想解開的結。
尤其當年,他出草原前,每次眸光所匯聚的情意總濃烈的讓人動容──和碩丹津一直想不明白,當年的兩壺馬乳怎能換得一個人生死不負?難道這就是應了漢語中,所謂的「士為知己者死」?
一時情緒激動,和碩丹津終於翻身下馬,朝他走了來,在他眼前三步之遙停住了。
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只覺心裏如浪濤雲涌──為了擁有這一片青蔥野嶺,有太多事沒法去斟酌、思考,哪怕是如此明眼的事。然而更多是自己真的不知該給他什麼才得以回報這熱烈的眸光!
「我投靠准格爾了……」和碩丹津略為牽動嘴角,低沉的說了句不太適合氣氛的話:「真是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們撥出人馬來支持……」
白齊飛目光灼熱的望着他,蒼白着臉點點頭。
「伊齊,你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也記心裏了,謝謝你。」
不知為什麼,白齊飛心裏有些發涼的感覺。
他不想聽和碩丹津這樣說,他們之間已太薄弱了,如果不能再背負對他的恩澤,兩個人就什麼交集也沒有了。他咬着牙,忽然瘋狂的搖起頭,想對這男人說些什麼──這個戰役,這片草原,說好了,要幫你拿下的,但我失敗了!所以不要和我道謝,我還欠你,欠你兩壺馬乳及收留我和母親的天恩,還欠你知遇信任的賞識,欠你……很多很多……所以不要跟我道謝!
「這個……」和碩丹津像刻意忽略他惶急的神情,自懷裏掏出了一個東西,自嘲一笑:「我一直看不懂,所以還是……還給你……」
是馬革,一塊黃褐的馬革,寫滿着漢文的馬革!
白齊飛一看到,整個人都懵了──聰明、驃悍如你,要看懂這詩句多麼的容易啊為什麼你要故意看不懂?為什麼?
痛苦、無助、絕望,清清楚楚的映在他臉上,如此複雜,如此委屈,即便沒說話,和碩丹津卻懂得那每個表情的意思,從初識之時,他的一顰一笑都懂得裏頭所含蘊的意義,因此,當他了解白齊飛不會伸手去接時,他不得不屏氣凝神,強力壓抑滿腔驚悸,緩緩走近,將馬革輕輕塞入他懷裏。
當他手一靠近,白齊飛當場就按住,不讓他逃離心口。
這厚實的手掌,在乾冷肅殺的秋風中竟仍如此溫暖。白齊飛的心也為它無可克制的狂奔跳躍,彷佛想把經年來的苦戀委屈一股腦的傾倒出來。只是和碩丹津卻像早猜透似的,用力的抽了回來。
「保重,伊齊……」和碩丹津退後幾步,再度和他保持一段距離,勾起一抹難以理解的苦澀笑意,轉身,上馬。
白齊飛怔怔望着他,有個意念在腦海正迅速成形,是句話,一直想對他說卻又壓抑在內心深處的話,因此忙吃力的移着步,直往他馬前走去。
不知刻意還是如何,和碩丹津忽地用力拉扯韁繩,讓馬兒瘋狂跳了幾下,讓白齊飛不得不停住了步伐,直到彼此離了長長一段距離,才端坐馬上遠遠望着他。
「伊齊,保重,千萬……要保重!」強迫的收回目光,和碩丹津咬牙說著:「咱們……來世再做兄弟吧!」
「丹……」
「記住,往日頭的方向走,那裏有條淺溪,知道嗎?」和碩丹津回過馬,落了一句話后,雙腿一夾,像箭一般,狂奔而去。速度之快讓白齊飛的心像被勺子狠狠挖了起來,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
「……帶我走……」白齊飛夢囈般,望着遠去的身影,幾乎要哭出來。
帶我走啊!丹津!帶我走啊!帶我走啊!!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償還,不是為了任何一個你故意欺騙自己的理由而幫你奪取草原,你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帶我走──」白齊飛終於提步向前直奔,即使嘴裏的哭喊如此微弱,卻是用了他最大的生命力。
能擁有軍功、權力來幫你策劃,是手段,也是天助,可是那用肉體換來的苟且偷安卻要勇氣,要力量,這些都來自於你。沒有你,我又何必如此作賤自己?
那令人作嘔的愛撫、擁抱和侵入,教我夜夜夢魘,日日難安。每次結束都要用匕首狠狠劃一刀,讓身體的傷足以壓住幾乎精神崩潰的痛苦,我好恨自己把身體當條件,它不該受這樣的待遇,不該淪為籌碼,它是你救的,是你養活的,它該是屬於你的。
我的心和身體都屬於你的啊…即使,身體髒了,心,還是沒變啊!你該看得見啊!看得見啊!
所以,帶我走,即便無法給我的身體溫暖,那麼,給我你的心就好了!
白齊飛像發了狂的野獸,瘋了似在草原飛奔,秋風寂寥,衣角飄飄,他的髮絲散亂了,剛強的面容扭曲了,夕陽如血,映照着他蒼白而清瞿的雙頰,竟有種鬼魅般的美麗。
嶽麓坐在地上,痴痴看着每一幕,也看着這身影漸漸遠去,直到他忽然仆倒在地,動也不再動。
他明明說要做諸葛武侯,要萬世功勛、汗青留名,所以,他只甘心給我兩個月,但是,他為什麼會肯給這男人一輩子,一顆心?
早知道這個男人心裏有個秘密。卻不知道這個秘密教人如此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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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齊飛感到自己被人架着,昏昏沉沉的走了很長的路,一直到嗆鼻的煙草味漸漸稀薄,泌涼的水氣撲上臉,才讓他有種頓然清醒的感覺。不多時,焦距漸漸清楚,他看到身前一條清淺的小河,耳邊亦聽到陣陣流水聲。
「好些了嗎……」
白齊飛恍惚的搖搖頭,撥開身畔的人,搖搖晃晃站起身,走了幾步路,望到眼前不遠處,完全遭到白煙吞噬的草原,心裏一陣荒涼。
這就是自己嘔心瀝血經年佈下的時局?
即使原本是為了可以將丹津推向顛峰,但是想將自己擺入史冊,讓蒙羞的伊家可以吐氣揚眉,亦是長久以來的期盼,如今,卻成了灰燼,既成就不了別人也成就不了自己。
難道是上天也看不慣這個用數萬人堆砌的險計,存心讓它失敗?!
望着漫天煙塵,想到過去種種,也想到和碩丹津最後將自己拋在長草烈火中,任自己踉蹌追逐,白齊飛不由得仰天號啕大哭。
忽地,白齊飛被人一把拽住,拉往河邊,重重的摔入水裏,水,一下子湮沒口鼻,打斷了他悲憤的哭泣,待掙紮起身已全部濕透同時亦見到那個將自己推入水裏的人,嶽麓。
「他都把你拋在草原上了,你為他哭什麼!」就見他一臉焦慮,雙眸更透着怨氣,彷佛用了最大力氣在壓抑:「你要走,我帶你走!」
「你想帶我走?」莫名的怒氣在胸口燒灼,白齊飛像在發泄委屈似的吼着:「我是大清叛將,亂國賊子,你能帶我去哪裏?」
「你想去哪,我就帶你去哪!就算天涯海角我也帶你去!」
白齊飛無意識的搖搖頭,好半天才抬眼望他,喃喃道:「既便是天涯海角,不也是大清天下?大清……容得下我嗎?」
「容不下你,我們再一起死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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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小販都凈空卻人聲鼎沸,個個翹首盼望,像在等待什麼,茶樓里的人也紛紛擠到窗口,只剩下戲台上的演員敬業的繼續演出。
不一時,鑼鼓喧天,像長蛇般的隊伍跟着意氣風發的撫遠大將軍緩緩進了城,街道兩旁被迎接的百姓們擠的水泄不通煞是熱鬧。
「外面做什麼,怎麼這麼熱鬧?」身畔傳來低沈慵懶的聲音,這是個身形清瘦的男子,雖然穿着一件粗糙灰白的衣服,卻掩不住他俊暖斯文的氣質。他,是白齊飛。
嶽麓自人群中擠出來,朝他堆起一個生硬的笑容,同時拉着他走回桌上。
「先吃吧,那掌柜說這雞湯很補身的,合著數十種藥草……」
「年羹堯班師回朝了?」
嶽麓垂下眼神,沒有否認。
「終於……結束了。」白齊飛沒有站起身,只往窗戶的方向遙望。
看來,這場大戰讓年堯名留青史了。
離那生死關頭亡命離脫的日子已有個把月了,白齊飛毫無異議的任由嶽麓將自己帶往任何地方。但嶽麓心裏清楚,他的心應該在塔爾寺外,和碩丹津的遠去就死了吧!
「前陣子有聽說他被圍剿時化裝逃走,現在應該已順利投依准格爾,所以……他應該平安吧。」看他不作聲,嶽麓終於鼓起勇氣,試探:「……你還想去找他嗎?」
白齊飛沒有回答,只是停下筷,頗有意謂的瞧他一眼后,又不作聲的吃起來。
好一會兒,客人終於三三兩兩又走回來繼續吃東西,白齊飛放下手中碗筷,將眼神轉往戲台。
「咱、咱們……也算熬過了一次生死關,難道還不能改變你的想法嗎?」
「我什麼想法?」
嶽麓低頭喝了口茶,沒說話,白齊飛卻從他的神情看穿了他未出口的意思,當下轉了話題:「失空斬已經連演三天了……」
「嗯,茶樓掌柜說這戲碼很多人愛看,可能會多演好幾天!」
「嶽麓,你仍然很討厭諸葛亮嗎?」白齊飛突然露出一抹笑意:「你還是覺得當年他殺了馬謖是為了推卸戰敗之責嗎?」
嶽麓雖然很想確認他的心意卻也不願拂逆他的興緻,便傾身靠向他,淡然笑道:「是啊,而且我覺得要當這諸葛亮也要真狠心……想當初蜀中青壯已失血大半,可為了成就他的隆中對還是讓數萬百姓為此拋頭顱……」
白齊飛將眼神飄向窗外,打斷他:「嶽麓……為什麼你從不問我,當初跟你一起進塔爾寺的弟兄去了哪裏?」
外面雖吵雜,但這話字字清晰教嶽麓凝住笑容。
白齊飛若沒叛變,那些與自己一併逃入塔爾寺的弟兄或許還有存活的可能,然而事與願違,整個塔爾寺在一開始就是「敵營」,自己會活下來恐怕只是白齊飛一時心軟,因此他知道結果不會好,或者乾脆說,他深知自己並不會想接受結果。
「你可知道唐子矜也有進塔爾寺?」
「是……嗎?」嶽麓的心狠狠一跳。
「難道你一點也不想知道他的生死存亡?」
瞧他神情猶豫,白齊飛淺嘗口茶,淡然:「和你一起進塔爾寺的弟兄有十八人,其中包括了唐子矜,他們,全讓我給殺了。」
「殺、殺了!」雖然預感到結果,但這答案仍令嶽麓震驚。
「嗯,殺了,在他們一進來后,我就要他們叛變,他們不肯,我只好先將他們關起來,後來糧食短缺,便將他們全殺了。」白齊飛深吸口氣,神色更加清冷:「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
「你、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
「我可以為了一個男人,拿十幾萬人命謀划計策,更可以為了圓這計策出賣靈魂身體甚至感情……你一直漠視我的心狠手辣,但我卻很清楚,我是你最不喜歡的那種人,不是嗎?」白齊飛將眼神飄向戲台,上頭的「馬謖」因為不遵將令正面臨著受主帥諸葛亮問斬的命運──「過去你因為種種原因能包容我,如今真的一起了,難保你不會後悔?」
「齊飛,我不欣賞諸葛亮並不表示當我異地而處不會做出同樣的決定,」嶽麓意味深長的望着他:「我只想知道,為什麼當時在塔爾寺……你不連我一起殺了?」
這話令白齊飛心頭一陣混亂。
「因為你下不了手嗎?」
白齊飛轉開眼神沒回答,可是看他耳根發紅,嶽麓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過……欠我的,來世還?而我們,都算死過一次,所以,我要你現在開始還。」
「你別忘了,我殺了唐子矜!」白齊飛咬着牙,再次強調。
「你可以說我自私也可以說我無情……對於子矜……我不知該說什麼……」嶽麓茫然的垂下眼神,低聲:「一直以來,我都只想到你。」
白齊飛怔怔望着他,一股說不出的激動,侵襲着他的心靈久久無法平息,好半天才強堆起笑容道:「你不是說不信來生,所以不讓我還嗎?怎麼現在跟我要起帳來了?」
嶽麓臉上被他說得尷尬,可心裏卻泛着微微的甜:「我怎麼知道……來生,來的這麼快!」
「走吧!」白齊飛忽然站了起來。
「去、去哪?」
「我想弄艘船舫……好生的休息一陣,要嗎?」白齊飛沒等他回神,已提步朝茶樓門口走去,而在他踏出門口的同時,右手亦飄落一張寫滿漢字的黃褐馬革。
嶽麓隨後將它拾了起來,本想瀏覽一下,卻在最後關頭將它又放下……
斬!一聲長嘯!鑼鼓喧天,戲台上,染白的臉旦悲愴的哭將起來!
戲台上的悲泣打斷了嶽麓的思緒,抬眼瞧着白齊飛背着手緩緩倒行的朝他笑着,嶽麓忽然覺得,那聲”斬”,彷佛砍斷的不是「馬謖」的首級,而是那長時積聚心口的苦悶,不禁提步向他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