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聽着童劍旗那不可置信的陷害過程,藍廷安驚楞的望着他好一會兒,安慰的話全哽在喉頭不知如何說出口。
「那個人…他…活生生的…被…被我…一箭穿心了…」童劍旗哆嗦着嘴,淚水滿盈的直望着自己一雙手,活像上面有着什麼怪物似。
「劍旗…沒事的…你是…被騙的,那…不能怪你…別再想了!」藍廷安總算緩緩伸出了手,將他擁進懷裏,可童劍旗實在顫的太厲害了,讓他心口跟着慌亂起來。
童劍旗拚命忍住幾要嚎啕大哭的衝動,輕輕掙開了藍廷安,吃力的吞了好幾口口水,又道:「那…真的是個人耶…我一翻開白布…就見他的臉好白,眼睛睜的大大的,一直瞪着我,我…可以感到,他…好恨我…所以他每天晚上都…都來找我索命…」他眨了兩下大眼,豆大的淚珠忽然順滑而下,可他卻似乎沒想去擦拭,只用着茫茫然的眸子,抬眼望着藍廷安又道:「雲逍.你…殺過人嗎…你…殺過嗎?」
藍廷安蒼白着臉,沒有回答他,只再度將他擁入懷裏,緊緊的抱着,似乎希望用這股強大的力量平息童劍旗顫慄的身軀…
童劍旗不知道自己是被什麼吵醒,只覺得有種莫明的心驚讓他不由自主的睜開眼。
直到回想起藍廷安已回到山寨后,急遽的心跳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然而當他試圖搜尋那吵醒自己的原因時,一段細細碎碎的交談聲忽然自遠處輕輕飄入耳旁…
「你要明白,他可矜貴的很,絕對無法真的跟你過那粗茶淡飯,閑雲野鶴的生活!」
這句話,帶着半分嘲諷的熟悉笑意,讓童劍旗當場認出說話的人是朱文臣。
也不知怎麼,每聽到他的聲音,童劍旗心裏就無可避免的升起一股難以言明的反感。甚至沒來由的直覺,這沒名沒姓的嘲弄,根本就像在說自己。
因此他腦袋登時清醒了大半,翻身一坐,朝小屋四處望望,藉著破布似的窗帘,月光大搖大擺所投射進屋的微弱光線,看到藍廷安的床上正空空如也,他馬上明白,朱文臣恐怕和他在屋外不遠的地方閑聊着。
「我不知道你對那孩子到底是存了什麼…心思…」朱文臣乾咳一聲,又道:「我只能說,他待在你身邊…沒有半點好處。因為,他實在太小了!」
童劍旗沒有聽到藍廷安的響應,但朱文臣的話讓他心頭冒起一股無名火,不由得皺起眉頭,將耳朵往窗口貼近,更加專註的聽着他們的對話,另一頭心思則是決定,等朱文臣再說出什麼不耐聽的話時,當場就衝出去打斷。
「就這麼誤殺了一個人,竟然嚇的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睡不着覺!他的心思根本單純的無法在外面生存!」
「我知道!」藍廷安總算平淡淡的回道:「我們本來就不打算待在這裏。」
「你不待在這裏,想去哪裏?」朱文臣語意突然緊張道:「我是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在一開始,你竟敢冒險和我談條件時,我就知道,你很不簡單…而我,最喜歡你這種不簡單的人!」
「我已不可能再為你做任何事了…」藍廷安語意冰冷道:「明天我就會帶他走了!」
「走,能走到哪?我想,我就明說了吧!」朱文臣停了好半晌才沉聲道:「如果你真的在意那孩子,最好讓他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否則,以他這樣的心思,沒半年,我看就得瘋了!」
藍廷安沒有回答他,但陣陣的粗喘正說明着他滿腹的不安在胸膛翻滾着。
「雲逍,你們是不同世界的,跟着我,跟我一起闖吧!」朱文臣沒等他反應又道:「這輩子,我沒這樣極端的想擁有一個人!你知道嗎?我可以想像,有你作伴,我們能有多大的成就!」
氣氛忽然靜止了許久許久,久到童劍旗的臉已因無由的火而燒的血紅,全身更是氣的發抖,當場就忍不住跪在床上,將頭朝窗外探視起來…誰知這一探卻看到了令他瞠目結舌的畫面。
但見朱文臣單手輕輕撫着藍廷安臉頰,明亮的雙眸則迷迷茫茫,着魔似的望着他。
童劍旗年紀或許很小,心思或許不夠敏銳,但是他卻萬分明白這個眼眸所散發的意念,和藍廷安望着自己時的深刻憐惜是一樣的…他登時覺得肚子一陣錯亂的絞痛,整個人驚呆的蹲在床上,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了!
藍廷安似乎是在發楞中被朱文臣撫住臉,因此當他警悟朱文臣這無禮之舉時,忙不自在的將臉側開,壓抑道:「我記得我說過,在任何時侯都不要碰我!」
「好好,是我失禮!」朱文臣無所謂的淡淡一笑,語意充滿關懷道:「但是雲逍,你的痛苦,只有我能明白?不是嗎?」
藍廷安似乎不想再和他談下去,忙焦躁的搖搖頭,轉身就想走,但朱文臣卻不肯就此罷休,直伸手擋住他道:「其實你心裏很明白,他的年紀真的太小了,即便他現在很需要你,很黏着你,可是當有一天,他漸漸通透了人情世故后,一定會怨恨你的!」
「不要…再說了!」
「放了他吧,雲逍!他真的不適合你!他的幼稚和脆弱根本就不是你能負擔的,如果你真的為他好,就該讓他回到屬於他的地方,過着屬於他的人生!不是嗎?」
這句話似乎說到了藍廷安的痛處,只見他臉一白,身子禁不住的晃了兩晃,幾乎要昏過去,朱文臣趕緊反手抓住了他,順勢讓他靠在自己肩頭…
這次藍廷安並沒有推開他,直過了好些時侯,才聽他用着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痛楚顫聲道:「我…知道他不適合我…我也很後悔…為什麼要愛上他…我早想放了他的!早就想了!可是…事情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我又能怎麼辦!」
「那就讓他離開啊!對你來說,他也是個沉重的枷鎖,你不需要為了自己的一時衝動,承受那麼大的痛苦啊!」
眼前,藍廷安是抱着頭,慢慢的蹲在地上,朱文臣則撫着他,貼心的陪着,然而,他的眼光卻像早猜到童劍旗會出現在窗口一樣,遠遠的望了過來。他們之間隔着藍廷安,遙遙相對。
朱文臣登時露出一抹深刻的笑意。一種帶着勝利的笑意…
就這樣,童劍旗突覺得萬分虛脫,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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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逍常常問我…我恨他什麼…然而,一直以來,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麼當初那麼想靠近他,後來…卻又那麼恨他,總是想殺了他…總是想逃離他…」
看着童劍旗痛楚不堪的神情,風城實在想叫他不要再說了,尤其這麼一長串話,意思竟都繞在對顧雲逍舊情遺愛的回憶上,不禁更讓他難以入耳,但是,童劍旗卻半點也不給他打岔的機會,直干啞道:「現在我真是要謝謝你了…若不是躺在這裏…我永遠也想不明白那些事的…」
「明…白什麼?」風城忍不住的反問。
「我知道…他後悔跟我在一起…很後悔…很後悔…後悔到恨他自己的地步…那時,我心裏真是好難過…覺得自己好象是他的累贅,一個他想甩,卻甩不掉的累贅…所以,自逃出了家裏…他便不再碰我…甚至連睡也不敢跟我睡一起…只像在照顧一個小孩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我好痛苦…真的很痛苦…你明白嗎?」
風城狠狠的倒吸一口氣。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暈眩。
「所以…我才逃離他…遠遠的逃離,這樣,就可以不用再看着他悲傷的眼眸…不用再背負他滿山的歉疚…我不要那些東西…我不要他因為同情我才照顧我…我不想聽他告訴我…你走吧!你回去吧!…我不要等到那時侯讓他來拋棄我…我不要…」
或許是因為和顧雲逍同年,風城完全能體會他對童劍旗那翻騰難抑的狂亂愛戀,根本沒有半點累贅的含意。也了解顧雲逍之所以會滿懷悔恨,實在是因為捨不得童劍旗的人生被自己拖到這樣深沉晦澀。
但是,他卻半點也不想幫忙開脫。真的不想。極度不想…
到囚室來看童劍旗,除了想追逼顧雲逍闖出官兵圍剿山頭后的去向外,更因心裏一抹對他那沉重傷勢的擔憂,然而,沒想到自己不僅半分消息沒問出來,還聽到這樣一個叫人妒嫉發狂的自白!
「如果他真懂的什麼叫罪惡,就不該在你如此年少時勾引了你!而且他不是要帶你走了嗎,為什麼最後又讓你變成了現在這樣的殺人狂?他,他…本來就該負擔這所有的責任!」
話是說了一長串,但風城卻什麼重點也沒說出來,因為他早已被內心那股說不出的焦慮攪得幾乎要發狂,忍不住又吼道:「什麼他從不殺人,那東花村的村民又怎麼死的,難不成全都是自己暴斃的?沒有他這主事者的狠毒心腸,你們下得了手!?」
囚室里,刺鼻的血腥味與酸敗的稻草味和在空氣中,和這突然的寧靜化成令人難挨的氣氛。直過好一會兒,風城才聽到童劍旗粗重的鼻息夾雜在其間。那是他因身體重傷劇痛而壓抑的呼吸…
「反正…我也不想再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殺人狂,更不想知道…你們的任何過去,一切一切!…我現在只想知道顧雲逍的去向!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你…你好好想清楚,不然,我…只能接受他們的意見,把你當作引子,掉在林子裏,等着讓他來救你了!」風城好不容易把話吐完,才覺得整個人竟有點虛脫。只得扶着柵欄,喘息好一會兒,才咬着牙,忍住不去探視童劍旗傷勢的衝動,轉身而走。
風城回到房裏,整個人被一股即將爆發的憤怒填着,因為直到此刻他才憬悟,在山狼寨河邊,那場強迫似的瘋狂情慾發泄,對童劍旗來說簡直就像是求之不得…
難怪他只是認份的接受而不要自己去解救,且在完事後,他的神情反而是如此平淡淡…竟沒有半分憤怒……如果…你本來就迷戀着顧雲逍,又何必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又何必把我拖進你的愛恨情仇!
風城豁然站起身,心頭猛烈的妒嫉正狂妄的燒灼他的胸膛…讓他的自尊幾乎粉碎…讓他的五臟六腑瞬間移了位…
過去半年來,自己跳脫了道德範疇,勇敢的讓自己思念這張絕色面孔,因為回想的,都是他如何深情款款的對待自己,如今,再憶起每一幕,自己竟都像個替代品,是個被他拿來刺激顧雲逍的丑角!
「風六爺!風六爺!」門外一陣急促的喊聲,總算稍加打破了他差點崩潰的思緒。
一個小兵神色匆忙的奔進來,連見面也省了禮數,直慌亂道:「風六爺…那殷旗箭又出現了!在葵秀山與關口村的路上…好些人又被劫掠及殘殺了…」
這駭人的消息,登時與風城心中那剛生的憤恨和成一團。
只見風城臉一變,一抹異常殘忍的報復想法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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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劍旗被兩個小兵粗魯的拉出柵欄,身體的痛楚讓他陷入極度脆弱狀態,竟忍不住哀求道:「你們想帶我去哪裏…你們…要做什麼?」
兩小兵當場陰冷一笑道:「去哪裏?哼!你不是最喜歡射箭嗎?我們現在就你吊在山林里,讓你好好噹噹靶子的滋味啊!」
「…別!別!…」童劍旗當場用着虛弱的聲音道:「別這樣…我…我願意說…我願意說出顧雲逍的下落…我願意說了…請…你們找風六爺來…求求你們!」
囚室外的風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場便衝進囚室,用着不可置信的眸子瞪視着童劍旗。
然而童劍旗煥散的眼神卻半點也沒瞧清他,只是垂着頭,語意充滿驚駭道:「請…你們找風…風六爺來…我願意說出….顧雲逍的下落…請找風六爺…」
也不知是心疼還是怎麼,風城的心口無猶揪作一團,只得揮揮手,示意小兵將他放回柵欄,同時要他們出去,再度讓囚室屬於兩人。
囚室,是童劍旗最心碎的地方,可是這回被拖回來,他反而吐了口長氣,安下了心…
風城知道他的身體正處在極度痛苦的狀態,可是胸膛內的妒火仍持續的燒着,讓他橫了心,冷冷道:「我就在這,你不是要告訴我顧雲逍的下落?」
童劍旗明顯一顫,似乎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緩緩轉動頸子,用着面目全非的容顏望着他。
風城有些不敢正視他臉上的傷痕,直避開了他目光,再度咬牙道:「你快說吧!葵秀山的盜匪太過狂妄,我們不想再等了!」
童劍旗默默瞧了他一會兒,才將目光茫然的移向囚室頂,輕聲道:「我會說…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風城深吸一口氣道:「你覺得…你還有跟我交易的籌碼嗎?」
「你…不是…要顧雲逍嗎?只要你答應我,我自然會跟你說他的去向…眼下,他是不會來救我的…」
就在半盞茶前,才聽完他對顧雲逍滿懷的痴迷愛戀,因此風城實在不相信他會想出賣顧雲逍,便狐疑道:「你真的…要出賣他?」
「你不信嗎?」童劍旗卻陰邪一笑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該了解…現在,我一直就恨不得他死啊!」
風城心一跳,想到在山狼寨時,童劍旗對顧雲逍的種種憤恨情緒,不由得有些莫明的鬆口氣,當下就定下神道:「好,你有什麼條件,你說!不過一定得在我能作主的範圍…」
「我沒什麼條件…」童劍旗干啞的道:「我只要幾句話…」
「什麼話?」
「先…扶我坐好…」
不管出賣自己這件事,風城做的多麼冷酷、無情,然而面對童劍旗的每一個要求,他總是莫明的順從,即便自己都驚疑,卻仍抵抗不了。因此他只猶豫了一下,便開了柵欄,蹲下身,輕手輕腳的將他扶坐起來。
突然,一股剜心刺骨的疼痛自四肢鑽入心口,痛的童劍旗忍不住呻吟起來。
這無助的聲音,讓風城得用儘力氣壓住關懷的衝動,才能站定身,冷着臉道:「你說吧!」
童劍旗卻似乎真的很痛苦,直皺眉休息了好一陣才抬眼瞧着他,緩緩道:「自被抓來…我一直在想,你做這個決定…是不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可是直到現在…我仍想不出理由,只感到你想要我的命…」
不知為什麼,童劍旗說得雲淡風輕,但聽在風城的耳里,卻似萬箭鑽心,即便臉上沒能顯露出來,卻已止不住粗喘。
「…如果當初你殺了我,我不怪你,你去叫官兵來抓我,我也不怪你…」童劍旗頓了頓,終於奮力的睜開雙眼,卻滿是迷茫的望着他道:「可是,你怎能在這個時侯背叛我呢…」
背叛!多麼令人心冷的指責。儘管風城真的是心存報復,儘管他真的是佯裝作戲,然而他的心,卻半分也不想承認這樣的辭令,這實在太沉重了。
風城抑不住起伏的胸腔,顫聲道:「我…們從來也沒…建立關係,何來背叛?」
「說的真是好…」童劍旗收回受傷的雙眸,忽然露出了一抹疲憊的微笑道:「我現在總算相信,你是雲逍說的,那個破了七個賊窟的風六爺了…」看着他凄涼的笑容,森森的諷刺,風城忍不住的迴避道:「話說完了,現在可以說顧雲逍的下落了吧!」
「還沒…我還沒問完…」童劍旗深吸一口氣,淡淡道:「你家裏真的只有六個兄弟嗎?」
風城一怔,點點頭,童劍旗垂下眼神,似自言自語道:「那麼…你的妻子真的死了嗎?」
風城又點點頭,立即道:「這些我都沒有騙你!」
「嗯…」童劍旗干啞一笑,閉上了眼,兩行不易查覺的清淚悄悄滑到血污的面頰,與那團團血塊混在一起:「那我就不相信你是計劃好的…」
風城被他說的莫明心慌,不由得焦躁道:「這有什麼相干…」隨及又道:「你,你不信也得信!」
「那你也太厲害了,竟能讓一個男人以為你愛上了他!?」童劍旗頓了頓道:「你不是這樣的人,告訴我,是誰說服了你?那個叫羅魁的嗎?」
風城其實很想說:剛剛你還跟我說了一大篇與顧雲逍的瘋狂愛戀,現在又盤問我作甚麼?但是,他馬上覺得自己似乎在跟顧雲逍爭風吃醋,便轉口道:「沒有什麼人說服我!」
童劍旗卻是自顧的搖搖頭道:「不,一定有…告訴我實話…別讓我死不瞑目…」
「沒有人,什麼人都沒有,是我,是我的良心!」風城咬着牙,瞪視着他道:「會跟你走在一塊兒,根本像吃了迷魂丹,在那樣的夢裏,我不但變的是非不明,善惡不分,還眼睜睜的看着你們殺人劫財而默不作聲!」他頓了頓,一副斬釘截鐵道:「我現在只不過是夢醒了而已!」
童劍旗吃力的睜開眼看着他,滿是疑惑道:「是這樣嗎?」
風城挺起胸膛,緩緩道:「本來就是!」
童劍旗漫不經心道:「你在騙你自己,你…明明已經愛上我了!」
風城睜着銅鈴大眼,直退了好幾步,吼道:「胡扯,我怎麼…可能會…愛…你?你滿手血腥…你…」
童劍旗卻不再理他,自顧自道:「風城…最後一個問題…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從不曾愛過我,從不曾被我吸引。」
風城耳朵突地「嗡」一聲作響,如同有根大鎚重重的擊到心坎,讓他不可克制的漲紅臉:「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和你生…這種感情!」
眼見他有些驚慌失措,童劍旗不禁微微一笑道:「不是這句,我要的是”我從未愛過你”。」
「荒…謬!」
「你老是顧左右而言他…是不是捨不得我?」
「你!」風城心口又被重重一擊,不由得咬着牙,怒道:「我當然從也不曾…愛過你!」
「吸引呢?」
風城馬上回道:「當然也從不!」然而才一說完,他的心竟無由的揪作一團了。
「很好,很好…我明白了…真該謝謝你!」童劍旗閉上了眼,淡淡道:「是你讓我明白…我是多麼對不起雲逍…」
「是他對不起你!」風城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脫口而出,不由得嚇了一跳,然而話要收回已不易,但見童劍旗睜開如會穿透人心的眸子道:「他沒有對不起我,從來也沒有…是我自願被他勾引的…是我自願和他逃亡的…」童劍旗像想到什麼,忽然有些激動道:「他是為了攔截五哥刺殺我的刀才會砍了他的手…而我更受不了自己將變成他的累贅,才開始學會殺人,一切的一切根本都是我自願的……」
「不…是…」風城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然而他深深了解,自己不想聽童劍旗說這些話,很不想,極度不想,因為他的每一句,都讓風城的心口直燒,四肢發麻。
「為什麼死到臨頭才明白…他的好?」
「好什麼?他哪裏好?」
「他本來想送我回童家,自己留在山寨,而我為了不讓他趕我走…才去殺人…一直殺…以顯示我也可以留在山寨…然而,他深深明白,我每次殺人都幾乎發狂,所以他只是越來越內疚也越來越痛苦…最後也就越不敢碰我…我會這麼恨他,就是他總是對我太好,卻又萬分疏離我!」童劍旗激動的語氣忽然變得沉寂道:「儘管…他總是說,如果我上不了天庭…便陪我下地岳…可是…」
「你聽他鬼扯,你好好一個人生,若不是他,會弄的這般污穢不堪,是他拖你下地岳的…他沒有資格…」
「我話問完了…」
沒想到童劍旗竟收住了話,這不禁讓風城的心口像堵了石塊,是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好不容易才壓住反駁的衝動,沉聲道:「好,那…顧雲逍在哪裏?」
童劍旗空洞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死了,被我殺了。」
風城呆了呆,突地冷笑道:「你在消遣我?」
童劍旗閉上眼,輕輕道:「如果我不殺了他,他是不會放我走的,所以,為了和你一起走,我殺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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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城…你…你相信嗎?」羅魁用着不可置信的眼光望着風城。
風城吐口長氣道:「他騙我們也沒用,我們已經讓他吊在樹林三天了,顧雲逍都沒有出現,若是他還活着,早出來救他了!」
「我真的很奇怪,你為什麼能保證那個顧雲逍一定會救他!或許他早流竄出省了!」
「不會!如果他還活着,他不會捨得…不會不顧殷旗劍,對山狼寨來說,殷旗劍幾乎像是精神象徵。」
「好,好,你是主將,你決定,那現在你想怎麼做?押他進京?」羅魁有些不以為然的說著。
風城刻意忽略他的不滿道:「嗯,山狼寨的賊子幾乎全滅了,皇上需要他的首級示眾。」
「那…起程吧!」羅魁不知他哪來的自信,這麼斬釘截鐵的相信顧雲逍已死,然而風城和自己雖然親如兄弟,卻畢竟是這件案子的主事者,再者,這段日子來,自己是日以繼日的折磨着殷旗劍,也算消了口惡氣,因此也無法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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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寒涼的天侯。押解的車隊在行經三天馬不停蹄的奔波后,已由葵秀山進入兩江總督府衙,準備待御批后,將他們輾轉押解入京。
總督李維生為免節外生枝,待童劍旗一入總督府,就命人密切的看守起來,同時禁止再動用私刑,因為深怕一不小心弄死了他,反而不好交差。這樣做,倒讓受盡顛簸之苦的童劍旗有了喘息機會。當然,也讓風城的心不再那麼痛楚…
痛楚…真的…很痛楚…因為,雖然最後得到顧雲逍已死的消息,但風城還是鐵了心,將他一個幾近殘破的身體吊在山林里,任他風吹日晒整整三天三夜。
每到夜裏,自帳里望向那隨風飄蕩的身子,風城總覺得一閉上眼,他該會死去了…因此,也就莫明其妙的合不上眼。
到了最後,風城心裏甚至希望,他就這樣死了吧!死了,也就不用受到如此的煎熬了!
然而熬了一日又一日,他的氣息仍在…只是越來越微弱…就這樣…風城轉而恨起顧雲逍了!
難道他因為童劍旗決心來找自己,便丟下他不管了?
難道他都沒聽到童劍旗在官帳內,被熱烈刑求的消息?
難道他真能狠心的眼睜睜看着童劍旗被吊在林子裏幾乎送命而毫無所覺?
難道他…真的死了?!
風城在房裏翻來覆去,怎麼樣也無法入眠!
那謎樣的二號殷旗箭,隨着官兵戮力追捕漸漸在葵秀山區失了影子,陸東光那伙人也一個個的被就地正了法…山狼寨算是完全瓦解了…然而,風城其實和羅魁一個心思,根本就壓根不相信顧雲逍死了。
只是,羅魁認為他逃出外省,匯到雲南馬賊窩了,但風城卻覺得他一直在自己身邊…冷冷的、靜靜的、沉着的待在自己身邊…可是風城無法這麼說,因為心頭另一個聲音告訴他,自己是太過妒嫉他的存在,才會變的神思恍惚!
咻!啪嗒!
一個破空怪異的聲音劃過耳旁。風城未曾熟睡的軀體,反射的翻身坐起。
他機警的落下了床,矮了身子,用着尖銳的目光逡巡着,終於,他看到一支尾巴繫着小白布條且微微顫慄的弓箭,直挺挺的插入書櫃的框架上。
他緩緩站直了身,朝着射進來的窗子望出去。那裏早就沒有任何人影。他知道,射箭的人是不速之客,卻明白,並不是刺客。因為這一箭並沒有送入自己的身體。
風城如今是借住在總督府衙附近的一間大宅院裏,這裏沒什麼特殊的警備,只有幾個下人與管家。所以闖進來送箭的人,不需要太費工夫,但是,普通人又何必用這種方式留下訊息呢?
風城緩緩走向弓箭,順手將它拔了起來,就這樣,藉著微弱的燭光,風城看到了箭身,他的腦袋有種登時轟然炸響的驚愕。
因為,箭身上竟龍飛鳳舞着兩個血紅大字:殷旗。
風城直楞了大半晌,才回過神,忙自箭尾拆下一塊白布。
白布相當乾淨、輕爽,大約只有一個巴掌大,上頭留着一手漂亮的楷體,溫溫整齊的寫着:
東花村的村民並非我所害,某人自與汝訂下共隱之約,亦就不曾再殺過任何人。
癸秀山的短暫殺戮則為我殷旗劍一人所為。
松林口水寒溪邊殷旗劍。
松林口就在風城住的大宅院附近,水寒溪則座落在裏頭。
風城緊緊捏着白布,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
顧雲逍沒死。真的沒死。這實在是早料到的事,只是沒想到他真的一路跟着車隊回總督府。而且出現的這麼快。
白布上寫着東花村民並非他所害,也暗示着殷旗劍自和自己分道揚鑣就不曾再殺人…
照理說,風城是不該相信的,但也不知為什麼,卻信了。
也是這股信任,讓風城有種天旋地轉的虛脫。因為他突然回想起殷旗劍過去和自己說的話:如果你願意跟我走,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我殷旗的箭不再殺人…以及:你不想做強盜,那簡單,你跟我一起找個地方歸隱,那麼,我馬上金盆洗手,什麼壞事也不幹!
如此一想便知,在殷旗劍說出這些話時,就代表他早厭倦了為顧雲逍把自己變成殺人怪物的角色了!
所以當時,儘管和自己實屬數日之緣,他卻橫心把未來賭在自己身上。
如今,一個他以為可以引導他走出黑暗世界的人,卻親手把它推入了黑暗的極點,而且永不翻身。
風城的回憶,讓他的內心再度陷入混亂。只得怔怔的坐在床上,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
松林口
水寒溪邊…他特別留下了地點…他…想引我過去嗎?他冒名自己是殷旗劍,是什麼用意?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風城不由得拿心一橫,抄起了劍,奔出了房門…
水寒溪上正反印着皎潔的白光,那粼粼水波,讓四周顯的份外明亮。
風城奔的有些氣喘,卻停不下腳步,只管着東張西望…忽然,一個樹支受壓的搖曳聲音,傳入耳里,風城忙向後一跳,背着水寒溪望着漫片樹林。
但見一個黑影在不遠處的枝頭晃蕩着,風城趕緊捏着劍柄,亦步亦趨的走過去。一直到十步之遙,才停住腳步。
他一心覺得這人是顧雲逍,可當他真的出現眼前時,他仍然深受震撼…
便見顧雲逍手抓着硬弓,飽弓未發,雙腿倒勾着樹枝,長辮卷在脖子上,如同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隨風擺盪着,那輕盈的身軀,平淡淡的表情,讓身為對手的風城也不禁讚歎。
然而一股說不出的氣也衝心而起,不由得冷笑道:「你,竟然任他被吊在林子裏三天也不肯出手!我真是看錯了你!」
顧雲逍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道:「他選擇了你,便會為你而把我引出來。」
「我倒真沒想到可以和他套好招!」風城冷哼一聲,咬牙道:「可惜,你錯怪了他,他最後選擇的是你,所以完全不會配合我!」
原以為顧雲逍會稍有鬆懈的表情,誰料,他只淡然一笑道:「死到臨頭才知道誰真的對他好,這樣的人,救了也白費心機。」
「你!」
「他為了要去見你,我的心口都願刺進刀,你覺得,我還會笨的為他送命嗎?」他雙腿忽然晃了兩晃,翻身坐上了樹枝,「殷旗」箭卻仍指着風城道:「他在最後選了你,想不想救他的命,也只由得你,我是不管的。」他翻翻眼,冷冷一笑又道:「不過…我知道你已後悔抓他了,只是不知從何下手救他,否則,也不會冒然來赴約了,怎麼,要不要我幫你指引你一條明路?」
「你不管?」風城被他說破心思,不由得腦羞成怒道:「難道你不是為了要救他才冒險約我?」
「風六爺,你腦袋裝漿糊嗎?」他乾笑一下道:「約是我定的,地方是我點的,我帶什麼人來你都不清楚,卻真的單搶匹馬來了,而我,一旦你想帶隊抓我,難道我還真的出現讓你抓嗎?你說,是誰冒險?」他深吸一口氣又道:「你對他的感情自己都不清不楚,直在那搖搖擺擺,又要救他,又要害他,害了他又想救他,你不覺的辛苦,他卻被你害的手斷腳殘,你難道就不會難過?」
顧雲逍完全戳到了風城的痛處,現在,風城是怎麼也躲不開,只能楞楞的將話裝入心坎,深自矛盾,深自折磨。
如今,話是佔盡了便宜,但顧雲逍還真有些怕這些話會刺激過頭,讓風城怒極撒手,不由得話鋒一轉,平靜道:「老實說吧,即便當初我出現林子救他,恐怕也只有提早陪他下地岳的份兒!所以事實上,也只有你能救他,總不成我一個人打的過你一隊兵馬吧!」
風城沉默了半晌,終於放下了尊嚴道:「你說的沒錯,若我不想救他,便不會來了!」他思路一跳,隨及又道:「不過,我已沒辦法去放他出來,因為他已交到兩江總督府衙看管了!」
顧雲逍聽出他決心放童劍旗的意思,不由的暗鬆一口氣,忙道:「那不是問題,你只要跟總督大人說你抓錯了人就行了!」
「你開什麼玩笑,有一百個人證知道他是殷旗劍!怎麼抓錯?」
顧雲逍輕聲一笑道:「你以為我最近拿着他的招牌四處犯案又為了什麼?不就為了幫他吃案?」他頓了頓道:「更何況,真的了解他是殷旗劍的人只有你和那個羅魁,其它人根本連正眼也沒瞧過,說句難聽點,親眼見過他作案,卻沒死的,也就你們兩個了,若不是他自投羅網,誰認得出他了?」
風城本身的反應就不差,經他點撥,當場明白,顧雲逍是想幫他頂下”殷旗”箭的名頭,然而其它一百個人可以胡混過去,他可沒把握騙的了羅魁,要知道,羅魁的兄弟,正是死在童劍旗手下,因此他不由得搖搖頭道:「羅魁不會鬆手的。」
「不松也得松。」他挺挺身道:「你可以通知保定童家出面周旋,他們有後台,官位沒比兩江總督響亮,比之羅魁卻綽綽有餘,一旦童家出面聲討施加壓力,總督大人絕對得放人,否則,他號稱捉了”殷旗箭”立了大功,結果外頭一把把人又被殷旗箭射穿了腦門,他要跟誰交代去?」言下之意也說明了,一旦童劍旗死了,他必定會殺人報復,弄的血流成河。
風城非常相信眼前這個男人,絕對可以為了童劍旗完全埋沒良心,但是這一來卻又顯的自己縱惡懲凶,這無非又太挑戰他的良心了。
看着風城猶疑不定的神色,顧雲逍不由的焦躁道:「還是你根本在怕自己搞了這麼個大烏龍,官位不保?」
「你不用激我,你心裏雪亮明白我不貪圖這些。」
但顧雲逍現在卻是希望越大便越擔心他反悔,忙逼問道:「那麼你又在想什麼?」
「在劍旗手下…死了不少人,放了他,又怎麼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
聽他改稱了童劍旗的名字,顧雲逍總算有些放心,隨及道:「要你放了殺人犯,你是對不起良心,但你更擔心的恐怕是他再出來作案吧!你放心,我可以保證他不會再犯案!」
風城望着他,默然無言。
顧雲逍說的沒錯,在風城的內心,他確實願意放了童劍旗,而獨自承擔這個埋沒良心的折騰,因為他清楚,童劍旗當初根本是頂着金盆洗手的決心才會自投羅網。而自己背叛乃至於出賣他的行為,實在比他這樣一個殺人犯還可恥。
然而童劍旗若真的放了出去,自己卻不是跟他”歸隱”,那麼,他會因報復再作案殺人的機率實在太高了。
這樣的風險,風城實在不敢用一句「保證不犯」來賭。
「風城,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說什麼也沒有用,總歸一句,也只能要你相信,一旦你真的放了劍旗,那麼,這殷旗箭和顧雲逍的名聲,絕對不會再在江湖上出現。」顧雲逍看他沒作表示,不得不陰沉下臉,冷靜道:「他這次被你抓住后,已是斷手殘腳,即便是復原,也沒有原來的能力了,你就當他是受了報應吧,而我,可以現在就把右手砍給你,讓你相信!」
顧雲逍語氣已放軟,但風城卻認為,這或許已是他的極限,若自己再猶豫下去,他恐怕會幹脆撕破臉,然後為了能和童劍旗一起”下地獄”,雙手沾滿血腥!
誰料,念頭才一閃,顧雲逍已翻身落下樹,而且一下子就把硬弓丟在地上道:「借你的劍一用吧!」風城還沒反應過來,顧雲逍突然雙膝一跪,伸出右手道:「我只求你讓他活下去。」
風城緊緊捏住長劍,雙眼直盯着他。
風城沒看錯人,他確實愛童劍旗愛的入骨了,所以為了童劍旗,做出的每件事都是那麼令人匪疑所思。
可以包容風城在山狼寨逍遙,可以背負着各樣惡名,可以自願裁斷肢體。甚至可以下跪。然而,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在那麼瘋狂的愛欲之下,他竟然忍得住不到林子救人,而另謀這條讓童劍旗全身而退的路,着實讓風城驚訝他沉着的自律。
面對這樣的男人,風城知道,自己輸了,在感情,在謀略,在沉着上,全盤皆輸。現在,唯一贏得了他的,恐怕只有這份被童劍旗看中的”天真”了。
許久,風城終於搖搖頭道:「我不要你的手,像你這樣的人,即使只有一根手指頭,想殺人也會有辦法的。」說罷,風城突然轉身走了。
顧雲逍怔忡一急,忙提聲:「風六爺!」
風城再度停下了腳步,卻沒回頭,只淡然道:「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讓他出去…我只能說,如果…他或你再犯案,那麼,第一個死的不是別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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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劍旗覺到聞到一股清香的味道…不,不是清香,而是他聞不到近日來,那佈滿四周、身上的腥膻、惡劣臭味,因此才顯得空氣特別芬芳。
他吃力的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安穩、溫暖異常的床板上,狐疑一陣,他試圖動動手腳,煞時一陣電擊似的痛楚傳遍周身…四肢還是半點動彈不得,深吸一口氣,胸口被焦灼的傷口也仍痛的顫抖。
這個痛楚熟悉極了,所以自己該是還活着的,只是,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不是躺在總督府的地監呢?儘管這裏舒適的嚇人,可是他忍不住勉力的轉動頸子,望向床畔,想搞清楚自己的處境…
好熟悉的地方。那窗欞、圓桌、花器…還有高掛一旁,銀光閃動的獵弓…
這裏是…童劍旗沒來感到一陣驚恐,因為,這不正是自己在童家的房間嗎?怎麼自己會出現在這裏…
我死了嗎…我靈魂出竅了嗎?不然,怎麼會到這裏來了!?
「七弟…你醒了!」一個溫和同時帶着萬分壓抑激動的聲音自耳旁響起來!
七弟…童劍旗不敢相信有生之年還會聽到這樣的呼喚,因此,還沒看清聲音出處,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這時,說話的面孔出現眼前。那是個年輕的男子,雖然深鎖眉頭卻仍透出一股英氣。
「七弟,你覺得怎麼樣?」男子再度關切的問着,童劍旗感到他握住了自己僵直的手掌。
「二…哥嗎…」童劍旗語帶遲疑,因為眼前這人的身份實在太令他吃驚了!
男子苦笑的搖搖頭道:「我是你四哥,劍宇啊!咱們七年未見,你把我和二哥搞混了!」
「四…哥…」童劍旗心口難抑的激動一陣,雖然因之而牽動傷口的疼痛,他卻從未有的,甘之如飴的承受着。
「嗯,我是四哥,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你…你的四肢…傷的很嚴重…」童劍宇語意有些心疼同時夾雜着半分不滿道:「那些狗官,為了吃案,竟然這樣刑求你,害得你受這許多苦…」
「四哥…我身上好痛…該不是在作夢的…可是…我怎麼能再見到你…」
聽着弟弟可憐兮兮的語音,童劍宇忽然眼圈一紅,咬牙道:「七弟…事情都已過去就別再想了,現在你是回到童家了!知道嗎?」
「我…」童劍旗實在很想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可是一股驚人的疲累卻無聲無息的吞噬着他…
「七弟,來日方長,你快別說話了…待你精神好些,四哥再慢慢告訴你…」
旁邊的聲音漸漸遠去…童劍旗咽了口口水,神思昏眩起來…
如果這真是夢,也實在太美了點,竟在這生死交關的節骨眼,夢到這個讓他想也不敢想望的地方…
茫然中,童劍旗再度逼着自己睜開眼,他實在不想睡去,他還想多看看童劍宇,雖然,過去和他並不是最貼近,可是,在這時侯會見到他,童劍旗異常滿足。
可是,待他睜開眼,眼前顯得比之前陰暗許多,但卻看到及聽到更多無法置信的面孔和聲音。
那是三個面貌神似的男子,但他們顯然有着年齡上的差距。兩個男子都蓄着整齊光潔的長鬍,另一個則年輕許多…
「七弟!七弟!」三個男子都激動的圍在他眼界之內,讓他感到一陣眼花亂。
「大…哥…」童劍旗認出其中一個面孔…
「我在這!我在這!」童家大公子童劍文登時擠到他身前。
「我是你二哥劍勇啊!你認得嗎?」另一個身形持重的男子開了口。
「我是六哥劍堂…」那最年輕的男子也迫不急迨的自我介紹着。
「…二哥…六哥…」童劍旗吃力的逡巡着三張面孔…
是很熟悉的容顏,只是輩份在印象中有點連不起來…
「怎麼…大家都出現了…」莫明的酸楚突然漫延在童劍旗心口,讓他再度感到異常疲累…
「那些狗官在幹什麼,竟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把七弟刑求成這樣!我要去殺了他們!」童劍堂立起身,咬着牙,自顧自的漫罵起來,隨及轉身就想走出去。
童劍文忙挺起身,低吼道:「你想幹什麼!現在好不容易讓他們放了人,你還想鬧什麼事!」
「難道就這麼算了?」童劍堂激動異常道:「七弟被強匪捉去奴役許多年已經夠苦了,那些狗官竟然還想隨便拿人吃案,這…還有天理嗎!」
「都這時侯了,你還想出什麼鋒頭?」童劍文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誰不知道咱大清的狗官常常斬白鴨,現在既救出了人,你就給我安份點,爹自會找人討回公道!」
三人中,童劍堂最是眉清目秀,但脾氣卻顯然最是火爆,儘管被大哥童劍文扼止了行動,可是整個人卻仍焦燥的在房裏踱來踱去,怎麼也停不下來。
童劍文冷哼一聲,回頭望着童劍旗,面容馬上堆滿溫柔道:「七弟,你的傷雖然重,可是前日,我和你二哥已把名滿中原的湘江名醫柳東權請到了,他把了你的傷后,向我們保證要讓你復原…你千萬別心焦啊!好好靜養…知道嗎?」
童劍旗望着他們,半句未吭。他實在不敢相信眼下聽的、看的一切…
紛亂中他再度閉上眼,忽然,腦海里,一個哀涼痛楚的聲音遙遠的響了起來…
「劍旗…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殘殺了那許多無辜村民…我真的無法釋懷…」
「…既然東花村不是你和顧雲逍屠的,為何你不說呢!」
「…為什麼你不說明白呢!為什麼!你要我怎麼自責啊!天啊!」
「我…讓人通知了你家人…我…不知道結果會如何…可…現在只有這條路了…」
「我知道你怪我…可無論如何千萬別承認自己是殷旗劍,否則就前功盡棄了,劍旗…你聽到我的聲音嗎?你明白嗎?!我求求你…應我一聲!應我一聲!」
「…我先幫你包好傷口…你忍着痛…」
「…為了你,我還是埋沒了自己的良心…背叛了羅魁…背叛了李大人…背叛了一切…你…可以不要再恨我嗎?劍旗,我求求你,跟我說說話…」
「劍旗,我答應你…不管童家的力量救不救得出你…我…我都會讓你活着出去…就算賠了我這條命…我也會救你…我…不想再自欺欺人…顧雲逍可以為了你…失去了靈魂…我也…做的到…我也可以…」
「…你…還願意跟我走嗎…你…願意嗎…」
「你的心…回到他身邊了嗎?劍旗…」
那聲音每一句都越加悲傷而低聲下氣…
那聲音總是在昏迷中鑽入耳朵,沒有阻礙,自言自語…
那聲音是誰…童劍旗卻搞不清楚。
風城嗎?不,怎麼會是他,他那突兀的絕情,是如此讓人手足無措…無法理解…
可是,那聲音多像他啊!
若不是身體實在太過痛楚,童劍旗真的很想好好的思慮,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如此混亂呢?!
童劍旗一直都平躺在床上,動也無法動,然而昏沉的時間越來越短,兄長們、童家的師們一個個出現眼前,噓寒問暖。
因此,童劍旗漸漸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七年來深自壓抑的思念之地,童家,也漸漸清楚,自己走出了那原本該要至死方休的黑暗未來。
而從大夥的言談中,他知道有人在自己將被綁赴刑場之際,通知童家解救了自己,理由是,官方捉錯了人。
剛開始,童劍旗一直想不通,就憑這句話,怎麼交代得了過去七年來,自己傷天害理的存在?怎麼交代得了自己何以會落入監牢!?
後來,他知道了,原來,有人幫忙編了個似是而非的歷史。
那便是胡扯自己當年是被強匪強行帶走,後來雖然因綠際會逃過了死劫卻不得回來且一直被留在賊窩裏奴役着,到近年來,官兵勇破賊窩才得以釋放。
而官兵為求貪功,強行將”良民百姓”的自己,刑求成流竄四省的殺手殷旗劍…
誰編的謊他不知道,可是,他卻有些明白在昏頓之際,那個在耳旁,不斷要自己記住不可自承是殷旗劍的要求代表什麼。
當然,他也了解,即便大清律法再嚴謹,事情再棘手,官場的黑暗及貪昧都足以讓自己獲得自由,只是要付出足以滿足他們的代價。問題是,是誰在中間穿針引線,通知了童家來交付酬碼?
風城嗎…真的是他嗎?想起了他,童劍旗的心頭不由得陣陣驚悸亦陣陣劇痛。
這個男人…在節骨眼,後悔了對我所做的一切嗎?
他…到底對我有幾分情意啊!為何要我受了如此大的苦楚后才回心轉意呢?
童劍旗閉上眼,奮力的阻止自己的思路。
他不想去想,真的不想,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能力去排解他背叛自己的事實。
或許得再過一段日子吧…他告訴自己…他現在半分也不想去想…
那號稱湘江名醫的柳東權確實有兩把刷子,因為童劍旗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幾日,可是當他勉為其難的坐靠床上,怔怔瞧着一雙沒有包裹到的青黑手指時,竟感到它們可以微微顫動便忍不住會心一笑…
近日,他讓自己的心保持着相當程度的空洞,不回憶過去,不思考未來,不放人在心上。只一心想着自己的傷勢,想着家人,想着窗外的花園,想着許許多多無關乎愛欲怨懟的事。
可是,這樣寧靜、安祥的日子卻沒有持續很久…因為,除了風城,還有一個讓自己的人生步入脫軌的人,在沉寂許久后,不甘的冒了出來…
「七弟…」一個柔美的身影緩緩步入房間。
「三姐…」七年未見,這個童家唯一的掌上明珠並不似兄長們個個變得老成持重,反而是出落的更加脫俗動人。
「你可別怪三姐這般遲才來見你,這些日子,三姐也病着了,今日稍可起來,便急不迨的來看你了!」
「三姐…妳別這樣說…」童劍旗抬眼瞧瞧她,確實是面色蒼白如雪,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溫柔道:「妳得好好保重自己啊!」
童劍梅淡然一笑,緩緩坐在床畔,面色幽憐的望着他滿身傷口道:「七弟…過去…咱兩個最是交心,現在看你傷成這樣,三姐好難過!」
童劍旗被她說的心口一暖,正想提聲安慰她時,腦海中竟不可克制的湧出一段段遙遠的回憶。
她,確實和自己最交心。也確實最疼愛自己。可是,也因為她,自己在慌亂中不得不選擇跳入地岳深淵。
因為,她和自己,都愛上那個為了避開一夜的狂風暴雪,而走入童家的流浪劍客,藍廷安。
藍廷安的過去極其神密,幾乎想不起來他說過自己來自何方,但自他顯出一身剛柔並濟的武學造詣后,童家老爹就不問情由留下了他。最後,隨着他越顯鋒芒的深邃武藝,童家人越來越重視他,甚至連童家最脆弱的存在也注意到他的光環…
「…三姐現在身體實在不好,等過些時日再來看你了…你先好好休息!」
童劍旗怔怔的點點頭,望着她滿是病況的容顏,過去的一切憬然赴目,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竟然在見到三姐后,那些對藍廷安的專占慾望竟然再度讓胸口混亂。
「三姐…」
「怎麼?」
「沒…沒什麼…妳也…好好休息!」
童劍梅淡然一笑,站起身,向外走了兩步便又停下來道:「你是不是想問三姐,都過這許多年了,為什麼還沒有許人家?」
童劍旗無意識的搖搖頭,隨及橫心道:「我是想問三姐,妳…心裏是不是還念着雲…藍師哥…」
聽到這話,童劍梅原就蒼白的臉瞬時變的更加青冷,一雙眼更是定定的瞧着他。
是敏感、是多心?童劍旗覺得她的眸子竟像利刃般穿透了自己。
直過好半晌,童劍梅才收回那無心的尖銳注視,眼圈紅潤道:「他的心頭從沒有我的存在,我又何必念着他呢?」
這會兒童劍旗反而有些心虛,趕緊道:「怎麼會...藍師哥一直都教着三姐練劍,每次出勤回來也都第一個找三姐...」
童劍梅抬起青蔥玉指,煩燥的扼止了他的話道:「不要說了…你不用安慰我,如果他真那麼有心,就不會只留下一個斐翠白玉給我,卻什麼話也不留的離開!」
童劍梅口中的斐翠白玉,可以說是藍廷安的標記,因為童家每個人都知道,他雖然總是一身隨性,可是身上卻懷着一塊價值連城的白玉。
而童劍旗可從沒想到,藍廷安竟然會把這麼珍貴的白玉送給三姐!
童劍梅眼見童劍旗的面色忽顯不善,一下也沒想太多,只當他身上的傷痛又發作了,忙堆起溫柔的笑臉道:「別提了,別提了,一切都過去了,反正他本來就不是童家什麼人,幹什麼提到他?我也真是的,竟在這時跟你啰唆起來!」童劍梅走近他身畔,幫他拉拉被,又拍拍他的手道:「咱們就都別想他了,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就重新過過沒有他的日子吧!」說罷,仍溫言暖語的說了一陣才轉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