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楊文成問道:「你們兩個這是怎麼了?」

「哪有怎麼了啊!」丘晨星在休息室里猛灌了一大瓶的礦泉水。

「還沒有啊!阿彬只要一進來,你就一定會走出去。兩個人照面了,你的眼睛也一定會飄到別的地方。幹嘛,他哪裏得罪你了啊?」

「他沒有得罪我。」

「那你——」

正要問,丘晨星自楊文成眼中意識到葉建彬走了進來,登時收起礦泉水,準備走出去。

「A1tair!」葉建彬繃著臉,拉住了他,「我有話跟你說。」

「我沒時間。」丘晨星想甩開他的手,葉建彬卻怎麼也不放,「你是希望我在這裏聊那天的事?」

「那天什麼事?」楊文成湊了上來。

「有什麼,不過就上了床!」丘晨星冷笑着。

「啊?」楊文成瞧瞧葉建彬一臉鐵青,丘晨星則一臉冷漠,實在不知該不該相信。

「小成你先出去。」葉建彬下了命令,楊文成只好在丘晨星宛如求助的瞪視下默不吭聲走出去。

葉建彬在門合上后,旋身望着他,「你到底在氣我什麼,趁你酒醉把你帶上床嗎?」

丘晨星轉過臉,不說話。

「你這樣子像你情我願嗎,兩天了,像我奸了你一樣,看到我就跑!」

丘晨星終於甩開他,憤懣的坐到沙發上,依然一語不發。

葉建彬從沒見過這麼堅持冷淡的他,激動得全身顫動,他真的寧可被丘晨星狠揍一頓,更希壁自己乾脆被他當作是藍月里的「大花痴」,是個上過床就不再聯絡的路人甲,也好過現在見他這種神情,簡直不斷在挑戰他的耐力極限。

「如果你真的那麼不想再看到我,我會調到別家店去,」對於他,葉建彬終究認輸,「不過我就是不爽,我根本不知道哪裏惹你不高興!」

丘晨星的神情緩和了下來,不再那麼緊繃,但卻孤獨的陷入思緒深淵,直到他忽然紅了眼圈。

「Altair!」葉建彬被這驟變嚇了一大跳。

「就說、跟你沒關係了……」他一臉倔強的說著,但已明顯感到他緊咬着牙根。

「可你把氣出在我身上啊!」葉建彬很想溫聲關懷,但是記起這兩天受到他冷漠對待,就難掩委屈的抱怨。

「看到你,會提醒我那天的事,」丘晨星抬眼瞧他,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般,抱着頭,哽咽着,「我不知道和他算什麼……我真的好痛苦。」

晚上七點多,天鷹座里人聲鼎沸,葉建彬卻還留在休息室里,煩躁的喝着前一位客人留下的烈酒。

「你說說,這是什麼聯想?」葉建彬又急又氣,半瓶JohnnieWa1ker只花了十分鐘,就被他喝個底朝天。

楊文成一臉無奈的搶過他的酒,但很快又被搶回去,只好拚命朝他杯子裏扔冰塊,企圖稀釋掉酒精,「唉呀,失戀的人,你跟他計較什麼,總要找個什麼讓他發泄一下嘛!」

「為何就我這麼倒霉,怎麼他不找你發火?」說著,咕嚕一聲,又喝了半杯。

楊文成手忙腳亂的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的酒瓶,灌入白開水,「喂喂喂,你們兩個最近是怎麼回事啊,拿酒當水喝,平常陪酒還喝不夠啊,小心胃穿孔啦!」

葉建彬不理會他,任自喃喃念着,「一心只想着那個傢伙……什麼跟什麼,不過是上過幾次床,值得他這樣又哭又鬧?」

楊文成乾咳一聲,有個疑問一直梗在心口,終於忍不住試探道:「嗯……阿彬,說真的,你和A1tair……咳……真的……『做』啦?」

葉建彬沒好氣道:「怎麼,很奇怪嗎,還不是拜你所賜!」

「不會吧,關我什麼事,」楊文成拉開距離,驚訝的看着他,「可是他、他不是對那個深泉……」

葉建彬突地睜着酒醉人特有的目光,狠狠瞪他,「我警告你,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這幾個字,最好,也別給我搽這種香水!」

楊文成吐吐舌,但仍忍不住好奇道:「阿彬……Altair的技巧是不是真的……」

話還沒說完,葉建彬抄起一把冰塊,朝他扔了過去。

「哇!你這什麼習慣啊!」楊文成像蚱蜢似的跳開來。

「你想都不要給我亂想!」葉建彬窩進沙發里,大聲吼了起來,直過好半天,才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翻眼道:「奇怪,他又跑去哪了,不是說了晚班不上一起走嗎,媽的,不會又開始發瘋躲我吧?」

「我哪知——」

突地,休息室門一開,天鷹座主事者Leo一臉陰沉的走了進來。

「阿彬,你現在去一趟天皇御園。」

「天皇御園,那什麼東西?」

「一家餐廳,你找人問問看在哪。」

「把話說清楚……」

「陳風說剛A1tair不知跟誰在講電話,接着就急匆匆去了那裏,」Leo撫着越加疼痛的額頭道:「有聽他叫了一聲「Ben」,我想,八成跑去找那傢伙了!」

葉建彬幾乎要跳起來,「怎麼可能,A1tair說今天那傢伙要結婚咧!」

「就是這樣我才叫你去一趟,我怕他是跑去人家婚禮幹什麼傻事!」

葉建彬這下再也無心追問事情的始末,想也不想就沖了出去。

****

天皇御園藏身在一整層各式賣場之中,佔有三個樓層,丘晨星一到門口就看到玻璃門上貼了兩張紅紙,一張以工整的毛筆字寫了某某公司的餐會,一張則是劉陳府喜事二樓。

他壓抑着激動的情緒,裝着自然而然走進去,忙祿的店員,來來往往的賓客,沒人注意到他。

順着滿是粉紅的心型氣球佈置而成的階梯路線,他來到了二樓,瞥眼悄望,空中播放着流行情歌,客人們幾乎都入座,但還是免不了許多人在席間東奔西跑,交際應酬。

他連忙退了出來,找了一個無人的角落邊,撥打起電話。

手機響了幾聲,終於被接起。

「你來了嗎?」傳來劉邦奇虛弱的聲音。

「嗯,我、我在二樓,你……你在哪?」

「來三樓,三樓新娘房裏。」

丘晨星掛斷手機,三步並兩步往上奔了去。

晚上七點整,他在天鷹座剛結束午場最後一波客人,準備收拾東西回去,就忽然接到劉邦奇的來電。

看着號碼在手機熒幕上閃動,他以為自己眼花。沒想到手機那頭,確實傳來了他充滿疲軟的聲音,「Altair……」

「Ben!」

「我想見你。」他的口吻不似之前,帶着說不出的靦腆與隱隱的興奮,而是低沉無力的虛弱。

明明聽出他的失常,然而丘晨星連反問的想法也沒有,他衷心害怕,一旦透露出一丁點疑慮,他會突然掛斷手機,失去聯繫。

「你、你在哪?」今天你不是要結婚嗎?

「天皇御園,」劉邦奇說罷,頓了頓,聲調更是痦啞,「你會來嗎?」

「會,你等我。」丘晨星還沒得及問地址,手機就掛斷了。

因此,他花了一些時間,問了同事這是什麼地方,然後搭了計程車前往。

途中,不住的想像,他為什麼會突然打來,加上他的口氣,令丘晨星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卻又無法拒絕。

到了三樓,整個空間呈現陰暗狀態,除了一條通往幾間包廂的長廊有點燈光外,其它全封閉起來。

越往裏頭走,二樓充滿浪漫喜悅的音樂越來越遙遠,走到底,兩間對向的廂房門口都掛着金色刻牌,上頭寫着「新娘專用」。

他輕敲其中一間,輕聲問着,「Ben?」

「我在這。」劉邦奇干啞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了出來。

他心一跳,回身,見劉邦奇穿着相當合身的米白色西服,神情頹靡的站着,頭髮經過整飾,顯得更加輕爽柔軟,一抹熟悉的淡淡清香,襲入他的嗅覺系統,直達腦際,令他的情緒,瞬間沸騰,幾乎剋制不住想一把抱住他。

「Ben,你、你怎麼了?」

「進來。」他退了幾步,走回那陰暗的所在,那黯然的神情與這個要求形成強烈對比。

這是一間約三坪大的空間,一個兩人座沙發,一個梳妝枱,一間小衣櫃,只點着角落的壁燈,整個空間乾淨卻灰暗,一點喜氣也沒有。

劉邦奇朝沙發坐了下來,頭一仰,雙掌向上,無力的伸向他。

誰都明白,這個要求代表着什麼,只是,在這個大喜的日子,他突然把自己找了來,只為了在這個空洞的新娘房裏……做愛?!

丘晨星心裏怦然遽跳,但他仍不動聲色的關上門,走向他,雙手扶住他的膝蓋,緩緩跪到他身前。

在暗淡的燈光下,兩人四目相對,丘晨星感覺不到他眼中擁有一絲愛欲,心裏不禁升起陰冷的預感,但他卻沒有勇氣探詢。

他欺身向上吻了他,雙手匆匆拉起他緊扎的襯衫,鑽進衣服里溫柔撫摸,企圖用行動,喚起他的熱情,然而他只是毫無抗拒的任由丘晨星侵略、探索,直到他以口含住他下身,極盡所能的逗弄、舔拭,這赤裸裸的刺激,才令他輕哼出舒快的呻吟。

「這裏……不會有人來嗎?」在將他推倒沙發,褪亂了他衣褲后,丘晨星含糊的在他耳邊問着。

「這裏……沒人用……」

丘晨星幾乎在他一說完,就用力扒下他褲子,以手鑽入他身後,開始刺探——

「Ben……你想我嗎?」

「……」

「Ben……你是想我,才叫我嗎?」

「……」劉邦奇不知是情緒沉溺在愛欲里亦是不想回覆,半句未吭。

丘晨星心裏難掩頹喪,卻也不想因此而失去相擁的機會,因此,他不再問,不再試探,只是專心的取悅他,讓他衷心的將身體,交給自己。

****

心靈一直很平靜,從早上的迎娶到夜晚的宴席,劉邦奇讓自己保持了最佳狀態,任誰也瞧不出前一天,他對這個婚事的遲疑與排斥。或許因為有「他」吧,幾乎從前一天就乾脆在他家住下來,整天隨侍在側,抓緊時機與自己閑話家常,再不,也會在遠處送來鼓勵的眸光,讓他完全不覺心慌。

「喂,你和阿欽有什麼事瞞着我們?」在宴席要開始前,邱豐玉抓了一個空檔,問着。

劉邦奇差點被滿口柳澄汁嗆到,「哪有什麼事!」

「整天就看你們兩個不知在說什麼……靜心說你們兩個一定有什麼秘密!」

沈靜心,邱豐玉的妻子,也是他們這一群人熟悉的朋友,她一向敏感,因此劉邦奇不得不凜神。

「咳,沒什麼,難得他回來,得空就趕快和他聊些事。」

「都不知道你們何時變得這麼有話聊……」邱豐玉挑挑眉。

「你現在眼裏只有老婆,哪會注意到誰跟誰有話聊!」劉邦奇撇嘴笑着。

「哼哼哼,你啊,不要在這裏說風涼話,不要忘了,你一隻腳已經踏進墳墓里了!」

「喂!大吉大利,邱豐玉,你有病啊,大喜日子講什麼墳墓!」一個穿着一身粉紫套裝的妙齡女郎,雙手插着腰,嬌瞠低吼,原來正是沈靜心。

邱豐玉吐吐舌,劉邦奇連忙打圓場,「沒關係、沒關係,我不介意這個!」

「你是不介意,老人家會介意,」沈靜心狠狠瞪了老公一眼,「萬一給劉伯伯他們聽到,你小心被人記住一輩子!」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故意的……老婆,你怎麼也跑來啦?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去叫新娘準備入座了……」邱豐玉趕緊岔開話題。

「我知道,我正要去……對了,潘大哥呢?」

「他去了廁所吧!」

「那你等等見到他,跟他說一聲,林敏偉到了,我帶他到最後一桌,等會兒你問他們要不要坐一起。」

「哦,他也趕回來啦!」邱豐玉一臉驚喜,「好,那你先入座吧,我再去巡個桌面,看有沒有少什麼飲料……」

望着妻子走遠,邱豐玉回臉望着劉邦奇,卻見他整個人像突地丟了魂似,怔怔呆立着。

「阿邦……喂,阿邦!」

「呃……什麼?」

「沒有啊,你在想什麼,快去準備牽大嫂進場,我先去外面了!」邱豐玉對於他的失態毫不掛心,匆匆的走了出去。

丘晨星幫劉邦奇打着領帶,自梳妝枱上找着可用的髮蠟、水槍,幫他仔細的打理着外在,最後微笑的將他送到鏡子前面,道:「這樣很帥吧!」

劉邦奇面無表情的望着鏡中的自己,好半天才道:「嗯,我先出去了,你……等等再找時機出去。」

「好。」丘晨星點點頭,讓笑容像刀刻般,附於臉上,「呃……Ben……你以後會不會……」

「我會去找你,等我電話。」劉邦奇沒有回頭,淡淡扔下一句話,消失眼前。

「嗯。」丘晨星勾起嘴角,維持一慣笑容,直到他走後,才像被抽光了血,頹然坐倒沙發,心裏無限荒涼。

為什麼兩個人會變成這樣的關係?丘晨星緩緩抱着頭,痛苦的不知如何是好。

才幾天前,還可以感到他眼中對自己充滿熱情的光芒,他和他在床上赤裸相擁,相談甚歡,親昵而自然,是和過去任何一個人未曾有過的,他,甚至親自為自己準備了一盤熱騰騰的佳肴。

難道就因為前天在酒吧的不歡而散,還是為了那個Dennis……丘晨星任自搖着頭,不管為了什麼,他都清楚的感覺到,他們兩人的感情天秤,失衡了。

在這幾天,自己瘋狂的投入思念,他卻不斷回收,一點一滴,漸漸稀薄,越來越少,兩顆心也越來越遠,甚至,比那些一夜情的對象還不如。

在夜裏,相互勾引的人,尚且會為對方的表相、肉體着迷,從眼神、舌尖、指頭,傳遞出的無限貪婪,至少還能安撫彼此的靈魂!

而他……好像只想要一場無關愛意的淫慾發泄!

手機突地響起,打斷他的思緒,丘晨星在昏暗的小空間內,看着來電顯示,想了會兒便接起來。

手機那頭傳來葉建彬急促的聲音,「Altair,你在哪?」

「你先回去,我……想靜一靜。」他想到曾答應他要一起回家。

「我在天皇御園了,你在哪?」

丘晨星呆了呆,忙站起身,「你在這幹嘛?」

葉建彬頓了頓,語調中充滿無奈,「你說呢?」

「我、我沒事……」

「沒事就跟我一起回去,我在大門口等你。」

「喂——」

「喂什麼,還是你要我上去找你?」

「不要,不要,我下去!」葉建彬這一亂,反而讓他不再耽溺沮喪,「啊,你到旁邊等哦……那個……」

葉建彬心頭莫名一涼,深吸口氣,「我知道,我不會讓他看到,不過現在二樓在送客,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我。」

「反正你不要上來,在大門旁邊等就是了,我下去了。」

葉建彬掛斷電話,一股莫名的怒意激得他差點將手機摔爛。

****

他們只是坐着,席間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但是不管任何一方為了什麼事離開座位,總會不由自主取得空檔,搜尋着對方,相視一笑。

劉邦奇坐在大位,一望所及,什麼都清清楚楚,剎那間,他有種夢醒的感覺。

事實上,他一直是個連夢也不敢做的人,人生的每一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怎麼今天會落得這麼凄慘的心境……不,不是凄慘,是可笑。

「原來你跑到這啊!」潘其欽在男廁洗手台前,找到了正在撥水洗臉的劉邦奇。

「怎麼了,找我?」劉邦奇抓了一張擦手紙,胡亂擦乾臉上水珠。

「豐玉想問你要不要到你家續攤?」潘其欽無奈道:「我一直在暗示他不要這麼做,不過他好像都故意當作沒看到。」

劉邦奇挑挑眉,淡冷笑着,「那就來吧,戲都演了,當然就得演得像一點,反正……她好像也演得很高興。」

說到這個陳娉婷,到底該說她成熟冷靜,還是打擊太大?

劉邦奇原本還擔心她會臨頭崩潰,偏偏她整一天的表現,得體至極,完全看不出之前要被解除婚約的打擊。

這樣的陳娉婷讓他有些莫名憤怒,只是他今天太多事,實在搞不清為什麼要對她不滿,照理,以她今天的表現,應該掌聲鼓勵啊!

潘其欽機靈的聽出他的話意,安慰的拍了拍他肩頭,「至少今天很圓滿,等大家鬧完了,再找個時間和她好好溝通,能順利解決最好。」

「阿欽!」林敏偉的聲音遠遠傳來,不一時,一個戴着金邊眼鏡的清俊男子探進頭來。

「啊,你進來,學長在這!」

林敏偉走進來,朝劉邦奇鞠了躬,「學長。」他一直跟着潘其欽稱呼所有的人。

今天第一次這麼近的見到他,劉邦奇莫名心虛的將眼避開了,「嗯……我不知道你竟然還專程趕來,謝謝……」

「對啊,前天晚上還說他教授不放人,結果他竟然乾脆給我偷跑!」潘其欽逗趣的手一掄,輕敲他額頭。

「婚姻大事嘛,再怎麼樣,一定要到的!」林敏偉撫着頭,認真的說著。

這話令兩人不由自主對望,潘其欽連忙再拍一下他額頭,「晚點再跟你說,現在你到車上等我。」

林敏偉一臉莫名其妙的點點頭,用嘴形朝劉邦奇無聲的「恭喜」兩聲,才走出去。

「這傢伙,永遠少根筋。」潘其欽歉然的搖搖頭,但看在劉邦奇眼裏卻覺得他們無限甜蜜,這意識,令他覺得胸口難受的一窒。

「你、你先去吧,我怕他等不到兩分鐘又跑進來了。」

「哦,好好,」潘其欽相信這個可能性,便再度拍拍他肩頭,給他最後鼓勵,「等會兒見!」

潘其欽消失門口,劉邦奇再度扶着洗手台,望着鏡中,疲倦不堪的自己。

剛剛,見到林敏偉那一刻,難堪的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或者,找個什麼深井躍下去!

這兩天,自己到底在發什麼瘋啊,為什麼會忘了林敏偉的存在——即便沒有這個人,他的心,也只會隨那消逝的身影乾涸,終究也不會為自己散發光澤啊!

突地,身後一陣椎心痛楚——今天,什麼準備也沒有,雖然他儘可能的將動作放輕,難免還是受了傷,也在在提醒他,今天做了一件差勁到極點的事!

他一手扶着洗手台,一手輕撫腹部,那傢伙的情慾仍在體內,撐持着他幾乎崩解的心智……

「這……笨蛋……」不知怎麼,這時候想起他,心裏覺得又酸又澀。

****

不管他多認真的想融入賓客們的談笑里,劉邦奇還是無法進入狀況,意識一直莫名其妙的飛出去,讓他不得不苦笑的道:「我出去抽根煙。」

客廳里擠了快廿個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根本沒有人真的在意他的客套,只有臨近他位子的人禮貌的點點頭。

暗夜的頂樓,冷冽的風吹拂着他面門,讓他精神為之一凜,腦袋瞬間清醒許多。

點起一根Davidoff香煙,靠在水泥欄杆,劉邦奇讓思緒徹底放空,苦悶的胸口頓感放鬆,好像好久都不會好好呼吸般!

享受了幾分鐘愜意,耳邊一個低沉的聲音令他全身一顫,神思被拉回現實。

「原來你躲到這。」潘其欽走到他身旁,也順手點起煙,轉望夜色下的景色。

除了這一句,兩人沒再多說話,任憑着煙霧飄散空中。

昨夜,他就在客廳里看着電視,小酌一杯烈酒,更晚時,出去買了簡單的餐點,把自己叫起床來,兩人邊吃邊漫無目的聊着,回憶了他們在大學時候的生活,在那幾個小時,和他獨處,心頭萬般自在,但現在,劉邦奇卻覺得異常局促。

「你、你大概什麼時候要走?」劉邦奇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沉默。

「十三號。」

「那還有兩個禮拜……你們公司讓你請那麼久?」

「也不算請假,這次我得順便回台灣總公司彙報。」

「那……阿偉也能待那麼久嗎?」

潘其欽轉臉望他,灰暗的夜,只有慘白的月色,模糊的照映彼此面容,明明沒能看清楚,劉邦奇還是心虛的將臉轉開來,藉故向旁吐口長煙。

「阿偉後天回去。」

「哦……」

「邦奇……」

「嗯?」

「我剛剛有碰到那個A1tair。」

劉邦奇心一跳,忍不住急問,「剛剛是什、什麼時候?」

「你們送客時,我陪幾個以前社團的人下樓,看到他站在對街,所以特別去和他聊了一下!」

送客時……不正是兩人在那新娘房做愛后!

憶及此,丘晨星遺留在身體上的輕觸、衝擊,像浮水印般,再度清晰浮現,令劉邦奇無法剋制的漲紅臉,若非夜色太暗,根本難以掩飾。

「他、他有跟你說什麼嗎?」

潘其欽深深凝望他一眼,若有所思的揚起嘴角,卻又斂了笑,熄了手上的煙,任自再點了根,沒有馬上回答。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時,一見是丘晨星,直覺他要來鬧場,忍不住便走向了他。

「你先在旁邊等我一下。」丘晨星意識到潘其欽前來,隨即向葉建彬低聲說了一句。

葉建彬不是很放心,待見到來者雖然人高馬大,但面帶微笑,不像找麻煩,才點點頭,走到一旁。

「你好,A1tair。」潘其欽溫和的朝他點點頭。

丘晨星強迫自己裝作氣定神閑,與他點頭致意。

潘其欽略為思考一會兒,語帶商量,「嗯……A1tair……我希望你和BEN有什麼事,都等過了今天再說,好嗎?」

「你以為我是來鬧場的?」

潘其欽不否認這個想法,「希望不是。」

丘晨星擠出一抹笑意,「本來就不是,我、我只是想來看看他而已。」

他絕對相信,劉邦奇不會希望告訴潘其欽,他來這趟到底幹什麼的,即便這個意念,令他深感痛苦,他還是幫忙撒了謊。

「我代他謝謝你!」潘其欽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先行離開。

丘晨星卻動也沒動,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面有愧色,「那個……我很抱歉……」

「嗯?」

「我不知道那位過世的朋友是你的……」

「哦,哦!」潘其欽深吸口氣,對於他的坦承有些意外,不禁苦澀的笑着點點頭,意謂接受道歉。

丘晨星垂着眼,不好意思面對他的目光,對於當日自己的莽撞萬分尷尬,「我那天……只是……算了,這都不是理由,我、我走了。」他走了兩步,忽地又轉了回來,語氣急促,「那個……Dennis,我、我是真的很喜歡BEN,不是、不是逢場作戲,是真的。」

潘其欽眨眨眼,感受到他的着急,不由得笑着安撫他:「其實你大可放心,我和Ben確實有多年的交情,不過到現在為止,依然只是朋友,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已經有男朋友了,目前和他住在美國紐澤西,這次會回來,完全只是想參加他的婚禮,」他回身以下頷指向對街,「那個穿白色風衣的就是我現在的男朋友。」

丘晨星轉臉而望,確實看到了一個身形修長,穿着乳白色風衣的男子,正朝他們所在好奇的看着。

潘其欽沒有向他明說劉邦奇事實上已想要解除婚約,因為,光憑這幾天的對話,他摸不太清楚劉邦奇對這外形俊俏、活躍夜生活的男人,到底存了幾分感情,但就直覺,Altair並不像是個會玩弄感情的人,至少目前更覺得他對劉邦奇的情份很真誠。

「那天……沒看到他。」

「是啊,他今天才剛從普林斯頓趕過來,連住的地方都沒回去,就直接到宴會場來。」

不知怎麼,丘晨星心裏浮起一陣陰霾,直覺想到今天劉邦奇的失常,該不會是這男人的出現吧?

他晃晃頭,不想承認,凝視着他,「你確定……BEN知道你們的事嗎?」

潘其欽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丘晨星想暗示的話:「當然,我和阿偉之間的事,就屬他最清楚了。」

「是嗎?」看來他真的完全不知道他身旁的好朋友心裏的頹喪!

丘晨星苦澀的垂眼笑着,「那就是,你不清楚他的心意了。」

「嗯?」

「沒什麼,」丘晨星實在不想提醒他這件事,牽強一笑,「我先走了……幫我跟他……說恭喜,還有,再見。」

望着他與葉建彬越行越遠的身影,潘其欽外表平靜,內心卻被他的話攪得驚恐不已。

送客后,在男廁找到他,他與自己對視時,閃爍的目光,令人萬分在意,再回想這兩日來的相處……潘其欽並不青澀,就算平時沒能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但丘晨星既然提了醒,沒有理由還感覺不到!

一直以來,劉邦奇都給他強悍又敏銳的形象,過去,自己面對同性感情時,既逃避也懦弱,都是他針針見血的提點自己,才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因此,對於他,心裏難掩一股莫名敬意,怎能料想得到,他會對自己生出什麼情意?!

如今,想開口問清楚,不知從何問起,不問,又很怕一切是多心,這一來,兩人以後要怎麼相處?

「邦奇,你記不記得……以前你曾經跟我說,我喜歡處處留情,等別人對我放下心意了,卻又急得撇清關係……」

劉邦奇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萬般錯愕——他想暗示什麼?

他敏感的意識到潘其欽的意念,頓時有種無處可躲的困窘。

「你、你還記得啊……」劉邦奇裝作自在的苦澀一笑,將目光送往夜色。

潘其欽卻像下了決心般,認真的望着他:「邦奇,我……我想知道這一年多來……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你……」

劉邦奇的自尊,令他完全沒有勇氣把話聽完,便急促的截斷,「你怎麼會這麼想,是、是A1tair跟你亂說什麼嗎?」

「沒有,他什麼也沒說,」潘其欽怕他因難堪而把氣出在丘晨星身上,忙道:「是我自己多心啦,我想應該也是沒有的事……」

劉邦奇看着潘其欽將臉轉向夜色,再度吞雲吐霧起來,心裏不禁無限荒涼。

潘其欽,用最婉轉的話,告訴他,兩個人不止沒有未來,更沒有現在。

把話說明白,正是他劉邦奇,一向要求潘其欽在處理感情時的態度,如今,彼此都歷練過人生百態,不再青春年少,因此,都懂得話出三分,給了對方餘地,卻不留任何希冀與幻想!

「原來你們兩個跑到這裏來啊!」邱豐玉的聲音歡快的響起,接着黑壓壓一群人陸陸續續自門口鑽了出來。

先是你一言我一語,拿着飲料在頂樓閑散的逛着,最後各自出雙入對,靠在一起,親親熱熱的欣賞着夜景。

他依然待在原地,見林敏偉上來后,直接挨到潘其欽身側,兩人交換着更加親密的細語。

即使和他這麼靠近,但他已感受不到他的溫度。他忽然驚覺,自己的周遭原來這麼空蕩。

就在幾天前,日子不是還挺好過的,即便突然決定解除婚約,心情依然堅定,沉着。

他只是要一個人幫忙分擔壓力而已,不是要他牽住自己的手,更遑論,他很清楚,他本來就屬於另一個人的。

突地,一個柔嫩的觸感貼近手心,原來陳娉婷不知何時走到他和潘其欽之間,牽住自己的手。

他轉臉望着這張秀麗溫柔的容顏,正感到一股暖流浮升,抬眼,卻觸及到潘其欽藏在她身後,輕輕搖頭,微微苦笑——那像是一道閃電,狠狠劈了他腦袋,令他心口一震。

劉邦奇直覺將手腕一轉,掙開了陳娉婷的手。

「呃!」

好像突然間了解了潘其欽那無奈的神情在暗示什麼——結了婚,再離,事情不會更婉轉,陳娉婷不會更好過;人,會貪心,會有期盼,所以,適時的無情,反而是種慈悲,端賴自己的決心夠不夠堅定!

這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自己。

望着陳娉婷錯愕的神情,劉邦奇有些歉疚,但卻有股難以形容的暢快;在她未及出口前,他垂下眼神,衷心道:「對不起。」

然後轉了身,離開頂樓,留下所有的人。

****

婚後的第一天,劉邦奇和陳娉婷都起得很早,原屬於蜜月,但他們只是不約而同的起床,收拾着昨日幾十位朋友遺留下的杯盤狼藉。

誰也沒先開口,視線相觸了,也巧妙的避開。

事實上,從昨夜劉邦奇自行離開頂樓后,他們就不再接近,當然也沒有同房。

在台灣,只要有宴席,有兩個人以上為證,就算結婚,因此,經過昨天的程序,就算他們沒有去登記,也要多此一舉的特別去登記,再註銷。

劉邦奇邊整理着客廳,心裏盤算着要找什麼時間和她說明白。

瞅眼見她神色平靜的洗着杯盤,他不禁想着,她應該會配合吧?這是說好的!

無由長嘆一聲,十一點多,手機鈴響起來。

所有的朋友都以為他們去度蜜月了,因此,看到手機上的陌生號碼,他猶豫着該不該接。

然而,它實在頑強,幾乎把陳娉婷從廚房吵得走回客廳,遲疑的看着他,他只好將它接起來。

「您好,這裏是XX銀行,請問是劉邦奇先生嗎?」

「我是。」

「您今天有一張支票要兌現哦!」

「支票?多少錢的?」怎麼不記得近來有開過什麼支票?

「十萬塊。」

這個答案,令他心頭一震。

「您的支存里不夠錢,需要幫你轉活存嗎?」

「可以告訴我……受票人是誰嗎?或者票據號碼?」

「請稍候,我幫你查……哦,兌現戶頭是丘晨星,票據號碼是……」

劉邦奇面無表情的對銀行做了轉帳指示,緩緩將電話掛斷,神情恍惚地坐下,壓根沒去注意到陳娉婷始終盯着他看。

他去把票兌現了?!是說過要給他的,尤其在那一天,臨開車前,更冷冷的要他「留着用」。

把兩人的關係,用金錢來做結束,本來就是一開始的想法,但是,他從沒意識到,當丘晨星妥協了這個交易方式時,自己的胸口會這麼痛楚。

回過神,他決定拿起手機,按下那熟悉的號碼,一會兒之後,卻是等到語音系統的無人接聽提示——是他記錯了電話?還是對方真的想這麼結束關係?

他要問清楚,更要聽他親口說——他壓住結束鍵,想也不想地繼續,不知道重覆了多少次。

焦躁的情緒鎖在眉宇之間,劉邦奇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被陳娉婷完全瞧在眼底。

「阿邦,發生什麼事了?」

劉邦奇沒回答她,開始四處找着東西。

「阿邦,你在找什麼?」

「號碼!手機號碼!」劉邦奇蒼白着臉,反常的大吼一聲,「我有一張便利貼,一直貼在這裏,你拿掉了嗎?」

「便利貼?」

劉邦奇以不耐的神情拒絕了她的重覆質問,逕自衝到主卧室——還記得之前在床頭櫃有貼過那張便條紙。

沒有?為什麼沒有?

他再度衝到客廳,想翻找一旁的垃圾桶,忽然聽到一串熟悉的數字,自陳娉婷口中念出。

「是這個號碼嗎?」陳娉婷坐到沙發上,牽強的勾起一抹笑意。

劉邦奇驚愕的看着她,心裏卻忍不住咀嚼着這個號碼——是啊,沒錯,是這個號碼,我沒記錯啊……

為什麼轉到語音?為什麼沒人接聽?

今天……今天星期幾?周一?

他要上班啊,這時間應該在睡覺……是在睡覺嗎?

「也許只是在睡覺,所以關機了……或是沒電了……」思緒亂麻似的在心裏盤據,直想了一大圈,他怔楞的走到沙發上坐了下來,喃喃念着。

陳娉婷像在哄小孩似,溫聲問:「是誰在睡覺啊?」

劉邦奇回過神,卻將目光轉向一旁,不做任何回應。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心會亂成這樣,更無法相信,此時會有這麼強烈的意念要儘快見他一面。

「阿邦,我在問你,是誰在睡覺……」

劉邦奇心一跳,抬眼與她四目相對。

陳娉婷像壓抑着什麼,深深吸口氣,道:「他……是男人,對不對?」

見劉邦奇再度垂下眼,默不吭聲,陳娉婷的腦中的理智之弦瞬時綳斷,顫聲道:「他就是讓你臨到頭,要和我解除婚約的人嗎?」

「對……不起。」

這三個字像一雙殘酷的手,狠狠撕裂了陳娉婷心頭脆弱的期望,但聽她冷冷道:「你想要離婚,可以,我要五百萬。」

劉邦奇驚愕的瞧着她,無法相信她會說出這些話。

「沒有?那就等你準備好了再跟我說吧!」陳娉婷霍然站起,轉身就走。

劉邦奇心一凜,一把抓住了她,「娉婷,我不相信你真的會想拿這些錢。」

陳娉婷背着他,沉默許久,才緩緩回身,挑眉冷笑,「為什麼不?我不拿這些錢,那我能要什麼?」

明知她故意刁難,卻無法理解,但為了解決兩人尷尬的婚姻關係,劉邦奇只得更加放軟身段,「難道我們真的不能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陳娉婷森冷的笑了起來,「什麼叫好聚好散?和一個女人交往了一年,論及婚嫁,餅也訂了,帖子也發了,臨三天前,卻要求解除婚約,你憑什麼要人好聚好散?」

「我……可以想辦法彌補你……只是……」

「原來……是要殺價?好啊,你說一個數目,我很想知道,在你心裏,我值多少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娉婷瞪視着他,不一時,那美麗的雙眸漸漸佈滿水氣,尖吼起來:「他就這麼值得你不顧我的尊嚴,不顧我們一年多的感情,解除婚約?」

劉邦奇無奈的將目光轉向一邊,不知從何說起。

陳娉婷卻因為他的沉默,歇斯底里的叫起來,「為什麼是個男人,為什麼!」

「對不起……」劉邦奇話未完,眼前黑影一閃,「啪」一聲,他感到面頰一陣熱辣,耳際更是嗡嗡作響,原來,陳娉婷突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你為了掩飾自己的變態,隨意找了女人交往,臨到頭來才後悔,卻要人家跟你好聚好散?劉邦奇,你也太天真了!」陳娉婷像變了一個人似,面目猙獰的道:「我告訴你,不可能的,我不會和你離婚的,我老實跟你說,我那時是故意騙你的,我就是要你跟我訂完親,吃完喜宴,我永遠也不可能放過你!」

話一落,她轉身像風一樣出了房間,重重關起了門。

而她的心和那扇門一樣,一併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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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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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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