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嚴格來說,今天不是吃醋,是生氣,氣自己這麼在乎他。

一到酒吧,看到他,突然就暈頭轉向,眼睛完全離不開,尤其想到昨天,獃獃枯坐在玄關一整夜的自己,更有萬般委屈——他竟然有閒情逸緻在這裏和人搭訕聊天?

好,就算他們像楊文成說的,是朋友,說起話來也不用眉來眼去,摟摟抱抱,活似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吧!

丘晨星越想越生氣,在楊文成及杜明鋒走開好幾步后,便決定繞回酒吧。

他要好好的,仔細的看看那個人長什麼樣,更要狠狠的,重重的,羞辱他一頓,好平心中之氣。

然而更多的意念是希冀,一切就停止在收到他的支票,對他心灰意冷之時,那時該哭也哭了,該氣也氣了,如今,兩人的情份延續到昨天,突然間不知該將他放在心裏哪個地方。

但是,他沒想到,自己這一鬧下去,卻提醒了劉邦奇,當初會選擇與一個女人走進婚姻的念頭。

劉邦奇很清楚,自己和別人不同,對於接受男人這件事,他有太多包袱。

不關乎性別與家庭,而是因為過去那些經歷,太糾葛也太悲慟,即便不是當事人,可是光看着潘其欽所承受的那些風雨悲苦,就讓他深深悸動,卻也裹足不前。

所以,他寧願找一個完全和過去不可能有交集的女人,相伴一生。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自己一時迷惑,招惹了一個男人不說,本來一心想好好的面對這件事,卻發覺促使他有勇氣踏出這一步的人,原來如此可惡。

關於那消逝的身影,幾乎可說是他們這群朋友心中的大地雷,誰都不會忘,卻誰也不敢在潘其欽面前提;自己當時是信任他,才真心的與他分享,他卻這麼口無遮攔的在人家面前挑起這件事,真的是太過份!

目送潘其欽離去,瞥見丘晨星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劉邦奇更是心頭火起,二話不說便也想走人,丘晨星忙凝住笑容,一把拉住他。

「Ben!」

劉邦奇頭也不回,冷冷道:「怎麼,你還沒玩夠?」

丘晨星知道他會動怒,但是他沒料到,親眼見他發火,心裏會這麼恐懼,忍不住就弱了氣,解釋着:「我沒有在玩……我只是、很生氣你和他……」

劉邦奇深吸口氣,對於他這種發泄情緒的方式完全無法苟同,「我和他怎麼了,礙着你嗎,既然你那麼大脾氣,那我不敢打擾你了,你自己好好冷靜一下吧!」便甩開他,逕自走了出去。

****

丘晨星痴痴的跟在他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既不敢叫他,也不敢阻他。

明明在回來酒吧前就已經想通了,過了今夜,再也不要為他心情起伏,但是,面對他那宛如要和自己決裂般的憤怒,卻怎麼也走不開。

終於走到了汽車旁,劉邦奇掏出鑰匙,打開車門,毫不猶豫就要坐進去,丘晨星知道再不吭聲,兩人大概就真的玩完了——這個覺悟令他的情緒堤防頓時潰決。

他跑過去,壓住他的車門,神情委婉而激動,「Ben,我們……你、你還會來找我嗎?」]#h1

劉邦奇將臉轉向一旁,默不吭聲。這輩子,真的還沒這麼火大過,竟然半點也不想再跟眼前這個人講話。

「我剛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到你跟他……我很生氣……」

「你忘了,我是要結婚的人,照你這種想法,以後你不就要不時到我家來鬧?」

「不、不會的,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跟那女人比起來,你一定比較喜歡我的,對不對?」丘晨星祈求的望着他。

是,也許吧,在昨天之前,確實是。但現在,劉邦奇腦中塞滿了他在酒吧里,那滿是妒怨與輕浮的模樣,根本談不上半點喜歡,因此他將眼睛飄到一旁,不回覆。

然而丘晨星對於這個未出口的答案似乎頗有信心,因此他只轉問另一個問題:「Ben……你是不是喜歡那個Dennis?」

「你在說什麼!」劉邦奇心一跳,倒是很快就反應,然而,這個反應卻恰恰將那隱於內心深處的情感表露無遺。

「你果然是喜歡他……」丘晨星痛苦的看着他。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劉邦奇將臉整個轉了開來。

「你是因為我讓你在他面前下不了台,才那麼生氣吧?」丘晨星心口無限荒涼,「你不想讓他知道你找了一個牛郎當對象,是不是?」

這些話令劉邦奇怔然,直過好半天才得以定下神道:「你想太多了。」

「是嗎?」

「大概是我老了吧,我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了,」劉邦奇自我嘲諷着,「竟然可以毫無歉意的拿別人的生死當話題……你可知道,我那過逝的朋友是誰?」

丘晨星當然不知道,但是劉邦奇這一提,卻讓他心裏涼了半截。

「為了這件事,Dennis過了好幾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好不容易,這一年多才平靜下來,你卻拿它來當發泄情緒的開場白!」劉邦奇越說越是怒火中燒。

也許,丘晨星的說法對了,他確實不想讓潘其欽知道他去找了一個牛郎當對象,但是,丘晨星對潘其欽的無心傷害,更令他深覺愧疚與憤怒。

「我現在很累了,明天還有事情要忙。」劉邦奇用力打開車門,坐了進去,丘晨星忙不迭拍了拍他窗戶。

劉邦奇啟動車子,想了想,終於拉下車窗。

「Ben……那張支票……你還會來拿嗎?」

劉邦奇知道,這是一句試探,也是他想藉此要自己下一個承諾,卻不知怎麼,現在,對於他,除了失望外,什麼情緒也沒有。

「你留着用吧。」劉邦奇緩緩吐出話,將車窗拉起,任自開車離去,完全無心看他蒼白的面容。

****

電鈴也不知響了多久,門才開啟,撲鼻一陣濃重的酒氣,令葉建彬皺起了眉頭。

「每天在店裏還喝不夠多嗎,是誰老是在那裏喊胃痛?」葉建彬邊推着腳步蹣珊的丘晨星,邊走進門,發覺整個屋子伸手不見五指,竟是半盞燈也沒點。

丘晨星一臉煩躁的摸到沙發上坐下來,「你幹嘛啦……每次來都只會訓話……」

葉建彬開了小燈,坐到他身畔,「我才問你搞什麼,那傢伙都要結婚的人了,你是在瘋什麼啊?」

「誰啊,又是誰大嘴巴了……」

葉建彬手一伸,圈住他手臂,想將他拉起來,「你別管誰跟我說,我去幫你買個東西墊胃,你先去房間躺。」

丘晨星卻技術高超的滑溜而下,窩進沙發里,「我想在這裏……你讓我靜一靜。」

葉建彬仔細打量了他一下道:「杜明鋒給你的東西呢?」

「什麼東西?」

葉建彬二話不說,拿起他披掛沙發的外套翻找起來,「你該不會真的給我吃下去了吧?」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葉建彬不理會他,在遍翻衣服口袋后,終於在外套內袋裏找到一包小小的白色粉末,忍不住破口大罵:「干,杜明鋒這傢伙真的給你『冰塊』!」

他拿起手機,撥了號碼,不多時就聽他怒氣沖沖的吼起來,「媽的,我警告你很多次了,你還拿給Altair……」

「操,我管你是好心還是不好心,你下次再讓我知道,你這行就不用幹了……」

葉建彬突然感到一雙冰冷的手朝自己腰際摸了過來,在邊罵邊閃躲不及下,踉蹌回身,便見丘晨星醉眼朦朧的抱住自己,往頸項親了過來。

葉建彬匆匆掛斷電話,露出一臉煩躁,推開他,「你幹什麼啦!」

丘晨星幾乎整個人黏在他身上,傻瓜似的笑着。

「你在發什麼神經?」葉建彬再度推開他,吼着。

「誰發神經啊……」被這一吼,丘晨星露出一臉委屈。

葉建彬將他扔到沙發上,極力壓抑要賞他一拳的衝動,走到廚房倒開水。

他了解丘晨星發瘋般的醉言醉語是受了什麼刺激,但是楊文成都跟他說了自己的心意,怎麼他還開得出這種玩笑,簡直沒把他的心當肉做,不由得火大至極。

「喂,好奇怪耶,我這裏都沒反應耶……」

「什麼東西沒反應?」葉建彬把一個水杯重重放到他身前,坐到另一邊去。

「我的好弟弟啊!」丘晨星指指自己下身,露出一臉世界末日的恐懼,「我這陣子……對着男人都沒感覺了……現在我得找個人試試,不然會死人……」

他拿起葉建彬倒的水,含糊喝了口,整個人幾乎陷入沙發里,雙目空洞的望着他,喃喃道,「你知道嗎,他不來了……他以後都不來了,我完了……我完了……」

葉建彬不諱言自己是喜歡丘晨星的,從初見面時就喜歡了,可不知怎麼,順着情勢走下去,兩人卻莫名其妙發展成損友,因此,對他的情份也就含含糊糊的壓在心中。

平日,見他四處招搖勾引,雖然多少吃味,但想到兩人一旦變成情侶也有點奇怪的,就放開了心,誰料那楊文成大嘴巴,平白無故重提這事,搞得這兩天兩人見了面,氣氛奇怪至極,現在丘晨星又醉話連篇,硬是將他平平靜靜的心湖攪得混濁不堪。

「怎麼你忘了他付過你錢,可是把你當男妓!」葉建彬怒道。

「靠,你、你又來了,你不說話會死嗎?我是人,我的心是——」

「你的心是肉做的,會痛,那我呢,我的心是鐵做的,摔不爛嗎?」葉建彬站起身,怒道:「你明知道我喜歡你,偏要借酒裝瘋找我上床,幹嘛,你當我是誰,藍月里的那些大花痴嗎?」

丘晨星睜着酒醉人特有的微醺雙眸,傻笑着,「你幹嘛說自己是花痴?」

「你他媽的每次在店裏被女人活整后,哪一次不是四處找男人上床泄忿?」葉建彬重重吐出一口氣道:「現在是怎麼樣,那男人一天不理你,你也給我搞這套,難道心情不好,就不會找點有建設性的事做嗎?」

「我……」

「你什麼?難道我說錯了?」

「好啦好啦……你贏了,你贏了,賓果!可以嗎?」丘晨星抓抓頭,忽然像泄了氣的皮球,雙目恍惚的半開半合,渴求似道:「唉,你就當安慰我一次,不行嗎,何必拒絕我……」

葉建彬粗喘着氣,瞪視着他,心裏被他擾得無法安寧。

丘晨星看他動也沒動,身子一溜就滑到他腳邊,曖昧的爬到他身上,拉扯着他的衣服。

「你、你幹嘛這樣……」葉建彬很想猛力推開他,但是心裏另一個意念又拉住了他,令他顯得欲拒還迎。

丘晨星雙手摸着他結實的胸膛,奮力的揉搓,嘴巴則吸吮着他的頸子、鎖骨,那粗喘的氣息,透着濃濃酒氣,暈眩了葉建彬的理智,也點燃壓抑心靈深處,對他的愛欲。

「你、你做什麼……」嘴巴說得煩躁,雙手卻動也不動,任他需索。

他做作的拒絕,丘晨星瞭然於心,因此也不再理會,靠到他耳邊細細呢喃着,「喂……脫啊……」

葉建彬深深凝視着他一眼,終於深吸口氣,霍然脫去上衣,抱住他,瘋狂的吻着,一開始,丘晨星還一副怕癢似的,嘻皮笑臉的閃躲,激得葉建彬扯開他本就凌亂的襯衫,極盡所能的舔拭着。

丘晨星思緒已完全賣給酒精,因此,當感受到一股純熟的刺探時,春火頓時上升,反手也抱着他,狂吻起來。

葉建彬其實很明白,這一做下去,兩個人以後大概也不用當朋友了,可是丘晨星濃重的喘息及曖昧的渴求在耳邊陣陣迴響,讓他理智盡失。

他忘情的吻着,吻到了腰間,隨手解開了丘晨星的褲頭,丘晨星卻連拒絕也沒有,反而挺身讓他更好動作。

這就像是一種鼓勵,讓葉建彬完全不想再思考任何不可能。

兩個都精於纏綿挑逗,不斷探試着對方慾望極限,不一時就已雙雙赤裸交纏。

葉建彬突地翻過他身體,嚙咬着他結實的臀部,直到伸指刺激深處,丘晨星才像觸電似的想翻過身來,慌道:「喂、喂、你、你幹嘛……」

「幹嘛?還用問嗎?」葉建彬一手壓住他肩頭,讓他動也動不了,一手將指頭伸了進去,不斷按摩着,惹得丘晨星幾乎快要酒醒,「啊,你、你別鬧,我沒玩那裏耶!」

「沒玩過?」葉建彬突地覺得慾火更加滿盈,「真的嗎?那你更要試試!」

「不、不……啊……你……」

葉建彬沒等他喊完,身體一屈,調好姿勢,腰一挺就進了去。

「啊——你這、王、王八蛋!你竟然敢進來!」

藉著丘晨星滿腦子感受身後的痛苦,無力反抗,葉建彬拿了個抱枕墊住他肚子,讓他展現出更順暢的姿勢,抓住他雙臂,開始衝撞起來!

****

手機鬧鐘鈴響許久,丘晨星終於懶洋洋睜開眼,昏沉間,感受到全身酸軟無力也罷,後庭陣陣怪異的疼痛,不禁毛孔盡張,驚恐非常——媽的,昨天的事……真的不是在作夢!?

他獃獃望着天花板的燈好半晌,轉臉瞧着亂了一地的衣褲,昨夜種種,瞬間塞入腦海,令他忍不住重重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你也該起來了,要上午班了。」彷彿聽到什麼聲音,正在浴室里洗臉的葉建彬不禁喊出了聲。

沒聽見丘晨星回答,葉建彬赤裸上身,探出頭,見他正默不吭聲,匆匆忙忙的穿着衣服,便又問:「等等要一起吃飯嗎?」

他還是沒話說,只是不斷將衣服套在身上,戴錶、整發,完全把葉建彬當隱形人般的擦身進入浴室,拿毛巾、洗臉,隨便漱個口,走出去。

「Altair,」葉建彬被他這態度惹得有點毛躁,凝住表情,道:「你這算什麼意思?」

丘晨星霍然站定,卻沒有回頭,但口氣冰冷,「哪有什麼意思。」

「昨天我可沒強迫你。」

丘晨星多少憶起自己亂來的態度,但仍壓不下莫名怒氣,「我有說你強迫我嗎,是你情我願,可以吧!」

「既然你情我願,你何必擺這臭臉給我看?」

丘晨星幾乎是低吼着,「我是擺給自己看,OK?我可以去上班了嗎?」

葉建彬走到他身前,丘晨星馬上緊咬雙頰,轉開臉。

「Altair……難道我們、就不能好好談一下嗎?」葉建彬皺着眉,放軟了聲。

「我不想談。」

「Altair!」

丘晨星乾脆閉上了眼,完全不想看到他,「算我拜託你,現在我只想趕快離開這裏!」

層層怒氣在葉建彬胸口堆疊,最後終於爆炸開來,「這是你的房子,你不想看到我,我走,你不用走!」

丘晨星依然默不吭聲,而且當葉建彬在房間轉着找衣褲時,他幾乎是能避則避,完全讓自己背對着他,直到踏出這屋子前,葉建彬回身看他一眼,瞧他仍然背着自己,心裏不禁又氣又苦。

自己確實有點趁人之危,也有覺悟兩人關係會惡化,卻沒想到他是以這麼冷漠而決裂的態度來面對,竟是連一點轉圜的空間也不留。

****

近中午,潘其欽站在劉邦奇的家門口,在久按電鈴卻沒有回應時,只好再度試着撥打手機,當然,又轉入語音信箱。

昨夜,一直沒接到他的電話,說明他與陳娉婷的婚約處理得如何,撥了手機及家用電話,不是沒接通就是沒人接,今天一早,打到公司,才發覺他竟然連公司也沒去。

劉邦奇是個性情穩定也盡責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無消無息的失蹤,因此和他相識十多年的邱豐玉,為此有些擔心,但礙於上班時間,無法親自去他家看看,而潘其欽又剛巧打來,便拜託他走一趟。

潘其欽當然很樂意,只沒想到,到了他住所,竟然還是沒人在。

獃獃站在門外十來分,潘其欽越等越心焦,總覺得出了什麼事,突聽見身後傳來蹣跚的腳步聲,尋聲而望,就見劉邦奇一手抵着走廊的牆壁,一手撫着胸口,神情痛苦的粗喘。

「邦奇,你怎麼了?」潘其欽忙迎了上去。

「沒什麼……心、心口有點痛……」

在瞥見劉邦奇憔悴不堪的面容時,潘其欽不禁嚇一大跳。

怎麼才一天不見,氣色變得這麼差!

潘其欽扶着他,緩緩走到門口,「你心臟有毛病嗎,怎麼沒聽你提過?」

「沒有,我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路上心口就很痛。」

進了門,潘其欽讓他坐了下來,道:「好一點沒,要不要去看醫生?」

「還可以忍受,」劉邦奇搖搖頭,朝他慘淡一笑:「你怎麼來了?」

「我昨晚打你手機都不通,家裏也沒接,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問豐玉學長,他說你沒到公司也沒請假,怕你出了什麼事……」

劉邦奇突地黯下眼神:「我沒事……只是……她不回答我。」

「什麼東西不回答你?」潘其欽腦筋一轉,想到陳娉婷,忙道:「你是說,她不解除婚約?」

「不知道……」

這答案令潘其欽怔楞,「不、不知道?」

「她……說要想一想……」劉邦奇輕撫胸口,眼神空洞,苦澀一笑。

「想一想,是要想多久,再兩天就要結婚了啊!」

「她……她……」劉邦奇真的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事實上,一夜折騰下來,他已經不知道她到底給了自己什麼答覆。

昨天,一下班,就到百貨專櫃找她。

在結婚前三天,被人要求解除婚約,任誰都無法接受,因此,劉邦奇選擇在車裏跟她說,就是防止她會突然崩潰,自己能及時保護,偏偏,她只是一臉驚惶,臉色發青,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直過好半天,自己再度叫了她名字,她才回神般,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意,「我要想想……」然後便陷入無邊的沉思。

這模樣與這樣的回答,令劉邦奇完全無法繼續話題,兩人只能枯坐在車裏大半個小時。

他能了解,在她現處的世界裏,分分秒秒都難熬,但是,他自己也不好過。

深刻的罪惡感與愧疚,緊緊纏住他的靈魂,不斷挑釁着這個決定,他必須握緊拳頭,咬着牙才能堅持下去,然而不能一直是這樣靜寂的空間,否則,兩個人的精神都會潰決。

劉邦奇終於決定再次開口,但是仍然只到叫喚她名字的階段,就被她茫然的目光與無助的回覆吞噬掉勇氣,「我好亂……給我時間想想……我求求你不要逼我!」

****

陳娉婷自顧下了車,在劉邦奇問她想做什麼時,她說,我想走走,你先回去吧。

劉邦奇當然不可能讓她獨自在夜街中遊盪,但是看她這樣子,肯定也不會再上車,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後。

這期間,不管劉邦奇跟她說了什麼話,她都只是楞楞的望着他,彷彿完全不知他在說什麼。

也是在這時候,劉邦奇感到自己的胸口開始無預警的疼痛起來。

說到此,劉邦奇乾咳着喉嚨,一臉疲憊道:「我……對不起,我嘴有點干……我去……」

「你坐,你坐……我幫你倒!」潘其欽看他臉色難看至極,忙壓住他肩頭,站起身,但很快又旋身道:「邦奇,你該不會從昨天晚上都沒喝水、沒吃東西吧?」搞不好一整夜就跟在她後頭走?!

劉邦奇沒回答,那凄苦的笑意卻說明了答案——事實上,從昨天早上開始就沒再吃過東西,腦袋光想着要和陳娉婷處理婚約,根本就吃不下。

「我先扶你回房間吧!」潘其欽說得像詢問,但態度卻不容商榷的強勢,令他無從拒絕。

潘其欽將他送上床后,先倒了杯水給他,接着又轉了出去。

劉邦奇只聽到廚房裏傳來鍋碗水流的聲響,恍惚間,就見他捧着一碗熱騰騰的面進了來。

「你家什麼都沒有,只剩泡麵,不過我用煮的,應該不難吃。」潘其欽坐到他腳邊,溫聲道:「先吃,有什麼事,等等再說,我會幫你。」

劉邦奇不動聲色的接過來,手中熾烈的熱,與心裏窒息般的傷感,交織成混亂的情緒,教他幾乎崩潰,彷彿那一直沉睡而孤寂的靈魂,是被這碗熱呼呼的面給燙醒般。

好幾年了,在這間偌大的房子住着,曾經門外有家人,但是,他怎麼都覺得自己是孤孤單單。

他夠成熟,夠精幹了,很多事,已不需要老人家操心費神——除了婚姻。

所以,近年來,唯一讓家人和他熱絡的話題只剩這件事,然而,他總是荒寂的心靈,與躊躇困惑的情感,卻理所當然被犧牲,變得一點也不重要,而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以為不重要了!

然而,現在有人替他覺得重要。

「我在想你可能是沒吃東西,胃痛,痛到心口上來吧?」潘其欽指指自己的肚子,「之前有幾次我在趕案子,忘了吃飯,後來也是痛到胸口來。」

「好像是……我覺得現在好多了……」像不願辜負他的好意般,劉邦奇在安穩的吃完面,果然看起來神清氣爽多了,只是想到昨夜的一切,身心頓然疲憊。

「邦奇,我在想……明天就是喜宴,這樣下去,就怕來不及通知賓客了……難不成,真要逃婚?」

劉邦奇想也沒想就搖搖頭,「不行,這樣她一定受不了。」

昨夜,劉邦奇跟着她在街頭遊走,坐坐停停,直到破天亮,她才願意和他回車裏,讓他送回家,但是到了家門,她依然沒問想解除婚約的原因,而是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祈求的說:「我該怎麼辦?我怎麼跟他們講……為、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就不能以後再說嗎?」

劉邦奇明知她現在的理智混亂,但她好不容易開了口,不得不趁勢商談,「過了明天,我們就算結婚了,到時候再離,你的親朋好友不是會用更奇怪的目光看你,而且到時你要背負着離過婚的身份……」

陳娉婷像突然醒神般,凄冷一笑,「現在的社會,誰會在乎別人的未來好不好?」言下之意,是要先度過喜宴,再分開嗎?

多年的社會歷練,讓劉邦奇對於人情世故熟透心,因此他明白她的顧忌。

「你答應了?」潘其欽聽他的轉述,不禁關切的問着。

劉邦奇點點頭,「婚前被毀約與婚後離開,都是傷害……我也不知道怎麼做對她比較好……」

「聽起來,她很在乎別人的眼光!」潘其欽長嘆,心裏對陳娉婷無限同情。

他是過來人,深深了解受縛於世人壓力時,有多無知也多可悲,為此,他曾嘗到最難咽的苦果,而他更加明白,要跳出這個框框,得靠她自己,誰也幫不了。

潘其欽見劉邦奇只是怔怔握住水杯,不禁叫了他。

「對、對不起。」劉邦奇想到前天,自己還一副毅然決然要解除婚約的模樣,可短短一天,又改了初衷,他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吧?

潘其欽卻像明白他的顧慮,歉然一笑,安慰的拍拍他臂膀:「你何必跟我道歉,不管如何,最辛苦的都是當事人,未來能妥善處理,那才是最重要!」

看着他的笑,劉邦奇想起很久以前,潘其欽為愛情奮戰時,受到無邊壓力,自己卻在遠處冷冷觀望,現下異地而處,才發現,當時他有多麼殘酷。

「不過,這麼一來……你怎麼向那Altair交代?」

這個名字自他嘴裏吐出,令劉邦奇心口一跳,臉上莫名熱辣——他怎麼會認為自己是為了丘晨星才決定解除婚約?

劉邦奇有個衝動想解釋不是為了誰才有此決定,可是話到嘴邊卻停住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竟似乎是事實!

「你、你也知道他是干哪行的……我們不過是逢場作戲,何必向他交代什麼。」自尊,讓他不得不虛弱的反駁着。

潘其欽挑挑眉,不以為然的苦笑道:「看來,前天晚上你們沒有好好講清楚?」

「有什麼好講!」這個話題像一把劍,深深刺入他的心口,劉邦奇握緊水杯,一股莫名的憤怒衝擊着他全身,「如果我早知道他這麼油嘴滑舌,口無遮攔……」

「邦奇……」

「我根本不會跟他說那些事,竟然完全不顧慮別人的感受,只想着他自己在生氣……」

「邦奇……」

「他憑什麼——」

「邦奇!」叫了他幾次,都沒反應,潘其欽不得不大聲扼止他的憤憤不平,安慰的笑了笑,「你不用替我出氣,我很好,我沒事。」

「呃!」他竟然都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不要讓過去的事,影響現在的你們,不值得。」潘其欽垂下眼神,若有所思的搓着自己的雙手,抿嘴淺笑,即便這笑容,很苦澀。

劉邦奇怔怔看着他,心裏一陣莫名激動。

「既然還是要先完成喜宴,我看你先睡一下吧,晚點再起來把事情仔細理清楚,最起碼也要把明天的東西先準備好!」潘其欽沒等他再說話,便站起身,挑起被子,意謂着要他躺平,好幫他蓋着。

這動作令劉邦奇無從拒絕,而且,他也真的覺得夠累了,便緩緩躺了下來。

「我會在外面,要什麼再叫我。」

「……嗯。」劉邦奇很想請他先回去休息,不用在外面枯等,但不知怎麼,心頭深處的一抹自私與依戀讓他吞下了客套話。

關上房門,房間迅速黑暗。

然而,潘其欽的聲音、形影仍清晰的周身徘徊不去,霎那間,他突然明白,為什麼當年,好友會為他如此着迷。

這是一個多麼強悍又溫柔的靈魂啊!

劉邦奇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蠢動——

「Ben……你是不是喜歡那個Dennis?」

突地,丘晨星那充滿委屈的試探聲音在暗夜響起,生生將他嚇得雙目抖開,冷汗直冒!

直過好半天,他才得以平靜心緒,再度合眼,但是卻已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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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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