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民國十年。
時序三月,乍暖還寒的天候,實在不太適合旅行,但宗天卻偏偏與三月有緣。
五年前三月,他離開公學堂,選擇和師父秦鴻鈞雲遊四海,訪名醫尋藥材。
四年前三月在東北認識了季襄,與護法戰爭沾上邊;三年前三月做什麼呢……
哦!他在廣州,第一次看西方醫師解剖人體,令他大開眼界。
兩年前三月,他初次聽“琉璃草”,遇見了一個奇特的女孩,拾得了一方惹來諸多嘲笑的手帕。
或許季襄說的沒錯,它有魔法,“勿忘我”三個字就像一句咒語,讓他忘不了連相識都談不上的她。
而去年三月,他與季襄在南京分手,途中和一位意大利傳教士相談甚歡,聽說對方得到特許,可以在獄中解剖被處死之人犯的屍體,他便立刻忘了父命師令,隨之前去。
這對他而言是個極好的經驗,因為中國古代的人體臟肺圖,都是在亂葬崗或刑場繪製的,屍身不是被野狗啃過,就是殘缺不全,結果自然是錯誤百出。
這一段時間,他不但見識到扁鵲割瘤及華佗刮骨的技巧,而且還看到西方外科器具之奇,藥物之妙。
但他這一過家門而不入,親人對他頗不諒解,說他是“飄泊成性”。宗天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尋什麼,只記得兩年前在宿州鎮,那位船夫說過的話——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兒都能去。
難道他真想再一次有琉璃草相遇的奇緣螞?
唉!人還是要實際一些吧!留手帕已經是夠傻的了。
今年初爺爺生了一場重病,秦家人才下了最後通牒,命他這浪子回頭。連在廣州重組軍政府中忙得不亦樂乎的秦鴻鈞,也傳了金牌令,叫宗天速速返家。
只怕他這一回去,如雞入籠網,面對着婚事及家業,要再飛出來,就不容易了。
所謂“近鄉情更怯”,這個“怯”字其是道盡他此刻的心情。
然而,這種種情緒,在他看到滔滔不絕的美麗汾河時,又煙消雲散了。他知道,再過一道牌坊樓,一座小城門,沿着河岸的一排店鋪,經過普濟寺,再朝西南直行,當瞧見一塊刻着藥王孫思邈“海上方”的大石碑時,後面就是他幾個寒暑不見的家。
那石頭碑是他幼時常玩耍的地方,在尚未正式啟蒙識字時,他就能把上面的養生歌訣背個十之八九,讓族人驚為神童。
“怒甚偏傷氣,思多太損神。神疲心易役,當今飲食均。再三防夜醉,第一戒晨嗔……”宗大忍不住又朗朗上口,愈念愈興奮。
靠近牌坊樓,行人漸多。河邊渡口的食棚依然還在,宗天記起了當爐的劉老爹,想過去打聲招呼。
棚的範圍比以前更大,擺設人手也更多,獨不見劉老爹。他走過去問了櫃枱的一個年輕人。
“劉老爹兩年前就收手不幹,享清福去了。”年輕掌柜說:“現在這食棚由我頂下來做。”
宗天見這個人面生,於是說:“我看你不太像是鎮上的人。”
“我是從北方逃難來的。戰爭呀!田都炸沒了。”掌柜說:“我們鄰近幾個村,全往汾陽來了。”
“怪不得我看河上的船、路上的人,都多起來了。”宗天說。
“爺您是不是幾年沒回鄉啦?”掌柜好奇地問。
“我三年前還回來過一趟。”宗大算算說。
“這下你可會吃驚啰!汾陽變得很熱鬧,生意人都往這兒跑,房子都蓋上後山坡了。”掌柜說。
後山坡?那曾是他童年的樂園,初學採藥草的地方,有了密集的人煙,不是很可怕嗎?還有,那棵他最愛的千年古柏,樹身有他刻上去的一隻鷹,是否還安然無恙呢?
宗天當下打定主意,捨棄城門不走,繞往後出,直達秦家的後院。
匆匆喝過掌柜奉贈的茶,他拐進林子的一條小路。這鋪着腐葉黃泥的山徑,也只有本地人才熟悉。
他用三步兩跨的腳程,沒一會兒就到了俯瞰全鎮的高度。駐足眺望,坡上的新屋沒有想像的多,倒是河岸一帶熙熙攘攘,車馬的灰土,與河上霧靄,白茫茫的成一片,有了大城市中喧囂塵上的感覺。
不過,他仍能認出幾位好友的宅第。像范兆青家的木材行,方克明家的武術館……還有他家醒目的黑瓦屋頂。
他果然是離家太久了!
宗天再往上爬,花草變得密而多,他終於看到那塊自己打小常躺在其上聽蟬鳴的巨石。他縱身一躍,那棵古柏立即挺立在面前,依舊是千年不變的蒼勁風姿,細細的葉片在風中輕唱,像個歡迎他歸來的親切長者。
而他的鷹也還在原處,沒有因風吹雨淋而模糊。
十八歲立志闖天下那一年,心就如鵬鳥展翅,希望能萬里飛翔。所以,他的鷹昂着頭,揚着羽翼,如今看來雖刻工稚嫩,但仍可感受那股凌雲壯志。
宗天面帶微笑,左右欣賞着。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低語,在這四下無人的山中,甚至可以分辨得出是女子聲。
宗天站立不動,低語又來了,而且帶着很明顯的懇求與無奈。
有人受困了嗎?他踩過大石,繞過一截矮叢,那聲音愈發清楚,像緩緩的鈴響,有幾分悅耳,應屬於年輕女子。
哈!果真是梳辮子的小姑娘!她一身粉藍棉襖,背對着他,仰着頭,可憐地對一棵樹說著:“快下來吧!你這小壞蛋!再不回去,你準會被野狼吃掉!”
宗天抬頭一看,竟是一隻小白羊。它不知用什麼方式爬到那兩三段枝啞高的地方,還驕傲頑固地俯視着他們,情況極為好笑。
“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理你了!”藍衣姑娘像哄小孩般說著。
宗天忍不住笑出來,走向前一步說:“姑娘,讓我來抓它吧!”
女孩嚇了一跳,猛然回頭,結果把宗天也驚住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嗎?她那泛着桃紅的臉,黑玉般光芒流溢的眸子,端秀的五官,那仙姿、那靈氣,活脫脫就是琉璃河畔杏花林中的那位姑娘……
只除了她稍高一些,臉尖瘦一些,唇比以往更紅潤,神情更戒慎……
不!不是像,就是她!宗天由她眼中的疑惑思索,看出她對他仍存着印象。
不用問他為什麼知道,只因他們兩個的對視絕非完全陌生的人。
“姑娘,還記得我嗎?那年在宿州鎮琉璃河畔,你還唱過一首歌,說‘勿忘我’的典故給我聽?”宗天興奮地過了頭,有點語無倫次。
湘文是太意外了,腦中一片空白。
“我這兒還有一樣你的東西,是斗兒的奶奶送來的,一直想還你。”他摸着身上的口袋,才想起還在行囊中;他不願放棄這機會,又急急的說:“我沒料到會再見到你。你住鎮上?是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嗎?哦!我真胡塗,連你的姓名都不曉得。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叫……”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白影閃過他們中間,往巨石衝去。
是那隻可惡愚蠢的小白羊,又不知以哪門絕招,自己下了樹。
“小壞蛋,你別跑!”湘文一慌,顧不了一大堆問題的他,還有尚未從驚愕中恢復的自己,就追上去叫道:“你等等,乖乖跟我回家!”
一轉眼,這半山腰又只剩下他獨自一人。天呀!他沒作夢吧?為什麼他們每回相遇,都有意外發生,再留下許多費人疑猜的謎呢?
等他想到要跟着跑時,山徑已沒有人了。他甚至連往東或往西走都沒概念,只有綠樹搖着,像在做藏匿的共謀。
哦!至少這回她不是在水上,船嵩一撐就走人。既在汾陽,他的地盤,遲早都會再見的。
但這世事也未免太巧了吧?他跑遍大江南北,望盡千帆,再沒想到伊人竟會航向他不肯回返的故鄉。早知如此……呃!也不能這麼說,她只是一段緣,人生參商之間能再重逢,總是值得期待吧?
她住汾陽,是汾陽人氏嗎?宗天絞盡腦汁,把所認識的人一一過濾,是誰家有那樣標緻的姑娘呢?他再將目標鎖定在鎮上幾家大戶的千金,卻怎麼地想不起來。
所謂女大十八變,即使是街坊鄰居的女兒,他恐怕也認不出吧!
不過,依照食棚掌柜的說法,她極可能是外地來的,由浙江到河北,竟落腳在此,不能不說與他有緣吧?
宗天心情一好,步履開始輕鬆,所有旅途上的疲憊都消失了。
湘文則坐在菜圃的圍籬外,雙腳再也走不動了。
那人是誰呢?竟莫名其妙地就從眼前蹦出來,如同兩年前一樣,教她措手不及。
她一直沒有忘記他,雖然他黑壯一些,又穿棉襖戴皮帽,衣着如北方大漢,她仍很快就認出,他就是那位文質彬彬的吹笛男子。
是他的雙眼吧?總那麼炯炯逼人,像要將她看透似的;還有他的動作,老是向前傾,只差沒抓住她;而他的聲音,急切熱情,說出的話,常常是不合常理的。
她見過這一類的人,屬於新時代的,他們是革命家及理想家,想法及作為都與一般百姓不同。
“那是男人的世界。”她的養母玉婉生前常告誡她說:“我們女人不一樣,自盤古開天地以來,世道的改變都是為男人,與女人無關。我們仍然要生養孩子,守着家庭丈夫,既無法帶兵打戰,也不能三妻四妾。所以,你也不必學外頭那些女學生,窮嚷着什麼婚姻自由的,這不過是將自己逐離社會,落得眾人嘲笑的凄涼下場而已。”
申亮偶爾會和革命人士來往,也常帶回一些新潮書報,甚至上西洋教堂,但他認為女兒該由妻子管,所以,除了在里小腳上堅持反對意見外,其餘都不予置評。
當湘文七歲許給夏家公子訓之時,申亮因與夏家友好,也抱着玉成美事的心態。
既有了人家,玉婉的管教更嚴格,也養成湘文乖巧溫順,嫻靜文雅的個性。
她很崇敬那些走在時代尖端的人,他們有極偉大的作為,她也愛看那些建立新中國的書;但她是女人,一個訂過親的女人,所要做的就是順服命運,不教家人蒙羞。
當璇芝說出自己逃離夫家的故事時,湘文十分震驚,她不知道若夏家待她不公平,她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至於他,那個吹笛男子,直覺上是個危險人物。兩年前任意搭訕,今天又半路認人,他到底有何目的呢?
一個溫熱的鼻子湊近她的手,小白羊變得安靜,完全忘了方才的一場騷動。
八歲的兆安用繩子套緊它說:“我保證它不會再跑掉了。”
“好了,讓它去找媽媽吧!我們也該回家了,免得二姊又來找我們。”湘文摸摸羊兒說。
兆安有幾分不舍,但他一向最聽三姊的話,所以將羊牽回畜棚,還餵了一些草。
見來抓雞摘菜的張嫂已在等他們,湘文催着說:“明兒個再來吧!”
“羊兒,你要乖乖喲!三姊說要罰你兩天不能出園。時間到了,我再帶你出去遛遛。”兆安煞有其事地說。
湘文笑笑,關上菜圃的門。走幾步,再往山徑看看,她心裏頗為擔憂,不知道那個人又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更怕的是,他會不會影響她的生活與平靜呢?
※※※
宗天由後門,經馬棚到花園時,才被家中的僕人發現。
“大少爺回來了!”有人高喊。
這一下子,原本聚集在前頭葯堂等着的眾人,全往後廳來,宗天眼見爺爺、父母、弟妹們一個個出現。
“你這孩子,連返家都要走後門!”秦孝銘半指責兒子說。
“我猜他是想上山看我種的藥草。”爺爺德坤說。
“爺爺說的是。”宗天討好地附和。
進到廳里,他拿出行囊里的布料、土產、新玩意等分給眾人,才有機會一一招呼。母親瑞鳳又多了些白髮;大妹芙玉年將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弟宗義則脫去稚氣,開始有男人味道;小妹芙蓉竄高一個頭,變得最多。
有德坤在場,話題難免就在醫藥中打轉。
“爺爺前一陣子患了風寒症,現在看起來氣色很不錯呀!”宗天觀察說。
“我哪是風寒,不過是年紀大了,精氣虧損,以至燥毒為害,需要調理而已。”德坤伸出手,說:“你且來把把我的脈吧!”
宗天知道這是考試,便緩慢而仔細地診斷,然後說:“爺爺的舌頭略赤,舌苔少,脈象弦細,是‘陰傷型’中的肺陰不足,宜以養肺補氣的湯藥為主。”
“哈!哈!說得好!這幾年來,你算是把醫術中望、問、聞、切的功夫都鑽研透了。”德坤高興地說。
“孫兒出門在外,無一日敢忘記學習。”宗天恭謹地說。
“你四叔還跟那個西醫孫文在一起嗎?”德坤問。
“是的,四叔一直在為維護中國民主而奮鬥,他最常提到爺爺教誨的一句話:‘良醫上可醫國,其次可醫人’。所以,他非常努力地奔走革命。”宗天說。
“革什麼命,醫什麼國?我看他是不務正業!”秦孝銘終於忍不住說:
“瞧你們這幾年,闖出了啥名堂來?還不是光惹麻煩,教家人日夜擔心。尤其你們老和西醫混在一起,盡學些開膛剖肚的奇淫巧技,簡直要破壞我們‘奉恩堂’的傳統。”
“爹,西醫那套開膛剖腹,還真有它的道理,我就親眼見過他們治好很多疑難雜症。就單他們止燒退熱的藥丸,還有治虐疾的奎寧丸,不必配方熬藥,一顆就能治病,不是很神奇嗎?”宗天說著,拿出一本薄冊子,裏面繪製着人形器官,“您看看,這是譯自西洋的醫書,是不是比咱們家那張嘉慶年間的‘人體臟腑圖’還清楚呢?”
“我不想看!西洋人長着白皮膚,金頭髮,一雙玻璃珠子似的藍眼球,吃着半生不熟的食物,思想與我們不同,身體構造自然也和我們有異。所以,中國人是決計不能看西醫吃西藥的。”秦孝銘頑固地說:“我不管你在外頭學了些什麼,但你出自奉恩堂,所承的就是神農、扁鵲、華佗、董奉、張作景、孫思遨、李時珍等歷代名醫所傳下的經脈針穴功夫,其它的都不準用,明白嗎?”
宗天還想再辯,德坤卻開口說話了,“你這做父親的也真是的,好不容易盼得孩子回來,一見面就是教訓,看你把老婆兒女都要嚇跑了。”
宗天轉身看,母親果然帶着兩個妹妹先行離去,宗義也一腳跨出了廳門。
“你要去哪兒?還不快向你大哥打聲招呼!”秦孝銘說。
宗義回過頭,忙微笑地叫聲大哥。
“宗義長壯不少,配藥診脈方面,想必也頗有長進吧?”宗天拍拍這個個頭和他相當的弟弟說。
“我沒有大哥的天份,老記不清各種藥草的療效。爹說病人碰到我,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宗義自嘲地說。
“他呀!不肯用心,每天盡迷那些拳腳功夫,練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成了一個有勇無謀的武夫。”秦孝銘搖搖頭說。
“武夫有什麼不好?既能保鄉,又能衛國。過年前,有一批土匪強向汾陽城民索錢,要不是我和方大哥一群人日夜守着,大家早被洗劫一空了。”宗義抗議說。
“克明從太行山學藝回來了?”宗天驚訝地問。
“是呀!去年中秋他就正式繼承家業,成了‘忠仁館’的館主,好不威風。”宗義興奮地說:“他鼓勵我也到太行山去找那位熊師父,但爹說一定要等你回家,我才可以離開。”
“那當然。方家有子承衣缽,我總不能兩個兒子都落空吧?”秦孝銘板著臉孔說。
“爹,我習醫,宗義習武,都是救人濟世的事業,您不但不會兩頭落空,而且秦家還會多一項傳統呢!”宗天打圓場地說。
“說得好!秦家的奉恩堂,最弱的就在跌打損傷的葯,我現在正準備加強研究。”德坤附和說。
“說到外傷膏藥,我帶了不少回來,想讓大家論斷一番,我們現在就到藥局去吧?”宗天建議說。
孝銘聞言,眼睛不禁亮了起來,總算露出一點笑容。
宗天正要收起那本西洋醫書,德坤阻止他說:“借我老人家看看,我一直對那些長毛大個兒很感興趣,很想知道他們的心肝到底擺在什麼位置。”
宗天和宗義大笑出來。從前德坤是以死硬守舊派著稱,沒想到年紀大了反而開通,願意接受新事物。秦孝銘則正是肩扛重任的時候,不敢任意改變,所以行事便自然趨於保守。
但宗天有信心,奉恩堂到了他這一代,會有更創新的局面。
※※※
隔天,宗天花了一早上,跟着父親檢視藥局和葯庫,還有在主屋之外的磨葯處、熔料房、曬葯棚、窯室及膏房,甚至幫忙診斷一些小病痛。
奉恩堂的生意比他記憶中好得多。
“一方面是汾陽城的人口增加了,一方面則是大家知道小秦大夫回家了,都慕名前來。”宗義半玩笑地說。
“我有什麼名好慕的?”宗天不以為然地說。
“那得感謝爺爺。他逢人就誇你,說你采遍天下奇草,訪遍天下名醫,習得一身絕技,差不多是華佗再世了。”宗義又說。
“這太荒謬了!如此一來,我不是有很大的壓力了嗎?”宗天啼笑皆非地說。
“我看你是胸有成竹。奉恩堂的一切對我而言才是壓力,我很高興你回來,這樣我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宗義坦白說。
而他喜歡的又是什麼呢?宗天邊製藥袋邊想,如今汾陽城能夠吸引他的,那位琉璃草姑娘大概要排名第一了。
秦家的一切都是繞着葯堂打轉,等宗天真正有空和母親說話時,已是過了中午之後。
瑞鳳看着遲來吃中飯的大兒子,嘴上是合不攏的笑,“為娘的總算盼到這一刻,連看你吃頓飯也變成一種幸福。這次回來,我再也不許你走了。”
“娘是打算要你結婚生子。”在一旁的芙玉說:“大哥不曉得,聽說你要回鄉,媒人婆都踏破門檻了。娘那兒可積了一疊各家小姐的生辰八字和祖宗八代,只等你欽點一個啰!”
“娘,現在是民國十年了,還講什麼媒妁之言呢?”宗天反對地說。
“管他什麼年,人還是得傳宗接代的,不是嗎?”瑞鳳馬上說:“瞧你都二十三歲了,人家這年齡,兒子起碼好幾個,你卻啥也沒有。你教我到這歲數還做不成祖母,你爺爺也盼不成四代同堂,罪過不罪過?”
“娘教訓得是。”宗天陪笑地說:“但我現在才剛到家,總要讓我先喘一口氣吧?而且婚姻大事是急不來的,等我找到中意的姑娘時,一定不會讓大家失望。”
“你不急,我們可急呀!”瑞鳳說:“你大妹子去年訂了親,人家催着要今年底過門,可是你這做大哥的不結婚,我們怎麼辦她的?”
“芙玉訂了親?我竟然不知道!那位幸運的公子是何方人氏呀?”宗天高與地問。
芙玉羞紅了臉,瑞鳳代她回答:“那人你也熟,就是忠仁館的方克明。”
“那個渾小子?就是以前愛銜草結盟,到處找人打架的方克明?”宗天笑出聲說:“沒想到他還真有一套,居然訂走我如花似玉的妹子。”
“娘——”芙玉嬌嗔地說。
“克明這會兒可出息了。自從去年底打退土匪后,許多地方上的人都請他去練鄉勇,他的聲名之大,連縣長、鎮長都要敬他三分呢!”瑞鳳說。
“哦!所以是芙玉有福氣,得了個乘龍快婿啰?”宗天的笑容更大了。
“娘!您瞧大哥還是那麼促狹,人家說他,他倒說起我來了。”芙玉不依地說。“對呀!我給他這麼一轉,人都胡塗了。”瑞鳳忙說:“我和你爹商量過了,下半年非幫你要一房媳婦不可,不許有任何反對理由。”
宗天本想爭辯,但旋即想起琉璃草姑娘。她人在汾陽,如果順利找到她,一切事就好辦了。他想也不想地說:“姻緣本是天定,如果緣份到了,上半年都可能成親,娘就放寬心吧!”
“這才象話。”瑞鳳終於滿意地點點頭。
看母親和妹妹的表情,宗天才被自己方才說的衝動話嚇了一跳。從與他的藍色琉璃相遇這兩年來,他一直當她是一段美麗又遙遠的記憶,怎麼她近在天邊了,馬上就有娶她為妻的念頭呢?這太沒道理了!但一想到她的嬌媚動人及溫柔笑語,彷佛又有一種幸福感由他心底升起。
正發著呆,門帘掀起,有一位大漢走進來,衝著宗天憨笑。宗天一看,立刻迎上前又握手又拍肩地叫道:“克明,好久不見啦!我一回來,就不斷聽到你勇退土匪,保衛汾陽的光榮事迹,真教人佩服。”
“我哪比得上你?”方克明揚着濃眉說:“你的智斗軍閥,救的是咱們中國,才教人津津樂道呢!”
“噯!那些是誇大之辭,你就別當真了。”宗天不懷好意地說:“倒是你把我這兇悍的大妹子訂走,才是最不簡單的。”
方克明的臉紅到脖子,搔頭傻立着。
芙玉跺跺腳說:“你們敘你們的舊,可別扯上我!”
“我可滿心疑問啦!”宗天仍忍不住調侃說:“以後克明上咱們家,我都不知道他是找我,還是來看芙玉的?”
方克明很快便習慣宗天愛捉弄人的脾氣,鎮定地回答說:“我今天是專程來看你的。本來兆青也要一起來,但木材行里忙,臨時分不開身。你曉得,他去年娶了妻,他爹又丟了一批生意給他,現在商人的市儈氣可重啦!”
范兆青、方克明和宗天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也學過桃園三結義的拜把兄弟。其中方克明豪爽,范兆青穩重,宗天則鬼點子多,三人合作無間,在附近城鎮的少年中無往不利。
然而,曾幾何時,他們各自謀生,都有意想不到的轉變。想到此,宗天不禁開心地說:“他忙,我們就鬧他去!”
出發之際,方克明忽然回過頭對芙玉說:“你來不來?河口有很多熱鬧可看呢!”
芙玉看了母親一眼。瑞鳳點點頭說:“去吧!有你大哥陪着呢!”
“好哇!你們可有城府了,利用我來約會啦!”宗天不放棄機會嘲笑說。
力克明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芙玉瞪着宗天說:“以後你就別遇上意中人,否則看我們怎麼笑你!”
“我很有雅量的!”宗天微笑地說。
※※※
汾河口一帶變化很大,特別是沿岸蓋起了一排房子,大都是客棧酒肆,迎着上下游來往的旅行。外地口音及生面孔多了,又恍如置身在異鄉。
而本地人應變的方式,則是擴大門面,學習南腔北調,把握賺錢的機會。
“原先汾陽還沒那麼多人潮,但去年直系和皖系那一場戰爭,沿着京漢鐵路就下來許多難民,連縣府都不得不派人來管轄了。”方克明解釋着。
“兵禍還會再有的,現在北方、西方、南方都有一些蠢蠢欲動之人,但願汾陽還能長久太平下去。”宗天說。
過了普濟寺,便是掛着商號的店家。沿路幾乎部是熟人,一路寒暄下去,好不容易才到范家的木材行。
這再也不是宗天記憶中的模樣,以前木質黑字的“合興號”三個字,改為漆金,而店內整個打通,木材樣本整齊的豎著,氣勢不輸給上海的商家。
臨門的櫃枱有一人正打着算盤,模樣斯文,他抬頭一見來客,便驚喜地叫道:“總算見到你這歸鄉遊子了!”
“兆青,聽說你飛黃騰達了?”宗天和他握手說。
“別笑我了!不過就守着這間小店而已。”范兆青說:“哪及得上你五湖四海的闖蕩呢?”這店也是宗天以前常來的地方,所以頗有親切感。這時,范家大小都聞聲而來,他見過范兆青的父母,認出兆和、湘月和兆安,還有兆青的妻子,此刻正大腹便便的淑佩。
大家爭着問宗天在外種種的情形,他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芙玉左右看看,低聲問淑佩,“湘秀呢?”
“在後頭預備點心呢!”淑佩小聲地說。
芙玉拉開門帘,穿過一個植滿花草的小天井,來到敞開的小廳堂,只見湘秀和湘文兩姊妹在盤子上放糕點。
“湘秀,我哥好不容易回來了,你還躲在這兒做什麼?”芙玉笑容滿面地說。
“我哪有躲?你沒見我正忙着。”湘秀臉色微紅。
“糕點讓湘文忙吧!你再不來,我大哥可要走啦!”芙玉對湘文眨眨眼,便推着湘秀往外走。
湘文微笑着。她回家的這兩年,已由一起繡花的姊妹群里,聽說湘秀幼時當不成宗天的壓寨夫人,就放聲大哭的故事。
她這二姊生性樂觀又大而化之,唯對感情一事,特別執着。以湘秀的懂事能幹,早在及笄之年,就有許多媒婆來提親;但她找盡各種理由拒絕,青春磋砣到十九,為的就是等私心愛慕的秦宗天。
而他的事情,湘文也聽多了。除了他志向太遠大,如抓不着的風箏外,幾乎沒什麼缺點。她所認識的人,大家都非常喜歡他,誇得湘文都有了好奇心。
可是,能那麼多年不返家,更不顧二姊等待的人,似乎很薄情,要託付終身,不是有些冒險嗎?
湘文不曾提出這些疑問,一方面因為年幼,一方面則當自已是暫住的過客,凡事有耳無嘴,以免惹人厭煩。
她小心翼翼地將糕點捧過天井,來到門帘外,一個低沉有力的嗓音傳來。
“……電燈是個很奇妙的發明,能將黑夜變成白晝;至於電瓶會懾進人的魂魄,全是無稽之談……”
湘文當場愣住了。這聲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她由簾縫偷看,那被圍聚在中間說話的人,果然是那個吹笛男子。
天呀!曾天涯,曾咫尺,那人竟是同縣同城的秦宗天?這世界也未免太小了吧!
她身貼着牆,手抓穩盤子,成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有什麼好躲的呢?她與他,不過是兩面之緣,不曾發生對或錯,該或不該的事,實在不必有心虛的感覺。
然而,她的腳跨前一步,身體又立刻往後縮回來。她可以想像,只要她一進前廳,他必會睜大眼,不顧一切的與她認交情;而後,她就得費盡唇舌,解釋這兒,解釋那兒,再去翻擾自己也不盡明白的心事。
他如此大膽,如此新派,一定會,一定會……她現在只需要生活單純,不希望危險和未知……
他們遲早會見面,但不必是今天……
湘文走下天井,將點心交給一位經過的僕人,自己則膽怯地躲回房裏去了。
宗天在前廳,繼續談論外頭世界的一切,一面吃着范家人遞過來的煎餅。
“這是湘秀自已做的,是不是又薄又酥脆呀?”芙玉對着哥哥說,“她的手藝是全城一流的,沒人比得上。”
“芙玉,你別胡說。”湘秀阻止着說。
“芙玉說的沒錯,果然好吃。”宗天真心讚美着。
這像他另一個大妹子的女孩,已變得端莊文靜,從頭到尾都不太說話,只偶爾拿眼睛瞅他,帶了幾分扭怩,讓宗天非常不習慣。
又聊了一些話,范兆青得了父親允許,連湘秀一行五個人,一塊兒去逛河口渡船處。
以前那只是小小的擺渡站,如今大小船隻雲集,商販市場佔着空地,處處旗幟飛揚;曾經有過的山明水秀,已被人煙直逼成微不足道的背景了。
宗天很專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個人及每個景都不放過。他意識中在搜尋着那位琉璃草姑娘,或許她會突然從他身邊走過,會在人群之外,會在河中的船上。
下一次相遇,他絕不再輕易讓她消失了。
總要知道她的名,她是何方人氏,為何老是這樣來去匆匆的呢?
遠方酒肆,傳來一聲輕唱——
蕃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多驚心動魄的一幕呀!但他回首,只有水,只有人,只有船,要如何做,不斷佔據心頭的她,才會再出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