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民國八年.江南.富塘鎮

今年鎮上的年過得並不熱絡。

開春了,去年冬天的雪一直未溶,而段家三小姐珣美被誘拐的事,也始終無法平息。

這誘拐者不是別人,正是仰德女子學堂的男老師,教美術的唐銘。

這下子,全鎮的人無不義憤填膺,尤其是那些保守衛道之士;他們早看不慣女子群聚一堂讀書,認為這樣只會招惹閑話是非,破壞本鎮善良的風俗而已。

事情很不幸被他們言中,大街小巷議論紛紛,最多是類似這樣的話語。

“女學生和男老師,沒有醜聞才怪!搞不好孩子都偷生了,應該問問糞夫,有沒有在仰德的茅廁坑挖到‘活肥料’!”

話說的實在難聽,家長們一急,紛紛到學校領人,以致從早到晚,哭聲一片,不到兩日的光景,學生就少了三分之二,當冷風吹過仰德的教室,只覺空蕩蕩的。

偌大的地方只剩幾個女生維持着一點讀書聲,她們的父親都是仰德的贊助人,屬於思想較新者,宋璇芝就是其中之一。

她仍每日坐着馬車進出學校,但可以感受到眾人異樣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了某種標誌,不再清白無瑕了。

由她貼身丫鬟蓮兒那兒得來的消息,那些被帶回家的女生,大都在父母的安排下,儘速嫁人,免得夜長夢多。結果引起極大的反彈,幾個性情較烈的就以死相抗衡,鬧到絕食、撞牆、投繯的都有。

如此一來,大家把箭頭全指向仰德的吳校長,將一心提倡女子教育的她,說成是會下咒語、放蠱毒的女巫,把每家閨女都教得反抗父母、反抗婚姻,只會說些大逆不道、無法無天的話。

在群眾日日的叫罵及攻伐下,學校不得不解散,吳校長及眾老師也在夜半無人時,倉皇離去。

事情甚至鬧到河間縣府去,害得璇芝一向開通的父親,也不得不在輿論的壓力下,通知千河鎮的徐家速來迎娶。

這門親事是十八年前訂下的,當時璇芝尚在襁褓中。她對未婚夫一無所知,只聽說他叫徐牧雍,長她三歲,正在北京念大學。要她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她當然要反抗啦!她正走在新時代,一心想求獨立自主,怎能又一頭栽回舊有的傳統封建制度中呢?

她以為父親是能夠說服的,因為他曾為光緒時代的維新運動奔走,後來又支持革命。他向來講民主自由,滿清推翻了,“皇帝”二字都可以踩在腳下,沒有理由女子的婚姻不能自主。

可沒想到,她面對的卻是父親一臉怒容的和不予妥協。

“胡鬧!你的婚事怎麼能和國家大事混為一談呢?”

宋世藩大聲吼着:

“我們維新和革命,是為了拯救民族的危傾及國家的存亡,你的抗命、抗婚又為哪樁?我告訴你,這不叫民主自由,這叫造反!”

“爹,這太不公平了!您可以反專制腐敗,我就不能反一切不合理嗎?”

璇芝頂嘴說:

“您口口聲聲說要建立新中國,不就是要破除所有不好的思想和習俗嗎?我的婚事雖不及國家大事重要,但也關繫着女兒一生的幸福啊!難道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嗎?”

“選擇的權利?”宋世藩更憤怒了,“你聽清楚,你若想學那不知廉恥的女學生和男人逃家私奔,我寧可你現在就去死,免得辱沒了我宋家的門風!”

“爹!女兒絕不會做出讓宋家蒙羞的事,我只是不想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罷了,這有違我個人的自由和意願呀!”她繼續懇求着。

“自由和意願?”

宋世藩冷笑一聲說:“那是國家民族才能爭取的東西,絕非你們這些年輕人拿來反父母、反道德倫理用的。即使是新中國,家仍是一切的根本,孝仍是萬行的準則。父母主婚,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你別凈學外面那批人,把自家的倫常命脈都舍掉,弄得自己無立足之地!”

“爹!”她求着。

“不必再說了!你不是嫁到徐家,就是到宋家祠堂前自我了斷!”宋世藩的口氣十分決絕。

“推翻滿清,不代表你可以推翻我或宋家列祖列宗,聽明白了沒有?”

天呀!這竟是以新派自居的父親?!是他鼓勵她要多讀書,是他同意她上女子學堂,是他阻止里小腳的陋習,但為何碰到婚姻一事,他又冥頑得有如八股舊派呢?

好!死就死,與其凄慘地過下半輩子,不如現在就為自由而死,讓她的人生還留點光彩呢!

於是,璇芝開始絕食,加入她那群學姊學妹的抗爭行列之中。

宋世藩更加怒不可遏,只派家丁守在門外,以防她逃走。

她躺在床上掉淚,難道一向寵愛她的父親,真要眼睜睜地看着她餓死嗎?

棠眉為女兒擔心,每日都帶着兩個奶媽,端着飯菜,強迫璇芝進食。

“你爹也是為了你的終身幸福着想呀!”

棠眉用比較委婉的方式說:

“名節就是女人的命,你若執意和徐家解除婚約,以後還有誰敢娶你呢?”

“我決定永遠不結婚了!”璇芝說。

“那怎麼可以?哪有女孩子在娘家賴着不走的?”

棠眉說:“十八年前,當你爹把你許給徐家時,你就是徐家的人了,生死都是,你只有認命的份。”

“娘,現在時代不同了,列女傳中的三從四德已經不合時宜了。女子不必再守着‘生是誰家人,死是誰家鬼’的那一套了!”璇芝儘管虛弱,態度仍很執着。

“我們也可以像男子一樣,追求獨立自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這是什麼話?女子都像男子一樣,那豈不天下大亂了?以前我教你的‘男子稟干之剛,女子配坤之順’,你都忘了嗎?”

棠眉握着女兒的手說:

“一定是洋學堂把你帶壞了!我當初就不贊成你去念,心裏直犯嘀咕,果真段家珣美就出了事。不過,她家本來就是家教不嚴,典型粗里粗氣的土財主,父母沒有好出身,自然沒什麼好品行。但你可不同,我們家歷代書香門第,你外公官拜內閣大學士,爺爺是翰林出身,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可不能和外頭那些士紳地主家的小姐比呀!”

“娘,我不是和她們比,我是為自己呀!”

璇芝試着動之以情,一臉委屈的說:

“我又沒見過徐牧雍,誰知道他長得是圓是扁?萬一他生性殘暴,或者是個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紈褲子弟,那不就害了女兒的一生了?”

“傻孩子,徐家不好,你爹會訂下這門親事嗎?”

棠眉又說:

“你爺爺和牧雍的爺爺是同年進士,同年入閣,都是顯赫一時;你爹和牧雍的爹也曾在光緒年代同生共死,齊進齊退。就是因為這幾代的交情,才有你和牧雍的議婚之說,大家都很慎重的,所以才以皇上賞賜的如意當信物。若是清廷沒有倒,你和牧雍還算是皇上指婚的,那聖旨更不可違了。”

“清廷早倒了,皇上也死了,婚事同樣的早該不算數了!”璇芝反駁說。

“可是,你爹和牧雍的爹仍是很認真呀!”

棠眉說:

“另一方面,你爹也不是盲目的把你嫁掉,他最疼你,怎捨得你受苦呢?你沒見過牧雍,可你爹看過,說他長得一表人才、器字非凡,心裏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才執意要你嫁,你一點都不用擔心牧雍的人品。”

“他再好,也不過是個陌生人,我和他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哪能做長久夫妻呢?”見母親也說不動,璇芝心急了。

“什麼感情?那都是坊間艷情小說亂寫的。在我們那時代,婚前談感情,都要活活被亂棍打死的,多丟人呀!”

棠眉教訓道:

“真正的感情,是在媒定親成,有名有份以後才慢慢培養的,像你姑姑、姊姊們,不都嫁得風風光光、快快樂樂嗎?”

“我不覺得她們快樂,她們是可悲……。”璇芝說。

“好了!你再說那些女子有權自己找丈夫、離婚或再嫁的話,我就要生氣了!”

棠眉失去了耐性,“你爹為你痛心,人都病了,而我生了你這不孝的女兒,不如也跟你絕食死了算了!反正你哥哥、姊姊都已成親,我就剩你這塊心頭肉,要去黃泉,我們母女倆就一塊去!”

“娘,求求你……”見母親說的如此決裂,令璇芝難過的趴在母親的懷裏哭着。

“娘也求求你呀!”棠眉的眼淚亦是止不住。

怎麼辦呢?這世界她什麼都容易拋棄,命也可以不要,但唯獨親恩是萬萬捨不得的呀!

她哀嘆一聲,緊咬着唇,那種束手無策,進退兩難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冷月無聲,寂靜的夜裏傳來陣陣的花香,襲得人有些昏然。

按百花曆上,陰曆二月正是“桃夭,玉蘭解,紫荊繁,杏花飾靨,梨花溶,李花白”的時節。

百花娘娘生日剛過,院裏的一棵槐樹,猶掛着綵綢及用五彩紙剪成的小旛旗,在風中微微飄着。

璇芝站在窗前,輕輕念道:“二十四番風信,吹香七里山塘。”

今年姊妹間的賞紅和花朝宴遊,她都沒有心情參加。

兩個月的抗爭,她終於投降了!

本來嘛!以她一介女流,想對抗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傳統,無異是以卵擊石,她試得好辛苦呀!

她走回妝枱,煤油燈影影綽綽,把漆金錦盒中的瑪瑙如意映得一片瑩紅艷光。

這是棠眉方才開庫拿來的,還特別交代她說:“這就是你的訂親信物,可價值連城呢!徐家也有一柄,是鮮綠翡翠的。這原是宮中的貢品,皇上一時高興,賞給我們兩家的。所謂‘分是如意,合更如意’,你和牧雍的婚姻是受過極大的祝幅呢!”

可祝福的人已成黃土一抔,舊日承諾卻未隨摧枯拉朽的帝朝灰飛煙滅,反倒還在人間陰魂不散。

她雙手托起如意,絳紅色澤中透着凝脂般的光華和盈盈的水影,柄上刻着精緻的菊蘭芷若,攀沿至前端的靈芝,更化出一隻飛舞的彩鳳。

她輕梳着金紅鑲珍珠的垂絡,很清楚父親重視它的程度,因為它代表一個理想、一份事業和一段情誼。變法失敗后,有人慘烈犧牲,有人奔散流亡,在各自分飛里,如意就更具有象徵及懷念的意義。

承諾不可破,如意又必須相逢。這婚事不關她一人,有太多歷史和情感的包袱要負載,這或許就是宋徐兩家所以要堅守這樁婚姻最主要的原因吧?!

錦盒底陳鋪着一張大紅的訂婚名帖,除了當事人之外,還有十二位證人的簽名,個個都是名流顯貴,更顯得此事的慎重和意義不凡。

璇芝慢慢記起來了,她的命運似乎早在徐家的掌控之中。比如她的名字,按家中五個姊妹的排列,她原本該叫寧欣;一歲訂親后,才改為璇芝,取其意即玉靈芝、玉如意。

五歲時,母親預備給她纏足,開始要折骨、放血及裡布,她哭叫着不肯,還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請來的一位留日醫生說:“這是摧殘孩子呀!以令千金的體質,若真纏足,一生孱弱多病,並且會因病早夭,不可不三思。”

父親為此特別和徐家商量,直到對方同意了,她才免去纏足之苦。

十五歲踏出家門,去念仰德女子學堂,也是經過徐家肯首的,因為徐牧雍正欲往北京念大學,而他不反對有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妻子。

一大堆的原則及恩義把她的命框得死死的,她卻滿心不甘,不想成為祭品,想想,若她有珣美勇於冒險、不顧一切的個性就好了!

扣上錦盒,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還沒應聲,四姊宛欣就逕自進來,並一路說:

“外面還是關卡重重,就像守欽命要犯似的,我看就算公主要和蕃,也沒有這等陣仗。”

宛欣一身白底印紅花的絨布旗袍,外罩深藍色毛衣,手上一柄絹制宮扇。她大璇芝三歲,纏足兩年又放,和其它在深閨里銹花的姊姊們不同,一向和璇芝走得最近,兩姊妹常沒有淑女氣質地又笑又鬧。

宛欣嫁到上海富商張家已經兩年了,這次是為了小妹的婚禮而回娘家的。

璇芝攏攏墨綠色的披肩,身上月牙白的印度綢衫褲似抵擋不住春夜的寒意。她輕顫一下,汪着淚眼說:“看來,我要活着,就只有嫁入徐家一條路了。”

“事情其實沒有那麼困難。”宛欣坐下來說:“瞧我們,不都是紅巾一蓋,雙眼一閉,心裏一片空白,就任憑擺佈地嫁出去了?”

“你難道一點都不害怕嗎?”璇芝問。

“當然怕呀!想着對方好不好?夫家的人和不和善?到一個新的環境能不能適應?”宛欣笑笑說:“我可以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這一切都是命,犯不着為此尋死尋活的。”

“我不是因為害怕而抗爭,而是這根本就是個不合理的制度嘛!”璇芝激動的說:“我也是一個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和判斷力,萬一對方樣樣令我討厭,那我豈不是得痛苦一輩子嗎?”

“是自己的丈夫,就不會討厭了嘛!”宛欣安撫妹妹說:“所謂緣定三生,前世姻緣,就是這麼來的。既是上天註定,我保管你會愈看徐牧雍愈覺順眼。”

“那是你幸運,碰到張家姊夫待你情深義重。”璇芝說:“你沒聽大姊夫娶姨太太,二姊的婆婆多厲害,三姊夫妻常拌嘴嗎?那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果。”

“女子們聊來聊去不都是這些?根本不必太認真,沒有一件是真的嚴重的。”

宛欣笑一笑說:

“不遵父母之命,你又怎麼去找丈夫呢?我看過上海那些新派的女子,簡直丟死人了,隨便就和男子勾三搭四,講什麼合則聚、不合則離,沒媒沒聘、朝秦暮楚的,就像個交際花似的。你想學她們嗎?我告訴你,沒有一個正經的男子會娶她們,也沒有一個正派的家庭會接納她們,那下場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沒有要找丈夫的意思,也根本還不想嫁!我只希望能再多念幾年書,別這麼快就埋沒在灰暗的婚姻生活里。”璇芝趕忙解釋。

“你又懂得什麼叫婚姻生活了?”宛欣掩嘴一笑,“以你的想法,徐牧雍不是正好嗎?他是北京大學的高材生,思想必然很開通新式,一定不會反對太太再念書的。爹一直很看好這段婚姻,口口聲聲說是‘如意緣’,說他盼了十多年了,比我們三個哥哥娶妻生子還高興呢!”“我就是因為這點才妥協的,”璇芝很無奈地說:

“我知道這如意對爹意義十分重大,所以實在不忍心毀了他老人家多年的期盼。”

“是呀!如意既是爹的寶貝,對這個婚姻,他絕對會比任何人都要小心謹慎,他也必定是非常滿意徐牧雍,才會狠下心來,不顧你的懇求和抗議。”

宛欣拉着妹妹的手說:

“爹一向最疼愛你,你應該信任他的跟光才對,不是嗎?”

“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呢?白居易一千年前不就寫了嗎?‘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璇芝嘴一抿說:

“我下輩子一定要當個男人,不再受別人的牽制了。”

“瞧你,我們家向來最愛嬌的小妹妹,動不動就兩行梨花淚,誰曉得你腦袋裏凈裝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宛欣戲捏妹妹粉嫩的臉頰說:

“記得小時候念‘幼學瓊林’,其中有一段‘王凝妻被牽,斷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此女之節也’,你就是不肯背,害得我們私塾里的盧先生大發雷霆。”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斷臂割鼻的做法太殘忍,也太愚昧了,還要小孩死背牢記,就更過分了。”

璇芝嘆口氣說:

“革命是好,但革了半天,仍僅於男子,女子受惠的實在太少了。”

“還少嗎?光是不用里小腳,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宛欣說:

“那段日子簡直可怕,夜裏痛得不能睡,像火燒一般;白天又痛得無法走路,移幾步就得扶牆喘氣。好在有你那一場病,我才不用再受此酷刑了。”

“可姊姊、姑姑們一天到晚嘲笑我們是大腳婆,說我們鐵定嫁不掉了,那時你還常常怪我,忘了嗎?”璇芝笑着說。

“是有很多人上門提親,聽說我沒有纏足,就打退堂鼓呀!”

宛欣說:

“不過,我現在真是慶幸了,有了這雙大腳,才能跟你姊夫四處跑,不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窩在家裏了。”

“瞧,女子是可以獨立自主的,不是嗎?”璇芝得意地說。

“你也別太得寸進尺了,這個社會再怎麼變,女子仍是需要被保護的。”

宛欣說:

“乖乖嫁到徐家吧!我相信你的命會比我們幾個姊姊都好。”

是嗎?這樣由陌生人決定的一生會幸福嗎?

徐牧雍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會和她談喬治桑、居禮夫人、易卜生的娜拉嗎?

抑或是滿嘴新思想、新口號,卻不把女人當成一回事的大男人呢?

※※※

明天就是璇芝大喜的日子,她內心依然是有許多猶豫,所以老展不開歡顏。

紫藤花架過去的大廳堂傳來了鳴鐘的聲音,數不清幾響,遠處隨即應和着更夫的兩記鑼聲。二更天了,月已當空,來告別的姊妹們都已散去,可璇芝仍無睡實。

椅子上放了一套白布衣褲,是神前特別行禮裁製的,婚禮時需穿在裏面,以表貞節清白。

“你千萬記得,這套衫褲要收妥,保存一生,將來你百年之後,子女還要替你穿上呢!”棠眉叮嚀着。

從新婚到壽終入殮,一襲白衣就道盡了,這就是嫁為人婦之後的日子嗎?

“還有,這貼身的肚裙和布料,是保你生產順利,給你縫小兒衣裳用的。從明天起,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凡事要多順着公婆和丈夫,不能像在娘身邊一樣嬌慣了。”棠眉說著,眼眶又濕了。

這幾日,母親前後都反覆這一套,既是心疼,又何必將她丟入全然陌生的環境呢?

日仍會東升,月依然西斜,她卻在另一個世界裏了。

嘆一口氣,她將摘下的玉蘭花,一朵一朵鋪放在浸濕的巾帕上,濃郁的芳香立刻佈滿房內。

門輕輕被推開,蓮兒走了進來,說:“小姐,你怎麼還不睡呢?明兒個你可是新娘呀!”

“睡不着。”

璇芝又問:

“你呢?你要陪我嫁到徐家,會不會因為要離開親人而難過呢?”

“我才不會。”

蓮兒很坦白的說:

“我是小姐到哪裏,就到哪裏的,離開小姐,我才會真正傷心呢!”蓮兒小她一歲,跟了她十年,兩人情同姊妹,到徐家,更要相依為命了。她忍不住說:“但願我也能和你一樣,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對了,我是送一封信來的。”

蓮兒邊關緊房門,邊說:

“上午我出門時,路上有人偷塞給我的,說要交給小姐,我差點給忘了。”

璇芝接過一看,土黃的大信封上歪斜着她的名字,裏頭還有個白色小信封,上面正是珣美的筆跡。

“真巧今天送到,若是明天,我就永遠收不到了。”璇芝急忙拆開。

珣美私奔已三個月,鎮上仍散佈着各種謠言。有人說她懷孕生子了;有人說她被拋棄;有人說她淪為舞女;更有人說她被段家抓回,活活打死了。

她雖是珣美的好朋友,但對珣美的私奔卻一無所知,也和大家一樣震驚,這些天來只有干著急的份。

珣美的信上仍是洋洋洒洒,不受拘束的字體,寫着—璇芝:

我自由了!如一隻鳥兒,以前在龍中悲鳴,望天而嘆,如今卻海闊天空,任我遨遊,那森林、湖泊、山巔、水湄,皆令我呼吸順暢,十九年生命未有之快活。

我的舉動堪稱駑世駭俗吧!此事無關呼唐銘,他亦是為我所迫。

段家的情形,你知之甚詳,即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斜’。我父兄為謀錢財,欲將我賣人為妻,對方乃鴉片鬼兼癆病鬼,此舉無異是推我入鬼門關,故而我非遠走不可。

沒事前告之事由,巧因你為名門之後,道德束縛重過於我,怕會損及我的決心。初時,我尚有些心虛,但至上海,聞多見多,便覺自己並無誤蹈。我盼你亦能遠離小鎮,彼地充斥着舊社會之餘毒,如一活殭屍,想來仍覺窒息。

總之,仰德教誨也不過一井底淺灘而已。

時代在變,事事在革,人務必跨出己身限囿。有勇氣步我後塵嗎?傳信人乃一可靠友人,有訊息可交付代轉。

璇芝一看完信,立刻轉頭問正在清箱子的蓮兒說:“給你信的那個人有沒有說住在哪裏?”

“沒有,不過我告訴他,小姐明兒個就要嫁到千河鎮了。他說十天後正午會經過那裏的觀音廟,小姐要回信,可以交給他。”蓮兒說,臉上有些好奇。

“那就好。”璇芝點點頭說:“信是段家珣美寫來的。”

“段家小姐?她……她還沒有被抓到嗎?”蓮兒驚訝的問。

璇芝又看看信說:“沒有,她可逍遙得很呢!”

“真可怕。我是說……她怎麼敢做那種事呢?”蓮兒說。

“或許她才是對的,我就沒有她那種魄力與勇氣,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璇芝幽幽地說。

“我娘說,私奔是犯淫賤,要剝光衣服,遊街示眾的,還要被大火活活燒死呢!”蓮兒伸伸舌頭說。

“珣美不是淫賤,只是要尋一條活路而已。”見蓮兒不懂,璇芝只囑咐說:

“她來信的事,你千萬別說出去,否則連我們都會遭殃的。”

“我才不敢,我不管段家小姐,也要顧到我們宋家的名譽啊!”蓮兒馬上說。

都是為了名譽!人活着,講究的是外面那層皮,裏頭多穢亂污濁,多卑微可嘆,都沒有人去在意。這個珣美,獨自快樂去了,卻不知害慘了多少人。

不要說仰德女子學堂的師生受到牽連,也徹底斷送了富塘鎮女子將來受教育的機會。

璇芝第一次體會到,偏見與愚頑會形成一股連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實他們哪裏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豐富美好的一段時光!

一直以來,她都是在家延師聘教的,她自幼聰敏,別的姊姊念着玩,只有她最認真,父親才破例讓她入書房,稍涉些經國治世之道。

仰德學堂也是由父親那兒聽到的,當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讀書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學問時,心中既好奇又嚮往,在父親不反對之下,十六歲就坐着馬車去上學了。

“念書可以,但別念野了心,耽誤了女紅,將來讓徐家說我們嫁過去的閨女沒教養。”

當年還健在的大祖母說,“有一點點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嗎?”

之後,璇芝興奮的開始她的學生生涯,這才逐漸明了天地之廣,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嶽,更不局限於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學部分,令她大開眼界,地球是圓的,可由中國東航,再回到中國,把古代很多理論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變,乾坤之間為何不可易呢?

她們討論為病患服務的南丁格爾;發揮才學的居禮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為革命奉獻犧牲的鑒湖女俠秋瑾……似乎她們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親那一代的幽怨狹隘,而再看到古書中“唯小人與女子難養”、“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論調時,也會爭相撻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貴的,也應該有價值地活着。

三年下來,一切都很順利學校一開始時不用男老師,後來才有教國學的老先生,去年請了年輕的唐銘來教美術,上課時如臨大敵,門窗都開着,吳校長和地方耆老皆隨堂監聽,誰曉得在如此嚴密把關的情況下,仍會出這種事!

唐銘看起來很正經木訥,怎麼也不像會誘拐良家婦女的人。可仔細回想,他和珣美之間是很尋常的師生闕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讓人料到他們會有私奔之舉。

而珣美向來是活潑有主見的人,曾揚言終生不婚,要像吳校長般獻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為了家裏的壓力,也太極端了吧?!

這封信上說的並不多,不知真正情況如何。但珣美看來很快樂,沒有絲毫的悔意,可這段醜聞,卻讓璇芝與父親談判的籌碼都失去了。

再嘆一口氣,自鳴鐘沉沉響着,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着緩衾,緩緩閉上雙眼。

往好處想吧!至少她嫁的人,不是鴉片鬼兼癆病鬼。

※※※

天未亮,一些婆娘就來喚璇芝梳洗,上轎之前還要行一道笄禮。

父母叔伯及眾房親友早簇擁在大廳,喜婆象徵式地替璇芝挽面結髮,再笄上金釵。先拜天、拜祖先、次拜父母,聆聽一些為人婦的訓詞,接着就是當女兒的最後一場宴席。

璇芝沒有胃口,早早便回房,等待吉時迎娶。

天已大亮,人聲沸騰,鳥鳴啁啾,明朝再聽不到這些習慣的聲音,再看不到這些熟悉的景象了。

貼身穿着將隨她至死的白布衫褲,外面是大紅的新娘宮裝,鳳冠霞帔,珠圍玉繞,罩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她這會兒尖叫跑走,不曉得會有什麼場面出現呢?她原本素雅的閨房貼滿了紅花和喜字,垂在妝枱前的紅帷帳,兩排艷金的字寫着——

種就福田如意玉養成心地吉祥雲又是如意!卻一點也不如她的意!

大門外響起喧天鑼鼓,迎親隊伍來了,大家都跑出去看熱鬧。

習俗說,新娘愈遲上轎,可多留些福氣在娘家,而她的確是很不想走,所以坐得穩穩的,不為所動。

突然,穿着紅綢新衣的蓮兒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小姐,不好了,新姑爺沒有來迎親呢!”

什麼?璇芝站了起來,十分驚訝。轉念又一想,莫非親事取消了?在這節骨眼上,老天爺終於聽見她的祈願了?

“你快去打聽,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璇芝催促着。

“我馬上就去!”蓮兒一溜煙地跑掉。

璇芝脫下鳳冠,焦急地走來走去。

彷佛許久,棠眉才由一些女眷陪着,匆勿趕來。

“娘,不是說新郎沒有來迎親嗎?”璇芝問。

“又是蓮兒胡說,對不對?”

棠眉罵著才進門的蓮兒說:

“你這丫頭,陪小姐到徐家,可要多耳少嘴,別到處搬弄是非,免得惹麻煩,壞了小姐的規炬,知道嗎?”

“娘!”璇芝拉着母親說:“我是不是不必嫁了?”“你以為我們是在兒戲呀?!”

棠眉差人幫女兒戴回鳳冠說:

“你呀!命中早就註定好的,當然要嫁,只不過牧雍從北京回來的路上,有一批盜匪流竄,他得繞道而行,所以趕不上吉時。現在先由他妹妹綿英穿哥哥的衣服代替着,免得誤了與你們八字相合的好時辰。”

“既然他趕不回來,婚禮何不延後呢?”璇芝心裏仍抱着一線希望。

“這怎麼可能?”

棠眉說:

“為了你和牧雍大喜的日子,我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籌備,又接聘禮,又送嫁妝的,更不用說今天上百人的力氣和花費了,哪能說延後就延後?”

“是呀!五小姐。”

喜婆在一旁幫腔說:

“況且,也沒有花轎來了,又空抬回去的道理,會不吉利的。”

“可是,娘,沒有新郎,豈不委屈了女兒嗎?”璇芝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委屈什麼?徐家和我們宋家門當戶對,有名有望的人,你還怕他們耍賴嗎?”

棠眉說:

“反正你是一定要嫁到徐家,若是新郎趕不上拜堂,那也是你的命!”

真是將撥出去的水,一刻都容不得,連母親都這麼說了,璇芝只有任其擺佈。

紅巾一蓋,蓋去了女兒家的歲月,再掀開時,已是另一種不由人的身分了。

她隨着喜婆的指使,穿梭在人群中,行各種禮儀。

上轎時,有人悄聲對她說:“要哭幾聲,才會好命。”

什麼好命?她是哭壞命,盲從的婚姻,現在居然連新郎都沒有到場!

轎行幾步,鞭炮鬧響,蓮兒在外頭說:“小姐,丟扇子,表示出嫁了。”

璇芝將那把襯紅絹的檀木扇往外扔,整個迎親行列就在吹吹打打的笙鼓聲中,走向她的未來。

她知道沿路很多人會來看熱鬧,就像當初徐家來下聘一樣,排場奢華,讓附近鄉鎮的人津津樂道許久。

她的陪嫁,光是目錄,就有好幾冊。有各式綾羅綢緞、精繡的床枕巾簾、四季衣裳、金銀珠寶、現錢、楠木傢具、景德瓷器、古董……當然,最最重要的就是那柄瑪瑙如意了。

在數不清的紅箱櫃中,新娘的花轎就變得沒什麼分量,坐在裏頭的人,又更加渺小了。

她,宋璇芝,在民國成立八年後,依然循着幾千年的古老傳統,去嫁給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面對命運,她早已心底空白,沒有什麼眼淚可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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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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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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