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裏,遠遠的轟隆聲驚醒了珣美,她以為是春雷,忘記現在已是九月,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清晨,由教室東邊的窗子,可看見外灘那兒冒着黑煙,連天上的雲,海上的霧,都灰濛濛的。
“八成是失火了?”有人說。
珣美無心去管,這三十幾個小時來,她應付課業及工作,都有些力不從心了,滿腦子只懸在季襄身上,特別是他前天夜晚的那些話及……近似輕薄的舉止。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她已由母親那兒得到平靜,自也做到心清無雜念,他幹嘛又要來吹皺一池春水呢?
他還會來找她嗎?看他還有什麼臉面見她?老師欺負學生,英雄欺負弱女子,成何體統?而他拿去了月牙薔薇荷包,好像也奪去了她私隱的一部分,反正她又被“侵犯”
就對了。
可是,萬一他從此不再來了呢?
下午,珣美才由牧師的口中,知道失火是彈藥爆炸。
“曾世虎的整排倉庫都被炸掉了,還毀了幾艘船和貨車。”羅勃牧師把從收音機聽來的消息轉述:“上海在中、美、日、法各國警察,都紛紛出動,緝拿兇嫌。因為“五四”的風潮剛過,人心尚未定,他們怕有人又出來乘機煽動搗亂。”
珣美一聽到“曾世虎”和“倉庫”,整個人臉發白。天呀!她知道這計劃,一定是季襄他們做的,他們終於行動了!
“有……有沒有人傷亡呢?”珣美難掩激動地問。
“沒有人死,只有幾個工人嗆傷。”牧師沒注意她的異樣,繼續說:“現在上海可亂得很,許多革命黨、左派分子、黑道份子都被請去巡捕房問話,人人自危呀!”
曾世虎沒死,季襄沒死,結果呢?結果呢?
珣美急急告了假,就到她下定決心不再涉足的報社,這是她唯一能找到季襄的地方。
大街的氣氛看起來很不對,行人比往日少,巡捕房的車紛紛出籠。
報社果然有了異樣,門口站着幾個持棍的紅頭阿三。
季襄出事了嗎?美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眼淚盈眶,卻束手無策。她來回走了幾趟,幾乎引起那些印度人的注意,她才打算豁出去地向前查詢。
“Areyoucrazy?”突然有人拉住她說。
一回頭,竟是史恩!珣美滿心滿口的話,一下子塞住。這當兒,一個阿三轉着棍子,走過來嘰哩呱啦地吼一大串。
“I”msorry,sheismydate。”史恩擺個俏皮表情說。
阿三又亂叫一陣,揮揮手,史恩立刻催珣美上自行車,在第一個路口便轉彎,並且不准她說話。
彷彿好久,他們才到了一棟漂亮的別墅,附近的景色,只有外國的無聲電影中才看得到的。
珣美沒有心思去欣賞裡外的擺設,一進大門,便抓住史恩說:“季襄好嗎?他沒有事吧?”
“他和報社的人,昨天就被帶到巡捕房問話,現在還沒出來。”史恩說。
“天呀!這不是凶多吉少了嗎?警察廳的人知道是他們做的嗎?”美覺得自己快無法呼吸。
“不要歇斯底里,快坐下。”史恩扶着她說。
“快告訴我!”她兇巴巴地說。
“OK!OK!”史恩忙說:“警察廳並不曉得爆炸案是誰做的。他們抓了好幾個團體去問話,報社只是其中一個,季襄他們都有萬全準備,大概很快就沒事了。”
“會沒事嗎?多可怕呀!有一點差錯,就是殺身之禍呀!”她茫然又痛心地說。
“唉!你擔心他,他反而擔心你。”史恩坐下來說:“他就猜你會到報社打聽消息,所以要我在一旁盯着。你千萬小心,現在報社去不得,不然你也會被牽連。”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她絞着手帕,含着淚,恨恨地說:“他前天晚上來,一點都沒提,只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太過份了!”
“他放河燈那一晚真的去找你?呵!他還死不承認呢!”史恩說。
“別提“死”字!”珣美叫着。
“哦!”史恩的嘴變成O型,然後又嘻皮笑臉地說:“他愛你,你也愛他,有情人……什麼的,對!終成連理!”
“你胡說什麼?”她聽到那些字眼,臉由白轉紅。
“我敢保證,季襄是百分之一百地愛你。”他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說:“我這次從美國回來,發現季襄整個人都變了。小姐,那都是因為你的緣故。他關心你的程度超過他母親,上帝原諒我這麼說,但這是我唯一能表達的方式。他常拿你的荷包和相片出來看,就是“相思”啦!”
史恩特別發清楚“思”的音,免得變成“死”,又要挨罵了。
珣美像跌入一條長長的山洞,想找出口及亮光。季襄愛她?這是他那晚表現失常的原因嗎?
她繼續絞手帕說:“不可能的。季襄把所有的愛都給國家了,他不返故鄉,不戀家人,不娶妻子,只是往前走,在中國奮鬥,從不為任何人停留,他不可能會愛我的。”
“國家愛是一回事,女人的愛又是一回事。”史恩很有經驗地說:“男人怎麼可能不愛女人呢?季襄常說他不需要,英雄是孤獨的。哼!在我們西方,英雄才熱鬧呢!不要被他騙了,他其實很需要你的愛。”
他向她借“月牙薔薇”,也等於在借她的愛嗎?他的勇氣因她而減,又因她而生;
原本對死亡的無懼,也因為她,而有所牽絆。他要她永遠懷念他……不!季襄,你不能輕易就消失,你欠我一個解釋,一個擁抱……史恩看她唇都要咬破了,想讓氣氛輕鬆一下說:“無論你是如何讓季襄愛上你的,你很幸運,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令大家都敬佩。”
沒想到珣美並不領情,還杏眼睜圓地說:“你搞錯了!季襄能叫我愛上他,是他的幸運!”
“哇!女權運動者!”史恩故意叫一聲說。
珣美卻被自己的話嚇到了。“愛”字在她所受的女誡庭訓中,是淫蕩敗德的字眼,如今真的由她的口裏說出?
但承認了它,才能明白獨立的她,為何一心要隨季襄出走,甚至不忌諱會給人造成私奔或糾纏的印象;也能明白,離開他時,那許多日子的暗夜哭泣,及爭執后的椎心痛楚。
天地不老,相思難了。因為季襄,她終於陷入了這古今不變的情關中,是該喜還是該憂呢?
***
離開倉庫爆炸案已經十天了,珣美仍是沒有機會見到季襄。
據史恩說,杜建榮、黃康及陳若萍,在第二天黃昏就無罪釋放,但季襄因為是社長,獨攬一切,所以在警察廳多待了兩日。
“放了人也不見得安全。”史恩又說:“現在報社被監視着,出來的人被跟蹤,進去的人被盤查,危機還沒完全過去,因此季襄暫時不能見你,怕把你也拖累了。”
“我才不怕呢!要查讓他們來查,我爹是曾世虎的生意夥伴,他們又能拿我怎麼樣?
搞不好我還能替報社說話呢!”珣美辯駁着。
但無論她如何爭取,季襄就是不願她卷進這淌渾水,甚至連信都不敢通一封。沮喪之餘,放河燈那一夜的種種,彷彿成了一場夢,極不真實;連史恩說的愛情,也隱隱像一個誇大其辭的玩笑話。
孤兒院的夜如此靜,只除了幾聲偶爾的嬰啼。她放下手中的書,走到窗前,天上的月成了四分之一,俏俏地、羞赧地移步。
突然有細小的石子,丟向她的窗。她努力往外看,卻漆黑一片。又第二顆石子,她吹熄油燈,才勉強看見站在草地上的季襄。
季襄!他站在那裏,一如放河燈那一晚的位置,頭仰着,充滿期盼。
珣美心跳如雷動,她飛也似地跑了出來,什麼都不能思考。
他來了,他等着她,那一刻,奔向他的懷抱,是如此自然的事。
在碰到他身體的那一瞬間,珣美察覺自己的衝動及縱情。但他的手圍過來,沒有猶豫,比她更迫切,兩人緊緊相擁着,在微弱的月光下,形成直直的一條影子。
四周的一切慢慢地回來了,她感受到男人壯碩的臂力及烈陽般的味道。她忙掙開,記起了禮教,全身火燒似地,他並沒有為難她,只溫柔地凝視着她。
“你來了!”美急急說著,想除去羞怯及尷尬,“哦!你怎麼能來?沒有人跟蹤你嗎?”
“這是他們第一夜撤防。天一黑,監視的人就走了,所以我馬上來看你。”他低聲說,眼睛仍沒有離開她。
“你還好嗎?他們還懷疑你嗎?”她關心地問。
“史恩沒告訴你嗎?我們掩飾的工作做得很好,他們抓不到什麼把柄。”季襄臉上稍露憂色,“只可惜沒殺成曾世虎,打草反而驚了蛇。”
“沒關係呀!蛇總還有出洞的一天嘛!”她安慰說。
“你不懂,這中間的情勢很微妙。”他解釋說:“這一次如果曾世虎死的話,按他平日的貪婪及惡名,眾人只會拍手叫好,連巡捕房也不會認真追查。但是他沒有死,還四處施壓,與上海各幫派串成一氣,以後不僅是碰他很難,連我們行動的障礙也更多了。”
“那現在該怎麼辦呢?”美問。
“也許要走更險的棋。”季襄說。
“更險的棋?你總不會像暗殺馬化群一樣,單槍匹馬去殺曾世虎吧?”她驚問。
“或許。”他不置可否地說。
“但曾世虎是大私梟,門禁森嚴,可不像對付馬化群那麼容易。”她憂心忡忡說:“你這不是去送死嗎?”
“珣美,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他很沉穩地說:“現在西方的歐戰結束了,段祺瑞政府蠢蠢欲動,南方政府也受軍閥挾持,內戰遲早會爆發。少了一個曾世虎,中國會減少許多傷亡,降低分裂的危機。珣美,在國家存亡之秋,個人的生命是不算什麼的!”
“不!算的!算的!”她略為激動地說:“我在乎,我不要你死!”
他不語,只定定看着她,再用手觸觸她的臉頰說:“你剛才那麼不顧一切地奔向我,為什麼呢?”
那手碰到她暖熱的肌膚,溫度的差異,恰是心頭的悸動。她輕輕地回問:“你那晚莫名其妙地抱着我,又是為什麼呢?”
“我不該愛,不適合愛,但愛就在我帶你離開富塘鎮的時候發生了。”他放下手,眼中沒有欣喜,“珣美,我多不願讓你知道,我只希望你遠離我,安安全全的。”
“但你需要我。”她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若萍說的沒錯,我是對你崇拜和迷戀,所以硬纏着你到上海,硬隨着你到報社,甘願做些我不曾碰過的粗活……愛,也這樣發生了。”
“不!我們的愛是沒有意義的!”他握着她的手,像要捏碎一般說:“我不能給你幸福,只會帶給你煩惱和憂傷……”
“不!我不要幸福,也不要意義。”她急切地打斷他說:“記得嗎?我說過不結婚,要像吳校長一樣,獻身教育,這是真的。所以你不必覺得負擔,或要有什麼承諾。我不絆你,你也不絆我,相愛是情不自禁的,但我們的愛是平等的。”
“我不懂你的話,愛情對我而言,如此陌生。”他無措地說。
“愛情對我也是陌生,但我努力了解,並用我的心去感覺。”她又再一次抱住他,臉貼在他的胸膛,聽那血熱的心跳,說:“因為你的愛,我會更獻身我的工作,在人生路途上也更堅強;而你因為我的愛也更謹慎,更有使命感,更會珍惜自己,愛我和愛國家是不相衝突的。”
“我怎麼覺得你一夕之間又長大了呢?”他捧起她的小臉說。
“你不喜歡這個長大的我嗎?”她微笑地問。
“我喜歡任何時候的你。驕蠻的、天真的、誠實的、溫柔的、成熟的、生氣的,甚至叫警察來抓我的時候。”他動情地地說。
“哇!你這麼說,會害我晚上睡不着覺喲!”她頑皮地說。
“那麼你呢?你又喜歡我的什麼?”他擁緊地問。
“我喜歡你的才多呢!像木訥、兇悍、粗野、驕做、英雄氣概、理想、頑固、鐵石心腸……反正我喜歡你的一切一切。”她一樣樣說。
“我的鐵石心腸,碰到你卻化了……”他看着她,頭慢慢低下。
珣美感覺到那吻,如此輕柔,彷彿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划呀划的,劃到林蔭深處,劃出綠漪微波,然後波變大,一圈圈激蕩,籠住了彼此的氣息、愛意,及深深眷戀。
他的唇離開時,她幾乎昏眩了,只悠悠地冒出一句,“我是不是等於失去貞操了?”
他身體一僵,彷彿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說:“可惜我無法娶你。”
“你想娶我,我還不見得要嫁給你呢!”她立刻說。
“我怎麼覺得有些傷心呢?”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假裝難過地說。
“你會傷心才怪。”她頂撞回去。
“珣美,說真的。現在上海局面緊張,我可能無法常常來看你,你自己千萬要小心。”他回復正經的神色說。
“這該是我提醒你的話吧?”她說。
“不用擔心我,我有你的“月牙薔薇”當護身符,還記得嗎?”他笑笑說。
“但願那真的有用。”她停一停又說:“你專心忙你的工作吧!不來看我沒有關係。
但是你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一定要讓我知道喲!被蒙在鼓裏,只有瞎操心的滋味,真的很難受。”
“我會的。”他後退一步,用極理智的聲音說:“很晚了,你明天一早還要上課,該回去睡覺了。”
這一別,下次見面又不知何時。美萬分不舍,想再與他磨下去。但她了解季襄的個性,他不愛纏人黏人的女子,所以她忍下自己的依戀,乖乖地道再會。
那一夜,她果然睜眼到天亮,腦海走馬燈似地轉着他們相識以來的種種。一幕幕的,直到他們彼此吐露愛意。
尤其方才的那些話,有些在當時說得堅強有理性,但此刻內心卻猶疑不定。他不能給她承諾幸福,不能娶她,她自然也會傷心呀!
曾發誓不要為男性之奴僕,她卻以季襄的喜樂為前提、想法為依歸。他說不娶,她就說不嫁;他不能給的,她就特意不要;而他要的,她則雙手奉上……她段珣美怎麼也變成這種沒有骨氣的女人呢?
可是,她真的一點也不覺得委屈。被他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即使有痛,也是那麼酸酸甜甜的痛法吧!
***
對珣美而言,這是個美得叫人心醉的秋天,能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做滿意的工作,就是遍地霜紅的枯葉,也洋溢着詩情畫意。
與季襄的會面,比她預期的來得多。因為他總在暗沉沉的夜裏,用石子敲她的窗。
有月或無月,下着雨或亮着星,冷風襲落葉或狂風吹樹梢,似乎都阻止不了也。
“我很忙,過幾天再來看你。”他總是說。
可是,往往第二天晚上,他又會出現。
“沒辦法,不見你,睡不着覺。”他極不自在地說。
如果日子這樣過去也很好,他平安,她也平安,尋常百姓的快樂。她祈禱變動的時刻不要到來,他們之間沒有分離的字眼。
然而,長天星移,她知道季襄一直在計劃暗殺曾世虎,只是還找不到最妥善的計策。
重陽節方過,倒是珣美這裏有了意外的變化,她的父親因為生意之故,到上海來訪。
他來的第二日,便差人送了一張條子到教會。
珣美吾兒:父已至上海,住永安的大東旅社,午後來見,務必到。
珣美的第一反應是逃。但逃什麼?又逃去哪裏呢?父親既已原諒她,想必不會再押她回去。
而且她未依時報到,依父親的脾氣,恐怕還會連累了羅勃牧師。
抱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珣美來到永安公司。由穿着白衣的侍者,領她經舞廳、茶室,來到鋪着地毯,掛着玻璃洋燈的豪華旅舍。
段允昌住在極昂貴的套房,有自來水龍頭、四腳浴缸、水晶燈、電話和大而柔軟的西洋銅柱床。
可是珣美第一眼所見的,卻是父親歪在躺椅上,吸着長筒鴉片的模樣。她輕嘆一口氣,難怪季襄要說,物質上的西化很容易,但精神上的更新,如老牛拖車,一個寸步,就要挨上好久。
“珣美呀!來!來!”段允昌一見她便叫,臉上沒有不悅之色,“讓我瞧瞧,我這最聰明的女兒,逃家逃出什麼結果來啦!”
“爹,女兒私自離家,是女兒的錯,但我還是很高興不必嫁給馬仕群。”珣美依照以前的技倆,先低頭哄哄父親開心,再說出自己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嫁誰,但違抗父命,我就該痛打你一頓,”段允昌板起了臉孔,“不過你娘說你在外頭吃了一些苦。瞧你身上穿的,灰不灰,藍不藍,你們學校是養難民嗎?我給你的那些錢呢?”
“爹,這是學校的制服,每個人都要穿的。”她說。
“看你這樣,還不如跟我回家好。你的妹妹珊美聽父母的話,命比你好上百倍。”
段允昌吐了一口煙說:“倘若你現在有了悔意,也還來得及,爹又幫你找了一門更好的親事,保證你會喜歡……”
珣美心一沉,正想抗議,門打開來,四姨娘嬌滴滴的聲音接着傳出,“瞧那西洋的花布,色樣美又質料好。還有那蕾絲花邊,做得多細呀,我們那土手工哪裏趕得上嘛!”
她後頭跟着一位穿金帶玉的貴婦人,還有手拿大包小包的侍者。
四姨娘付了小費,打發了侍者,才發現珣美,表情誇張地叫着:“喲!這不是我們那位嬌貴的三小姐嗎?”
“這就是三小姐?多標緻的姑娘呀!”貴婦人立刻上下打量她,口裏讚美着說。
“珣美,還不跟曾家二夫人行行禮。”段允昌催促着。
“瞧你穿的,二夫人看了都要笑話。”四姨娘在一旁說:“我們珣美自幼就不愛打扮,光是愛捧著書看。”
“這身衣裳我認得,我那出嫁的女兒宜順就穿過。”曾二夫人逕自對珣美說:“你是念崇貞女塾,對不對?”
“是的。”珣美點點頭說。
“那可是一所高級學校呀!能進去念是時髦,出來以後,多少世家子弟搶着要呀!”
曾二夫人很有經驗地說。
珣美沒說,她是不屬於付昂貴學費的那一群。
“真的?”段允昌放下煙槍,特意說:“那我家珣美,是配得上你家的端民少爺了?”
“配!配!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呢!”曾二夫人眉開眼笑地說:“這樣好了,今晚你們就帶珣美來赴宴,端民也在,就讓他們兩個先認識認識,培養感情,如何?”
珣美開口要表明自己沒空,卻被段允昌擋着,他說:“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好了!我們還沒去逛珠寶店呢!”四姨娘拿起皮包,又要出門。
“對了!我說好要帶你去看西洋長串珍珠項,每一顆又圓又大,漂亮極了!”曾二夫人也挽起皮包說。
“你們兩個可別胡買,外灘的倉庫剛炸掉,我和世虎兄損失了一大筆錢,你們女人家可要儉省些。”段允昌半開玩笑地說。
“嘿!我不花,世虎還不是把錢都給了那狐媚子的五姨太?我才不那麼傻呢!”曾二夫人說。
“可不是,我要盡量花,把老爺您要納五姨太的老本都掏光。”四姨娘也加一句。
在段允昌笑呵呵聲中,兩個女人扭腰擺臀地走出去。
房內一恢復安靜,珣美立刻說:“爹,我不去參加今晚的宴會,更不想去見什麼端民少爺。”
“你又來了!”段允昌臉一翻,生氣地說:“以前一個馬仕群,你嫌他老、沒學識、妾又多,結果擅自離家,差點氣死我,我念在父女情份,原諒了你,可現在這個曾端民,是曾世虎最寵的兒子,在天津念書,年輕有為又一表人才,我不知道你要反對什麼?”
“光他是曾世虎的兒子,就令人厭惡。”她說。
“曾世虎有什麼不好?家大業大,上海有一半是他的。你當了曾家少奶奶,吃穿不盡,要什麼有什麼,到時珊美來替你提鞋都不配。”段允昌勸誘地說。
“他家大業大是怎麼來的?還不是賣鴉片,走私軍火,用中國百姓的命換來的。”
珣美頂撞說。
“閉嘴!”段允昌氣得青筋直爆,一巴掌就打過去,吼着:“你忘了家規家法嗎?
你一個女孩家,吃飽閉嘴,絕不能管男人的生意,更不能用這種口氣對你老子說話,小心我一槍斃了你!”
珣美捂着腫痛的左頰,眼淚撲簌簌掉下來,但仍然很倔強地說:“那你就槍斃我好了!”
“別以為我不敢,橫豎留你也是禍害。”段允昌憤憤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我不准你回學校了,等我生意做完,你就跟我一起離開上海,永遠不許再回來!”
“爹,你答應過娘的……”她抗議地說。
“我沒答應什麼!”段允昌不為她的淚所動,只說:“你想再讀書,可以,除非你同意今晚到西純別墅赴宴,並且願意和曾端民做朋友!”
西純別墅?那不是曾世虎的郊區住宅嗎?自從爆炸案后,他就隱居在那裏,四周環繞着侍衛及保鏢,一般人很難靠近。季襄一直在煩惱不得其門而入,她如今有這個機會,為什麼不好好把握呢?
珣美藏住內心的計劃,用很心不甘情不願的口吻說:“好吧!我去。”
段允昌橫豎的眉毛放鬆了,他怒臉轉笑臉,高興地說:“好!這才識相!我是你老子,一切都是為你着想,怎麼會害你呢!”
“我還是可以回學校念書羅?”她必須先確定。
“當然。不過爹在上海的半個月,你可要請假陪爹呀!”段允昌好心情地說:“你會很忙的。等一會兒,還要叫你四姨娘陪你去買些衣裳,打扮一下,讓大家羨慕我有一個又聰明又貌美如花的女兒。呵!呵!呵!”
半個月?好,她一定要在這期間,弄清楚西純別墅的里裡外外,讓季襄輕而易舉逮到曾世虎。她這段允昌女兒的身份,也算有了正面的用途了。
***
季襄面對秦先生送來的密件愁着眉。日影漸移,他彷彿呆坐許久。其實他真正憂煩的,不是上級希望在年底前解決曾世虎的事,而是珣美。
連着兩個夜,他到孤兒院,看到的都是她漆黑緊閉的窗。他不願去胡思亂想,總認定她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但這樣不吭一聲,好像是一堵磚牆直直朝他砸來,幾乎亂了他所有的方寸。
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在乎。他承認了愛情,也說出愛情,以為能得必能舍,但他太高估理智。珣美一天天拉扯他的心,如遠揚的風箏,不勝風力,在失控邊緣,線一左一右的擺弄,都狠狠劃出鑽心之痛。
他真到了不能一日不見她的地步嗎?
日己當中,史恩到教會打探消息,遲遲未歸。
他起身泡一杯茶,才要坐下,陳若萍大步進來,往他桌上丟了一份報紙,說:“你看,段珣美參加曾家晚宴的照片。她和曾端民狀似親密,儼然是社交界的一對新才子佳人。”
那紙上的黑白照片十分模糊,但仍可看出珣美穿着時髦,身上是蕾絲的西式洋裝,髮式捲曲,還繫着柔軟飄逸的絲中,美艷不可方物。
“哼!你們見色心喜,都被她騙了,現在狐狸尾巴可露出來了吧?”陳若萍得意的對幾個圍過來的男生說。
季襄緊咬着牙,不讓自己顯示內心的激動。但他實在無法再看一眼,尤其那一旁衝著珣美直笑的年輕男子。
“我在猜呀!上回爆炸案,曾世虎臨時不來,逃過了那一劫,搞不好還是段珣美通風報信的呢!”陳若萍乘機強調說。
“不要危言聳聽,製造不實謠言!”季襄瞪着她說:“珣美有沒有捲入,你最清楚。
第一,她根本不知道我們上次的行動,,第二,如果她知會曾世虎,曾世虎不會只顧生命,而白白損失那些價值連城的軍火船貨。”
“哎呀!這些花邊新聞最無聊的,不值得一看。”杜建榮說著,要將報紙往字紙簍丟。
恰好史恩進門,順手一接,他把尖尖的鼻子湊向照片,吹聲口哨聲:“珣美果然是個小美人兒。”
他的“兒”還沒卷完音,季襄就逼問他說:“這張照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還不簡單。珣美的爸爸到上海,她請兩個禮拜的假,陪他四處交際應酬,曾世虎那裏是必然去的。”史恩下結論說。
“不!珣美不會去這種應酬,她一定是被強迫的。”季襄拉着史恩說:“我們去找她,她此刻正需要我們的幫忙,我們非救她出來不可。”
季襄交代好報社的事,就和史恩往大東旅社出發。
陳若萍開了窗,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彎角,忍不住跺腳說:“這個季襄真是中邪了,他再如此執迷不悟,總有一天,會死在珣美的手上。”
“正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杜建榮註解說。
“不!應該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黃康笑嘻嘻地說。
“你們這群臭男人,真是無藥可救!想想中國還要靠他的,也真可悲!”陳若萍怒不可遏地說。
兩個男人不敢再答腔,一個前門,一個後門,各自去避難。
報社又安靜了。陳若萍輕嘆一口氣想:為什麼季襄不能愛上她呢?是她愛得不夠,還是放棄太早呢?
同樣的,季襄愛上珣美,她也不懂。因為在她眼裏,全世界的女人,沒有一個配得上季襄。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除了說珣美幸運,季襄一時糊塗,又能如何呢?
***
這是一家高級茶樓,室內鋪着地毯,桌椅都是細緻的紅木。
珣美百般無聊地和一干貴夫人喝茶,耳朵聽完了古箏的“湖上春曉”、“梅花三弄”,眼睛瀏覽完牆上的名畫,那些碎嘴子話題仍然沒有結束。
“瞧,那白得跟鬼一樣的洋人直盯着我們看,那眼珠子還是透明的,像可以穿過去似地。”四姨娘小聲說。
“啊!他向我們走過來了!”曾二夫人擠着眼說。
珣美一抬頭,才發現是史恩。還來不及驚詫,他已到桌前,很紳士地行個禮,並遞出一個荷包,對她說:“我相信這是小姐方才掉的。”
珣美接過來一看,是她的月牙薔薇!哦,季襄!一定是他找她!
還來不及說謝,也無心去聽女人們的嘰嘰咕咕,她忙到化妝間看個究竟。荷包里只有季襄的一張字條,寫着:散池軒,不見不散。
她出來時,史恩已經離去。
她用方才想的借口說:“四姨娘,我想去買些書筆,就先告退了。”
一聽到書和筆,幾個女人都沒興趣。曾二夫人笑着說:“果然是愛念書的孩子,不怪我們端民喜歡。你去吧!不過別忘了晚上要聽戲,是梅蘭芳的“游龍戲鳳”喲!”
一出茶摟,珣美也不顧絲質洋裝,長綢中及紮腳鞋子,半跑了起來。
兩天不見,她好想他,也積了很多話在心裏頭。
散池軒是一間書齋,裏面有文房四寶、古玩、古畫及一些精品書,表面上是做生意的,但同時也是南方政府的聯絡站之一。
珣美穿過店面,和老闆點個頭,就走到後面。
小房間內是季襄。她一看見他,就不由分說地撲到他的懷裏,她可以感覺那比以往強烈的手勁,所以,他也是想念她的。
季襄捧起她的臉,略施脂粉,又香又美,但卻不是他的月牙薔薇。
他掩飾內心種種情緒,只就事論事說:“我聽說你父親來的消息,你還好吧?”
“怎麼會好呢?見不着你,不能上學,還要每天穿這些累贅,和那一些人周旋。”
她帶着委屈說。
“我就知道你是被迫的。”他的聲音轉為溫柔說:“如果你想的話,我馬上可以安排你離開上海。”
“不!我其實也不是完全被迫的。”珣美左右看看,謹慎地說:“我這也是在幫你。”
“幫我?”他愣了一下。
“你不是一直愁弄不清楚西純別墅的狀況嗎?”她說:“我這幾天正好有機會進出西純別墅,也初步探知他們的廳院位置,保鏢人數,巡邏次數。等我和他們更熟之後,還可以取得更多的資料。”
季襄終於知道她的腦筋在轉什麼念頭!他猛地放開她,有些激動地說:“搞了半天,你竟在做情報的工作!天呀!你明白這有多危險嗎?一個不小心,就會死無葬生之地。
你沒受過卧底的訓練,沒學過探敵的技巧,不曉得如何保護自己,這不是去送死嗎?不!
我不准你去,你立刻退出!”
“但這也是你除掉曾世虎唯一的機會呀!”珣美說。
“不是唯一,我還有其他方法。”季襄抓抓頭說:“好,就算是唯一,我也不要你涉足!”
自他們相識以來,她從沒見過他如此心煩意亂又脆弱的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以最柔婉的語調說:“季襄,你忘了我身在什麼樣的家庭嗎?
“我並不天真,而且很會察顏觀色,避開災禍。你不是常說我有有許多面具嗎?我相信以我的單純及複雜,就足以應付曾家的人,沒有人會懷疑到我。”
“不!你還是不可以去!”他握住她的手說:“珣美,這不是你的工作,你的目標是教育,不是這鋌而走險的革命或暗殺。我知道你這麼做,一切都是為了愛我;但我真的無法接受……”
“你錯了!我是愛你,但我也愛中國。”珣美打斷他說:“我是崇拜吳校長,想學她獻身教育;但我也崇拜鑒湖女俠秋瑾,能實際參與救國工作,我也會義不容辭的。”
“我不許你像她,我不許你死。”他直瞪着她說。
“我當然不會死。”珣美突然覺得自己長他好幾歲,必須像個母親般勸慰他:“季襄,讓我們忘掉兒女私情,忘掉我是珣美,就只當我是你的一個同志。試着想想;我現在能夠進西純別墅,取得曾世虎的信任,讓你們得以接近他,暗殺他。以一個領導者的身份,你該阻止我嗎?”
他看她良久,眼睛裏漸漸凝聚着痛苦,然後將她的手按在他心上,和着他沉重的心跳,他以極低啞的嗓音說:“我了解你想表達的話,但我也同時了解,在愛情的世界裏,我也是自私的……為了國家,我可以犧牲家庭、幸福、一切,其至生命,但我卻不能犧牲你……珣美,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你愛我更甚於自己的生命。”珣美淚如泉湧,像要痛到心髓一般,她緊緊偎着他,哽咽地說:“有你這一番話,我這生算沒有白活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更愛惜自己,而以我們的愛,也請你相信我,照我的方法去做,好不好?”
季襄又是一陣長思,理智及感情在他體內激烈交戰。最後他凝視她明亮的眸子,再吻去她的淚水,以極慢極慢的聲音,教她各種偽裝方法及應變策略上的使用。
珣美認真地聆聽着。
“記住,寧可後退,也不要前進。有時急於一時的邀功,反而會掉入敵方的陷阱,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他不斷強調着。
珣美用力點頭。
看她專心一致的模樣,他心又揪痛,忍不住說:“你不是曾問我,中國統一之後,我要做什麼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睜大眼睛說。
“你願意改變心意,當我的新娘嗎?”他期盼地問。
“我願意,我願意!”她高興地回答。
這一刻,什麼理想抱負都沒有了。他們只陶醉在彼此的愛中,忘情地說著、笑着、吻着。
他們寧可時間在這小小的房間停留,明天永遠不要來。或者,有一座神奇之橋,可以越過所有責任與義務,直接通向那美麗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