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月暑熱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雲,白得令人發悶,不過眼前一塊塊整潔的綠草坪,多少帶來沁涼的效果。
這是聯合租界區中最高級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棟棟仿着西式,有一種迷人的異國風情。
“只有這裏才能找到讓我滿意的暗房設備。”史恩對季襄及報社的人說。
他們進到一棟嵌着彩石的別墅,花園及內部的設計豪華又新奇,牆上掛着色彩濃艷的畫,傢具雕得十分精緻,幾乎都鑲上閃閃的金邊。
“欣賞一下歐洲最美的巴洛可藝術。”史恩微笑說。
“你說這房子的主人是猶太裔?”陳若萍好奇地問。
“是的,猶太人是最有錢的。這次大戰結束,他們要求一個國家。”史恩拉開一片純絲絨的窗帘說:“我朋友是建國會的一員,這幾個月都不在,我們可以使用這個地方。”
陳若萍、杜建榮和黃康忙着東看西看,那些鍾、燈飾、大理石壁爐、軟墊緞面坐椅,都是平時少見的。
季襄卻沒有興趣,他隨着史恩走進一個暗窄的房間,撲面而來的是某種化學藥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學實驗室的日子。
“我已經洗好一部分照片了。”史恩指着水槽上掛着的一些成品。
季襄藉着略紅的燈光看,尤其有關外灘倉庫的部分,雖不很清楚,但總比畫的透露更多細節。
“我還有幾張是曾世虎軍火入庫的情形。”史恩一旁補充說:“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季襄聽不見了。他看到珣美,兩條短辮,笑得明眸皓齒,使他想起在富塘鎮的她,一心纏着他不放,誰知現在她避他如蛇蠍呢?
“我特別替你拍攝的。”史恩看他獃獃的樣子說。
“你真棒,神韻都出來了,我還不見得能畫呢!”季襄拿下照片,仍盯着看。
“珣美每個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國女人臉扁頭扁,她都是圓滿的,像我們的“蒙娜莉莎”。”史恩講着,看見他還在發愣,忍不住又說:“你愛她。”
“愛?”季襄重複着,好像那是一種外國語言。
“就是我們說的LOVE,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間的FEELING。”史恩怕辭不達意,夾帶着母語。
““那種”愛?”季襄乾笑兩聲說:“不可能的。我只將珣美當作自己的學生,最多像妹妹罷了。”
“是嗎?”史恩做個怪表情。
“而且中國人不講愛,我們只重責任。我對珣美就是責任。”季襄繼續說,想表明內心的磊落。
“錯了!錯了!我以前念中文,你們中國夫妻或情人也有一個什麼詞……就是見不到面,病得快死……啊!對的,就是“想死”!”
“不是“想死”,是“相思”。”季襄笑出來。
“相思?”史恩很努力地糾正發音,然後又說:“不管怎麼樣,你每次看到珣美,都是很“想死”的樣子。”
他總是瘋狂地要抓住她,難怪史恩會誤解。
“是誰想死呀?”陳若萍掀開黑布簾,一眼就看見季襄手上的照片,她眯着眼說:“這不是珣美嗎?你找到她了?”
“上個月。”季襄說。
“她好不好?”隨後進來的杜建榮問。
“很好,她目前在崇貞女塾念書。”季襄回答。
“我就說她有人撐腰嘛!有一個曾世虎,她才不會苦哈哈過日子呢!你們偏不信,浪費時間到處找,還指責我,結果證明我是對的吧!”陳若萍立刻說。
“她在崇貞念書,和曾世虎無關,她是靠在孤兒院工作繳學費的。”季襄是由牧師那兒得知的。
“你們不要被她騙了,她這女人絕對不簡單。”陳若萍再一次強調。
“奇怪,你是我們報社裏對她懷疑最多的,她偏偏最相信你的話。”季襄微帶諷刺說:“到現在她還認為我是要以她當人質賞賞銀的,看到我就跑。”
“真的?由我來向她解釋好了,她還滿信任我的。”杜建榮自告奮勇說。
“不必了!她已經和我們毫無瓜葛,就不要再提她了!”季襄斷然否決,接著說:“我們有更重要的任務!”
他們拿着外灘港口碼頭的照片,來到鋪着大塊波斯地毯的客廳,討論有關炸倉庫的事情。
“我們決定在放完河燈的第二天夜晚動手。根據可靠的情報,這是幾年來最大的一筆走私交易,所以曾世虎會親自到場,我們正好可以一石兩鳥,炸了軍火,也炸了他。”
季襄很有條理地說。
“這確實是個好時機,放河燈的熱鬧過了,大家情緒鬆懈,警察回去休息,黑道上的混混流氓都酒足飯飽,有事也沒力氣管,我們的行動就除去了不少障礙。”陳若萍說。
“別忘了,這也是曾世虎選擇盂蘭盆會過後的原因,我們還是要小心。”季襄轉向杜建榮說:“炸藥的事就靠你了。”
“沒問題,我會照計劃中決定的材料、磅數、線路,做最精確及妥善的佈置。”杜建榮回答。
“內應的人呢?”季襄又問黃康。
“早安排好了,不過我還會在城隍廟開幾次會,控制每個人的行蹤。”黃康說。
季襄點點頭,看向陳若萍說:“那兩天你都待在報社,送周報到總社、印刷、剪輯、交涉,樣樣不可少,即使有特殊狀況,也要一切如常。”
“我明白。”陳若萍說。
“我呢?我負責什麼部分?”史恩也湊上一腳說。
“你是美國人,最好不要牽涉到中國人的家務事。”季襄說。
“嘿!美國是全世界第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家,革命就在我的骨頭裏,我不參加會全身癢死。”史恩邊說,邊拿出他頸上的鏈子,穿繫着玻璃的小自由女神像,說:“看,自由的火炬,這把火我一定要放。”
“你還是別去,就你頂上的那一頭金髮,比天上的月還亮,反而會壞了大事。”黃康笑着說。
“你就負責善後吧!如果事情沒有預期的順利,我們就要靠你了。”季襄對史恩說。
那是指逃亡,或者收屍。史恩皺着眉頭接受。
離開別墅時,季襄又對杜建榮特別交代說:“千萬不要去找珣美,這是命令。”
“對呀!這個節骨眼上,她是危險人物,萬一走漏了風聲,我們就死定了。”陳若萍在一旁聽了說。
這並不是季襄的意思,他只是不喜歡看到杜建榮和珣美在一起,他們總是笑,彷彿很投緣。至於是不是嫉妒心作祟,他不想去探究。
那晚,季襄回到報社後面的睡房,發現史恩將珣美的照片,偷偷地放在他的衣袋裏。
他躺在床上,就着淌進的月光,凝視着照片中的她,回憶一幕幕由腦海掠過。
他最喜歡那種讓她跟隨的感覺,在結冰的湖上,在白雪覆蓋的樹林,在長長的火車鐵軌,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她總是靜默又甜美。
在“失去”她后,他是如此焦慮惆悵,心情至今未能平復。沒有人給過他這種怪異的感覺,真是史恩所謂的“愛”嗎?
不!他知道愛,但他不可能會愛上像珣美這樣的女孩。她來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脾氣嬌慣,一味天真……可是他真正了解珣美嗎?從一開始,他就發現她有個面具,只是他不承認,更不願正視面具后那個吸引他的事實。珣美是個性很強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理想和熱情,她能夠獨立生存。因為某種原因,她陪了他一段路……季襄嘆了一口氣,把照片塞在枕頭下。他沒有時間想這些,他有太多的工作,珣美或愛都不屬於他的世界!
***
珣美擠在貨堆中,忍不住汗流浹背。這種夾板的貨車,她還是第一次坐,不是很舒服,但比走路、火車及郵輪都快速。
暑假到了,她暫停孤兒院的工作,到南京與母親會面,一解她的思鄉之苦。
一早出發,黃昏到,在巔簸的路面上,也真多虧阿標的技術良好。偶爾他們會卸貨,珣美就下來欣賞江南稻田水渠的鄉村風光,若看見鐵軌線或冒煙的火車,她會憶起與季襄寒冬逃亡的那一段相依日子。
這幾個禮拜來,季襄是還她安寧了,但她始終無法停止內心的波動,老想着他,甚至有到報社找他的衝動。
“南京到了。”到城門時,阿標宣佈。
珣美擦擦汗,仰望那龍蟠虎踞的山城。南京不同於上海的層樓堆棧、十里洋場,它是高雅的六朝古都。她幼時曾來過幾次,登棲霞山,游玄武湖,還買了雨花石回去。
阿標在綢緞莊卸完最後一批貨,便載着珣美到近郊的一座寺廟。她被廟前兩排蒼翠的古松吸引着,太久沒有親近這盎然的綠意及享受林木的清香了。
貨車停在山階下,他們爬了一段坡路,到達前殿時,穿着灰袍僧服的如蘭已經等在那兒。
“娘!”珣美一見母親的臉孔,就奔跑向前,眼眶忍不住泛紅。
“珣美!我的乖女兒,真讓娘擔心了。”如蘭接住她的手,又摸臉又摸肩,還不斷拭淚說:“阿標原先說要帶你來,我還不敢相信呢!”
母女倆互訴近況,都覺得對方比以往消瘦。
廟的住持是如蘭的朋友,在一陣為她們準備的素齋及參禪會後,天已昏暗,沿壁的油燈一盞一盞亮起。
大地寂闃,遠有松濤,近有蟲鳴。珣美和母親坐在席上團蒲,重逢的激動過去后,現在才能靜下來談心。
“娘,我在富塘鎮的事情,一定很讓段家難堪吧?”珣美怯怯地問。
“再難堪也比你嫁給馬仕群好。”如蘭轉着念珠說。
“結果是珊美嫁過去了。”珣美說。
“這是三生石上註定好的姻緣,誰也無法違逆。”如蘭看看女兒,說:“你那個唐銘怎麼了?一直沒聽你信上提起。”
“各走各的路啦!”珣美的神色不太自然。
“哦?”如蘭有些意外,但由珣美的態度,她直覺事情不簡單,於是旁敲側擊地問:“他人還在上海嗎?”
珣美本來不想談季襄,然而最近有太多解不開的迷惑,讓她陷入無邊的愁悶,生活都快失去步調了。母親入尼庵修行后,待她如母如師如友,或許是唯一能和她談這些問題的人。
幾番遲疑后,珣美開始敘述她和季襄之間種種的衝突與糾葛。一段一段的,講到最後,她還憤憤地下結論說:“我就是被他的英雄外表所騙,才會像一隻自投羅網的羊,由他牽着鼻子走,真的被賣掉也不曉得!”
如蘭靜靜地按幾顆念珠,臉上有着微笑,然後說:“照你的說法,他已經不再打擾你了,你還煩惱什麼呢?”
“我……我也不是煩惱,只是……只是我放不下,心不甘,總是無法忘記那些事。”
珣美試着想釐清情緒。
“那你希望怎麼做呢?”如蘭了解自己的女兒,她已習慣壓抑內心的需求,於是用鼓勵的方式說:“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再見到他,但不是那種很高興的喔!而是狠狠地罵他,罵到我痛快為止。”珣美說得臉都紅了:“娘,你說我是不是孽怨太深了?”
如蘭依舊是那微笑,她說:“珣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其實你很明白,唐銘,也就是季襄,他絕不會利用你向段家領賞銀,只是你習慣了大家庭的爾虞我詐,把對方想壞一些,自己就比較安全些,這就是防人之心過盛的苦。娘說的對不對呢?”
珣美絞着手中的帕子,並不說話。
“人是肉體凡胎,要做到“本來無一物”的盤涅境界,是很困難。若能夠“心如明鏡台”,就算大修為了。”如蘭緩緩說:“娘只能告訴你,保持心靈的明澈,如一泓清水,無論高山險阻,你都能穿石越崖地流下去。”
“娘的意思是……”珣美不甚了解。
“人生有許多誣諂、慳貪、妒忌、嗔怨,在每一時刻穿越過你。你若有一顆澄凈的心,化解污濁,世事的紛爭,對你就不再痛,也不再是滯掛了。”如蘭溫柔地說。
珣美靜靜坐着,對着眼前閃動的熒熒燈火。她是河流,流過季襄;季襄是河流,流過了她,彼此交會,又何必要回頭呢?
“我懂了!”珣美有所感悟,叫道:“娘,我不再牽絆了,我要讓一切繼續流下去,而且本着一顆光明坦蕩的心。就是這樣,回上海的另一件事,我就要把你給我的金飾,一半捐給孤兒院,一半給季襄的革命工作,你說好不好呢?”
“若是行善積德,當然好。”如蘭說著,拿出一個小木匣子,裏頭是閃亮的銀幣:“這是你爹叫我帶來的。”
“爹知道我到南京?他不再派人抓我了嗎?”珣美驚訝地說。
“他在珊美嫁入馬家之後,就氣消了。”如蘭說:“他人雖然糊塗,又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但他終究是疼愛你的爹,錢你就收下吧!”
“不!這些都是爹走私鴉片和販賣軍火的髒錢,我不要!”珣美拒絕說。
“就是不義之財,我才要你收着,正好去布施群眾,做些有意義的事,也好替段家積些陰德。”如蘭說。
“好吧!”珣美勉強同意。
“不要沮喪,還記得月牙薔薇嗎?”如蘭拍拍女兒的手說:“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純潔與無瑕的。”
與母親這一席話,勝過珣美幾個月來的矛盾掙扎。她差點讓她的月牙薔薇變色,差點忘了原先的理想和目標。無論是冰、是火、是痛,她都要走得直,來坦然地面對自己,未來,以及……季襄。
***
報社的幾個人,在熱烘烘的樓里,討論著“五四”遊行后,愛用國貨的呼籲,對民族工業興盛的影響。
“我上回去訂裝炸藥的瓦罐,老闆說,現在我們華人廠的訂單多得接不完,像火柴、綢緞、機器……等。他還說,全民一條心,真是大家都獲利。”杜建榮興緻勃勃地說。
“這是中國的一個大轉機,改變了洋人或日本人壟斷市場的現象,我們才能有屬於自己的經濟。”季襄說。
“什麼叫“壟斷”呀?”陳若萍問。
““壟斷”是用來形容資本主義一種病態的發展,也算是經濟上的專制獨裁……”
季襄正說著,一陣鋃鐺聲傳來,不用看就知道,又是常吸引眾人目光的史恩了。
“史恩是資本主義的孩子,問他什麼叫“壟斷”,他最清楚。”季襄笑着說。
“不要問我,本人是社會主義的信徒。”史恩一進來,就放下背後的大包包,再拿出一個小木匣子說:這是我剛剛得到的革命捐款,還是HOT的。”
管財務的陳若萍立刻打開,亮晃晃的銀元及整齊的銀行票子,讓眾人都睜大了眼睛。
“哇!史恩,我還不曉得你有這等魅力。”黃康叫道。
“你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季襄皺眉頭問。
“匿名人士。”史恩展開一抹神秘的微笑,忘形之際,又加上一句:“代號‘蒙娜莉莎’。”
“上海知道我們工作的,就那幾個人,有哪個‘蒙娜莉莎’會如此慷慨大方呢?”
杜建榮摸摸頭想着。
“錢又不認人認主子的,反正我們也需要,就收下吧!”陳若萍說。
季襄看着史恩,臉色逐漸沉凝。突然,他站起來說:“你今天不是去了崇貞教會嗎?他們還滿意你的照片嗎?”
“當然滿意啦!”史恩得意地說。
“所以他們把捐獻箱的錢都給你了?”季襄又問。
“不!沒有全部,是一人一半……”史恩發現自己說溜了嘴,忙用手捂住。
“我明白了!教會裏只有一個人清楚我們的底細……”
季襄尚未說完,拿起木匣子,騎着自行車,不管眾人的詫異,就往閘北的方向而去。
穿過大街小巷,大橋小橋,他腦中的思緒也像刮過耳邊的風,狂吹着。
珣美又是什麼意思呢?她已強烈地表明不信任,不見他的意願,為何又送錢過來呢?
從尼庵與她糾扯的第一天開始,她就破壞他所有的原則及平靜,思及往日種種,她今日的這個舉止,只成了挑戰及羞辱的兩種感覺。
彷彿天助,他的車來到教會後面的草坪上,就看見正在晒衣物的珣美。她將頭髮束得高高的,灰旗袍外還罩着白色圍裙,像個極為溫柔的小婦人。而他則如雲天降下的神兵,來勢洶洶,一臉嚴肅,四肢張揚似劍戟,珣美慌得差點扯下一排床單。
他站定后,遞出匣子,再用極不善的口氣說:“我說過,我不拿不屬於自己的錢財!”
珣美反應再快,也快不過這青天霹靂,她甚至忘記否認,只是直覺地說:“我……我是捐給國家,又不是給你的!”
“你不是不相信我嗎?你不怕強盜或土匪把這筆錢佔為己有嗎?”他濃濃的眉皺着,看起來好兇悍。
珣美記起母親的話,澄凈的心,光明坦蕩的心,像清水般流過……她深吸一口氣,用不卑不亢,並以自己引以為傲的和平聲音說:“對不起,以前是我誤會你了,我不該說你是強盜土匪。其實我早知道,你不會利用我去領賞銀,因為你不是那種人……”
她愈說聲勢愈弱,不是她口拙膽怯,而是他的表情,那擰得更深的眉毛,那瞪得更強烈的眼神,都讓她接不下去。果然,他的話如雷般,由胸腔直直滾落到她面前說:“你早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上一回你還說得那麼斬釘截鐵,認定我是可惡的大騙子,是什麼讓你改變?你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又道歉又主動送錢的,我不能不懷疑,段家三小姐又要耍哪一招玩弄人的手段呢?”
再一次的,她又受到曲解,而且這回她連自尊都奉上了,他還硬生生地踩過去。珣美由頭冷到腳底,再顧不了什麼坦蕩澄凈的心,只想按原意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
在憤怒漲到頂點,她大吼出聲說:“唐季襄,你太過份了,我都降格道歉了,你還要怎麼樣呢?想想你自己,難道你就沒有誤解過我嗎?說我是段允昌的女兒,其質必敗、其心必惡;又說我是寵壞的千金小姐,愚昧無知的女學生,總是奚落我、嘲弄我,拿我當笑話。其實你什麼都不懂,只是目中無人的大渾蛋……”
珣美罵到嗓子沙啞,還帶着哽咽。季襄一下子被震懾住了,由着女人如此徹頭徹尾地怒斥,還是生平第一遭。他看着她含淚的眸子、委屈的語調、泛紅的小臉,內心一片空白,連自己方才的怒火都消失無形了。
珣美撫撫急跳的心,又繼續罵:“告訴你,我一點都不在乎你的懷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因為你那張臉,真的變成全世界最討人厭的面孔了!”
她說完,就提起地上的木桶,往孤兒院走,彷彿受不了再看他一眼。
“珣美!”季襄本能地往她前面一擋。
“你還要做什麼?”她狠狠地說,木桶用力甩向他。
“珣美,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他攔住木桶說。
“你又對不起什麼?是你誤解我是敗絮其內的千金小姐,還是你誤解了我不再誤解你的誤解……”珣美猛地去咬到舌頭,她的話全撞在一塊,連她自己都搞糊塗了。
趁着她的怔愣及困窘,季襄連忙說:“你瞧,我們之間實在太混亂了,總是誤會中又有誤會,擾了我們彼此都無法冷靜思考,所以才胡言亂語一通。珣美,原諒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還有以前不該說的,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呢?”
珣美瞪着他,還感覺到方過的急風驟雨,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然後他的誠摯態度及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散化了她的憤恨,雖還有幾分怨氣,她仍開口說:“所以我才道歉,想解開這重重的亂麻呀!而這些錢是我爹給我的,交給你做統一革命的事,不是最恰當嗎?”
這不是他想要討論的事,但不失是一個起頭。他關心地問:“可是你呢?你自己有錢用嗎?”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我比你想像中的獨立。瞧,我身無分文地從報社出來,不是活得很好嗎?”她說。
“你好,我可不好。”季襄想也不想地說:“自從你不告而別後,我和建榮、黃康四處尋人,一會兒害怕你流落街頭,一會兒以為你被人拐騙,我們連巡捕房的女屍都去認了。”
“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嗎?”她仰着臉問:“還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
“珣美,我們不是說好,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嗎?你剛剛才講,我不是會利用你的那種人;而我相信,你也絕不會出賣我的!”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
“好嘛!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懷疑了。”她說。
季襄仍不太放心,他為她費過太多心神,所以覺得有必要再進一步解釋,“或許我最初的態度是很糟糕,但珣美,我是誠心地要帶你離開富塘鎮,更希望你在上海能夠獨立自主,一切平安。”
“這也是為什麼你留我在報社的原因嗎?”珣美問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點。
“你不曉得,在上海車站你把金銀手飾一股腦兒塞給我時,樣子有多天真。我想,我不暫時收留你,你恐怕活不過兩天。”季襄說。
“我才不天真,事實證明,沒有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珣美微笑地說。
看她臉上得意的表情,他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覺又升起。他從不是老師,也不再是英雄,她真的不需要他了,他在她的心頭是否連一席之地都沒有了呢?
“是的,你並不天真。”他盡量掩飾聲音里的悵惘,換一種想接近她的方法說:“如果你現在想回來參加我們愛國救國的組織,我們非常歡迎。”
“不,我不回去了。”珣美遲疑了一會兒說。
季襄的心陡然落地,如攀崖的最後一根繩子斷了,內在的衝擊超過想像。他只能問:“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太適合你們那種緊張危險的生活。”她說:“反正愛國救國的方式有很多種嘛!我的志願就是教育,中國有太多文盲,有太多戰亂下的孤兒,都是我想幫助的人。你是用筆桿槍桿救國,我用社會改革來救國,雖然沒有你們快速,但也是建國的百年大計,不是嗎?”
珣美還有一個私人的理由沒說,那就是陳若萍。一個家庭只能有一位女主人,報社也一樣。陳若萍向來都是排斥她的,再回去,還不是做那些瑣碎的工作?她自認有更強的能力,不必委屈,更不必為了討好季襄,改變自己。
一群鳥雀撲撲飛過,投下細亂的影子。
季襄沉默了好一會兒,努力消化珣美的話,最後才用讚賞的語調說:“很好,我是前鋒,你是後衛,我們仍是站在同一條陣線。”
這時,有兩個四、五歲的女娃跑來,似乎在爭執一件東西,哭着向珣美告狀。
珣美蹲下來,很有耐心地排解糾紛,那口吻,那神情,都是他不曾見過的。彷彿她已不再是那十九歲稚氣的少女,而一下成熟許多。這就是面具下的珣美嗎?
“你們乖乖不要吵,段阿姨趕明兒帶你們去看放河燈。”她替她們擦淚說。
季襄看得入迷,差點沒聽見珣美說的話。
“我非進去不可了!”她說:“你不會再拒絕收我的錢了吧?”
“哦!我替南方政府謝謝你。”他忙回答。
“這是應該的!”珣美說完,就領着小女孩,提起水桶,向他揮一揮手,走回孤兒院。
季襄慢慢轉身,踏過草坪,心理想,就這樣了嗎?
他和珣美的事情和平解決,卻也分成兩條不交會的軌道嗎?
騎上自行車,他仍頻頻回首,那灰石牆的孤兒院,磚紅的敦堂,在林間忽隱忽現,現成一股拉回他的力量。
史恩說是愛,西洋人的愛,愛入骨,愛入髓,愛得粉身碎骨,而這些,他早已經獻給國家了。
還是那句話,珣美的愛都不屬於他的世界!
季襄猛地加快速度,自行車以驚險的傾斜繞過彎角,但他依然沒有慢下來,彷彿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一般。
***
盂蘭盆會,就是中元節超渡孤魂野鬼的大法會。上海最壯觀的就是放河燈,在松江醉白池、嘉定匯龍潭、西園九曲橋……早聚集了許多放燈及看燈的人。季襄一班人躲在城隍廟附近的一棟古樓里,做最後的密商。由小窗可見荷花池裏燈火閃爍,九曲橋上人頭鑽動,市場的鬧聲隱隱傳來。
“咱們也該去湊熱鬧,誰知道過了明晚,還有沒有這機會哪!”有個工人說。
“對呀!說不定明年我們也成了這些該超渡的好兄弟了。”另一個人應道。
“拜託你們說點吉利話,好不好?”陳若萍抗議着。
“他們只是想放鬆一下心情而已。”黃康說。
“我是想去瘋狂一陣,沒見過這種奇景呀!”史恩轉頭問季襄:“你的意見呢?”
“隨便你們,別露了風聲就好。”季襄心不在焉說。
眾人一一離去,季襄仍待在樓內。他不想出去,也不願坐在那裏,他最迫切想做的是見見珣美。
明晚的行動是籌畫了許久的,雖有成功的把握,但也有失敗的可能性。一如他以前的幾次任務,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慈母已辭,手足已別,多少年來已習慣了無牽無掛。
然而,這次不一樣,他認識了珣美,嘗到了生命中另一種魂牽夢繫的滋味。萬一他再也看不到後天早晨的太陽,沒見珣美最後一面,會不會成為永生的遺憾呢?她的生命如初升的旭日,還很長遠,總要叫她好好保重吧!
那一刻,他心中再也沒有別的念頭,走到城隍廟前,叫了輛黃包車,就往教會去。
沿途可見散聚在河岸旁的人,還有河上的燈。有的是紅蓮花形狀,後面串着五顏六色的小紙燈,孤孤幽幽的,可達好幾丈長,真像要入邈遠黃泉似的。
教會的坡下也有一條河溝,僅管窄淺,也有三三兩兩人在那兒撥弄着河燈。季襄突然想起珣美對小女孩說的話,眼睛便在黑暗中梭巡着。
果然,她在一排柳樹下,笑語比人影先到。
“我這兒還有呢!一葉扁舟渡眾生。”珣美用荷葉捲成船形說。
“荷葉燈,荷葉燈,今天玩了明天扔!”一旁幾個娃兒唱着。
季襄向另一邊的人,要了幾根點燃的青蒿野草,輕巧巧地放到她們的燈隊中,然後念唱:“篙子燈,篙子燈,今天放了明天生!”
“是你!你怎麼來了?”珣美聞聲看見他,驚喜地叫。
“我才該問你,你們信基督耶穌的,怎麼也來湊這個趣?”季襄微笑地問。
“我還沒信,不過我們是偷溜出來的。”珣美看看左右說:“也該回去了。牧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干涉我們,但玩得太晚,他不生氣都不行。”
幾個保姆分別趕着院裏的孩子,爬上小坡,珣美很自然地就和季襄走在最後面。
夏末的夜,帶着初秋的涼意,一輪銀亮的月掛在樹梢頭,拂照低垂的草、茂挺的林木。遠處已有早發的桂花,散出清秋時節才有的香味。
“你在這個奇怪的時候來,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呢?”珣美忍不住又問。
“奇怪?我以為就我們認識以來的種種,這算很正常的拜訪了。”季襄逗着她說。
珣美一想,噗哧地笑了出來。
“你總叫我納悶,有時像個小女孩,有時又像很成熟獨立的新女性。”季襄說:“不過你照顧孩子的耐心和愛心,以後保證是個好老師。”
“我娘只生我一個女兒。你也知道,我爹妻妾多,大家總勾心鬥角,沒有什麼親情,所以我一直希望有個單純又充滿愛的地方。吳校長辦學校,就給我很大的啟示。”她突然想到說:“對了,吳校長因我們的事而離開富塘鎮,你有她的消息嗎?”
“她回到她的故鄉,繼續從事教育工作。”他說。
“我真覺得好抱歉,害她受到這種委屈。”她說。
“不必抱歉,吳校長在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夠辦學校。她的離開,是富塘鎮的損失。”季襄笑笑說。
“告訴你,哪天我就大刺刺地回富塘鎮,開一所女子學校,我還要大家都歡迎我呢!”珣美極有信心地說。
“憑你的聰明及毅力,一定會的。”季襄誠摯地說。
咦!他今天講話特別客氣,倒讓珣美很不自在,於是禮尚往來地問他:“你呢?你在完成統一大業后,又要做什麼呢?”
季襄愣了一下,他鋌而走險地生活那麼多年,總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很少去想那麼遙遠的事。做什麼呢?當官,他沒興趣;繼續從事新聞工作,或是回到他礦業老本行?不過這都要有個前提,就是他要能夠活到那時候……珣美見他靜靜走着,默不吭聲,乾脆替他回答:“我曉得了!你是要結婚生子,完成終身大事。”
“結婚生子?你為何這麼想呢?”季襄看她一眼說。
“若萍說的呀!她說,你到了中國統一之日,才會考慮婚姻之事,而且新娘還有可能是她喲!”珣美說。
“簡直胡說八道,我和她之間除了同志和朋友的關係外,什麼都沒有。”他停了下來,臉有些嚴肅:“你們怎麼談到如此可笑的話題呢?”
“的確是可笑。”珣美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她說有很多女孩子是因為崇拜你、迷戀你,而加入救國行列。她以為我也是,還特別警告我一番。”
“那麼你是嗎?”他冷不防地問。
“我?”珣美張大眸子,故意很誇張地說:“我是很敬佩你,就像敬佩譚嗣同、孫中山一樣;但迷戀?才不可能呢!我段珣美是立志不戀愛,不結婚,不被男人牽着鼻子走的。”
這下季襄真的震驚到無言,人看起來有點傻愣。
一群人走過,接着是一個桃擔子的人,“篤!篤!篤!”地敲着竹筒,一邊叫着:“桂花赤豆湯,白糖蓮心粥,來哉!”
“哇!我們來一碗吧!我請客。”珣美說著,掏出自己的月牙薔薇荷包,準備付錢。
季襄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緒里,隨她給錢,隨她喝湯,滿腦子只想着,他在她心目中,連個談感情的男人都不是,他為何還苦苦戀着她呢?
直到走回教會前的草坪,季襄才壓抑內心的衝擊。他看到她手中粉紅的荷包,突然問:“我一直有個疑問,你拿這個‘月牙薔薇’當寶貝,甚至勝過那些金銀財物,是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我娘唯一的陪嫁就是一棵月牙薔薇,她希望生的女兒,也能像它一樣純潔又無邪。”珣美微笑說:“所以我自幼就最愛月牙薔薇,不能忍受丟失它或污染了它。”
“原來如此,月牙薔薇就是你。”他凝視着她說。
月光霎時蒙朦朧朧,珣美也覺得氣氛的改變,他專註的眼神令她心跳加速,想逃跑又彷彿被緊緊黏住。
“珣美,把“月牙薔薇”借給我好嗎?”他輕輕問。
“借給你?”她目光如夢地重複着。
“你不是說我的工作太危險嗎?”他更溫柔地說:“我是前鋒,隨時有陣亡的可能,我需要一個護身符。”
她無法思考,只能如中蠱般,將荷包緩緩遞出去。
季襄碰到荷包,也踫到她的手,眼睛更與她纏綿膠着。這一刻的她,如此出塵,如此靈秀。
他唇未動,心底的話已由喉間逸出,“還有你,珣美。我這一生,獨來獨往,不知道愛,不懂得相思,沒嘗過擁抱的滋味。若我明天就死去,你會為我哀悼,永遠地懷念我嗎?”
幾乎同時,他擁住了她,在她背上的手激切而動情。
珣美憶起在尼庵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相同的味道,只是他的身體不再是冰冷,而是火燙燥熱;她的姿勢不再是抗拒,而是更柔軟順服。
似鷹的感覺又回來了。不必看,不必抬頭,由耳旁急速的心跳脈動,由肌膚的滲透摩擦,她已飛上了藍天。
多奇妙的時刻!暈眩,又彷彿永遠化不開似的。
突然,她斜斜落下。他放開她,一如他的擁抱,令人措手不及。
“好好保重!”他氣息微喘,說完便消失在黑暗中。
有好一會兒,珣美都無法從他的來與去之間恢復過來。舉目望去,只有流螢點點,微風細細,一切更如夢幻了。
但她知道,這不是夢,也不是幻。他莫名其妙地出現,提到未來、死亡、護身符、月牙薔薇、不知道愛、不懂相思……但卻擁她入懷,緊緊的,忘掉一切道德與禁忌。
珣美護着猶顫抖的身與心,望着他離去的方向,有幾分迷惑,也有幾分嗔怨地說:“唐季襄,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然而,暗夜的星空下,只有她自己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