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台上樂隊奏着柔美的曲子,歌手握着麥克風,輕輕的唱着,燈光隨着節拍,強弱的配合著。
徐克維和羅若珈坐在靠角落的位子,桌上的燭蕊,映着兩個人的眼睛。
徐克維向服務生要了酒,要了兩杯,羅若珈奇怪的問:“為什麼要兩杯呢?我不會喝的。”
徐克維笑而不答,等服務生把酒送來了,徐克維舉起杯子。
“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告訴你,三天後告訴你一件事。”
“就是今天?”
“為我乾杯,為我從今天開始,我是個有權力完全愛你的男人。”
羅若珈迷惑的舉起杯子。
“芝茵從今天開始,和我完全分手了。”
“她——”羅若珈舉着的酒,差點濺出來:“怎麼可能?”
“你不相信?”
“她為什麼會答應?”
“我由她開條件。”
“她以前不是不肯嗎?”
“這次她曉得我很堅決,維持這種關係,對她也沒什麼意義。”
“她要什麼條件?”
“她要一千萬。”
“一千萬?”羅若珈睜大了眼,口呈○字狀。
“但她又改變了。”
“她又要什麼?”
“改成了一百萬。”
“為什麼?”
“她曉得一千萬對我來說是個相當大的負擔,甚至,在短短的三天內,我根本湊不出來。”
“可是她大可以要一千萬。”
“對,但她沒那樣做。”放下酒杯,徐克維眼裏有好多的虧欠:“憑良心說,芝茵是個好女孩,只是我實在是——我實在沒辦法去愛她,此生,我只有虧欠她了。”
該歉疚的是羅若珈,那個與自己不認識的可憐女人,憑什麼因為自己,而以一百萬改變了她的一生?羅若珈持酒杯的手,輕輕落下。
“怎麼了?若珈。”
“該是我虧欠芝茵,是不?”
“別說這樣的話。”
“她一定恨我。”
“若珈——”徐克維捉過羅若珈的手,緊握着:“和芝茵分手是遲早的事,你懂嗎?”
羅若珈仍然墜於一種無法釋懷的歉疚,徐克維抬起那張近於憂傷的臉。
“選擇一份衷心的愛,不是錯誤。告訴我,若珈,你拒絕我愛你嗎?”
“克維,協助我——”羅若珈沉重得要哭了:“協助我現在沒有辦法平衡的情緒,我愛你,我要完全的擁有你,我渴望你離開芝茵,我也同樣自私的不要另一個女人來分享你,但——克維,哦,克維——”
歌手與樂隊的交織,淹覆了若珈,也淹覆了徐克維,舞池裏相擁的人們,更遺忘了舞池外的一切。
徐克維的手掌捧着羅若珈的臉,他們那麼接近,他們近於瘋狂的目光,純潔而誠實的匯流。
音樂那麼美,那麼柔,那麼吸引人,徐克維牽起羅若珈,在柔美里,輕輕滑動。徐克維那麼高,羅若珈仰起臉,雙手環勾在那高大的肩頭,遠遠望過去,羅若珈像貼靠在一道堅厚的高牆邊,那麼安全,那麼平穩,縱使一場暴雨,羅若珈只需低頭鑽進胸扣前,暴雨就絲毫打不到羅若珈。
愛,是世界上多美好的一件事!它讓你感覺一份激動的平靜,一份平靜的滿足,但這份美好,能維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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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後,女傭送上水果,徐老太太慣例的需要片刻的休息,這時候,李芝茵來了。不施脂粉,素凈的衣着,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得像纏了一身的病。李芝茵是個很會打扮自己的女人。徐老太太從沒見過李芝茵這麼不修飾自己,反倒有幾分不習慣與詫異。
“伯母。”
徐老太太撤回進卧房的腿,坐回客廳。
“怎麼沒帶蓓蓓來呢?”
“昨天大概多吃了點東西,今天瀉肚子,所以把她留在家裏。”說著,李芝茵坐到徐老太太旁邊:“這兩天我比較忙,伯母是不是按時看醫生?”
“看是看了,不過老覺得不舒服,兩條腿的關節痛得要命,唉!”
李芝茵很靈巧的伸出手,輕輕推捶徐老太太膝蓋。
平常李芝茵總是伯母長、伯母短的,今天,一捶上腿,就靜默了。
“這兩天跟克維見面了沒有?”
捶膝的手突然停下來了,李芝茵培養眼淚的本領相當高,手才從徐老太太膝上移開,眼淚就一串一串滾落下來。
徐老太太當場愣了。
“怎麼了?芝茵。”
“我——”
哇的一聲,李芝茵趴在沙發角上,低聲飲泣,斷斷續續的哭訴起來。“克維他——他再也不見我了——”
“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呀?”徐老太太有些不耐煩了。
“就——就是為了那個姓羅的女孩,他——他連蓓蓓都不要了。”
佔有兒子的私心是一回事,但對那個沒有正式過戶的孫女,徐老太太還是很疼的,這些話,一下子叫徐老太太重視起李芝茵的哭訴。
“把經過都告訴我,他怎麼連蓓蓓都不要了,這是什麼話?”
曉得自己的話已經受到重視了,李芝茵加倍的放大哭聲,哭得那麼凄婉,那麼哀痛。
“伯母,您是知道的,克維一直就沒當我是他的人,要不是有蓓蓓在中間,他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現在,那個姓羅的女孩,在他面前挑撥,他不但蓓蓓不要了,就連您也不放在眼裏,從前,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他總是回來陪您吃飯,星期日一定守在您身邊,現在呢?所有的時間都放在姓羅女孩身上。”
注意到徐老太太被煽動的表情,李芝茵誇張的用更多壞字眼。
“伯母,您也清楚,這些年來,我對您,對這個家,我是真的有一份感情,克維一直不肯跟我結婚,我都不怪他,只要他讓我進這個家門,讓我服侍您,讓蓓蓓那不懂事的孩子,在碰到克維時能叫他一聲爸爸,我這輩子也不求什麼了,可是——可是,他現在連這樣都——”
哭了一陣,李芝茵開始用最狠毒的最後一招。
“他要我離開,我也不怪他,這都是命,強求也沒用;只是,最叫我放心不下的是您的病,沒有人隨時陪您去看醫生,萬一——”李芝茵故意停了一下:“伯母,以後我不再來了,您一定要定時吃藥、定時打針、定時上醫院,不能有一點疏忽,一個不小心,醫生說的,您很可能——”
說到這,李芝茵做出一臉無意間說漏了嘴的懊喪表情,徐老太太瞧出了不對勁。
“說下去。”
“沒——什麼,您——伯母,您還是別問了,沒有什麼。”
“我要你說下去。”徐老太太嚴厲的瞪起雙眼。
“伯母,我答應過克維,我答應保守秘密的。”李芝茵為難的像一個誠懇的君子:“伯母,我已答應他的,您別逼我說好不好?”
這個激將法太有效了,徐老太太嚴厲而緊張的追問着。
“我叫你說,很可能怎麼樣?”
“伯母,我——我不能說。”
“你說,馬上給我說!”
“可是克維——”
“你不必管克維,我要你說你就說,不要瞞我任何事,說!很可能怎麼樣?”
“伯母,您曉得您的病——”
“我的病怎麼樣?”
“您的病——您得的是——”
“是什麼?”
“是——是胃癌。”
徐老太太期待答案的眼睛,變成了一團驚詫與無措,那張歲月疊起皺紋的臉,僵硬得像一具雕刻像。李芝茵眼角布着淚,看來是那樣悲傷,那樣真誠的敬愛徐老太太,那樣悲痛老太太的病況。
“伯母,我——怪我,都怪我,我不該告訴您的,我實在不該告訴您,我——”
徐老太太僵硬的臉,沙發上的背脊,虛癱得像一條隨時一鬆手就會滑溜的緞布。
李芝茵含着淚,模樣是一副追悔與對自己的不可原諒,只差沒有摑自己的耳光。
“伯母——”
“有多久了?”徐老太太平靜的,聲音像來自另一個地方。
李芝茵悲傷的擦着眼角。
“——兩年多了。”
“這個病能拖多久?”
“醫生說——大概三年。”
徐老太太幾乎是搖跌的站了起來,李芝茵馬上過去扶,徐老太太表現得萬分安詳,沒有慌張與零亂,步履平穩,丟下李芝茵,走向卧房。
“伯母——”
徐老太太手扶着卧房門框,停下腳步。
“還有一年啰?”
沒等李芝茵做任何回答,徐老太太揮揮手。
“沒事你回去好了,蓓蓓瀉肚子,回去照顧她,我要睡個午覺。”
等徐老太太關上了門,李芝茵收起了悲傷,撇了撇嘴角,拉拉坐皺的裙緣,跨出徐家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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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羅若珈分手時已經十一點了,徐克維匆忙的趕回家,才踏進客廳,就覺得氣氛不對,徐老太太一言不發的,也不抬頭看兒子,就那麼端坐着。
“媽。”
徐克維帶上門,走到徐老太太面前,彎弓着腰,笑着臉。
“怎麼了?媽。”
徐老太太仍然端坐着,徐克維過去拍拍徐老太太的肩膀,溫順地掛着討好的微笑。
“媽,生氣啦?”
高大的徐克維,像個孩童般,半蹲到徐老太太的膝前,握着那雙多皺紋且有些冰涼的手。
“媽,你手好涼,我給你拿條氈子來。”
正要起身,徐老太太按住徐克維。
“不甩了。”徐老太太僵硬的臉,望著兒子,“媽跟你講幾句話,就去睡了。”
徐老太太的表情是那麼嚴肅。平常,只要徐克維逗逗她,總能化開一張不高興的臉,今天,徐克維納悶極了,蹲在那兒,遲疑着。
“坐起來,媽有話跟你說。”
徐克維順從地坐到母親旁邊。
“克維,媽問你,媽的話,你當不當回事?”
“媽,你今天怎麼啦?你的話不當回事,我還聽誰的?”
“好,媽再問你,如果媽現在要你決定一件事,你是不是馬上能答應呢?”
“一定的,你吩咐就是了。”
“可不能後悔!”
“媽吩咐的事,我還有什麼好後悔的。”徐克維依然笑嘻嘻的順從着。
徐老太太站起來,聲音堅決,毫無商量、妥協的。
“一個禮拜之內,你跟芝茵結婚。”
徐老太太說完的一剎,徐克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獃獃的從沙發上站起來;徐老太太動也不動的身背轉過來,又重複一遍。
“我要你們一個禮拜之內結婚,我已經打電話給你大哥了,明天他會來。”
“媽——這——怎麼——”徐克維幾乎講不出話了。
“不要跟媽說你反悔。”
“媽,這個——”徐克維急得結結巴巴地:“這——怎麼你突然會——我不懂——我們商量好不——”
“你剛才怎麼答應媽的?”
“媽,這不是件平常的事,我沒想到你要——”徐克維近於哀求的:“媽,商量一下好嗎?”
徐老太太面無表情,穿過客廳角,朝卧房走去,徐克維追了上前。
“媽,別的事,只要你吩咐,我沒什麼好爭的,可是,媽,這件事,求你別那麼堅持,讓我們商量商量,不一定要這麼做好不好?”
徐老太太不理兒子,繼續朝卧房走,徐克維擋在徐老太太面前。
“媽——”
徐老太太抬起臉,看着前面,冷峻、堅決以外,還隱着濃烈的凄楚。
“媽還能剩多少時間等你去商量?”
這是一句多尖銳的話,徐克維震驚的程度,遠遠淹蓋了剛才為結婚的事所困擾的不滿。
“媽,你——”
“你曉得你三十齣頭了,讓媽在這口氣沒斷之前,好給你在結婚證書上蓋個章。”徐老太太堅決的雙眼,強忍着一眶濕紅,“三年的時間,剩沒多少了。”
“媽,你知道——”
徐老太太進了卧房,帶上門,徐克維呆立在門外,整個人傻了。
母親曉得她的病?所以她要自己一個禮拜內結婚?是怎麼會曉得的?大哥他們說的?沒有這個可能,那麼是——是芝茵?是芝茵?會是她?
徐克維開始想起由一千萬變成一百萬那遽然的急轉,徐克維開始想起絲毫沒有悲傷,且略帶勝利的臉。徐克維結串起從談判到付錢的過程,徐克維明白像一個傻瓜被李芝茵擺弄了!
“李芝茵!好一個狠毒的女人!”
徐克維跌坐進沙發,手指關節按得發出聲音,徐克維的眼淚,落在手指關節上,哭的是母親。徐克維胸口有一把烈火燒着,憤恨得要殺人,那人是狠毒的李芝茵。徐克維腦子沉浮着一個人,愛得不能割捨的一個人——羅若珈。
徐克維的感情糾結着,那是一團弄亂的絲線,纏着,打死結般纏着。
母親、李芝茵、羅若珈……徐克維面對着感情的綜合:親情、恨、愛。
淚,又落在手指骨上了,徐克維蒙住臉,捏着、擰着、掐着、撕着、扯着。痛,已經不再是一件有感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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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太太、徐老太太的大兒子——徐克強、李芝茵,還有始終不說一句話,矗靠着窗角的徐克維。
徐老太太以極權威的口氣,做了最後一次宣佈。
“就這麼決定了,這個禮拜六,貼子、飯店的事,克強去辦。”
“媽,會不會太倉促了點?”徐克強看看弟弟,徵求的問徐老太太。
“哪點倉促?”徐老太太不高興的臉一撇:“怎麼?看着我沒幾天日子,管不着你們了,我的話可以打折了是不?”
“媽——”徐克強在冤枉中仍不敢頂撞。
“哼!養兒子幹什麼的?娶了媳婦的聽媳婦的,沒娶媳婦的,不把我的話當話。可以嘛!如果你們眼裏沒有我這個活不了幾天的老太婆,我也不用拖那幾天了,我早點走,早點死了,也免得叫你們礙眼。”
窗旁的徐克維迴轉過身,眼眶濕紅,仍然不說一句話,徐克強用眼角示意弟弟,徐克維努力鎮壓心胸的紊亂,沙啞着嗓子:“媽,我不是不聽你的,只是——”
徐克維沙啞的嗓子還要說,徐老太太氣極敗壞的站起來,跺起腳,“只是什麼?我的話,你還有什麼意見?要你結婚是為誰?我告訴你,我沒幾天了,娶了媳婦,也不要你們侍候我了,養兒子到底是幹什麼的?不要克強娶映萍,哼!養他幾十年的母親扔到腦後,聰明得很,自個兒跑到法院去公證結婚,現在輪到你,知道我沒多少日子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存心要氣死我的話,你就明講好了!”
“媽!”
徐老太太堅持着這種苦肉計,徐克維沒有第二個選擇,噗地一聲,跪到母親面前。
“你說什麼,我聽什麼,絕沒有第二個意見,你說禮拜六,我們就禮拜六,一切聽你的。”
李芝茵這個見風轉舵的女人,趕忙走到徐老太太身邊,扶着徐老太太進屋。
“伯母,您別生氣,氣壞了身子,那我們真是大逆不道,我扶您進去休息。”
“哼!他們巴不得我早點死,我兩眼一閉,聽媳婦的聽媳婦,不把我放眼裏的,樂得沒人管!”
徐克維跪着直掉淚,徐克強欲言又止的筆直站着。只有李芝茵,虛情假意的面目,得寵於徐老太太。
李芝茵扶徐老太太進了卧房,徐克強馬上扶起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的弟弟,嘆息地拍拍弟弟的肩膀。
“媽就這脾氣,想開了也就沒什麼了。”
徐克維握了徐克強放在肩上的手。
“再說——”徐克強手指捉着眉心:“——她的日子不多了。”
“我任何事都聽她的。”徐克維眼眶又是淚光:“包括和李芝茵結婚。”
兄弟兩個一陣悲從中來的沉默,李芝茵出來了,那種在整局中,唯一獲全勝的嘴臉,雖表現得很平靜,卻在一雙微翹的眉梢里,飛揚着。
“伯母睡了。”
李芝茵像一個立功者,而又同時握着一張王牌,這個十足勝利的女人!徐克維緊握拳心,霍地站了起來,一把捏住李芝茵的衣領。
“幹什麼你?”
不理李芝茵的那張嘴,徐克維像拖一隻小雞似的,一把將李芝茵捉到客廳外面。
“克維,把芝茵放下,克維——”
徐克強跟着到了客廳外面,徐克維一腿將客廳的門踢上,揚手,一記大巴掌,揮落在李芝茵的臉頰上。
“克維,你幹什麼?放掉芝茵!”
李芝茵是多麼會做姿態的女人,一記大巴掌打在臉上,是夠痛的了;但,在徐克強面前,她悶不吭聲,既不反抗,也不反駁,只讓徐克維那雙強而有力的手,充滿怨恨的捉着衣領,讓本來對自己也十分不滿的徐克強,因而多了一份同情。
“克維,有什麼事,動手你就不對了,放開芝茵。”徐克維整整比徐克強高了一個頭,手勁也強了一倍,推開徐克強,又是一巴掌,狠狠的落在李芝茵臉上。
“克維。”
“你別管!”
“算什麼嘛你這樣!存心吵醒媽惹她生氣是不?”
徐克維鬆開了手,厭惡的用力一推,李芝茵倒退了好幾步,險些跌倒在地上,徐克強趕忙扶了一把,同時掏出手帕,交給已經淚溢滿面的李芝茵,衝到徐克維面前。
“大哥,沒關係的,你別罵克維了——”
“用不着在大哥面前做姿態,你的惡毒掩飾不了多久的!”
“克維!”徐克強不滿的制止着。
“大哥!用不着庇護這個女人,她用什麼手段,在媽面前講了些什麼,你曉得嗎?”徐克維的手握得好緊,咬着牙:“我不會原諒她,過了禮拜六,她會發現,她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她會後悔!她會得到報應!”
徐克強望着弟弟好一會,轉頭對李芝茵。
“你先回家好了,克維正在氣頭上,我勸勸他。還有,女方的帖子,你自己發,時間太倉促,你們那邊的事,就麻煩你處理好了。”
李芝茵走了,徐克強拍拍弟弟的肩。
“別想得太多,痛苦都是這麼來的。不為媽媽,為了蓓蓓那孩子,也是該娶芝茵的。”
“大哥——”徐克維手肘支靠在牆上,痛苦的捶着:“你也愛過,你應該曉得愛是怎麼回事,當初,你都能為映萍,從法院回來跪了一天一夜,你明白愛是怎麼回事,你明白,難道,我就連——就連——”
客觀的講道理,實在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面臨到自己時,客觀就變成再殘忍不過的了。徐克強無言的站在弟弟後面。
“——你進去吧!我走了。”
“大哥。”徐克維叫住了徐克強。
“還有事?”
“給我點時間好嗎?一塊喝酒去。”徐克維眼中露出孤寂的懇求:“我需要有人跟我聊聊。”
兄弟倆叫了部車到酒吧,一室絳紅的燈光,像召喚每一個孤寂的靈魂。
徐克維悶着聲,先喝下了四、五杯酒,紅色燈光下的臉,都是絳紫了,徐克強沒有叫停,徐克維說對了,自己是明白愛的,明白了,又何忍去牽制一個正被愛煎熬的人呢?徐克強拿起酒瓶,又在徐克維的杯里倒了大半杯。
徐克維仍然一個勁,一杯接一杯,徐克強點了根煙,遞給弟弟。
“姓羅那女孩,曉得你禮拜六結婚的事嗎?”
一引頸,杯又空了,徐克維將杯子放下,手有些不穩。
“昨晚媽要我結婚,今天一早找你來訂日期。”徐克維雙手一攤,“她沒有給我一點時間,我怎麼去告訴若珈?你說,我怎麼去告訴她?”
“聽媽說,你認識她不到半年。”
“夠了,已經比半輩子還夠長了!”
“真是——愛她那麼深嗎?”
“你跟映萍到法院公證結婚時,你們認識了幾年?”
“四年。”
“對,四年,可是,當你們發覺彼此在愛對方時,已經是認識的第四年,而我和若珈,差不多就在我們彼此見到的第一眼,就隱伏着愛的跡象,然後,我們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愛,我們恨不得全世界的時間都給我們。你會在送完映萍回家,又衝動的跑去看她嗎?你會半夜醒來,跟映萍打兩個鐘頭的電話嗎?你會在大堆國外訂單擱在辦公桌前,抽出十分鐘約映萍喝咖啡,為的只是迫切的想面對她,跟她講幾句話,你會嗎?”
徐克強靜靜的聽,一言不發。
“假如你有一個你不愛的女人,她為你生了一個孩子,這是多不可原諒的男人,映萍會容忍你嗎?那個你不愛的女人,當著映萍的面,用親密卑鄙的言語刺傷映萍,映萍會躲開,等那個女人走了,再像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出現在你面前嗎?”
徐克維引頸,又喝下一杯酒。
“大哥,你必須要承認,我和若咖在愛的條件上,首先就比你們,比任何在戀愛中的人遭受了更多一層的困難,但我們愛得比你們多,愛得比你們深,你必須承認,我們的愛,幾乎可以稱之為偉大!”
徐克維激動的聲音愈來愈高,完全漠視四周投射過來的奇異注視。
“你和映萍多幸運,你們沒有阻力,沒有任何困難,你們愛得自由,愛得隨心所欲,你至多到媽面前跪一天一夜,一天一夜在你的生命里佔多小、多小的一個比例。但過了這一天一夜,你們擁有一生的時間;所以,你可以在我面前表現客觀、表現孝道、表現一個公理的態度。我也能呀!只要跪上一天一夜,我和若珈可以擁有一生的時間,我也能——我也能——”
徐克維捶着桌面,喊着,淚,夾在裏面,一個昂藏男子的眼淚,那是多麼叫人不忍苛責的呀!
“我怎麼告訴若珈?我用什麼方法告訴她——”徐克維頭埋在桌上,嗚咽着:“那天——付了芝茵一百萬的第二天,若珈又興奮、又歉疚的,我們覺得幸福就掌握在我們掌心了,我們喝酒、跳舞,我們憧憬未來,我們以為我們有一個所有戀愛中人,最美、最快樂的未來,我——你叫我怎麼去告訴她——”
“媽不曉得你給芝茵一百萬?”
“曉得了惹她發脾氣,還能有什麼好處?”
說起來,弟弟比自己對母親更周到、更細心,徐克強有些慚愧,沒再開口。
“我願意傾其所能,再給她十個一百萬,只求她不要這麼卑鄙。”徐克維已經冷靜下來了,不再揚高聲音:“或許我是對不起她,你說的,蓓蓓到底是我的女兒,不管芝茵當初怎麼用計謀,怎麼主動接近我,蓓蓓總是我的孩子,是不?這是沒辦法否認的。”
“羅小姐那兒需不需要我去說?”
“不需要,我總要面對她的,只是——”徐克維搓着眉心:“要我怎麼開口?事情變化得這麼突然,這麼措手不及,前後不過三天——而我竟要在這個禮拜六結婚,她還能容納我嗎?天,我不敢想像她會怎麼樣?她愛我愛得找不出一絲空隙,她怎麼接受?”
引頸,徐克維飲掉了最後半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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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報社騎着摩托車,飛快的趕到徐克維約定的咖啡店,一路,羅若珈的嘴角始終泛着笑意,三天沒見到徐克維了,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一件雙方都不容許發生的事,也是無法做到的事。三天,上帝!居然可以三天不見面,一想到這,羅若珈就很不高興。
到了咖啡店門口,羅若珈車都沒擺穩,邁大腳步就進去了。
一進門,就看到徐克維坐在後面靠牆角的座位,羅若珈正要過去,一個花格子西裝的男人,突然擋到前面。
“嗨!小母雞。”
不是別人,是那個自始至終令羅若珈反感而瞧不起的陶揚,羅若珈看了一眼,厭煩的預備繼續往前走。陶揚一個箭步,雙臂張開。
“噯,噯,小母雞,怎麼見了面,招呼也不打一下?幹嘛那麼急嘛?”
“對不起,請你讓開,我有朋友在。”
“在那兒?一塊過來坐嘛,我請客。”陶揚很豪氣的四處張望。
“謝謝,不必。”
講完,羅若珈看都不看陶揚一眼,逕自往前走,背後聽到陶揚在跟同桌的朋友談自己。
“驕傲得像只小母雞,不過,還挺可愛的。”
走到徐克維面前,羅若珈忘了三天沒見到徐克維的不高興,只是那麼喜悅的坐到徐克維旁邊,漂亮的唇角,沒有半點隱藏的展露着。
“三天沒見到你。”沒有埋怨,羅若珈一臉稚情的笑容:“再見不到你,我會餓得躺在床上站不起來了。”
撫握着羅若珈的手,徐克維千言萬語哽住了。
“沒好好吃飯?為什麼?”
問完為什麼,徐克維心都酸了,何須問為什麼?
“我現在要吃了。”
羅若珈手一揚,轉頭喚服務生,看到陶揚的一雙眼睛正直視着自己,羅若珈趕忙調回頭。
“我要吃一大堆、一大堆的東西。”
握着那雙手,看着那張稚情、開心的臉,徐克維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起。
服務生過來了,羅若珈接過菜單,手指順着一系列的黑字念着。
“我要一客薄牛排,還要龍蝦,沙拉派多一點。”羅若珈抬頭對服務生交待,又低下頭:“然後要——嗯,奶油玉米湯,再要巧克力雪糕,好了!一起端上來。”
點完了東西,羅若珈雙手握住徐克維,像個孩童般,仰高頭。
“不算多吧!我三天沒吃東西了。”
“若珈——”
羅若珈將身子湊近些,臉都快靠到徐克維的下巴了。
“不用告訴我你這三天有多忙,忙得抽不出一點點時間見我,害我像個大笨蛋似的,一天撥一千個電話,找不到你。好了,現在都過去了,我也全忘光了,今天不放你走,我要騎摩托車載你這個大個子的巨人,讓滿街的人笑你。”
伸手擰徐克維的鼻子,又拍拍徐克維的臉,羅若珈笑得又開心、又忘懷。徐克維一次又一次,掙扎的要說出禮拜六的婚事,但那張臉,笑得那麼好,那麼完美,徐克維知道自己說不出來,起碼在這時候。
服務生送東西來,照羅若珈的意思,一起端上來了,小桌上堆得滿滿地,羅若珈剛圍上餐巾,突然,櫃枱廣播自己的名字。
——羅若珈小姐櫃枱電話——
羅若珈奇怪的回頭望櫃枱。
“奇怪了,我沒告訴誰我到這兒。”
“先去接電話吧!”徐克維幫羅若珈把餐巾從脖子上拿下來,溫和的說。
羅若珈滿臉疑惑的走向櫃枱。
拿起電話,羅若珈發現陶揚那桌,男男女女幾個朋友還在,陶揚已經走了。
——喂,哪一位?……
——嗨!小母雞,你滿貪吃的嘛。
原來陶揚跑到外面打電話了,羅若珈氣得正想把電話掛掉,即刻,萬分不甘心的重新放回耳邊,這種人,白白掛掉,簡直便宜他了。
“喂,你聽清楚點,現在我有兩句話送你,這兩句話很普通、很平常,就連你這種肚子裏沒什麼內容的人,也一聽就懂。聽好,你是上帝創造的人裏面,最蹩腳的一種,那種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小母雞,這叫人亂難過的嘛,修改一下怎麼樣?我沒那麼差呀!”
“那要看你跟什麼人比較,在你那群跟你同樣簡單的人裏面,你漂亮的西裝,大概會使你顯得智慧一點吧!”
“跟你那個朋友呢?不相上下吧?”
“不要自取其辱,給你的尊嚴留點餘地吧!”
“嗨!小母雞,小母雞——”
不理陶揚在電話里呱呱叫,羅若珈啪地一聲,把電話掛上了。
“誰打來的?”
羅若珈一屁股重重坐下,餐巾用力把脖子上一掛。
“一個沒腦袋的人。”
“什麼?”
“沒什麼,我餓昏了,我要開始吃了。”
椒鹽、醋、醬油,唏哩嘩啦,羅若珈全倒了,一會兒切牛排,一會兒吃蝦,一會兒塞一口進徐克維嘴裏,一會兒自己喝口湯,忙極了。
徐克維看着,心,一直撕着、扯着,怎麼告訴她?怎麼告訴她?她那麼開心。她不問自己為什三天不露面,她不發脾氣,她什麼也不提,她只是那麼滿足的笑着、吃着、談着。徐克維好幾次話都衝到口邊了,又咽回去。煙,一根又一根,燒着苦澀的唇皮,燒着焦黃的手指,燒着徐克維裂痛的心口。
“吃完了。”結束了最後一口雪糕,羅若珈挺了挺腰:“現在滿有精神的,可以騎摩托車載你繞台北了。”
“若珈。”徐克維覺得自己整個喉嚨乾澀的。
“怎麼樣?那麼大的個子坐在我後頭,很沒面子?”
“若珈——我必須告訴你——”
“你很害怕?哈——”羅若珈得意的笑起來:“誰叫你三天不找我,以後再這樣,我要載你繞台灣。”
“若珈——”
那張笑得好高興的臉,徐克維實在找不出任何方法,幫助自己說出一切。徐克維痛苦的望着羅若珈,臉重重的壓進掌心。
“克維——你怎麼了?”
徐克維放下手掌,逼迫自己,選擇了最直截了當的方式。
“若珈,今天是禮拜四——”
“對呀!明天禮拜五,後天禮拜六,禮拜六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談戀愛的時候,打死也不肯放棄的日子。”羅若珈手撐着下巴,仰向徐克維,“禮拜六我們再去跳舞好不好?我好喜歡你的手臂把我整個圍起來,我覺得我像靠在一面推不倒的大牆,克維,那時候,我肯定上帝把全世界的幸福都送給了我一個人。”
“若珈——”徐克維的胸口,完全被撕裂了,“若珈,你曉得嗎?我愛你,這是我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可以肯定的告訴我自己的,但上帝並沒有把幸福送給我一點點,他對我吝嗇,他分給每一個人的東西不一樣,他不願給我幸福,那怕是一點點,他也不願意,他給我的是:對我母親的遵從,對我愛人的痛苦,我愛那個人,我願意能用一切換她,但,上帝不給我這個能力,你明白嗎?我盡一切力量要你,可是,不再有那個能力了。”
“——我不明白?”蘿若珈覺得從額角開始,全身泛着冰涼:“具體一點告訴我好嗎?”
“禮拜六——我和芝茵結婚。”
羅若珈的臉蠟白,現在是四月初,台灣的四月初,是十分溫暖的氣候,但羅若珈就像從冷凍庫搬出來的,僵得搬不動一根毫髮,臉部的表情是木愣的,你看不出震驚、激動、痛苦、哀傷。木愣的,一動不動。
“若珈,你清楚我是怎麼的愛你,我答應她的條件,錢也給她,但她用了最狠的方法,她把一切告訴了我母親、你知道的,我母親只剩——”
羅若珈什麼也沒聽進去。羅若珈只是覺得好冷、好冷,心口發著抖,手發著抖,冷得發抖。
那邊的陶揚,心不在焉的跟朋友扯着,眼角不停的瞟向羅若珈,剛剛還見她笑得很開心,不一會兒功夫,怎麼整個人動也不動,像中了邪似的,陶揚納悶的皺起眉頭來。
“喂,陶揚,我看那隻小母雞對你是沒什麼興趣了。”
談話的那個男的,用手肘撞了撞旁邊一個女孩,是個不太風流的電影明星——丹妮,專演肉彈角色,渾身的肉,性感倒是有一點,就是沒半丁點氣質。
“我看陶揚吃錯藥了,剛才那個電話一定叫那隻小母雞糗了一頓。”丹妮不順眼的朝羅若珈瞟了瞟:“記者有什麼了不起,脫了衣服,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不一樣哦,比起你可差一大截。”一個蓄鬍須的男孩吃豆腐的用手比了比:“你的尺寸多有味道,什麼地方,就是什麼樣子,她只夠做塊門板。”
一桌人被這渾笑話惹得又叫又笑,其他的人,吱吱喳喳又你一句我一句加上來,全在尺寸上繞;陶揚不尋常的沉靜下來了,好笑的地方,他應付的乾笑兩聲,也沒有誰去留意他,倒是丹妮,陶揚的變化全在她眼底。
“他媽的,你們看見沒有,跟小母雞坐在一塊那個男的,前面門牙還掉半顆呢!”陶揚像逮着仇人的弱點,忙不及待的張揚。
“人家門牙掉光了,小母雞就是愛跟他,你怎麼樣?”丹妮翻着白眼,噴一口煙。
一陣轟笑,這夥人又開始另一個新的話題。陶揚仍然不時的注視羅若珈,這隻小母雞,他媽的!找個缺門牙的,真他媽的沒眼光,我陶揚那點不比那小子體面,而小母雞居然甩也不甩我,連話都懶得搭腔。
羅若珈始終沒有一句話、一顆淚,木愣的像一個冰凍了的人。
徐克維知道,禮拜六的婚禮,擊傷了這個自己深愛着的女孩,徐克維更明白,這個自己深愛的女孩,她有一個永不落淚的個性,那個性使她在某種虛弱的身體狀態下,會用完全相反的狀態,使旁觀者在錯覺中,看見不被擊敗的堅強,而這份堅強,早已瓦解、崩潰、碎裂了。
徐克維太明白羅若珈了,對這樣一個不把打擊放在表情上,而又是自己如此深愛的女孩,徐克維心碎的接合不起來了。
這種無聲的痛、無言的痛,終於由羅若珈在僵麻中,強掀起冷靜的態度開口了。
“禮拜六——發帖子給我嗎?”
“若珈——”徐克維心都碎了。
“我想不用給我帖子,禮拜六我很忙,下午要回家看我爸爸,晚上有個記者招待會,我總該有點敬業精神是不?”
“若珈。”徐克維痛苦的臉都扭曲了,“我曉得——我曉得你不能容納我了——”
羅若珈雙手交握的放在桌上,深沉的望着交握的手半天,開口了,但眼睛沒有離開自己的手。
“你要我說些什麼?”
是的,我要她說些什麼?我能要她說些什麼?徐克維扭曲的臉帶着不可饒恕的罪。
羅若珈站起來,用一種近乎欺騙的笑容,瀟洒的拉開椅子。
“該走了,我報館還有新聞稿要發。”
“——這是一個謊言。”
“你不覺得這個謊言在這個時候很恰當?”
這樣的回答,讓聽的人都感覺出尖銳的沉痛,徐克維不再堅持,一起拉開椅子。
經過陶揚,羅若珈看見陶揚老遠就站起來,一張笑容,老遠老遠就露着牙,咧在那兒,羅若珈視若無睹,與徐克維並排走過去。
“嗨!小母雞,要走啦?”
那略帶輕佻,又有些友善的招呼,徐克維質疑的看着,想問羅若珈,又想到自己禮拜六的婚禮,他是一點權力也沒有了。
任陶揚咧着牙,擺着一張等待的笑容,羅若珈面無表情、凍結的走過去。
“你的嘴巴可以收起來甭笑了,人家走了。”
是丹妮的嘲笑聲——陶揚不可自制的坐下來,這個平時嘻嘻哈哈、沒什麼腦子的人,被征服於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悵然中。
出了咖啡店,徐克維望着羅若珈,羅若咖乾澀的眼眶在掙扎。淚,誰都會流,但,強抑的能力,卻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羅若珈清楚,這份能力,再維持不了多久了。
四月的陽光,淡淡的,很溫暖卻不灼人,羅若珈是漂亮的,一種近於美的漂亮,這種美的根源,是女孩中極難尋獲的——固執的原則,那眨也不眨、冷冷的眼神,堅強挺拔的鼻尖,不開口時,永遠那麼緊抿着,倔強的令人不敢輕易侵犯的弧度。
四月的陽光,灑落在這樣的一張輪廓上,竟然使徐克維產生望而生畏、生敬的歉疚。
“報館——真的有事?”
“這樣的情況,這樣的時刻,你希望報館沒事?”
跨上車座,羅若珈發動了引擎,手,不能剋制的輕顫着。
“若珈。”
徐克維突然有放棄對母親的尊重,改變一個悲劇婚姻的衝動,捉起羅若珈的車把,激動地額角的青筋都鼓出來了。
“若珈,也許——給我一天的時間,讓我去改變——”
羅若珈的理性,像機械般——她冷冷的眼眶,已經再強抑不住,她搖着頭,雖然搖得那麼輕,但是,沒有人感覺不出,那是多麼堅定。
“若珈——”
羅若珈踩下了油門,挺起背脊,臉高昂着,眼睛直視着前方,車,離開了原地,緩緩地。
“若珈——”
車,依舊緩緩地前進,徐克維情緒混亂、複雜、慌亂而不知所措,無法抉擇的趨前跟着。
“——我愛你。”
車,一下子飛彈起來,沖了出去,徐克維沒有第二個思想,絕望、嘶啞的追奔、狂喊。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若珈——我愛——”
沒有紅燈,沒有行人,沒有十字路口,在羅若珈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沒有一切。紅色摩托車像一團紅色的光影,掠過紅燈,掠過行人,掠過十字路口,掠過窮追不捨望塵莫及的交通警察。
這個個性里沒有眼淚的女孩,在眼淚中,悲愴的情感,暴露在不可遏止的狂態中。速度、淚水,淚水、速度,羅若珈瀕臨於歇斯底里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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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六——一個並不是羅若珈忙碌的日子。
醒來,頭很重,沉沉的,羅若珈坐起身子,唱針一圈一圈沙沙的發出單調的聲音,羅若珈沒有理會,抬頭瞧瞧書桌上的鬧鐘,九點四十。
一地的唱片,一地的書籍,幾支煙頭棄置在地毯上,煙?自己是不會抽煙的,羅若珈順手將床頭剩餘的半包煙,扔進字紙簍。
——星期六——
日曆上綠色的字,清楚的映進羅若珈浮腫的眼睛,羅若珈一躍身,唰地撕去“星期六”的綠色,毫不留戀的像棄煙般,拋進字紙簍里,紅色的“星期日”,鮮亮的立在牆上。
羅若珈拉開窗帘,早晨的陽光,朝氣十足的照射進來,羅若珈動作迅速的擺好唱片,書一本一本歸回書架,煙頭拾起,床面鋪上一張色彩明艷的床罩,經過兩隻手的擺佈,整個房間馬上明亮而有生氣。
清理好房間,梳洗一番,羅若珈選了件鮮黃底,嵌着紫色碎花的T恤,又挑了條白色牛仔褲,打開衣櫃下層,發現去年生日時,父親送給自己的一套化妝品盒,羅若珈拆開每一樣還包着玻璃紙的化妝品,對着鏡子,淡淡的打扮,嘴唇描了描淺色口紅,兩頰輕輕的刷了點腮紅,一剎間,羅若珈竟美得令人眩惑。
報社今天沒有什麼事,去哪兒?真要回家?羅若珈想起朱愛蓮,即刻打消這個念頭。戴上手錶,已經十點二十了,羅若珈突然決定先去看個早場電影,從抽屜抓了一把鈔票,至少有四、五千塊,塞進皮包里。
跨上摩托車,羅若珈在西門鬧區電影街逛了一圈,選了個喜劇片。
玉米花、牛肉乾、炸雞腿滲和着全場的爆笑聲,兩個小時過去了。
出了電影院,滿街的人潮,有人發聲大談,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勾肩搭背,熱熱鬧鬧,羅若珈騎在摩托車上,擠在人潮中,速度緩慢,能碰到一個熟人多好,縱使是一個聊不來的人,甚至像陶揚那樣的人,羅若珈都願意。
天底下的事,要能有多不可思議,就有多不可思議,剛才,腦子裏還迴轉着“甚至像陶揚那樣的人——”,居然當真出現了。
一身米黃色西裝的陶揚,摟着胸口露一大截的丹妮,兩個人都戴着太陽眼鏡,大概是怕叫街上的行人認出來吧!但羅若珈一眼就看見了。
沒有第二個思索,羅若珈加快油門,唰地一聲,衝到兩個人面前,沒等羅若珈打招呼,陶揚像忘了旁邊還有個丹妮,驚喜的大叫。
“嗨!小母雞,我看我們是有緣,哈,又給我碰上你了。”
“上那兒去?”
從第一眼認識羅若珈以來,就沒見羅若珈這麼友善,而且帶着笑容面向自己,陶揚樂得忘了形,也顧不得行人的注視,取下太陽眼鏡,開心的打量羅若珈。
“嘩!小母雞,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漂亮成這個樣子?”陶揚插着腰,上下望:“小母雞,當今最紅的影后都差你一大截咧!”
“夠了,我問你上兒去?”
“那也不去。”陶揚真的忘了剛才還摟着,此刻站在旁邊,臉色已經不對了的丹妮:“喂,小母雞,請你吃午飯好不好?或者,喝杯咖啡怎麼樣?”
“陶揚!”丹妮的臉都僵了,仇視的目光從羅若珈臉上轉向陶揚:“我們的事你忘啦?”
“抱歉,丹妮。”嘻皮笑臉的聳聳肩:“放我一馬吧!”
羅若珈頭往後座一撇。
“上來吧!陶揚。”
“我——”陶揚不大情願,卻又不願放棄機會:“要我坐後面呀?”
“上不上來?”
陶揚一屁股跨上去,對着已經憤怒得臉都變了型的丹妮,攤了攤雙手。
“抱歉,丹妮,再見!”
羅若珈的車速實在夠快,一會兒轉彎,一會兒急速大調頭,陶揚好幾次險些掉下來。
“喂,小母雞,我今年才二十七,目前正走紅,讓我多活幾年好不好?”
“再叫就要你下車了。”
“和善點嘛!給點面子好不好?”
繞了好幾圈,羅若珈把車停到一家中菜館前,拿了皮包,逕自朝里走。陶揚緊跟着,跟上前,要拉門服務,羅若珈自己已經開了門進去了,陶揚懸在半空中的手只好又收回來。
“今天我請客。”坐下來,羅若珈把菜單往陶揚面前一堆:“吃什麼,你點吧!”
“這個——噯,小母雞,這不是顛倒乾坤嗎?給個面子,我請客好不好?”
羅若珈一把搶回菜單,迅速的點了幾個菜。
“小母雞。”服務生走了,陶揚戲劇的降低聲音:“剛才那個服務生要是認出我是誰的話,我糗大了。”
“你覺得今天這個走運的陶揚,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羅若珈不留情的損了一句。
“小母雞,好,好,你厲害,我說不過你,我頭腦簡單。”陶揚連連拱手,又補了一句:“四肢發達。”
見羅若珈沒開口,陶揚又接着問。
“喂,小母雞,不太對咧!我看你平常滿討厭我的,今天怎麼——”陶揚又戲劇性的壓低了聲音:“是不是今天突然發現我還是挺可愛?”
“我討厭你的程度跟昨天以前,沒有兩樣。”
自討沒趣的被窘了一頓,聳聳肩,陶揚馬上又嘻皮笑臉起來。
“小母雞,我長得滿帥的吧?”
羅若珈撇了撇嘴角,陶揚摸摸下巴。
“比他不差吧?”
他?哦,上帝,請別讓我在今天聽到他!羅若珈臉色都變了,但粗心的陶揚依然嘻皮笑臉的。
“小母雞,那小子還缺顆門牙,我大概什麼都比他差,不過——”
羅若珈拿起皮包,站起來就往外走。陶揚愣呆了,馬上緊跟着站起來追出去。
“噯,小母雞,小母雞——”
羅若珈臉色發白,踩油門的腳,幾次踏空,陶揚趕到,還沒來得及講一句話,車子唰地一聲,從陶揚前面衝過去,差點撞到陶揚的臉。
雙手抱着胸,正莫名其妙着,唰地一聲,一輛摩托車停在腳前,陶揚抬起頭,羅若珈又回來了。
言多必失,陶揚一句話也不敢再吭,雙手抱着胸,傻笑着。
“上來吧!”
今天的小母雞真是奇怪了,陶揚搔着腦袋,帶有幾分欣喜而又懼怕的心情,小心的跨上後座。
坐在後面,任羅若珈繞了十幾分鐘,陶揚實在忍不住了,戰戰兢兢的把頭伸向前。
“小母雞,上哪兒去呀?”
沒有得到回答,有過經驗,陶揚不再開口了。
這裏不知道是一個什麼地方,羅若珈沒有來過,後面的陶揚也從未到過,幾戶農舍挨着山腰,禿禿地沒幾根草的小山坡微微的斜向一條溪流。
羅若珈停下車,一動也不動,陶揚伸過腦袋直朝羅若珈瞧,石膏塑像似的上半身,絲毫沒有下車的動靜,陶揚聳聳肩,自個兒跳下來。
伸了幾個懶腰,陶揚跑到羅若珈面前,腦袋斜斜的歪着,羅若珈像中邪了般,冷漠的眼睛,空洞的朝前直視,像根本沒有看見陶揚那個歪過來的腦袋。
陶揚歪了半天,張開掌心,搖到羅若珈眼前,晃呀晃的,晃了五、六下,那張臉硬是麻木了,陶揚無計可施的搔搔腦袋。
“中邪啦?小母雞?”
羅若珈的眼睛依然冷漠的、空洞的望向前方,直視着。陶揚噓了口氣,放棄的挺直背脊。
“好吧!等你蘇醒過來的時候叫我一聲,來到了這個鬼地方,我只好郊遊去了,待會兒見,小母雞。”
說起來,陶揚實在是個稚氣濃重的大男該,沒什麼壞心眼,也沒沾染太多現實的世故,以二十七歲而又身在一個勾心鬥角的環境來說,陶揚是單純了點。
禿禿沒幾根草的小山坡,陶揚像個孩童般,一溜煙沖了上去,又一溜煙沖了下來,來來回回的沖了幾次,流了一臉汗,又跑到小溪邊洗臉,大概溪水還算乾淨,陶揚連洗了幾把,高興地一臉水珠的跑到羅若珈面前,叫着。
“小母雞,溪里的水洗起來舒服的不得了,過來洗一把吧!中邪的人,洗了包管清醒。”
興高采烈的,卻沒得到半點反應,陶揚聳聳肩,掏出煙。
“要不要來根姻?”
自顧自的點了兩根,伸過去,羅若珈沒有接,陶揚這回覺得難堪了,火大的正要扔掉,又縮回來。
“算了,我自個兒抽。”
兩隻手,各來一根,一邊一口,起勁的抽着,煙抽完了,陶揚又無所事事起來了。繞着坐在摩托車上的羅若珈,陶揚自問自答的有一句說一句。
“小母雞,不是我說你,你給人家的感覺不太好,驕傲兮兮的。”
斜着眼偷看羅若珈的反應,見沒引起什麼憤怒,陶揚繼續說。
“好像天下人都得罪了你似的,何必嘛,是不是?”
陶揚又瞄了一眼。
“我聽我們圈裏的人談你,每一個都說,跟你講起話來,好像隔着有十丈八丈遠,太沒有親切感了。”
手插進褲袋裏,陶揚又點了根煙。
“不過,也有好的一面,圈裏人說,你從不接受賄賂,一是一,二是二,想送你一點東西,美言兩句,門兒都沒有,喂,小母雞,這樣也不太好喔,容易得罪小人。”
陶揚嘻皮笑臉的咧着得意的笑容。
“不過,我呢,你可以放心,我是我們這個大染缸里,唯一的善類。”
羅若珈空洞的眼,終於轉動了。
“上來,該走了。”
陶揚插着腰,像個不被重視的孩子,叫着:
“小母雞,我講了半天話,你一句——”
“上不上來?”
陶揚沒話說了,瞪着眼,憤怒的跨上後座,重重地,前面的羅若珈身子彈了彈。
一加油門,羅若珈開得奇快,車身像飛似的,陶揚坐在後面,手規矩的擺在自己腿上,但,大大的個子,實在有隨時摔下去的可能。
“喂,小母雞,開慢點好不好?”
車速依然,摔下去的可能依然,陶揚又叫了:
“小母雞,這樣吧!你高興開得多快你就開吧!我的兩手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搭一下?”
羅若珈朝自己肩膀瞥了瞥,陶揚趕忙搭上去。
“好了,小母雞,你盡量開吧!”
開了將近兩個鐘頭,才開回市中心。天色已逐漸暗下來了,車子在市中心繞,沒有目標,陶揚坐得屁股發酸,中午又沒吃東西,餓得很不舒服。
“小母雞,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陶揚才說完,羅若珈朝前面加油站一停,陶揚泄氣的跳下來,正伸手進口袋掏錢要買油票,羅若珈已經把錢送進售票口,冷冷的說了一句:
“這是我的車。”
“我也坐了一下午——”
沒講完,被不領情的瞪了一眼,陶揚只好無可奈何的把錢收回口袋。
“好吧!你的車。”
加滿油,想起剛才羅若珈那冷漠無情的態度,再看天色也黑了,陶揚心想,小母雞大概會跟自己說再見了,沒想到羅若珈竟開口問:“肚子餓了?”
“餓了。”陶揚不敢作怪,老實簡單的回答。
“想吃東西了?”
“想。”
“想吃什麼?”
怪了,這隻小母雞,像是有意跟自己泡下去?
陶揚雖欣喜,卻納悶。
“想吃晚飯了。”
“廢話。”
他媽的,這隻小母雞真難惹,想吃晚飯哪點錯嘛?陶揚警告自己講話再不能不慎重。
“想到吃什麼沒有?”
陶揚不敢怠慢。
“還沒有,你想吃什麼?”
“我在問你。”
“問我——那——”陶揚急了,像只被掌握的猴子,竟慌亂得結巴起來:“我想——這個——這個問題都是男孩子問女孩子,沒有——沒有女孩子問男孩子的。”
他有什麼罪?徐克維現在正進行婚禮中,整個情緒是徐克維砸壞、砸破的,有什麼理由把氣出在陶揚身上?一個無辜的男孩!這麼一調理思緒,羅若珈收起板着的面孔,和善了些。
“我也想不出到那兒去吃,還是你拿意見,好嗎?”
真是怪事了,一分鐘一個表情,陶揚被弄得糊裏糊塗的,真可謂: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
“嗯,怎麼樣?想出來到那兒去沒有?”
“哦,到——到——”
被羅若珈反常的友善一問再問,陶揚竟急得一腦子空白。
“怎麼?還沒想到?”
“到我那兒!”
一脫口,陶揚後悔,這隻喜怒無常的小母雞,老是一張聖潔的面孔,叫她到一個男人的單身住處,後果大概是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但,天下事你永遠預料不到,羅若珈先是一愣,繼而竟爽快的點了個頭。
“好!上車吧!”
這回該陶揚愣住了。
“你是說——”
“不是說到你那兒嗎?”
“你——”陶揚眼眶忍不住睜大了些:“——不反對呀?”
“上來呀!”
車子衝出了加油站,陶揚還是半信半疑的等着隨時由前面傳來改變主意的聲音,但,傳來的卻是問路的話。
“怎麼走?”
“直走到前頭十字路口左轉。”
左轉、右轉、拐彎、過街,陶揚在後面指揮,騎了十分鐘,停在一座十分氣派的大樓前。
“到了。”
擺好車,進了電梯,陶揚正要按電梯,羅若珈已經先伸手了。
“幾樓?”
“十一樓。”
這個小母雞很奇怪,也說不出個具體來,譬如有些小地方,讓男人覺得培養了幾十年的“男士禮貌”竟多餘了。想着,十一樓到了。
一開門,陶揚開始後悔真的不該帶小母雞來,小母雞這女孩在自己的印象里,是個甚至連黃色笑話聽了都板臉的正經女孩,可是,大客廳里,第一眼瞧到的,就是三張裸體畫貼在那裏,每一張都有一個人高,彩色的,什麼都清清楚楚,陶揚不自在的顧左右而言他。
“房子亂七八糟,這隻算是歇腳的地方,拍戲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在家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沒請傭人。”
羅若珈並沒有刻意的去瞧牆上的裸女,陶揚的心鬆了一節。
“要喝什麼?咖啡?還是酒?”
舉手想顯示漂亮酒櫃裏的大批洋酒擺飾,羅若珈漠視的看也不看。
“給我一杯開水。”
陶揚有點失望的一聳肩,放下手,倒了杯開水。
“我幾乎沒在家裏吃過飯,不過冰箱裏吃的倒還滿多的,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不急,待會兒。”
羅若咖端着開水,走動的四處看看。客廳很大,起碼有二十三、四坪,棗泥色的洋毛地毯,皮沙發成套的,壓克力玻璃茶几,二十九寸的彩色電視,看型式,是歐洲進口的,還有一套四聲道音響,音箱、唱盤、擴音機,足足排了一長條,看得出花了不少錢購買的,這個暴發戶明星,單身一個,又不常住這裏,卻不吝惜鈔票,目的只在向來客表示,自己是個成名的影星,是個會賺也能花的人。
羅若珈坐在音響旁邊,翻着成疊的唱片,全是原版的外國唱片,隨便拿幾張,發現新得連指紋都沒有。陶揚不好意思的忙着解釋。
“拍戲太忙了,難得有時間去翻它們。”
“又何必花那個錢去買?顯示什麼?”問完,羅若珈有些後悔,何必令一個有着正常虛榮心的人難堪。
“嘿——好玩嘛!”
看到那張實在並不是個壞人的臉,尷尬地傻笑,羅若珈借故站起來撥開僵局。
“參觀參觀你的裝潢吧!”
羅若珈又忍不住鄙視起這個沒腦袋的電影明星了,居然毫無必要的設置了一個書房,細看精心設計的書櫃,洋洋大觀的擺了幾大排的偵探小說,還有令羅若珈不自在的色情書刊。
陶揚要擋已經來不及了,只有乾笑。
“這些書——嘿,消遣。”
“你算滿誠實,沒去買世界名著擱在上面。”
羅若珈把視線轉移到旁邊的放影機,剛走近,陶揚一個箭步,擋住了,又是乾笑。
“沒什麼看頭,參觀別的地方怎麼樣?”
羅若珈明白放影機是放映些什麼,識相的離開了書房。
“這間是麻將間。”
羅若珈沒有大驚小怪,現在的台北,尤其是那些鈔票多的人,已經變成室內設計師認為理所當然的“必需房”了。
“這間大概比你其他的房間實用吧!”
除了乾笑和後悔,陶揚還能說什麼。
陶揚遲了一步,羅若珈也遲了一步,兩個人都進退不得的時候,已經走進了一間兩人都後悔的地方。
裸體畫掛了滿牆,幾件女人的襯裙、內衣,零落的散在床上、地毯上、沙發上,幾本偵探雜誌擱在床頭櫃旁,有一本敞開着,用一隻煙灰缸壓着數頁。
羅若珈到底是個懂得隨機處理臨場情況的記者,她很自然的把手上的茶杯交給脖子都紅了的陶揚,順手帶上房門。
“麻煩你再給我杯開水,最好加點冰塊。”
尷尬的場面就這麼帶過去了,陶揚感激的投過被寬恕的目光,握着杯子轉向廚房。
“陶揚,你不是說冰箱裏還有滿多東西嗎?該招待客人晚餐了吧?”
這是認識陶揚以來,羅若珈第一次叫陶揚的名字,兩個人都覺得有些怪怪的。不過,氣氛經羅若珈這麼細心的調理,陶揚又開始他慣性的嘻破笑臉。
“怎麼樣?開始餓了吧?”
在開水裏加了幾顆冰塊,遞給羅若珈,陶揚捲起袖管,打開冰箱,作大師傅狀。
“你點菜吧!馬上供應。”
“你以為你那小冰箱是個菜場呀?算了!”羅若珈揮了揮手,彎着腰,巡視冰箱裏的食物:“唷!東西還真不少咧,我看——嗯——”
羅若珈一樣一樣的翻,一樣一樣的看,找出了排骨肉,找出了幾枚雞蛋,一根紅羅卜,又找出了青豆。
“就這些?”陶揚指了指。
“做豬排。”
羅若珈簡單的回答,然後四處張望。
“菜刀呢?還有切菜板。”
陶揚馬上彎腰從廚櫃裏拿出來。
“喏!在這裏。”
接過菜刀、切菜板,羅若珈洗的洗,切的切,動作迅速,頭也不抬地吩咐旁邊的陶揚:
“開瓦斯,把鍋子放上去,鍋里放油,不必太多,另外一邊的鍋子裏放點水。”
切丁的紅羅卜和豆丟進鍋中的清水裏,另一隻冒煙的油鍋,羅若珈煎起了豬排。
“找兩個盤子。”
撈起紅蘿蔔和青豆,焦黃的豬排和荷包蛋,排列的放在盤子上,有紅有綠,真是漂亮極了,從開始到上盤,前後十分鐘,這樣的效率,陶揚張口結舌,人像呆了般。
“嘩!小母雞,你會變魔術!”
“有刀叉嗎?”
陶揚趕忙找刀叉。
“小母雞,你怎麼能幹成這個樣子?”
“趁熱吃!”
這真是一隻奇異的小母雞,望着羅若珈毫不做作,雅緻的切豬排,陶揚突然很奇怪的想到,如果要老婆,就要這個。
“想什麼?”
“小母雞,那天那個掉了半顆牙的男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握着刀叉的手懸空着,還輕輕顫抖着;好半天,一股怒吼要罵人的衝動,羅若珈勉強的壓制下來。
“沖點咖啡好嗎?剛才應該弄點湯才對。”
再笨,陶揚也是個二十七歲的男人了,他見風轉舵的笑着站起來。
“我有最上品的咖啡,談到技術,那絕對是第一流的,你等着讚美我吧!”
咖啡是很香,但,羅若珈的情緒像一隻被扎破的汽球,萎縮的只想孤獨的隱密起來。撥弄着無法下咽的半塊豬排,陶揚不安地責備自己,同時窺視地偵察羅若珈極力掩飾的神情;這時,電話鈴響了,陶揚猶豫的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在這侖時候去接,羅若珈抬起頭,用刀叉指了指客廳。
“電話響很久了。”
陶揚站了起來,走出餐廳。羅若珈放下刀叉,壓抑的情緒,起伏得幾乎潰裂。
“不能,我有事,你不要來。”
羅若珈毫無心情去聽,但陶揚顯然很不高興,聲音一句比一句響,一句比一句凶。
“你管得太多了吧?我不能有事嗎?開玩笑,我愛跟誰就跟誰,你憑哪點——”
話沒講完,被截住了,一會兒,客廳里傳來陶揚的爆叫:
“丹妮,我警告你,全世界的女人,都不是你這種樣子的,人家是正正派派、規規矩矩的女孩,你再胡言亂語,你小心——”
顯然話又被截住了,但,沒一會兒功夫,陶揚的爆叫再度揚起:
“太過份了,丹妮,請你有教養一點,別擺那副女流氓的樣子,我話說在前頭,你注意聽着,我不願意你來,跟她毫無關係,如果你寂寞的話,你的電話簿里,有的是男人的名字,再見!”
啪!陶揚掛斷了電話,氣沖沖的要走回餐廳,一轉身,看見羅若珈拿起皮包,準備走。
“小母雞!怎麼,你——”
陶揚擋着門,急急的解釋着,心裏真恨不得砍丹妮那女人幾刀。
“小母雞,對不起,我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她——”
“別誤會,我是真的想走了,跟你那個朋友無關。”
羅若珈曉得陶揚誤會了,也懶得多做什麼解釋,勉強的擠出一點微笑,態度堅決的。
“謝謝你的晚餐,別攔我,我真的要回去了,完全跟你朋友的電話無關。”羅若珈堅持的再補充一句:“跟你或你的朋友都無關,懂嗎?”
絕望寫滿了陶揚那雙迷惑女孩子的桃花眼,他實在是想留住羅若珈。但羅若珈堅決的態度已經明確的告訴自己,她不願再留下來了。
陶揚終於失望的讓開身子。
“那麼,讓我送你回去?”
“怎麼送?你坐在我後面送我?”羅若珈拒絕的婉轉一笑。
“——小母雞。”陶揚企圖再作一次努力:“喝了咖啡再走,好嗎?”
“——再見!”
任陶揚在背後,幾次欲張口,留戀不舍的站着,羅若珈走出客廳大門,拐到走廊另一頭,乘電梯出去了。
四月,到了夜晚,風吹起來,還是有點涼颼颼的寒意,看看錶,九點多了,沒想到在陶揚那兒還待了段不短的時間。
這種涼颼颼的風,對此刻的羅若珈,是十分需要的。羅若珈讓腦子空白,什麼都不去想,風把腦子吹得空空的,沒有一點影子,沒有一點相貌,什麼都沒有,羅若珈喜歡這時候的風,帶着涼颼颼的寒意,四面八方襲過來。
朝回家的路上,羅若珈一個大急轉,把車頭調了,時間還這麼早,回去將是段難以排遣的光陰,曾有影子,曾有相貌,曾有聲音侵噬着,使自己在一片揮不開的痛苦中掙扎。羅若珈恨那樣的痛苦,那是個掙扎不開的痛苦,那痛苦的空間龐大無比,任羅若珈怎麼游、怎麼爬,它像一張網,緊緊密密的糾纏着。
羅若珈把車開到鬧區停下來,停在重慶南路那條書街,一家一家的翻,一家一家的看,逛了有一個多小時,買了傑克·倫敦幾本沒有愛情的小說,又買了“未來的衝擊”這種適合男人去面對、去擔心、去思慮的東西,最後那個一向叫羅若珈認為吃飽沒事幹,有精神病的佛洛依德,和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怪胎學子佛洛姆的什麼“夢的解析”、“人類的新希望”等等,翻也不翻,零零碎碎買了六七本,羅若珈太需要這幾個傢伙來疏導自己,他們最擅長替你做一件事!就是天底下沒什麼了不得的事,搞清楚什麼潛意識、下意識、上意識什麼的,你就不必窩在小角落,可憐兮兮的飲泣,像碰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悲劇,實在需要三天、三個月,甚至三年去憑悼你的悲哀。去他媽的什麼“茵夢湖”、“羅密歐與茱麗葉”。臨出書店,羅若珈覺得有必要面對較大的空間來縮小此刻尖觸的壞情緒,又從書叢中抽出了彭歌的“萊茵河遊記”。
出了書店,羅若珈抑止不住的覺得自己可笑,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就是,當自己沒有能力幫助自己時,又拚命的武裝一件盔甲,佩着刀劍,但千萬記住,別讓人掀掉你的盔甲,拿掉你的刀劍,因為堅硬、挺直的盔甲、刀劍被拿掉之後,你便已癱瘓而不能站立了。
甩甩腦袋,羅若珈對自己冷笑了一聲,抱緊傑克·倫敦,抱緊佛洛依德、佛洛姆,抱緊彭歌,像一隻駝鳥,帶着寬釋的情緒,跨上摩托車,朝公寓馳去。
做一隻駝鳥,是個悲劇,但起碼,它滿足了自己,但這種滿足,不能讓第三者去拆穿它,須知這種滿足的外衣,是多麼薄弱。
羅若珈被拆穿了,緊抱着的傑克·倫敦、佛洛依德師生,和彭歌一起站開了,他們幫助不了羅若珈,因為他們敵不過一個事實——徐克維。
梳理着光亮的新郎頭,筆挺的新郎西裝,站在路燈下,蒼弱的叫人覺得他像個落荒而逃的驚悸者。
羅若珈胸口的呼吸,膠着的屏息,羅若珈稍縱就能掉出淚的眼睛,死寂的無法眨動。那落荒的驚悸者,蒼弱的弓着背,他的懇求?他在告訴自己一個沒辦法逃避的束縛,他做的是什麼企圖?
一切都是無聲的,除了未熄掉的摩托車引擎聲,單調的隆隆響着,一切是無聲的。
羅若珈實在是有女性少有的強韌理性,她舒開弄息的呼吸,那麼堅毅的、和平、冷靜的。
“新婚之夜——”羅若珈強接起斷了的聲音:“別這樣對待新娘。”
“——不要說不是我們心裏想說的話。”
徐克維沉沉沙啞的聲音,使羅若珈幾秒鐘張不開口。
“有更多不是我們心裏想做的事,我們都必須、而且已經遷就了,還有什麼必要去矇騙彼此?”羅若珈的聲音鏗鏘有力,心,卻猛烈的顫抖着,“保護現在,比留戀過去應該是比較聰明,也比較恰當的。”
“你真的那麼理智嗎?”
“我一向認清事實。”
羅若珈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涼颼颼的風中,殘忍而顫抖着。
“若珈,你如果真的理智,你該能判別這個事實,我是用了多少勉強,忍了多大的痛苦,你給我這樣的回答,你不覺得殘忍?”
“殘忍在某些時刻是絕對需要的。”
“若珈——”徐克維痛苦的嗓音都走調了:“不用告訴我你有多強的個性,今天——你真的好過嗎?”
羅若珈幾乎把持不住自己了,握車把的掌心,力量巨大得能穿過強硬的塑膠殼。
“你最好記住,我有任何事擊不倒的個性。”
“不需要這樣,若珈,我們不是在演戲。”
“就因為我們不是在演戲,今天這個日子,這個時刻,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你認為我做錯了?”
“對,你做錯了。”
挺直背脊,羅若珈發出一串話,那串話,羅若珈覺得像是另一個有勇氣的人在代替自己說的。
“我愛你,在不知道你有女兒的時候。知道了你有女兒,我依然愛你,但,不管任何理由,你結婚了,我不要說謊,我還是愛你。現在,我必須拒絕接受你。你是有思想的,不要讓我在這個時候說太多冠冕堂皇的對白,你只要記住,我們是在負責一件正義的責任,也許這句話太原則化了,可是,你會反對遵守比違背更適合一個做人的條件嗎?我現在腦子紊亂而空洞,我已經接近詞窮,不要再給我任何需要我回答的問題,你完全明白我所能表達的了。”
“若珈,你太冷酷了。”
“難道你不欣賞、不讚美我這樣的冷酷?”
羅若珈的背脊加倍的挺直。
“你要知道,如果我換了另一種態度,用眼淚,用哀懇,繼續接受你,那麼,你今天所忍受的勉強與痛苦,就太沒有代價了,你母親會怎麼樣?兒子在新婚家庭中,扮演一個令妻子、女兒哭啼的角色,你母親會無動於衷嗎?她會快樂嗎?你沒忘記你是為你母親忍下勉強與痛苦,可是你怎麼忘了,你扮演那樣的角色,你母親將怎麼樣?”
徐克維看路燈下的電線杆,流着淚,半晌才說:“若珈——你好殘忍,你真的好殘忍——你用現實壓迫我,你拒絕我,但別利用我的良知,你曉得我愛你,任何人取代不了,你曉得的,你曉得——”
羅若珈挺直的背脊,冰涼、冰涼,手僵硬得張不開。滅掉了引擎,勉強張開手指,抱着一疊書,一步步走近公寓,走上公寓的門,頹然的爬上樓梯,打開房門,擰亮了燈,窗口外,電線杆底下的人,依舊站在那兒,羅若珈的手鬆開了,一疊書跌落在地毯上。遲緩地,羅若珈一本、一本拾起,一本一本放進書架,留下最後一本,握在手中,走到字紙簍旁邊,掏出早上扔掉的半包煙,生硬的點了火,拉上窗帘,強迫的吸一口煙,強迫的打開書的第一頁,但,終於,書從羅若珈的手中跌落,煙也擰掉,像儲備了很久、很久,終於得到恰當的時候,羅若珈哀慟、郁傷,不可抑制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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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徐克維與李芝茵結婚的第二天早晨。
昨夜,徐克維不曉得幾點回到家的,李芝茵傷心、憤怒,加上無以復加的恨,在房裏罵了一夜,但面對的只是一個不省人事的醉漢。
李芝茵實在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很清楚,在這個家,是剩沒多少日子的徐老太太當權,能籠絡徐老太太,受寵於她,雖是不長久,但起碼老太太活着的時候,自己在這個家,尚有一席之地。
一大清早,老太太就醒了,人一上了年紀,睡眠的時間,總是比年輕的時候縮短了許多。
李芝茵手腳俐落的準備好老太太、蓓蓓和克維的早餐。
徐克維還沒醒,老太太不滿意的坐上餐桌。
“克維昨晚幾點回來的?”
李芝茵馬上故作委屈求全狀,眼眶一紅。
“媽!克維十一點多就回來了。”
“用不着替他撒謊,我睡的時候都兩點多了。”徐老太太安慰的拍拍李芝茵拭淚的手背:“別難過,芝茵,有我在,他不敢怎麼樣。太不像話了,我還活着他就這樣。去叫醒他,我倒要問問,結婚第一天晚上,什麼事情那麼重要,要到那麼晚才回來。”
“媽,讓他睡吧!他昨晚回來,喝了不少酒。
醉得話都沒講一句。”
這是最高級的顛覆,徐老太太果然中計,心中對媳婦真是又疼又憐。
“你說,他醉到現在?話都沒跟你講?”徐老太太氣得跺腳大叫:“去叫!去叫!馬上給我叫他出來。”
“媽——”
“去叫!”
不用叫,徐克維已經出來了,浮腫的眼皮,看也不看李芝茵。老太太氣極敗壞的,就差沒一巴掌打過去。
“媽。”李芝茵擺出好人狀,“——算了,媽。”
“我非要問個清楚不可,你不用護着他。”老太太指着靠在桌子邊的兒子,“你說,你昨晚到哪裏去了?新婚之夜,你到哪裏去了?你還是不是個人?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你當芝茵是什麼人、她是你媳婦!我要你討的媳婦!”
“媽,你別生氣。李芝茵扶着老太太,一副用心良苦的樣子,“以後克維會改的,你就別罵他了。”
“現在不罵,我還有多少日子管他?”
徐克維最怕母親提到自己沒有多少日子這句話,只要這句話在耳邊一響,徐克維任何事情都會屈服了。
“媽,昨晚實在是公司里——香港來了一個客戶,早在上個星期就約好了的。”
李芝茵扶着徐老太太坐下,看起來挺賢慧,實則惡毒的瞟了徐克維一眼。
“媽,有客戶來,當然是免不了的,以後這樣好了,凡是這類應酬,一律請到家裏來,好在我燒的菜,也勉強湊和得上。”李芝茵抬起勢在必得的目光對向徐克維,“克維,就這樣說定了,以後一下了班就回家陪媽,媽在家也怪冷清的,有客戶來,媽興緻好的話,還可以跟他們湊桌麻將解解悶,你說是不是?”
徐克維恨不得一把掐死李芝茵,但老太太十分滿意媳婦的說法,連連點頭。
“芝茵多明事理,克維,你記得了沒有?別再成天給我除了睡覺之外,就見不着人影。”
李芝茵又打了一場勝仗,在結婚的第二天早晨。
這場戰使老太太頗後悔沒有早把這麼賢慧的媳婦娶回來,心底有幾分責怪自己過去的自私,娶了媳婦並沒有失去兒子,反而多了個人服侍。
草草吃了半碗稀飯,徐克維迫不及待的拿着手提箱要到公司去,李芝茵匆忙從房間裏取了條手帕出來。
“克維連條手帕懶得帶,媽,我追他去。”
媳婦的細心,又贏得老太太打心底的讚賞,而她怎麼能明白,迎回家來的是一個多麼有心計的女人!
“克維!”
李芝茵追到巷口,臉上的神情,不再有一點賢慧與細心了。
徐克維停下腳步,皺着眉。
“喏!”
徐克維沒有伸手去接,嫌惡地看了李芝茵一眼。
“我不用手帕。”
“是嗎?”李芝茵揚了揚手帕,斜挑着眼角,“等會兒,你們見了面又摟又抱,她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大概需要的吧!”
徐克維緊握着雙拳,胸口要爆炸了,終於抿緊雙唇,拂袖轉身。
李芝茵尖起嗓子,叫住了徐克維。
“站住!”
徐克維停了下來,沒回頭。李芝茵繞到徐克維面前,表情複雜;有傷心、有不滿、有勝利感,但,最多的是——恨。
“徐克維,你不要增加我對你的恨!”
李芝茵冷峻的瞪視徐克維,徐克維一句話都不說,始終皺着眉。
“不要漠視了我是你的妻子。”
徐克維冷冷的哼了一聲,那一聲,包涵着無盡的恨意——仇恨的恨意。
“你用不着傷心,我是真的漠視。”
李芝茵的勝利感被擊碎了,恨,在眼眸中,散佈着惡毒的怨恨。
“我沒能力扭轉你漠視我,但,我有本事要你每天下班時間,一秒不差的給我回來。”
徐克維幾乎要咬碎了自己的牙,掌心就差沒握出血痕。
“這是你送手帕出來,要我知道的事?”
“哼!你不笨,是不是?”
徐克維的眼珠像被後面的強力往外擠,圓鼓鼓的瞪着。
“聰明人,最好別做傻事。”李芝茵的勝利,又掌握在手心了,“你母親的生命有限。你一向有孝心,她現在脆弱極了,經不起打擊,你不會存心催她早走吧?”
徐克維要瘋了,一把掐住李芝茵的脖子,怨恨得講不出一句話。
“要我告訴她,你昨晚去跟姓羅的約會嗎?”
徐克維的手鬆開了,筋骨爆着,血管似乎隨時能掙破。
“我沒見過比你更惡毒的女人!”
“惡毒不是生就的,我只是在適應環境。”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還不夠嗎?你用了全世界最下流的方式讓媽逼我娶你,你很清楚,媽本來對你這個女人並不感興趣,縱使蓓蓓是她的孫女,但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你做她的媳婦。你現在得意了,而且,你做得很漂亮,一個幾年來都不能接受你的老人,在一天之間,被你玩弄於手心裏,你還不滿足。你到底有多惡毒?你還有多少陰謀沒用?我們徐家還要受你擺佈多久?”
“姓徐的,我告訴你,我恨你,此生,我無法消除對你的恨,你媽不喜歡我沒錯,但那並不完全是因為她愛你,是她想佔有你而不喜歡我。是你,是你使你媽在愛你、佔有你之餘,有充足的信心曉得她兒子不會娶李芝茵。所以,她從不要你娶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徐家的人,我李芝茵也許沒有高尚的人格,但請你記住:我是個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人!”
李芝茵像個沒有理性的人,嘶吼着,整張充滿怨恨的臉,嘶吼得通紅。
“我是惡毒,我是在使陰謀,那全是你逼的!我是帶着報復的心跟你結婚的,本來,在昨天婚禮前,我要自己做徐家的好媳婦,我改變了報復的念頭。但婚禮上你是怎麼對我的?你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爸爸跟你敬酒,你竟然故意裝着沒看見,縱使他曾經用了你那麼多錢,縱使他曾經對不起你,你也不該令他在那麼多人面前難堪。我惡毒,你呢?你比我遜色嗎?婚禮才結束,你人就不見了,我一個人站在飯店的門口送客,你見過這樣的婚禮嗎?親戚朋友,哪個不曉得我這個新娘已經是個兩歲孩子的母親?哪個看不出來你結婚結得有多被動?”
李芝茵已經瘋掉了,口一張一合。傷心、恨,在空氣中瀰漫。
“回到家,蓓蓓哭着問我:媽,你不是說從今天開始,爸爸都跟我們在一起了嗎?請問你,我要怎麼去回答孩子這樣的問題?而你呢?你在哪兒?你摟着姓羅的那個女孩,安慰她,充滿着歉疚,或許你正跟他計劃着怎麼甩掉一個惡毒的女人!”
李芝茵的嘶吼變成了壓抑不住的嚎泣,那雙惡毒的眼睛,在淚光中,含着的是令人諒解、同情的悲劇。
“我恨你!我也恨你母親,我恨你不把我當人,我恨你母親自私,如果她可以再活上十年,她不會逼你娶我。好一對狼狽為奸的母子,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在恨聲中,一記脆響的耳光,打住了李芝茵的聲音,李芝茵被過於巨大的力量,震退了數步,徐克維猛的上前掐住李芝茵尚在驚愕中的脖子。
“我警告你,你沒有權力批評任何人狼狽為奸,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沒有權力,你聽懂了沒有?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請你記住這句話:是你自找的!”
李芝茵的脖子在徐克維獸性的巨掌中,呼吸漸漸困難,她的臉,由紅潤變可怕的蠟白。
“我是沒看過這樣的婚禮,我結婚是結得被動,但,你不要忘了,我有權力這樣做,因為你拿了一百萬,言而無信,你卑鄙下流!”
徐克維用力的一鬆手,李芝茵虛癱的跌在地上。
徐克維撿起手提箱,頭也不回的走了。
“徐克維!有種你去告訴你母親呀!去呀!沒誰攔你,去告訴你那個脆弱、不堪一擊的母親,去縮短她的生命!有種你去!有種你去呀!”
徐克維逐漸走遠了,李芝茵掙扎的從地上爬起來,嗓門像被撕破了一個洞,隨風的嘶喊着,凄厲的。
“狼狽為奸!狼狽為奸!我恨你們,我恨!我終生恨你們,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