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台灣的一月,真冷得受不了,尤其站在街口,冷風四面八方的襲上來,那滋味,連骨髓都凍僵了。

陶揚一會兒搓手、一會兒呵氣、一會兒原地跳動;都十一點了,還不見羅若珈回來,真他媽的,洪燕湘這騷女人,出的什麼餿主意!

腳不停的跳,手邊搓邊呵氣,凍的正不耐煩想走了,遠遠地,陶揚聽到巷口摩托車聲,睜眼看過去,嘿,不正是羅伯新那驕傲的女兒嗎?總算回來了,他媽的?驕傲的小母雞。

陶揚罵了一聲,只手往褲袋一插,圍巾拉好,低着頭,吹着口哨,輕鬆的走向前去。

距大約就三、四步了,陶揚停下來,故作驚喜。

“咦?不是羅小姐嗎?”

車被擋到,羅若珈不高興的停下來。

“是你?”一陣厭惡從羅若珈胸口湧上來。

“真巧,剛回來?我才從朋友那兒打完麻將,本來他們留我過夜,不過明天一早要拍戲,只好謝了。怎麼?羅小姐也住這附近啊?”

羅若珈理也不理,發動了引擎。陶連忙握住車把,笑嘻嘻的。

“天真冷,我正準備去吃點宵夜,羅小姐有沒有興趣一塊去?我請客。”

“沒興趣,你讓開。”

“噯噯,羅小姐——”

那隻手握着車把不放,羅若珈索性熄掉引擎,輕蔑的打掉那隻手。

“陶先生,這個手法太老了,巧遇、吃宵夜,進一步做各種攻勢,也許你自認你有一張吸引女人的面孔,但,現在請讓開,你跟洪小姐的報導我已經交出去了,明天你可以買份報看看。”

唰地一聲,陶揚兩條腿,差點去掉半截,震愣了半天,陶揚才醒回來。

“他媽的,什麼玩意,你驕傲個什麼嘛你。”

嘰哩呱啦的罵給自己聽,陶揚雙手朝空中揮打,直到連摩托車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才怒氣沖沖的招了輛計程車,往洪燕湘那兒去。

電玲都懶得伸手去按,陶揚抬起腿,就朝門上猛踢了幾腳。

門開了,洪燕湘滿頭髮鬈的跑出來。

“要死了,按個電鈴你會短命啊?”

陶揚火氣十足的進了客廳,就開口大罵。

“他媽的!你出的什麼餿主意,站在大冷天裏,凍得都要僵了,人家理也不理,還挨一頓冷嘲熱諷,他媽的!這種事,以後你自己去辦,我他媽的吃飽了撐着也不會去管了。”

洪燕湘馬上遞了根煙,滿臉笑容。

“先抽根煙,別那麼大的火氣麻!慢慢講,有沒有一點效果?”

“效果?嘿,太有效了。”陶揚腿一架,哼了一聲:“人家叫我讓開!”

“你沒照我告訴你的做呀?你有沒有請她吃宵夜?”

“就是說了她才叫我讓開的!”

“哎呀!你再請呀!女人的心我最清楚不過了,矜持啦!故作姿態什麼啦!你也了解的嘛,結果呢?你怎麼樣?”

“怎麼樣?人家窘了我一頓,騎着車子跑啦!”

“你呀!”

洪燕湘像只泄了氣的球,癱坐在沙發上,歪着頭嘆了口氣,又回過臉來。

“我說陶揚,你也不笨,對付女孩子,你尤其拿手,叫你辦件事,你看看?好了,好了,今天不成算了,明天再來。”

“嘿!另請高明。”陶揚雙手一拱:“我勝任不了。”

“看你自私的。”洪燕湘不滿意的瞪了一眼:“我們再計劃計劃。羅伯新女兒就是再矜持,再擺架子,總也是個女孩,有那個女孩見你不動心的?就憑你這張臉,憑你這身體格,只要你明天再去,照我的方法做,包管成功。事不宜遲,別等新聞都上報了,那才——”

洪燕湘還得意洋洋的滔滔不絕,陶揚眯着眼,腿打着拍子,幸災樂禍的打斷了洪燕湘的話。

“已經上報了。”

“什麼?”

洪燕湘卸妝后黯然無神的兩隻眼睛,暴睜開來,臉部的表情,一層一層的變化。

“驚訝個什麼勁嘛?羅伯新他老婆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女兒一個禮拜內要我們上報。”

“她?她已經——”

“她已經把稿子交出去了。”

“交出去了?”

“等明天看報吧!”

“她真的——?”

“她真的很守諾言,說一個禮拜就是一個禮拜。”陶揚事不關己,悠悠閑閑的噴着煙:“這隻驕傲的小母雞,嘿,挺性格的,騎着摩托車,兩隻眼睛冷冰冰的,滿有味道,我還沒追過這樣的女孩呢!”

洪燕湘這時候,也沒心情吃什麼飛醋了,啪着煙、皺着眉,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慌亂極了。

“陶揚,阻止她。”

“阻止?”陶揚哈哈一笑:“報社你開的?高興登就登,不高興了,就撕掉?”

“不管用任何方法,付多少代價,陶揚,你去給我辦這件事,叫羅伯新他女兒把稿子毀掉。”

“姑奶奶,你腦袋清醒點好不好?那隻小母雞已經把稿子交到報社,現在都變成鉛字,在油印,明天一早,白紙印黑字,你叫我去辦這件事,嘿,只有一個辦法,你把所有的報紙全買下來。”

“難道,就讓她登出來?叫鄭宏元看到?”洪燕湘嘶吼着。

“何必這麼悲觀呢?鄭宏元是個大忙人,他還不見得有時間看報,你窮緊張什麼嘛!”

“你少幸災樂禍,我倒霉了你也沒好處。”洪燕湘氣呼呼的指着陶揚,“就憑你演的那種二流角色,不是我,你到那兒偷這種兩、三萬一套的西裝?抽洋煙、用純金打火機、袖扣還鑲鑽,哼,一般公子哥兒的德性,我告訴你,你要放明白哦,這可都是從鄭宏元那來的。”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陶揚輕佻的肩一聳,手一攤,架着的腿有節奏的打着拍子。

“閉上你那張沒學問的嘴巴,不懂就別亂用典故,哼,貽笑大方。”

“喲,我的二姨太,今天挺有學問的,怎麼?今天是跟哪個念過書的人一塊打麻將了?還學了句成語。”

陶揚悠閑自然,不輕不重的還回一句,腿還是有節奏的打着拍子。

“學的又怎麼樣?總比你亂用高明吧?”

“誤打誤撞,這個——嘿!瞎貓都能逮到死老鼠,何況,我們二姨太還是個活生生、不聾不瞎的聰明人,是不?”

“陶揚!我煩得一點頭緒都沒有了,你還有興緻跟我抬扛!”

“誰有興趣跟你抬扛,在那隻小母雞那兒,又受氣,又挨凍,他媽的,累了個半死。”陶揚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好了,我要睡了。”

“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寡情寡義的?”陶揚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叫洪燕湘暴叫了起來:“明天就上報了,我急得就快沒瘋掉,你還有心情睡?”

“別無理取鬧好不好?你要我怎麼樣?拿個手榴彈連夜去把報社炸掉?叫他們明天出不了報紙?簡直莫名其妙,神經病!”

“好啊!陶揚,我算是看清你這個人了。”洪燕湘咬着牙,指着門:“你現在給我滾出去,別再叫我看到你,滾!一輩子別想再來了。”

“滾?”陶揚兩手往褲袋一插:“好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滾,滾得愈遠愈好,去找那些跟你一樣,專演八流角色的女人吧!”

走到門口,陶揚打了個哈欠,一臉睡意。

“我走是無所謂。不過,你半夜想我怎麼辦?后不後悔?後悔還來得及哦!”

“滾,沒有人會後悔。”

一把將嘻皮笑臉的陶揚推了出去,洪燕湘重重的踢上了門。

陶揚拉緊了衣領,連罵了幾聲他媽的,穿進了刺骨的寒風裏,沿着街,總算在這個又冷又深的夜裏,叫了部車,回到自己那個既臟又亂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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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是遇上運氣,真是沒有道理可解釋,本來一直是二流配角,演了幾年,也沒出個名堂,那些製片、導演,甚至觀眾,對陶揚都抱着一種等閑之輩的態度。齊老闆基於成本低,只好找了個不起眼又省價錢的陶揚挑了大梁。本來沒寄什麼厚望,能夠撈回成本,也就算了,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一夜之間,陶揚這個二流人物,竟沸沸騰騰的紅起來了。

電影院大排長龍,十七八歲的小女孩,爭先恐後的擠進電影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陶揚那個撩倒、固執的畫家。

陶揚成了小女孩的新偶像,他那雙溜溜轉的桃花眼,在鏡頭上經過導演的安排,變得又憂鬱、又深遠。透過劇情、透過刻意的揣摩,陶揚真的是個典型的情痴,迷死了小女該。

陶揚這麼無端的紅起來,羅若珈那篇揭底的新聞幫了不少忙,許多本來對陶揚沒有印象的人,就因為這篇報導,成了陶揚的觀眾。

齊老闆是個聰明的人,片子上映不到三天,馬上找人趕劇本,馬上開新片,男主角當然是陶揚。

陶揚是成功了。洪燕湘,這個倒霉的女人,從那間漂亮的大房子搬出來了,鄭宏元做的也真夠絕,一毛錢都不給,甚至連幾樣值錢的,如鑽戒之類的東西,也扣留了下來。

好久沒回家了。羅若珈和徐克維一道吃過晚飯分手后,就騎着摩托車回去看羅伯新。

才進去,就看到朱愛蓮和洪燕湘坐在客廳里,洪燕湘氣極敗壞比手划腳的說著。

燕湘突然停了下來,抬起眼皮,歪着一張嘴,向門口瞥了瞥,然後頭往旁邊一甩。

“愛蓮,你們家伯新的寶貝女兒回來了。”

羅伯新首先放下手中的報紙站了起來,一臉高興的笑容,朱愛蓮的丹鳳眼露出不共戴天的仇恨,惡毒的瞪了羅若珈一眼,轉向羅伯新那張堆滿笑容的臉。

“若珈,今天怎麼有空回來?”

羅若珈才要開口,朱愛蓮惡聲惡氣的衝著羅伯新。

“你們姓羅的人回來了,我朱愛蓮大概也要識相點,自動離開吧!”

“愛蓮。”羅伯新站着,不曉得該走向女兒,還是站在原地:“這是什麼話嘛?”

“什麼話?你那目無尊長,沒有半點教育的女兒,就站在那裏,你過去問問他,看她能回答你什麼話?”朱愛蓮站了起來,雙手插腰:“我朱愛蓮雖然只是她的繼母,她再怎麼不把我放在眼裏,念過書的人,起碼的禮貌,也該多少懂一點哪!你沒看見她那天對我的態度,我陪着笑臉,跟她商量,不要害了人家燕湘,嘿,她倒端起架子,板著臉,就趕我出去。”

朱愛蓮愈說愈得理,愈說愈囂張,停也不停,指着羅伯新。

“你們父女間的事,我是懶得管,不過伯新,我話可是說在前頭,像她這種連自己父親都不尊敬的人,叫她少回來,那種沒教養的樣子,將來把寶寶帶壞了,你別怪我沒把寶寶管好。”

羅若珈氣得臉都發青了,羅伯新看在眼裏,不滿意的皺了皺眉。

“愛蓮,你這是何必呢?若珈難得回來一次,你就——唉!愛蓮,公道一點好不好?”

“好啊!羅伯新,你到底想置我於何地啊?”朱愛蓮像一隻被咬了一口的豹子,兩道拔得細細長長的眉毛,像兩把豎起的箭:“嫁給你這個年紀一大把的人做二老婆,我安份守已的,又給你羅家生了個兒子,現在好了,你女兒排擠我在先,你隨後跟進,你們羅家的人還有點良心沒有?好,既然在你們羅家我沒有立足之地,我帶寶寶走,我們母子馬上走,免得等你們趕!”

“愛蓮,這是什麼話嘛!”羅伯新對這番無理取鬧,真是又氣又急,又不敢怒:“若珈的個性是倔了點,我要她給你道歉,好不好?”

對羅若珈恨之入骨的洪燕湘,馬上挺身出來煽火。

“愛蓮,我看你忍忍這口氣算了,當初嫁給羅伯新,你又不是不曉得當的是人家的繼母,繼母這玩意,從古至今,哪個不是專受閑氣的;要怪呀!就怪你自己,也不先打聽羅伯新有個那麼厲害的女兒,你呀!就自認倒霉吧!人家到底是親生女兒,你不過是個二老婆,跟人家爭什麼?算了吧!忍氣吞聲,保口飯吃,不然,拖個半大不小的兒子,你上哪兒去?嫁人?哼!拖油瓶改嫁,不受歡迎。”

“燕湘。”羅伯新十分埋怨的看着洪燕湘:“這時候,你講這話——你這不是——”

朱愛蓮上前一步,凶煞般的嗓門,叫斷了羅伯新對洪燕湘的埋怨。

“羅伯新,我受你們羅家的氣,我的朋友可沒義務跟着挨你們羅家的冷嘲熱諷,燕湘哪句話講錯了?人家度量大,雖然你女兒惡毒的去掀人家的底,害得鄭宏元將燕湘趕了出來,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可是,燕湘找你女兒埋怨過一句沒有?你公道點,羅伯新。”

“愛蓮,我並沒有說什麼,我——我——說了什麼嘛?”

“你這還不夠啊?哦!你非要講明了趕洪燕湘出去,攆我和寶寶走,你才夠!你才甘心?你才能討好你那沒教養的女兒?”

“愛蓮,若珈從進門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就算她做錯了,你說了半天,也差不——”

朱愛蓮又尖叫起來了。

“燕湘,你聽聽,你聽聽,真是被你講對了,親生女兒到底是親生女兒,我看我就算忍氣吞聲,也甭想在羅家有口飯吃了,我也別等人家來攆我了,寶寶、寶寶,出來,你這個死累贅,這裏沒你好日子過了,出來,寶寶你聽到沒有?”

叫着,朱愛蓮就朝寶寶卧房沖,羅伯新急了,也顧不得站在那兒臉發青的女兒,緊張的跑上前,又是哀求、又是道歉。

在這個空間的界限里,再留着,連累的只是自己那被實際情況磨得懦弱的父親。羅若珈悄悄的走出了客廳,背後父親的哀求與道歉夾在朱愛蓮刻薄的哭鬧中,沒有誰注意到羅若珈走了,包括羅伯新。

羅若珈沒有發動摩托車,一步一步推着,酷寒的風打在臉上,打幹滾落熱燙的淚。辱痛的心,刺骨的冷,交織出一份無法承受的痛楚。

羅若珈不是個愛哭,更不是個容易哭的人,很多年、很多年了,羅若珈一直這樣處理自已;任何挫折、任何委屈、任何足以打擊自己跌倒、受傷的外力,羅若珈有勇氣用任何方法去迎接,但,從不用眼淚,從來沒有一件事情,羅若珈用眼淚去解決。

今天羅若珈哭了,哭得很激動,寒冷漆黑的街口,靜寂的能聽到隱隱流瀉的嗚咽。羅若珈抽動的肩再也負荷不了此刻自己。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銅板,羅若珈推着摩托車,走向電話亭。

撥完了電話號碼,接電話的不是自己需要、期待的徐克維,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羅若珈努力抑止抽泣的硬咽聲,禮貌的說:“麻煩你請徐克維聽電話。”

對方停了有兩、三秒才回答。

“你貴姓?”

“我姓羅。”

“你找他什麼事?”

“我——是不是能麻煩你請他接一下電話?”

“他不在。”

只聽到“咔”的一聲,電話掛斷了,握着嗡嗡作響的聽筒,好半天,羅若珈急需要有人幫忙的情緒,跌進從沒有的空無與失落中。

好久、好久,羅若珈掛上電話,沒有發動車子,也沒有去推,坐上車子,獃滯的,不動的坐着,街風吹擊,吹在臉頰,吹進脖子,刺着脊椎骨,羅若珈就一直在這種痴獃的狀態下,靜止着。

羅若珈凍得僵紅的手,又伸進口袋拿出一枚銅板。再一次撥相同的電話號碼,距離上次,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

這回接電話的是一位老太太的聲音,聲音和善,但羅若珈被推進空無與失落的感覺,更濃、更濃了。

“克維還沒有回來,你有什麼事?要不要留個電話號碼?回頭我好叫他給你個電話。”

“哦,不用了,謝謝。”

摩托車冰冷得像此刻酷寒的氣流,羅若珈坐上去,發動了馬達,車速由慢而快,快得能飛起來。

上了公寓的樓梯,羅若珈打開房門,鞋也沒脫,一頭倒在床上,早已滿眶的淚,一滴一滴流濺在枕頭上。羅若珈不明白自己,今天有什麼理由一而再的被眼淚嘲弄。羅若珈沒有絲毫情緒分析自己,汩汩的淚,像一塊大冰柱融解后,無法挽救的溶化。

隱約中,有電話的鈴聲,羅若珈咬着枕頭,傾聽着,確定了是電話在響,羅若珈鬆開齒縫,慵懶的走過去拿了起來。

“喂。”

“若珈嗎?我是克維。”

兒時,每當在外面受了欺負,見到母親,總會有一份加倍誇張,用眼淚哭訴着強調自己的委屈,這是每一個從童年走過來的人都曾經有過的經驗,在母親的雙手撫慰下,委屈才得到平撫的滿足。羅若珈這時候,完全是這樣的,原先枕頭上靜靜汩流的淚,已換成了泣不成聲。

“若珈,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若珈,到底發生什麼事?”

羅若珈咬着手指頭,一句話也沒說,電話那邊的徐克維,急得語音都快飛起來了。

“若珈,你講話呀!你怎麼不講話?若珈,若珈,你聽見我的聲音嗎?若珈,你不要離開,我馬上過來,等我,知道嗎?我馬上過來。”

掛了電話,只告訴母親有急事,也顧不得母親滿臉的疑惑與不滿。才回來,就拿起剛脫下的西裝上衣,穿都來不及穿,就跑到街口招了計程車。

趕到羅若珈那兒,徐克維一口氣跑上樓,急促的敲了門,羅若珈紅腫掛淚的眼,徐克維沒等她說為什麼,一股疼惜、摟緊了那張徐克維明白、已經等待自己很久的臉。

“若珈,告訴我,為什麼哭得這麼厲害?”

羅若珈盡情的哭,沒有顧忌,毫不避諱,臉揉在那又寬又厚的胸膛,呼吸着密切貼緊自己的這個男人所給自己的安全感。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回家,媽就告訴我,有個女孩打過電話來,我就曉得是你,我也猜到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你平常沒事從不主動來電話的,聽到你哭得講不出一句話,我急得都快瘋了。”

這又寬又厚的胸膛,讓羅若珈感受到它的溫暖,羅若珈覺得它曾經那麼熟悉,又遙遠得幾乎無法記憶;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獨立在一個並不誠懇的環境,這裏面有笑臉、有關懷,但總是在捉到時,又覺得掌心滑溜滑的,似乎握着的是別人給你的一種樂趣。

徐克維輕輕扶起羅若珈的臉,眼睛凝視着若珈。

“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件很嚴重的事。”羅若珈雙手貼放在徐克維的胸前:“但那時候我需要你。”

徐克維歉意的把羅若珈的頭揉進胸前。

“跟你吃過飯回家后,就接到南部廠商的代理人來電話,約了去談事,因為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不曉得你會找我,否則,那邊的事可以放棄的。”

“我今天突然沒有辦法處理自己。”

羅若珈離開徐克維的胸前,拿手帕擦了擦臉頰殘留的淚痕,聳一聳肩。

“我一向很能掌握自己的,很少外來的事件能使我失去平衡,我總是站得很穩,縱使我幾乎被擊倒了,我依然給別人一張不受影響的面孔。”

羅若珈往唱機旁的地上一坐,放了張唱片,雙手環抱住膝蓋。

“我不記得我有多久沒掉過眼淚了。”

徐克維坐到對面,掏出兩根煙。

“要一根嗎?”

接過煙,羅若珈沒有讓煙流進肺腔,在口打了轉吐出來。

“你不知道,我反對掉眼淚這回事。”羅若珈把下巴靠在膝蓋上:“但今天是為了什麼,我現在一點也不明白了。”

羅若珈手中的煙,又在口裏打了一轉。

“我是不用掉眼淚解決任何事情的,可是一路從家出來,我就開始哭,尤其打兩個電話都找不到你時,那種空虛和失落感覺,唯一需要的是有人幫助我。”

“你說你打過兩個電話?”

“一個是老太太接的,一個是年輕女人的聲音。”

坐在地上的徐克維,表情有一瞬間的怪異,羅若珈沒有注意到,繼續說:“那位老太太是你母親?”

徐克維點頭,馬上噴一大口煙出來,像在預防,又似乎在掩飾表情。

“另外那個年輕女人呢?”

徐克維預防與掩飾的表情在煙霧中,不自然的。

“哦,一個朋友。”

輕描淡寫的帶過去,徐克維停止了抽煙,望着羅若珈,那目光充滿虔誠。

“若珈,有句話我要你注意聽。”

徐克維無比尊敬、無比神聖的注視着羅若珈。

“我三十一歲了,遠從我念大學開始,我就愛過我有能力去愛的女孩。感情的發生,不一定是愛的對象,合乎你幻想的條件。只因為某個階段、某個情況,你需要付出與接受。”

“把你要我聽的告訴我。”

“你曉得我在乎你嗎?”

羅若珈的臉,安詳靜止的,微微的點點頭。

“你知道你開始對我重要了嗎?”

咬着手指頭,羅若珈的眼睛從徐克維的臉上游移,繞了一圈,又繞回徐克維的臉上。

“當一個人發現到他所愛的目標跟他的幻想那麼接近時,他有預感,愛情就會發生,我不是在編一個高級謊言,好讓女孩跌進我的陷阱,你是有思想的,你能辨別的。”

徐克維站起來,神情一片迷惘的痛苦,煙頭的濾嘴都要讓他咬碎了。

“若珈。”徐克維一隻腳蹲跪着,眼睛灼着火,似乎掙扎着渴望表達什麼:“我愛你,你曉得嗎?”

“我為什麼不曉得?”

當生命最豐富的時候,就是愛與愛的結合,虔誠無偽、不隱藏、不掩飾。

唱片一圈一圈流轉,兩隻手交疊着,眼睛永遠是告訴對方我愛你的最高級的言語。這是最美、最美的時刻;在愛與愛的匯流里,靜靜的去搜尋被愛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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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宏元那麼狠?”

“不然還怎樣?送我一筆遣散費不成?”洪燕湘拍着桌子,咖啡差點濺出來。

“你現在靠什麼生活?”陶揚關切的問。

“就靠銀行那點存款,用一個是一個,用完了就沿街要飯去。”

“燕湘。”陶揚拿出一張支票:“這個你拿去。”

洪燕湘不相信的睜大一雙眼睛,幾年了,只有從自己這邊拿錢過去,今天居然倒過來,這實在難怪洪燕湘驚訝又驚訝。

“你現在有錢了?”

“齊老闆的新片訂金。”

“陶揚,你該不會認為我今天約你到這兒,是看你現在走運了,想趁機敲詐吧?”

“這是什麼話?說真的,吃了幾年的軟飯,小白臉的角色也該停演了。”陶揚苦笑着,十分認真的搖搖頭。

“陶揚。”洪燕湘輕握陶揚放在桌上的手:“我想你也曉得,這幾年,雖然有時候我耍耍脾氣,講兩句難聽的話,不過,憑良心說,我可從來沒當你是吃軟飯的。”

反過來握住洪燕湘的手,陶揚輕輕拍了拍,感激撒在那雙平常溜溜轉的桃花眼裏。

“我都曉得,這幾年,真的很感激你,說實在的,這些年要不是你的話,光靠一年半部片子不到的小配角,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陶揚,你講句老實話,也別怕我聽了難過,在一起這麼久,你對我有沒有一點感情?”

“會沒有嗎?我總是個人,再說,你怎麼待我,我心裏也有數。”

“那麼——以後我們——”

放蕩的洪燕湘一下子變得拘謹、口齒生澀起來。陶揚實在不是太壞的人,他明白洪燕湘要說什麼,但實在不忍心去拒絕那張遲暮的臉。感情是一回事,愛情又是一回事,陶揚糾結得既難過,又無法啟齒。

“燕湘,我是怎麼壞的一個人,你也曉得,我吃你、喝你,我——其實,有哪個男人願意這樣。”陶揚捉着下巴苦笑:“怪我娘把我生得沒骨氣,可是,我總不能一輩子這樣。現在算老天爺看我可憐,時來運轉,這是個機會,我也該做個男人了,至於——”

陶揚停頓下來,搓着手,口張開,又合上,有時候,坦白真是件困難的事。

“燕湘,大概我們男人天生就不是好東西吧!外頭的女人歸外面的,當真要回來,總是希望娶個——嘿,說真的,娶妻娶德嘛!娶個能持家的總叫人安心些。你,嘿,一把牌能輸掉幾十萬,抽的是洋煙,委託行逛一圈就是成萬成萬的,從來不進廚房,白菜一斤是多少你都不曉得,你自己說,我娶回來,不是——嘿,不是——”

“別緊張,你當真以為我願意厚着臉皮嫁給你?我自己清楚得很,只有像鄭宏元那種人才養得起我這個好吃懶做的女人。”

話是說得很瀟洒,但,心頭難免酸酸澀澀的,洪燕湘沒事般的瞪了陶揚一眼,陶揚清楚洪燕湘的感覺,歉疚的去握住那雙保養得白白嫩嫩的手。

“燕湘,有適合的人,能養得起你,像朱愛蓮那樣,結婚好了,再一晃就三十齣頭了。”

“也不容易。”洪燕湘發自心底的感慨着:“朱愛蓮算是幸運的,在歡樂場待久的女人,能嫁給像羅伯新那樣的男人,雖說是續弦,也挺好的了,是不是?”

陶揚不曉得說什麼好,把支票放進洪燕湘的手心,折起那白嫩的手背。

“這些先拿去用,以後,有什麼困難,隨時來找我。”

“陶揚。”洪燕湘眼眶一紅:“——說什麼好?你——你真的不算壞,以前——”

“以前我也不錯呀!”陶揚又露出一排白牙,說實在的,他笑起來真是迷人又性感:“好了,我要走了,三點齊老闆約了記者,很煩人,這傢伙就愛搞這玩意兒,沒事嫌錢多了,下午拍一場海邊的戲,他找了記者來參觀。”

“羅伯新那愛管閑事的女兒也來?”

“誰曉得,也許吧!”

“怎麼樣?你對她有沒有興趣?”

“我的媽!”陶揚拍打着額頭:“那隻小母雞,驕傲得跟個什麼似的,送過來都沒胃口。”

趕到海邊,遲到了二十分鐘,齊老闆、導演和其他的演員都到了,七八個記者聊的聊,拍照的拍照,現在陶揚紅了,算是大牌的了,齊老闆和導演對遲到的陶揚,吭也不吭。

“對不起,對不起,有點事耽誤了。”

正拱手左右道歉,一眼便看到一輛紅色的摩托車,被陶揚叫小母雞的羅若珈,滿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跨在車座上,有一句、沒一句的在跟女主角聊天,時而在記事簿上寫上幾筆。

她也來了?八成是齊老闆千請萬請,拱手拜託給請來的。陶揚移開了視線,開始讓化妝師修飾門面。

“陳小姐,陶揚的眼睛給他畫深點,要憂鬱而深沉。”

導演扯大嗓門吩咐着化妝師。電影就是這樣,觀眾迷死了陶揚在上部片子裏的模樣,導演就順着觀眾的胃口替演員定型。

“陶揚,對新片的這個角色,你有什麼感想?”

“感想呀!噯,輕點,眼皮給你拉痛了。”陶揚皺了皺眉,清清喉嚨:“我很喜歡這個角色,有個性、有抱負,年輕人就該這樣,嗯——我很欣賞,我相信我可以刻劃得比上部片子深刻,因為我認為這個角色跟我本人很接近。”

陶揚很滿意自己對記者的回答,臉部表情刻意的表露出有個性、有抱負,一個劇本里的角色,正是發生在他本質上,完全是相同的一個人。

“羅小姐,這裏來,這裏來,女主角寫完了,該幫我們男主角也寫一點。”齊老闆滿臉笑容,硬拉了羅若珈過來:“你上次寫的那篇稿子太棒了,喂,陶揚,坐過來。”

縱使是演戲,但化過妝的陶揚,愈發叫羅若珈反感。那種誇張出來的瀟洒,那種費盡心機揣摩男主角氣質的偽裝,樣樣叫羅若珈瞧不起這個男人。

“羅小姐待會兒有事要先走,你簡單的跟羅小姐聊聊,導演那都準備好了,馬上要開鏡了。”

齊老闆交待完,又忙別的事情了。

不曉得是那雙冷冰冰的眼睛,還是那晚的事,正面對着羅若珈,陶揚雖然嘻皮笑臉,桃花眼溜溜轉,但,打從心底,有着一股敬畏。

“好久不見。”

陶揚露着牙打招呼,羅若珈理也不理,低頭在記事上寫着,聲音悶悶的發出來。

“這部片子多久能殺青?”

那冷漠的不像在對自己講話的聲音,陶揚真想罵句他媽的。

“兩個月吧!”

“是不是還有別的片約?”羅若珈頭也不抬。

“噯?把你的頭——”這隻小母雞引起了陶揚的興趣,陶揚嘻皮笑臉的勾了勾手:“稍微抬起來點,怎麼樣?”

輕蔑的看了陶揚一眼,羅若珈又把頭埋進記事簿里。

“有別的片約等你嗎?”

討了個沒趣,陶揚摸摸鼻子,也不嘻皮笑臉了。

“嗯,有好幾個人找我談過,不過,我跟齊老闆簽約了。”聳聳肩,陶揚側身降低音調:“那老傢伙精得很,算他有眼光,便宜給他佔了。”

羅若珈記事簿一蓋,就往皮包收,陶揚瞄了瞄記事,拍拍額頭。

“就問這麼兩句話呀?”

記事簿收進皮包,羅若珈板著臉把筆掛上口袋。

“噯,小母雞,我跟你沒什麼恩怨嘛!我——”

陶揚剎住了口,羅若珈原本就冰冷的臉,經過變化,真叫人不寒而慄,陶揚搓着手,要笑又不敢笑似的。

“——對不起,我——我這個——其實——嘿,開玩笑的,我胡說八道慣了,真是對——對不起。”

“不需要。”羅若珈冷淡的回了一句:“對一個沒腦子的男人所說的話,我犯得着把它當一回事嗎?”

講完,羅若珈轉身就走,大邁步跨上摩托車,開動引擎,誰也不打招呼,發出一道尖銳的引擎怒吼,呼嘯衝去。

趕回市區,到了跟徐克維約好的咖啡店,一向不遲到的徐克維居然還沒有來。

羅若珈要了杯咖啡,靜靜的等着。

前面的十分鐘,羅若珈等得很安靜,後面的十分鐘,有點時時引頸張望了,再過十分鐘,羅若珈直覺有些什麼事情發生了;徐克維相當有時間觀念,他總是準時的赴每一次的約,為什麼今天遲了半個鐘頭還沒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可是,至少他也該打個電話來。

四十五分了,徐克維已經遲到了四十五分了,羅若珈的等待由焦慮轉為不滿,付了咖啡錢,拎起皮包,出了咖啡店。

踩了踩油門,羅若珈覺得車子有個什麼阻力拉着,一回頭,是徐克維。

羅若珈沒有熄掉引擎,頭轉回來望着前方,等着徐克維用什麼理由過來道歉。

徐克維是走到車子前面了,但並沒有開口,臉色很壞,鐵青的。

“下車好嗎?”

羅若珈直視着前力,胸口的怒火加倍的燃燒了起來。沒有道歉,鐵青着臉,就是一句近乎命令的“下車好嗎”?

“我有話對你說。”

也許戀愛中的女人,除了愛那個男人,也多少有些尊敬、有些臣服。羅若珈,這個冷漠而驕傲的女孩,不再堅持了,熄掉引擎,又回到咖啡店。

徐克維沒有立刻說話,沉悶的吸着煙,望着羅若珈,眼裏有些紅絲。

“若珈,我愛你,你有懷疑是不?”

“你要告訴我什麼?”羅若珈覺得心抽了一下。

“不要懷疑,我愛你是絕對的。”

“把你要告訴我的講出來。”

“若珈。”

徐克維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臉,抓得好緊。羅若珈的心一下緊接着一下的抽着。

“若珈,在我沒告訴你之前,你要先相信兩件事,第一,不要懷疑我愛你。第二,我從來沒有蓄意要瞞騙你任何事。”

羅若珈用力吸一口氣,鎮定的。

“現在你要告訴我,你瞞騙我某些事情?”

“若珈——”

“你可以說了,我已經準備好最壞的情況等着。”

徐克維整理一下紊亂的情緒,在此刻敗壞的腦子中,努力組合一張平靜下來的臉孔。

“我回台灣快三年了,當初我回來,是因為我父親病重,那時,我正在修博士學位,還差半年,但接到電報,我放下一切,趕了回來。可是,我還是遲了,在我回來的前一天,我父親就病逝了。”

徐克維平靜的臉,開始扭曲。

“沒有比這種事更叫一個做兒子愧疚的,我整整一個月紅腫着雙眼,背着沉重的不孝愧疚,另一方面,還要安慰我那痛不欲生的母親。本來我以為在台灣待個把月就能走,但我父親病逝,我幾個哥哥和姐姐都有他們的家,唯一能守在母親身邊的只有我。”

徐克維扭曲的臉,開始激動,紅絲佈滿眼眶,似乎含着淚光。

“母親自父親病逝后,健康情況因悲傷過度而變得很差,經常要上醫院,這時候我回台灣已經待了三個多月了,我母親也曉得我的博士學位還差半年,所以直催我走,就在我要走的前一個禮拜——”徐克維突然捉着臉,半天才鬆開:“醫院告訴我,我母親的胃可能有癌細胞,那時候,我慌亂了,我馬上決定一件事,我不走了,學位和母親,我當然選擇母親。”

徐克維的激動逐漸緩和下來,眼中依然布着層層的紅絲。

“醫生告訴我,雖然發現得早,但,除了用藥物延續生命,沒有別的辦法,也許兩年,也許三年,隨時不曉得什麼時候——”徐克維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吸了吸鼻子:“費了很大的力量,我終於使母親相信我只是單純的對學位沒興趣了,我開始做生意,父親沒有留下什麼,除了一棟房子,但我母親需要龐大的醫藥費。”

點了根煙,徐克維愣直的望着羅若珈。

“若珈,我一直活得很痛苦,三十多歲的男人講這種話,實在有點無病呻吟,但是,我真的很痛苦,在母親面前,我要扮演孩子氣來逗她,忍着刀割般的難受,告訴她,她健康得像一棵搖不動的大樹。”徐克維揉了揉眼皮,重重的吸了口煙:“在這種痛苦的情況下,也許是心理上太大的壓力造成的苦悶,也許根本沒有理由——她有了我的孩子。”

就像一根巨木,轟地一聲,擊進羅若珈抽動的心口,過度的痛,羅若珈發不出聲音,木然的、無表情的、動也不動的。

“若珈——”

“你繼續說。”

“我說過,我不是蓄意想瞞騙你什麼,我以為我可以在不傷害你的情況下,使那個問題消失,但是——”

“問題不會消失,她有你的孩子,是不?那個孩子呢?”羅若珈的胸口遽然的發痛着。

“孩子快兩歲了。”

他有個女人,有個快兩歲的孩子,哦,天!羅若珈突然覺得自己在一樁十分戲劇的情節里,扮演一個多餘而悲劇的角色。羅若珈太清楚自己了,這個多餘的角色如果由別人來告訴自己,那麼,受傷的程度,要遠超過自己告訴自己。

“克維!我是個很冷靜,也可以說我是個運用理智比運用感情多的女孩。”羅若珈盡量的吸着氣,冷冷的空氣:“我是在愛你,但是,到今天為止,我會勒令我自己,你不需要再為我掙扎,我懂得——”

“若珈!”徐克維捉住羅若珈的手,幾乎生氣的:“若珈,把你強烈的自尊暫時收起來好嗎?到目前為止,你到底知道了什麼?你是個很冷靜的女孩,聽完它好不好?”

鬆開羅若珈的手,徐克維以堅定而沒有欺騙的目光,無畏的望着羅若珈。

“有了孩子是我的錯,但她是有目的的,我不願惡意的批評她,從開始,我就曉得她抱着目的,她是我一個大學同學太太的朋友,她曉得我在美國還差半年就能拿到學位,可是我們在一起,很少談到些深入的問題,她甚至不清楚,我遲遲不走是因為我有一個需要照顧的母親。”

“她下那麼大的賭注不覺得冒險?”

“並不是很壞的女孩,她也是真的對我有感情,但她是個典型現代式女孩,她崇尚時髦,認為嫁個能到美國,又有學位的丈夫,是最好的前途,從一開始,她就抱着這個目的,而在所有女孩里,偏偏這是我最不欣賞的,我明白的告訴她,如果她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會負責她們母子的一切,但,結婚是不可能的。”

“你不覺得這樣對她不公平?”羅若珈突然同情起這個未婚有孩子的女孩了。

“這裏面牽涉很複雜,還牽涉到我母親,牽涉到她的家庭。”徐克維顯得有些暴躁:“我母親對我的重要勝過一切,我幾個哥哥結婚以後,嫂嫂跟我母親都合不來,雖然口裏她老罵我、催我,要我娶芝茵,芝茵就是她,可是我心裏清楚得很,老年人的自私使她恐懼再進來一個女人會搶走她的兒子,這就是我一直不跟她結婚的第二個理由。”

“有件事我不明白,也不諒解,既然你知道自己不願意娶她,為什麼又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呢?”

“這是她的陰謀,在我曉得她有孩子的時候已經五個月了。”

“你母親曉得她有孩子?”

“她沒事就帶着孩子到家裏來,對我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徐克維又補充了一句:“但這也是她的手段,她曉得我母親對我的重要。”

“你對她就一直這樣拖着?你沒有考慮到她帶着一個孩子,沒有丈夫?”

“本來,只要我母親真的希望我娶她,我會跟她結婚的,但是,現在——我愛着你。”徐克維痛苦的把臉埋進掌心:“今天我就是跟她談,我以為我可以讓她選擇任何的條件,可是,我把事情弄壞了。”

這是他遲到的原因,羅若珈強烈的自尊沒有了,伸出手,去摸那張被絕望打擊的臉,去摸那張本來有着英雄般氣勢,此刻變得無助、變得沮喪、變得頹敗的臉。

鄰桌的目光一直集中過來,羅若珈毫不顧忌,吻着徐克維的手,撫摸着徐克維的臉,兩個人都不說話,安靜、坦白而不避諱的互望着,從沒有一刻,兩個人的心靈如此的接近,如此沒有空隙的密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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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將近十一點了,進了門,李芝茵居然還在,抱着已經睡着的蓓蓓,坐在徐老太太旁邊,眼睛紅的,顯然哭過。

徐老太太沉着臉,一言不發,徐克維大致曉得發生什麼了,來不及問什麼,李芝茵以一種小媳婦飽受委屈的可憐姿態站起來。

“徐伯母,克維回來了,我不陪您了,也別責備他了,您早點睡吧!今天很冷,只有六度,您要多蓋點被子,明天該上醫院了,一早我來接您去。

徐老太太用一雙充滿責備的眼光,看著兒子。

“送送芝茵。”

“不用了,我自己到巷口可以叫車。”說著,李芝茵換隻手抱睡着的女兒,誇張的讓老太太看,抱着女兒是多麼吃力的事:“蓓蓓這兩天又感冒了,打了針也沒見效。好了,那我先走了,徐伯母,您要注意,多蓋點被子,暖水袋的水我剛換過,記得抱着睡。”

一離開屋子,徐克維再也按捺不住了,停下腳步,恨恨的拉住李芝茵。

“你還能做什麼?除了到我媽那邊告狀,你還能做什麼?”

剛才小媳婦的樣子,出了門,全改頭換面了,抱着孩子,李芝茵冷笑的哼了一聲。

“哼!我能做什麼?你自己想嘛!除了告狀,我還真不能做什麼!”

“不要不可理喻!”

“請你說話公平一點!你把我當做什麼了?請你不要忘了,縱使你的戶籍上寫的是未婚,但蓓蓓是你的女兒,我替你生的女兒!”

“就因為這樣,我才每個月付你兩萬塊!”徐克維的聲音在冷風的巷口,顯得尤其尖銳。

“兩萬塊?我要的是名份!”

“辦不到!”

“好,那你就不要再干涉我在你媽面前怎麼講,誰有弱點,誰就自認倒霉!”

“芝茵。”徐克維的態度軟下來了,“我們這是何苦?為什麼不用條件來妥協?”

“可以,我要名份。”

“你知道辦不到。”

“徐克維,你這下流的男人。”李芝茵哭起來了,“我哪一點讓你那麼看不順眼?我受過高等教育,縱使生了蓓蓓,誰見了我不誇我漂亮!對你母親無微不至,你還要求什麼?居然跟我來談條件?為一個認識不到兩個月的女人,請你面對你的良心,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想,做一個沒有丈夫的媽媽,是怎樣的一份感覺?你簡直卑鄙、你下流,孩子都兩歲了,還去勾引別的女人,你無恥!你們都無恥!難道,她不曉得你有孩子?這種寡廉鮮恥的女人,你也要?我不好,她呢?你該懷疑那個女人的品格!”

懷裏的孩子,被李芝茵的聲音吵醒了,這個無辜的孩子,睜開眼睛,一片暈黑,哇的哭了。

“你講完了吧?你是非要讓一個兩歲的小孩也感染到大人的是非,你才滿足是不是?”一把搶過放聲大哭的蓓蓓,徐克維哄着,“蓓蓓不哭,蓓蓓乖,爸爸在這裏,乖,睡覺,媽媽馬上帶蓓蓓回去了。”

“爸爸呢?”

徐克維講不出一句話,緊緊地用下巴抵住女兒的臉,然後,交給李芝茵。

“帶蓓蓓回去吧!有話我們明天再談。”

抱過蓓蓓,李芝茵理直氣壯的丟過去一句話:“我爸爸要我告訴你,他這兩天缺一點頭寸,叫你給他周轉一下。”

徐克維看了李芝茵一眼,冷冷的問。

“多少?”

“十五萬。”

“什麼時候要?”

“最遲後天。”

上了計程車,李芝茵又丟下一句話。

“後天一早我去你辦公室拿。”

十五萬?徐克維用力把巷口邊的一塊石頭,踢得老遠。

進了屋裏,徐老太太沉着臉坐着,徐克維曉得躲不過一頓責備,也不再像平常那樣逗母親開心,坐到母親對面,點了根煙。

“媽。”

“你那麼愛那女孩?”

徐克維抽着煙,望着鞋尖。

“那女孩多大了?”

“二十三歲。”

“幹什麼的?”

“報社記者。”

“芝茵說你認識她不到兩個月?”

“嗯。”

“她曉得你和芝茵的事嗎?”

“我昨天告訴她了。”

“你今天跟她見面了?”

徐克維點點頭。

“她既然知道了你跟芝茵的事,她還跟你見面,芝茵沒說錯,她是沒有一點品格。”徐老太太大聲的罵著,肩膀都震動了:“克維,你給我聽好,不要再見那女孩了。”

“媽,這種小事情,你何必動氣呢?來,我扶你進去,該睡了。”

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徐克維曉得母親的脾氣,熄掉煙,過去扶母親。

“今天可沒心情跟你裝瘋賣傻,你給我記着,不準再見那女孩了。”

“好、好、好,睡覺了,都十二點了,再不睡你那大樹般硬朗的身子可要有麻煩了。哦,對了,媽,明天國軍文藝中心有你最喜歡的孔雀東南飛,票我訂了,下了班陪你去看。”

“別把我的話題轉開,我在跟你談那女孩。”

“明天我們有一晚上的時間,何必現在放着覺不睡,傷身子呢?睡吧!媽。”

連哄帶催,總算把徐老太太送進卧房,回到客廳,徐克維整個人癱跌在沙發上,腦子像一張網,層層的網着。腦子愈亂,徐克維突然愈想見羅若珈。

這個念頭一升上來,徐克維真是非見到她不可了。徐克維有點不明白自己,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會像個二十齣頭的小孩,還殘餘着年輕男孩的瘋狂。

確定母親熟睡了,徐克維走出客廳,輕輕帶上門,溜到巷口,招了車。

再沒想到,這麼晚了,敲門的竟是徐克維,羅若珈驚喜的跳了起來,勾住徐克維的脖子。

“老天爺!我正在想念你。”

高大的徐克維,幾乎是將勾在脖子上的羅若珈抱進屋裏的,你吻着我,我貼着你,這樣驚奇的見面,心中蕩漾的喜悅,震動得好強烈。

“若珈,我是瘋了,我真是瘋了。”

“我也瘋了,我們一塊瘋吧!”

“糟得不得了,想到你,就迫切的要看到你。”

“我喜歡你這樣。”

“答應我,從明天開始,每天讓我看到你。”

“一天看兩次。”

“哦!若珈。”

緊緊摟住羅若珈,徐克維激動的情緒中有着安詳與滿足,這個震撼自己的女孩,她是不是能發出什麼力量?為什麼讓三十多歲的自己,瘋狂得像個年輕男孩。

“若珈,愛你這樣的女孩,為什麼會令人瘋狂?為什麼?你有什麼力量?”

“你忘了我也同樣瘋狂嗎?”羅若珈仰起臉,笑着:“別忘了,我一直是個冷靜的女孩。”

“你曉得嗎?我愛你比你愛我深。”

“你曉得嗎?”羅若珈玩着徐克維衣服上的鈕扣:“昨天回來,我哭了,我說過我不愛哭,但,我又哭了。”

“為什麼?你今天沒有告訴我。”

停止玩那排鈕扣,羅若珈走到唱機旁,坐下來。

“我嫉妒李芝茵。”

“你是小傻蛋。”

“我真的嫉妒。”羅若珈抬起頭:“而且,嫉妒得要命,我嫉妒你吻過她,我嫉妒你摸過她,我嫉妒你跟——雖然你沒有跟她結婚,但這一切都令我嫉妒,我覺得她得到的比我多,我會笑我嫉妒的無知,但,總之,禁不住這些嫉妒,昨天我想着、想着,就哭了。”

“若珈。”徐克維托起羅若珈的臉,無限愛憐的望着。“當一個男人,他真正愛你的時候,裏面會包含着尊敬,明白嗎?用你的智慧去區別,你是被真正愛着的。”

“我很貪心。”

“我喜歡聽你這樣告訴我。”

“昨天到今天,我一直不快樂。”

“不快樂?這很嚴重,得想個辦法治療,嗯——這樣吧!後天我們一塊吃晚飯,然後去跳舞,跳了舞——”

“跳了舞,我騎摩托車載你兜風。”

“這太沒有面子了吧?這麼大的男人。”

“那——我坐後面。”

“好,就這麼決定了,現在我該走了。”

“這麼快?”

徐克維把手錶伸到羅若珈面前。

“兩點十五分了。”

“好吧!可是,為什麼不是明天,而要後天呢?”

“明天我要帶我媽媽去看平劇,這是她唯一的興趣。”

“克維。”羅若珈尊敬的拉着徐克維厚實的手掌:“你媽媽真是個幸運的母親!”

吻了吻羅若珈的臉頰,徐克維帶上門,不讓羅維若珈送自己。

“好好的睡覺,明天給你電話。”

“讓我送你好不好?”

“外面很冷,你不要出來了。”

“可是我真的想送你。”

“我真的不要你送,這麼冷的天,感冒了我會難過。”

再一次吻了羅若珈的臉頰,徐克維拉上門,轉身走向樓梯。

“克維。”

徐克維停下腳步,只見門又開了,羅若珈光着腳站在門口。

“我好愛你。”

“他更愛你。”

指了指自己,徐克維拋過去一個吻,留戀的望了羅若珈好一會,終於下樓梯在冷風中坐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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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就準備好了十五萬,李芝茵一直沒來拿,到了中午,徐克維正要去吃午飯,李芝茵來了;剛做好的漂亮髮型,妥切的化妝,毛料格子洋裝大衣,腳上套着咖啡色馬靴,不抱着蓓蓓,實在看不出李芝茵是個二十九歲的女人。

每次到辦公室,李芝茵昂首闊步,對職員點頭微笑的神態,完全一副老闆娘的樣子。

李芝茵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在徐克維辦公桌對面,皮包往桌上一放,露出十分艷麗的笑容。

“我的髮型好不好看?”

徐克維看也沒看,把十五萬拿出來,放在李芝茵前面。

“這是十五萬。”

一這種冷漠得近於嫌惡的態度,李芝茵放下撫弄頭髮的手,似企求諒解,又似要脅的把身湊向桌沿前。

“克維,你曉得,這錢是我爸爸要的,我沒辦法,我想你也明白。”

徐克維沒講話,低着頭整理桌上的文件。

“克維,”李芝茵又將身子湊前:“我們一塊去吃午飯好不好?”

桌上的電話鈴聲正好響在徐克維不曉得如何推託李芝茵要求的時候。徐克維拿起電話。

“喂,協和貿易公司。”

“克維嗎?我是若珈。”

“若珈?”徐克維皺着的眉心,一下子舒展開來:“不是說下班才給我電話的嗎?現在在哪裏?”

“在你們公司門口的公用電話亭。”

“在門口?”

“出來吧!我下午沒事,好悶,好想念你。”

看了看李芝茵,徐克維又看了看錶。

“你等我十分鐘,我馬上出來。”

“站在門口十分鐘啊?我進來好不好?”

“哦,不!”徐克維趕忙阻止:“我儘快出來。”

“好吧!快點哦!待會兒見。”

放下電話,徐克維還沒開口,李芝茵已經先用一雙銳利的目光,盯住了徐克維。

“什麼人?”

“我有點事,不能跟你一起吃午飯,你先走好了。”

“我問你是什麼人?”李芝茵銳利的目光,一點不放鬆的盯着。

徐克維把十五萬丟過去。

“你今天的目的只是來拿錢,別的事我想你不需要過問。”

李芝茵冷笑的撇了嘴角。

“是那個姓羅的女人?”

徐克維站起來,推開旋轉椅,從衣架上拿下西裝外套。

“你先走還是我先走?”

“那麼怕她?”李芝茵把十五萬放進皮包里,潑辣的冷笑着:“我們不能一塊出去嗎?怕她看見我?”

“她曉得你。”

“那更好,我總該跟她碰個面的。”皮包往肩上一掛,李芝茵擺出堅決的態度。

“你不覺得沒有必要?”

“滑稽了——這麼有魅力的女人,我當然要看看。”

“芝茵。”徐克維盡量壓住要爆發的火氣,和氣的說:“錢你也拿到了,別鬧得大家不愉快。”

“是誰在鬧不愉快?我高高興興的,還特別去做了個新髮型,想跟你一道去吃午飯,姓羅的一個電話,就像道聖旨似的,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誰在鬧不愉快?”

辦公室里的職員被李芝茵的吼聲,引起了看熱鬧的注目,徐克維一句話不說,拉着不罷休的李芝茵就往外走。

出了辦公室的大門,李芝茵重重的甩掉徐克維的手,坐在摩托車上的羅若珈看見了他們,李芝茵和徐克維也看到羅若珈了,三個人露出三種不尋常的表情。

“芝茵,現在你可以走了。”

憤怒的拋下一句話,徐克維頭也不回,下了台階,走向摩托車。

“若珈——”

“羅小姐。”

帶着尷尬的歉意,徐克維才開口,身後李芝茵站到前面來,和顏悅色,充滿抱歉的搶在徐克維前面。

“實在很抱歉,羅小姐,克維可能沒辦法陪你吃午飯了,是這樣的,我們的女兒蓓蓓生病了,在醫院裏,我跟克維要馬上趕過去,改天我請客,代克維向你道歉。”

徐克維氣得臉都發青了,手掌捏得好緊,幾乎憤怒得要一巴掌打在李芝茵那張笑臉上。

“芝茵,你不要在這邊胡——”

話沒講完,又被李芝茵和顏悅色的截斷了。

“羅小姐會諒解的,是不是?孩子病了,最着急的就是做父母的,實在很抱歉,羅小姐。”

羅若珈十分清楚李芝茵是在自導自演,從徐克維那張發青的臉,羅若珈也曉得他氣得講不出話來。但在這種情況下,去拆穿、去爭取、去堅持,只有一團糟。羅若珈明智的發動引擎,報以同樣的和顏悅色對李芝茵:

“沒關係,你們去醫院吧!我先走了。”

徐克維鐵青着臉,冷冷的盯着李芝茵得意的神色。羅若珈紅色的摩托車愈騎愈遠了,李芝茵冷笑的迎接徐克維那道冷得搜索不到一絲感情的目光。

“吃午飯去吧!她已經走了。”

徐克維的臉依然鐵青着,冷直的目光,依然不可原諒的盯着李芝茵。

“你是全天下最愚昧的女人。”

徐克維用着一種陰森、輕蔑帶着憐憫的同情,沒有感情的說出來。

“總要有人愚昧,像姓羅的那種聰明人,哼!有幾個?”嘴角是冷笑的,但李芝茵的心底卻冰涼得結凍了。

“我告訴你,你用了最壞的方法。”

“我能有別的方法嗎?”李芝茵不再冷笑。

揉着額角,徐克維逐漸從極度的憤怒中冷靜下來了。放下揉額角的手,徐克維平靜的說:“找個地方,我們好好的談談。”

誰也沒有心情吃飯,各要了杯飲料,徐克維平靜的先開口。

“芝茵,我們要承認一件事清,在我還沒認識羅若珈以前,我是不是提過大家分開這回事?”

“那是不可能的。”

“現在不談可不可能,我只要你承認在這之前,我是不是提過?”

“提過又怎麼樣?”

“好,那麼從現在開始,不管我們分開可不可能,不要牽涉到羅若珈。”

“解釋一下你的意思。”李芝茵心涼得發不出冷笑。

“你明白。”徐克維點了根煙:“她跟我們的事無關,我覺得她沒必要受到我們的傷害。”

“傷害?”李芝茵發出的笑聲,比哭還令人難受:“徐克維,請你公平點吧!受傷害的是誰?沒錯,認識羅若珈之前,你早提過分開,但,你敢否認,從前你有這麼堅決?認識了羅若珈,看到了我,就像着到毒蠍似的,你自己說好了,受傷害的到底是誰?”

“芝茵,這是件需要冷靜的事,我們不要爭吵。”

“從前我要名份,現在連最起碼的關係我都要失去了,我還能冷靜嗎?”

“芝茵,大家面對問題好不好?”徐克維還是用緩和的音調。

“我的問題你曉得,我要名份。”

“我的問題你也曉得,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徐克維,你要明白,蓓蓓是你的女兒!”

“對,蓓蓓是我女兒不錯,但你怎麼生下她,你沒忘記吧?”徐克維再也維持不住緩和的音調了,“我們把難聽的話講開,你認為嫁給一個有學位、又可以去美國的丈夫,是最好的前途,這個觀念我不批評你。你找各種借口接近我,曉得我和你不會有結果,瞞着我懷蓓蓓,當時我坦白過,你要生下孩子,我可以負責你們母女的生活,但結婚不可能,我給過你選擇的,可是你還是生下蓓蓓,你認為孩子會使我不得不結婚。也許在責任上來說,我該娶你,但我始終沒有辦法容忍你,沒有辦法容忍你父親近乎敲詐的行為!”

李芝茵手按着桌子,指尖都要掐進桌子裏面去了,牙咬得緊緊的,恨恨的發著抖。

“對,我爸爸是敲詐你,我硬要嫁給你是有目的,我是愛慕虛榮,我結婚的目標的確是要一個有學位、又可以到美國去的丈夫,你全說對了,你完全說對了,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李芝茵完全陷入不可抑止的歇斯底里狀,疾聲的尖吼:“可是,徐克維,你為什麼只記得從前的我?該公平一點!”

李芝茵的尖吼,變成沙啞的抽泣,含着淚的眼睛,流泄着辯白的哀求。

“克維,生下蓓蓓后,我改變了,我曉得你為了你媽,你不可能再去美國,我的虛榮只是在生蓓蓓之前,生了蓓蓓,我只希望能像每個女人一樣,有丈夫、有自己的家,但你為什麼只記得從前的我?至於我爸爸,我承認那是敲詐,可是你得為我想想,我帶着蓓蓓住在家裏,我是什麼地位?除了盡量討好、順從,我能怎麼樣?你替我想過這一點沒有?你只曉得叫我冷靜,動不動跟我談條件分開,你知道每次聽這種話,我心裏就像有把刀在那兒割。從前,我是不好,我找借口接近你,甚至可以說,就是存心勾引你,懷蓓蓓也是我的計謀,可是——我——”李芝茵幾乎泣不成聲了:“你現在這樣對我,也算是報應了。”

女人,永遠是一個令人不忍心去傷害的動物,她們的眼淚、她們哀怨的目光,她細微凄楚的抽泣着。

徐克維打着自己的手心,李芝茵的臉伏在桌上,新做的髮型,已經顯得凌亂了,徐克維幾次想要伸手去安慰李芝茵,但還是縮了回來。

李芝茵終於停止了哭泣,抬起的臉,像一張褪色的布,妥切的化妝,失去了明艷的作用。徐克維掏出手帕遞過去,面對面的椅子,拉到李芝茵旁邊。

“擦擦眼淚,芝茵。”

接回濕透大半的手帕,徐克維的聲音變得溫和了。

“我先為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道歉。”

“道歉?”李芝茵撇了撇嘴角,眼圈還是紅紅的:“何必呢?安慰我的話現在對我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芝茵,讓我們好好的談,好不好?”

“談分開的條件?”

“今天不談,明天還是要談。明天不談,後天還是要談。”徐克維不再任意讓自己發怒了:“芝茵,兩個相處在一起會痛苦的人,如果不改善,終究會是個悲劇。”

“已經是悲劇了。”李芝茵木然的神情,有着絕望。

“芝茵——”徐克維捶着自己的手心,想再說什麼,又放棄了,頭仰靠向椅背,好一會兒,才再拉回身子:“芝茵,讓我們都為自己做一個正確的處理。”

“我唯一正確的處理就是請你跟我結婚。”李芝茵冷冷的強調,講了這幾個字。

“就算我們結婚了,你會幸福嗎?”

“那是以後的事。”

“你——”徐克維無奈的將掌心拍向桌面,嘆了口氣:“芝茵,你為什麼這麼愚昧?”

“隨便你怎麼說?”

“芝茵,我不曉得我還能有什麼話說了。”徐克維無法再持續這樣沒有結果的談判,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支票,“這是一張空白的支票,數字由你填,在我能力範圍以內,我借貸都付給你。”

看着那張支票,那隻拿支票的手,那張沒有絲毫感情的臉,李芝茵只覺得全身冷起來,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我的經濟情況你了解,你填吧!”

李芝茵覺得自己像被悶在一間沒有空氣的房裏,窒息得胸口發脹,頭暈眩得就要從椅子上跌下去。

“我——我真的那麼令你厭惡?”

恨,像一棵迅速成長的植物,在李芝茵心中,擴張、根植,植得好深,深得幾乎拔不起來。

“好,徐克維,你不要後悔。”

一把搶過那張空白的支票,李芝茵打開皮包,取出筆,毫不思索的,先寫了阿拉伯數字“1”,後面像幼童在牆上塗鴉似的,零亂不整,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圈上無數個、無數個零。

“這是我要的數目!”

接過支票,徐克維當場震傻了。

“一千萬?”

“是一千萬嗎?”李芝茵站起來,她已經完全變了一張勝利而冷酷的臉了:“我寫的時候沒算後面的零,這數目不大,是不是?給你三天的時間,再見!”

一千萬?那個報復的身影快步走出去了,徐克維推開椅子,沒叫車,沿着街旁的紅磚,一塊磚一個腳步,三天湊一千萬?要湊不是湊不成,只是湊了,怕自己辛苦經營起來的貿易公司也要關門了,隨芝茵填,料也沒料到,她用這樣的手段,是不是該怪她?她一雙充滿恨、充滿報復的眼睛,我是太傷她的心了。

停在街旁,徐克維點了根煙。

“一千萬?”徐克維喃喃的念了一句,忍不住搖頭苦笑。

接近辦公室,徐克維看到一輛熟悉的紅色摩托車,摩托車上坐着一個更熟悉的人——羅若珈。

“若珈!”

她悠閑的坐着,毛線帽下的兩隻眼睛,輕鬆得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徐克維興奮又吃驚的跑過去。

“她走了?”

“走了。”徐克維坐到摩托車後座,握住羅若珈冰冷的手:“來多久了?”

“我根本就沒離開。”羅若珈笑得沒有一點不高興:“我在街口轉彎的地方停下來,看到你們走了,我就過來了。”

雖是冬末接近春天的時候,還是滿冷的,尤其是坐在四面不擋風的街道旁,徐克維又心疼、又難過、又歉疚的緊握那雙冰冷的手。

“你就一直在這兒?”

“我要你知道我並沒有不高興。”羅若珈體諒的望着徐克維:“我曉得她是在做給我看。”

“若珈,”徐克維感動得要哭出來:“我怎麼能不愛你?到那兒我能找到這樣的女孩?你等着,給我三天的時間,你值得我做任何犧牲,我決定了。”

羅若珈疑惑的斜着頭。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思索了一下,徐克維沒有講,像羅若珈這樣明理的女孩,她很可能阻止的。

“三天後我會告訴你,現在不要問我。”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要記住,我深愛着你。”

“真的不能告訴我?”

“三天後告訴你,等我解決了這件事。”

“好吧!”雙手一攤,羅若珈不再追問:“我只好勉強做個不愛嘮叨的女人了。”

“若珈。”徐克維自心底的說:“我真的好愛你,愛你的明理、愛你的洒脫、愛你那雙有原則的眼睛。”

“愛不愛我勉強做個不嘮叨的女人?”

擰了擰那張沒有半點化妝品的臉,徐克維露出歪牙笑着。

“愛死了。”

“愛死了?”羅若珈看著錶:“好了,放你進去上班吧!”

“要不要謝謝?”

“不謝!”

“那我進去啰?”

“再見!”

羅若珈的笑容不再自然,怪怪的,徐克維沒有進去,謹慎的扶着羅若珈的肩。

“可有點不對勁,怎麼了?”

“沒事,你進去吧!”

“有事。”徐克維肯定而不解的:“說出來,什麼事?”

羅若珈咬咬嘴唇,搖搖頭。

“別這樣。”徐克維急得要叫了:“若珈,這樣我沒辦法上班的。”

“我一直在等。”羅若珈說了,聲音像受委屈的小孩:“前天你說過今天晚上我們去跳舞,然後騎摩托車兜風,可是你忘光了,我一直在等你提,我都說再見了,你還不提,我難過。”

顧不了大街如織的車輛,顧不了交錯的行人,徐克維摟着羅若珈,拍撫着,臉貼在那頭烏黑的髮絲上。

“對不起,若珈,我被別的事困擾,否則說什麼也不會忘記的,下了班我去接你,好不好?”

胸膛前的頭輕微的點了點,徐克維做錯事被原諒的歉意,才覺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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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萬,這個龐大的數字,弄得徐克維焦頭爛額,當真把辛苦建立起來的公司賣出去?

商人分好幾種,有一夜之間,輸掉一千萬面不改色,一張支票開出去,公司依然堅固的鉅子。有上上酒家、摟摟舞女,一個月花上三、五十萬,養小老婆的,也有經理、主任、工友,集於一身的,運氣好壞,剛好維持一個餓不死的家。

徐克維要算中間的那種。跟商業鉅子比起來,遙遙距離着,比集經理、主任、工友於一身的,又強百倍。

憑商場上的信用,翻遍了電話簿,周轉的支票,一千萬還是個遙不可及的數字。

焦急中,電話鈴響了,厭煩的捉起聽筒,徐克維鬆了松領帶。

“喂。”

“請你找徐經理聽電話。”

“我就是,那一位?”

“我是芝茵。”

“芝茵?”徐克維索性把整條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你不是說三天嗎?”

“你放心,今天我不會找你拿錢,你出來一下好嗎?我在上次那家咖啡店等你。”

“有什麼事你在電話里說好了,我現在很忙。”

“不出來你會後悔。”

啪!電話斷了,徐克維恨恨的把聽筒重重一摔,氣極敗壞的衝出辦公室。

到了咖啡店,徐克維的臉色好壞,領口敞開,十分狠狽。

“怎麼一副衣衫不整的狼狽相?”李芝茵帶着笑,但,笑得怪異:“要喝點什麼?”

“不必了,有什麼事你快說,我很忙。”

“忙那一千萬?”李芝茵挑着眉:“今天第二天啰!弄了多少?”

“就是問這幾句話嗎?”徐克維生氣的站起來:“你開的條件夠狠,給的時間也夠苛刻了,請你不要無聊的浪費我的時間。”

“坐下!”李芝茵慢條斯理的指了指椅子:“我要說的還沒講。”

厭惡、憤怒的坐下,徐克維的眉幾乎拉到一起了。

“我改變主意了。”

“你?”徐克維又一次氣得站起來:“你是什麼意思?”

“不要那麼衝動,我話還沒講完。”

“有話你快說!”

“你坐呀!瞪着眼站在那兒幹什麼?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在吵架?”李芝茵還是那麼慢條斯理的:“昨天想了一夜,我不要一千萬了。”

“賣掉公司我也會湊給你。”徐克維冷峻的盯着李芝茵:“希望你不是一個不守信用的女人。”

“我當然守信用。”李芝茵姿態優雅的喝了口咖啡:“只是數目改了。”

“你——不要太貪心,你!”徐克維氣得臉都紅了。

“你這個口口聲聲強調冷靜的人,今天怎麼衝動成這個樣子?嗯!”今天的李芝茵,性情溫和極了:“聽好,把數目記清楚哦!”

“什麼數目你說好了,請不要拐彎抹角。”

又是一個優雅的姿態,李芝茵再喝了口咖啡。

“你會滿意我今天帶來的數目。”

“多少?”

徐克維屏息的等待着。

“一百萬。”

徐克維是很滿意,但是臉上寫滿了疑問,什麼理由叫李芝茵從一千萬降到一百萬?這樣的“大減價”,徐克維真是措手不及的吃了一大驚。

“你是說——一百萬?”

“一百萬。”

李芝茵心底勝利的冷笑着,這張驚喜的臉,從這一刻起,就讓自己掌握住了,徐克維,你儘管去驚喜,去找姓羅的抱着開心,去計劃一幅永遠不會實現的美夢吧!我愛你沒鍺,但我也會恨你。你能不顧感情傷害我,我也能加一千倍、一萬倍的傷害你!

“你——沒講錯?”

“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為什麼?”徐克維實在無法相信這突來的改變。

“昨天我想了一個晚上,我想通了。你說對了,我的確是個愚昧的女人。”李芝茵露出極富人性的感喟:“叫我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我一定會痛苦,同樣的,硬要你娶我,那也是個悲劇,何必呢?我贊成你的意見,我們是該妥善的彼此去處理自己。”

“芝茵!”

李芝茵微微的抬起手,示意徐克維不要說話。

“一千萬實在是一個困難的數字,我不能太狠。再說,那麼大一筆錢,我和蓓蓓一輩子也花不完。所以,我改變了,有一百萬夠我和蓓蓓生活下去,我又何必貪心的去為難你呢?”

這不是李芝茵,起碼不是自己一向認識的李芝茵,徐克維在驚訝中感激着,在感激中又迷惑着。

是什麼使她一夜之間變得這麼寬大?她看來清醒而冷靜,不像是受到某種刺激而造成的衝動,但是,這個改變多奇怪,怎麼也整理不出絲毫的理由。

會是個陰謀!

徐克維的腦子閃過一陣恐憂,會嗎?是個陰謀嗎?怎樣的陰謀?不可能,她的神情,她那份近於向命運屈服的痛楚,她實在還是個善良的好女孩。

李芝茵心底笑着,笑徐克維感激的眼神里的感動,笑徐克維那樣高大的男人,竟跌在自己的掌握中,被騙了。

“芝茵,我現在只能說——我——真的謝謝你。”

李芝茵淡淡的苦笑,笑得又凄楚、又哀涼,完全沒有暴露半點心底的計謀。

“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去困擾你了。”

“別這樣,我們永遠是朋友。”

“朋友?”

“你愛蓓蓓,我也愛她,她會使我們像好友般是不?”

好友般?等着吧!李芝茵眼角有一抹勝利。

“我希望我能常去看蓓蓓。”

那抹勝利,繼續掛在李芝茵的眼角。

“你和羅若珈有什麼打算?”

“目前不會有什麼打算,你是知道的。”徐克維眼裏有着痛苦:“我媽剩沒多少日子,我嫂嫂使她對媳婦寒心,除非她曉得自己的病,否則她心裏不願意我結婚,這些你都清楚是不?”

當然清楚,清楚得足夠用這些來進行我的計謀!李芝茵心裏充滿了成功的把握。

“你準備一直瞞下去?”

“又怎麼能?”

“如果她曉得自己的病,她會催你結婚?”

“一定的,我都三十多歲了,她也着急我的婚姻,只是老年人的寂寞和我嫂嫂,使她變得害怕而又自私。”

徐克維很感激的望着李芝茵。

“芝茵,謝謝你一直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李芝茵幾乎要狂笑出來了,秘密?再沒有多久,它就不再是秘密了,等着吧!徐克維。

“那一百萬——我明天送到你家去,還是——”

“也好,那我明天就在家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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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炳森不滿意的拍着桌子,李芝茵懷裏那個無邪的蓓蓓,嚇得哇哇叫,李太太這個沒有主見的女人,大氣也不敢吭,只走到女兒身邊,低聲的嘀咕一聲。

“那麼大聲吼幹什麼?看你把蓓蓓給嚇的。”

李太太從女兒身上抱起了蓓蓓,才輕輕的哄着,李炳森又吼叫了起來。

“抱走,抱走,把這個徐家的種給我抱走!”

李太太二話沒說,抱着哭鬧的蓓蓓進了卧房。

李炳森指着沙發里的李芝茵,滿臉的火氣。

“我說你是豬啊!拖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拿他一百萬,你划不划算?”

李炳森捶着手心,氣極敗壞的跳着。

“你想想,他那個貿易行,你要個三百萬、五百萬,還有什麼困難?”

“他當然會給,但,那樣公司會拖垮。”

“拖垮?哈!我聰明的女兒,你這是那門子的仁慈?”李炳森一步跨到女兒面前:“他公司被拖垮跟你有什麼關係?反正是他不要你的,他主動提出條件,你管他垮不垮,你又不是他們徐家的人!”

“我會是他們徐家的人。”

李芝茵表情冷峻,眼中射出肯定的把握,李炳森被搞得莫名其妙,李芝茵又開口了,聲音依然有把握,表情依然冷峻。

“再隔不了多久,我會是他們徐家的人,公司拖着債,對我和蓓蓓都不好,所以我只要一百萬,一百萬對他而言,是輕而易舉的。”

“你在搞什麼?”李炳森一頭霧水。

“你等着,爸爸。”李芝茵勝利在握的冷笑着:“我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李芝茵看了李炳森一眼,又補充了一句。

“爸爸,你應該清楚,你女兒從你那兒學到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精明。”

李炳森尷尬的跳腳,正要發怒,門鈴響了。

“大概是克維送錢來了。”

聽到錢字,李炳森跑得比誰都快。

開了門,果然是徐克維,手上一隻○○七式手提箱,李炳森眼珠子瞄着手提箱,臉上故作不當回事狀。

“芝茵在吧?”對李炳森,徐克維厭惡的向來就不尊敬,碰到面連對長輩普通的稱呼都不用。

“在裏面。”李炳森又瞄了瞄那隻手提箱。

進了客廳,李炳森的眼睛緊盯着手提箱,李芝茵還沒開口,李炳森倒先沉不住氣了。

“克維,一百萬你不覺得太少了?”

“爸爸——”李芝茵不滿意的站了起來:“你先進去好嗎?讓我自己跟克維談談。”

李炳森不情願的走開,不時還回頭看那隻箱子。

等李炳森進去了,李芝茵重新坐下來。

“錢帶來了?”

“帶來了。”徐克維把箱子打開:“一百萬。”

“你真的決定這麼做了?”

“——我很抱歉。”

“好!”李芝茵把一百萬從箱子裏拿出來,“啪”的一聲,蓋上蓋子,推到徐克維面前,“從現在開始,你自由了,你不會有困擾了。”

“芝茵——會不會恨我?”

“恨?”

李芝茵冷冷的笑着,眼中透着奇怪的勝利。

“芝茵——”

手一揮,李芝茵站起來。

“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看看蓓蓓嗎?”

“我想不用了,以後又不是看不到。”

“蓓蓓她——”

“她和她母親一樣,絕不會去困擾你。”李芝茵陰謀的笑了笑:“除非有一天,你主動的請我們回去。”

徐克維沒再說什麼話,站起來預備走。

“不送你了。”

徐克維才出大門,李炳森就鑽出來了,見到桌上的鈔票,眼珠都直了,伸手正要摸鈔票,李芝茵從後面阻止了那雙貪婪的手。

“不要動那些錢!”

“什麼話?”

李芝茵把滿桌的鈔票分成兩份,一份八十萬,一份二十萬,把二十萬推到李炳森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

“二十萬你拿去。”

“二十萬?”李炳森要跳腳了,“就二十萬?”

“爸爸,二十萬已經夠了。”

“還有八十萬你留着幹什麼?”

“我和蓓蓓的生活費。”

“你不是說過,要不了多久你會是徐家的人嗎?做了徐家的人,你還怕餓着、凍着?”

“做徐家的人做不了幾年。”李芝茵把八十萬裝進牛皮紙袋裏:“我和蓓蓓下半輩子就靠這些錢。”

“芝茵。”李炳森做出乞憐狀:“爸爸最近的生意情況你也是曉得的,正好缺一筆錢周轉,反正你這筆錢留着也是留着,還不如先借給爸爸周轉周轉。”

“你永遠都缺一筆錢周轉。”李芝茵不屑的說。

“你這是什麼話?”李炳森換了一張兇惡的臉:“你這是做女兒的對父親的態度嗎?你太不懂孝道了你,不說別的,光養你這麼大,又幫你照顧那個沒爹的種,忍受朋友的冷嘲熱諷,留你這樣的女兒在家裏,光講這些,你也應該幫幫你父親的忙呀!”

“沒爹的種?”李芝茵從鼻縫裏哼了一聲,帶着不屑的說:“爸爸,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吧!照顧那個沒爹的種,你拿了多少的代價?有好幾個八十萬了吧?”

“你太過份了,那些錢全是跟他借的。”

“還過嗎?”

李炳森啞然無言了半天,指着女兒的鼻子。

“——你吃裏扒外,你這個不懂孝道的,人家寡情寡義的不要你,你還幫着他來批評自己的父親,你有沒有天良你?”

李芝茵沒理會李炳森的吼叫,夾着牛皮紙袋就朝外面走。

“你給我回來。”

李芝茵不理。

“你要把錢拿去那裏?”

“存進我的帳戶里。”

“回來,你給我回來呀!聽到沒有?你給我回來!”

“桌上還有二十萬。”

李芝茵頭也不回,出去了。李炳森暴跳的大叫,卧房裏的李太太抱着剛熟睡的蓓蓓探出了個頭。

“出來,都給我出來,氣死我了,我活活的要給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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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起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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