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耐雪的臉色是那麼壞,青青白白的,失神又焦躁不安似的,今晨一回公司,她就是這樣,忙碌中的同事還不怎麼發覺,斜對着她在經理室中的思堯卻好擔心,好懷疑,幾乎忍不住要到她面前問個明白。

耐雪怎麼了呢?不舒服?有麻煩?有困難?思堯心中好亂,他不停地凝望着她,偏偏她卻毫無所覺的半低着頭,雖然她在工作,看得出做事毫無心緒。

時間慢慢地過去,思堯並沒有放棄對耐雪的注視,他不能任她這樣,他一定要知道發生的事,他一定要幫她,她看來——像是受到難以承受的打擊——思堯皺皺眉,打擊可是來自天威?

想到天威,他心中浮上一個漂亮得出奇卻又邪氣、冷酷得出奇的影子,幾天前來找耐雪的那個男孩必是天威了,天威臨離開前曾望思堯一眼,蠻有敵意,似乎挑戰又似乎不屑的一眼,耐雪可是與這一眼有關?

思堯益發不安了,耐雪的失常可是為了他?這——斜對着他的耐雪拉開抽屜,拿出了些什麼,站起來,猶豫矛盾了半晌,看看大門卻——又坐下來。耐雪是怎麼回事呢?不到半天,她曾做了不下十次這同樣的動作,她——可是想拿些東西出去?但為什麼又矛盾、猶豫呢?

整個早晨思堯幾乎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神經緊張又疑惑不安地注視着耐雪,他——唉!他自己知道,他已深深地陷下去,一點辦法也沒有,耐雪,幾乎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情不自禁,無條件地付出了自己二十多年來所存積的全部感情,雖然他還能控制表面上的情緒,內心裏,他卻依附着耐雪的喜而喜,樂而樂,愁而愁,他已完全——無法自拔!

午餐的時間,思堯再也忍耐不住,走向耐雪,可惜腳卻遲了一步,耐雪像衝鋒般地走出辦公室,似乎她是一塊鐵,而外面有一塊強大的吸鐵石在吸引着她,她不由自主的要奔向那方向。

思堯追出去的時候,耐雪正好跳上一輛計程車,思堯也不假思索地跳上另一輛追去,他心中已認定耐雪必有事做,他不放心她一個人這麼亂闖。

耐雪的計程車走的是她回家的路,果然,她停在那個紅門外,跳下車就急急地奔進去,完全沒有看見後面跟來的思堯。

思堯打發了計程車,就站在紅門外,他在猶豫,該按鈴進去呢?或是就在這兒等着?耐雪總要出來的,一個鐘頭之後她還要上班——猶豫之際,紅門突然開了,走出來的不正是剛才奔進去的耐雪?

視線相遇,兩人都是意外、驚訝,耐雪更是變了臉,一副小學生做錯事被老師抓着一樣。

“你——你——怎麼在這裏?”她臉色紙一般白,聲音發顫,眼眸中還有一抹驚恐。

“我跟着你來的,”思堯不懂,她怕見到他?“我擔心你不舒服,又怕你有困難,耐雪,你知道你臉色很差嗎?”

“哦——是嗎?”耐雪神經質地摸摸臉。“我沒有事,也沒有困難,唉——走吧!別站在這兒!”

她似乎急於離開,又四下張望,神情非常特別,更惹起了思堯的懷疑。

“一起午餐,好嗎?”他誠懇地。他實在只想幫忙,他不忍心見耐雪的可憐神情。

“好——哎!好吧!”她十分恍惚。

走出巷子,攔了一輛計程車,把他們帶到希爾頓的咖啡室。

“耐雪,我注意了你一早晨,你心中有事!”思堯開門見山地說,“你和平日完全不同!”

“我——”耐雪吃驚地望他一眼,迅速垂下眼帘,不敢正視他關懷的眸子。“真的沒什麼,你誤會了!”

“我真誤會了嗎?耐雪!”他搖搖頭,深沉嘆息。“你甚至不當我是個能分擔擾愁的朋友?”

“我——”耐雪眼圈一紅,話也說不出來。怎麼說呢?她和天威之間的那一段——那一段什麼呢?不能說情吧?

“耐雪,相信我,”他突然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沉穩有力地說,“我願意為你分擔一切!”

耐雪的手掙扎一下,掙不脫思堯的手掌,她那冰冷的手卻顫抖起來,不知是激動?或是其他猜不出的情緒。

“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忙!”她小聲說。

“傻話,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除非你不想真正去解決,”

他肯定地說,“耐雪,何必放在心裏折磨自己呢?”

“昨夜——我離開了他那兒!”她突然說,不是突來的勇氣,是她決定對他坦白。

或者他真可以幫忙,或者她的事能解決。

“昨夜?”他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你是說離開天威?”

“是——”她的淚水沿着腮邊流下來,滴到他手背上。“我們——為一些事爭執,他——他——又打我,還叫我滾,他說——是我賤才跟着他,他——他——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我——就離開了!”

“耐雪,怎能任他這樣——作賤你?”他的手一緊,臉色也變了,聲音也憤怒起來。“他有什麼資格打你,有什麼資格罵你?他——簡直沒有人性!”

“他——心情不好,”她吸吸鼻子,下意識里還是幫着天威,愛情哦!“他一直受到挫折和打擊!”

“那也不能拿你出氣!”他低聲咆哮着,思堯也被激怒了——被耐雪的遭遇,他像一頭髮怒的獅子。“他是什麼人?他憑什麼資格?”

“別這樣,否則——我不講了!”她用力掙脫他的手。

“耐雪,你——”他一窒,心都柔痛了,那麼好的耐雪遇到了怎樣的男孩?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我告訴你,並不是叫你批評他,”她抬起頭,抹乾了眼淚。

“沒有人會明白他的痛苦!”

“他痛苦難道就該把痛苦轉移到你身上?”他反問。

“我願為他分擔!”她眼中光芒閃動。

思堯心中一凜,她願為天威分擔,不正像自己願為她分擔一樣?愛情——真是全無道理可講!

“耐雪,那麼你現在住在哪兒?從昨夜到今晨,你住在什麼地方?”他突然想起來。

“一家小旅館!”她說。她已漸漸平靜,不,是冷靜,雖然她的臉色還是那麼難看。

“那怎麼行?那種地方怎麼能住?你該回家,回你母親那兒!”他小聲叫。

“不,我不能回媽媽那兒,她——不會原諒我的!”她立刻說。眼中掠過一抹悲哀,母親當初反對天威是有理由的,傻的只是她自己。

“別傻,哪有不原諒自己女兒的母親?”他說。

“我媽媽和別人不同,你不明白!”她搖搖頭。“你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j”

“我就怕你不會照顧自己!”他也搖頭。他是指她就這麼跟了天威,是嗎?“耐雪,你真讓人擔心!”

“思堯,我想——全世界上只有你一個才會擔心我,”她凝望着他,眼中又閃淚光,那神情異常動人。“如果沒有你,我——真是被全世界的人遺棄了!”

“耐雪——”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這一次,她不再掙扎,不再拒絕,思堯的確是全世界惟一關心她的人,她拒絕了他,豈不更孤獨無助?

侍者送上他們的食物,也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思堯戀戀不捨地放開她的手,眼光卻依然在追尋着她——耐雪可是接受了他?

不拒絕是接受嗎?是嗎?

溫暖、柔和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鐵塔般的男孩子氣急敗壞地衝進來,他在四下張望搜尋時,耐雪已看見了他,立刻臉色大變。

“怎麼樣?”思堯吃了一驚。

“對不起,有個朋友,”耐雪提着皮包站起來。“我過去講幾句話就回來!”

“好!”思堯看那鐵塔般的男孩一眼,低下頭再吃午餐。

耐雪大步走過去,阿泰這才看見她,他平日不是這麼遲鈍的人,這麼失神,可是發生意外?

“阿泰,找我嗎?有事?”耐雪和他站在餐廳外的走廊上。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大嫂,終於找到你了,”阿泰喘着氣,惶恐地。“我去你公司,他們說你去午餐,說那個程思堯跟着你出來,可能在這兒——大嫂,出事了!”

“出事?!”耐雪心中一震,腦中嗡嗡作響。“出什麼事(7天威呢?”

“天威——唉!我不知道怎麼講,他——”阿泰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又是為難又是焦急。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照實說就是了!”耐雪全身發冷,什麼天大的事呢?老天!

“天威被他們困住了,”阿泰面色灰敗。“我一個人也對付不了他們,尤其——道上的人說是周俊彬幕後支持的場子,我沒有辦法!”

“為什麼困住?怎麼回事呢?天威不會傻得自投羅網,他不知道是周俊彬的場子嗎?”耐雪急切得嚷起來。

“小聲些,”阿泰很緊張,四下望一望。“我怕有人跟來,以後會對你不利!”

“我——”耐雪心中一緊。“說天威的事,為什麼要困住他?快說!”

“早晨十點多鐘的事,”阿泰搖搖頭。“他們突然衝進來,我們還都在睡覺,天威還喝得爛醉——你走了之後,他就一個人喝悶酒,勸也不聽。他們來了六個人,天威被他們架走了!”

“光天化日有這樣的事,你報警沒有?”她臉也白了。

“報不得,”阿泰直搖頭。“我們自己也有底案,而且——是天威欠了他們錢!”

“欠周俊彬?天威——”耐雪眼圈兒紅了。“他難道不知道周俊彬的陰毒?”

阿泰猶豫半晌,搖搖頭又咬咬牙,終於說:

“我追着去,費了好多唇舌才讓我見天威,”阿泰囁嚅地,“天威——受了點苦!”

“受苦?!什麼?”耐雪不懂。

“哎——受了點傷,”阿泰垂下頭不敢看她。“周俊彬那小子的確毒,居然這樣對天威!”

“受傷?!”耐雪嚇呆了,印象中只有天威動手打人,別人也能傷他?“受什麼傷?”

“挨了打,”阿泰無奈地搖頭。“他們——還用煙頭燙傷了他的手臂和大腿!”

“什——么?!”耐雪搖晃一下,幾乎昏倒。

“大嫂——”阿泰扶住了她。“現在要緊的是先救天威出來,免得他再受苦!”

“怎麼救?”耐雪靠着牆,心中什麼主意也沒有了。

天威竟被人這樣折磨,天——她的心痛得好厲害,天威不該受這樣的待遇,天威——

“錢!”阿泰偷看她一眼。“只要還錢他們就立刻放人!”

“錢?多少?”他問。

“十萬塊”阿泰說,“本來他們不肯,要一次全付,我講了半天他們才答應!”

十萬塊錢,就是昨夜天威要她去調而被她拒絕的,她原為這事而出走,而傷心,想不到——唉!是命中注定的吧!

“剛才我回家找天威,你們都不在,”她吸吸鼻子,猶豫一秒鐘,打開皮包,拿出一張支票。“我知道天威要錢,我——給他送去!”

阿泰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耐雪昨夜為拒絕調頭寸而受苦、而挨打、而傷心、而出走,她今天竟會送錢回來,耐雪——唉!天威何其幸運,他遇到一個怎樣的女孩?

“拿去,先救他出來!”耐雪把支票塞在阿泰手中。“是即期支票,十二萬!”

“但是——”阿泰怔怔地望住耐雪,他以為在做夢,哪有這般順利又輕易的呢?

他哪裏知道耐雪為這支票掙扎、矛盾、痛苦了一早晨?三番四次地想送給天威,又三番四次理智地打住了,她好後悔,如果早就送去,天威哪需要受皮肉之苦呢?

“放心,我會應付!”她拍拍阿泰的手。“多下來的兩萬給他看醫生,他——傷得不嚴重吧!”

阿泰只是搖頭,他不敢再說什麼嚇着耐雪。

“你——下班回去嗎?”他問。滿眼希冀之光。

“不,”耐雪深深吸一口氣。“我不回去,你照顧他!”

“大嫂——”阿泰為難地,想勸解。

“你快去吧!”她轉身往餐廳走。“再見!”

她不能再聽阿泰的話,她不能再心軟,她清楚地知道,離開——或許是大家的生路吧?

回到座位,思堯已吃完他的食物,他沉默地望住她,什麼也不問,雖然看得出他在懷疑。

“剛才那個人是天威的朋友,很好的!”耐雪主動說。

她努力使自己更輕鬆些,努力使自己不想那些支票的事,已經二十六萬了,絕對不是她可以還得出的,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擔心害怕也是多餘,任它去吧!頂多被公司開除,頂多吃官司——

“耐雪,說你的困難吧!”思堯輕嘆一聲,好多憐惜,好多了解,也好多寬恕。

怎麼?他——知道了嗎?

“困難?”耐雪有些失措,心也虛了。“我不明白你指什麼?我——沒有困難啊!”

“真話?”思堯凝望着她。

“真話!”她硬着頭皮說謊。他不可能知道支票的事,任她瞞得一陣是一陣、拖得一陣是一陣吧!

“那——就好!”他吐一口氣,把視線放開。

他是不知情的,但已相信她,是嗎?

耐雪毫無食慾,勉強吞着食物,一邊又擔心天威,他挨了打又受了煙頭燒傷,那會很痛苦的,是不是?天威真是——沉迷得這麼深?這麼厲害?他會不會因為這次教訓而回頭?會不會——

“想什麼?耐雪。”思堯突然問。

“哦,天威——受傷!”她絕無防備他這麼問,下意識就說出來。

“受傷?打架?”思堯問。

“不——哎!是吧!”耐雪眼光閃一閃。

沒說真話,思堯看得出來。

“耐雪,想問你一件事,”他話題一轉,笑容也浮上臉。“你喜不喜歡我給你一些假期?”

“假期?!”她好意外,會不會是思堯另有深意?“為什麼?我還沒做滿一年,不該拿假期!”

“你若喜歡,我可以批准你放假!”他笑得平和,不像另有深意。“我認為你該休息一陣,你看來身心俱疲!”

“那只是你的感覺!”她搖頭。

“你自己不覺得?”他盯着她。“去照照鏡子,現在的你和三個月前的你是不是很不同!”

“是說我又老又憔悴?”她摸摸臉。

“二十歲的人說老?”他笑了。“耐雪,你臉上有了滄桑,知道嗎?”

“滄桑?!”她呆一下,酸酸的感覺直往鼻子裏冒。

“休息一下,對你有益處的,”他溫和地。“回家向母親認個錯,讓她來照顧你!”

“我——沒有錯!”她衝口而出。

他沒有反駁她,只是微笑地望住她,望得她——不禁猶豫着自問,她錯了嗎?她錯了嗎?她不該愛天威,不該隨天威走,她——或者有錯,愛的本身卻沒有錯!

“還有,我可以陪你去旅行。”他似乎胸有成竹。“去哪兒都行,甚至很遠的地方!”

“你也休假?”她問。

“不能嗎?”他笑。

“你能,我不能!”她搖搖頭,放下刀叉。“你雖是經理,我不想成為公司里的特權分子!”

“這件事不急,你慢慢考慮!”他還是笑。“告訴我,今夜——你回天威那兒嗎?”

“不——”她神色變了,天威兩個字使她失去笑容。“我不會回去!”

“永遠?”他眼光一閃。

“我想——應該是!”她輕輕嘆息。“我雖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我雖不後悔付出的感情,但我不賤,我更不能讓別人以為我賤。”

“他不是真心這麼說你!”他皺眉。耐雪這麼好,天威卻作賤她,這是孽嗎?

“不談這件事,我們回公司吧!”她說。

他招來侍者付錢,伴着她走出餐廳時突然說:“你不再害怕和我一起走進公司?”

她意外得呆怔一下,是啊!她不再害怕了嗎?她不是一直避免和他一同出現在同事面前嗎?她不是一直害怕不必要的謠言嗎?今天——

“我心中坦然比形式重要!”她只能這麼說。

“很好,很好的坦然!”他點頭稱許。

回到公司,他倆的同時出現果然引起一些議論紛紛,耐雪卻坦然以對,除了坦然,她心中似乎還有喜悅,喜悅什麼呢?她可又說不出來。

下午是平靜的,至少耐雪外表上看來平靜,她迅速把早晨沒做完的工作完成,把該做的賬也做好。她同時也發覺,思堯也投入了工作,不再分分秒秒注視她。

於是,她打電話回家——和天威曾共同擁有的家。一次又一次,可是總沒有人接聽。

天威和阿泰還沒回來?阿泰不是說有錢就可以贖天威出來嗎?支票是絕對可靠的,難道——對方變卦?要付完了全部欠款才放人?或是——

天威傷得厲害,必須進醫院?

直到下班,她仍無法打通電話,她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該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她仍然要離開的,見不着天威,她怎能放心呢?

思堯仍在忙着,會計主任和他在商量事情,他們神情平和愉快,當然不會是發現了她的事,她已盡量想辦法在掩飾了,一時不會被發現,只是——紙總包不住火,她必須想辦法弄一筆錢來填補——媽媽,是的,媽媽會拿得出這筆錢,但——用什麼方法才能說服媽媽?

拿着皮包走出公司,思堯完全沒有注意她,她竟有些失望了——怎樣?她希望他注視她嗎?怎樣的心理呢?

站在馬路上,她突然感到一陣彷徨,她已經沒有家可回了,這個時候,總不能回到小旅館,那間小小的、陰暗的房間會困死她,悶死她,那麼——回媽媽那兒?不,不,回天威那兒——哎!回天威那兒!

決定回去,莫名的興奮湧上來,矛盾、不安卻消失了,她跳上一輛計程車,她不能忍受公共汽車一站站的把她帶回來。她要儘快見到天威,天威該回去了吧?

紅門依舊,此時她的心情與中午時相差何其大,她知道,只要見到天威,她絕不再計較昨夜他的粗暴——屋子裏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難道——

仍沒回來?卧室果然空着,天威不在。

耐雪懷疑地想,阿泰不可能騙她吧甲阿泰是他們之中最善良也是對她最好的一個,沒有理由騙她——轉往阿泰的卧室,很意外的,他睜大眼睛躺在床上。

“阿泰,天威呢?”耐雪問。

“啊——大嫂,”阿泰跳起來臉也紅了,聲音也結巴了。“你——你回來了?”

“天威呢?沒有贖出來嗎?”耐雪皺眉。

“中午就出來了,他——”阿泰直吞口水,又為難又歉然又不安地。“他——”

“他人呢?傷得嚴重嗎?”她關心地。

“不怎麼嚴重,敷了葯過幾天就沒事,”阿泰的態度有說不出的彆扭。“不過大概會有疤!”

“他人呢?”耐雪再問。

“他——他——”阿泰張口結舌,就是說不出話來。“我——我——他——”

“別說不知道,”耐雪沉下人,“你一定知道,是不是又去賭了?”

“不,不是去賭——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阿泰臉紅脖子粗。

“阿泰,為什麼對我也不說真話,”耐雪生氣了。“難道我還會害他?”

“不,當然不會,”阿泰手足無措。“他——他——”

“告訴我,”耐雪懷疑到了頂點。“我一定要知道他在哪裏,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

“大嫂,我——”阿泰看來是真的為難。“你別生氣,他——只是逢場作戲!”

“什——么?”耐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逢場作戲?什麼意思?女人?

“不關我的事,是他自己在賭場認識的,”老實的阿泰在心慌意亂下全說出來了。“是個酒女,很紅的!”

耐雪呆在那兒,像被一個悶雷打中,這是她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一個紅酒女?!天威除了賭還沾上了女人?這——從何說起?

一種苦澀的味道在嘴裏蔓延開了,沈耐雪,你這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滿懷柔情地回來看受傷的人,想不到受傷的人卻在一個紅酒女的懷裏,天威,天威,他真對耐雪寡情至此,薄倖至此?

“她叫什麼名字?他們——現在在哪裏?”她木然地問。

“大嫂——”阿泰囁嚅地,他闖了禍,是嗎?

“請告訴我,阿泰,這是我惟一的請求!”她正色說,“請告訴我!”

“大嫂,別去吧!”阿泰吃力地說,“這——大家都會不好意思!”

“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看,”耐雪笑了,笑得好飄忽。“只是看看,我不會令大家難堪的!”

“但是——”阿泰望着她,他同情她卻無以為助,她是好女孩,人好,心好,就是命運對她不好。

“相信我,阿泰,我不會鬧事,只是看看!”她的笑容更柔和平靜了。

“那——好吧!”阿泰終於說了一個地址。“我想天威是瘋了,他從來對妞兒都不感興趣的!”

耐雪不出聲,轉身走出去。

她坐計程車直到阿泰給的地址,那是一幢非常高級、非常新穎、非常講究的大廈,紅酒女的家?她不考慮地,上電梯,事情總要解決,總要有結果。

她按了門鈴,開門的是個女工,但她已看見和一個妖媚的女人親熱坐在一起的天威。

“找誰?”女工很沒禮貌,一副狗眼看人低狀。

“找他!”耐雪指着沙發上的天威。

天威聞聲抬頭,看見耐雪時,意外得皺皺眉,然後大步走過來。

“你找我做什麼?”他冷冷地盯着她,聲音里沒有一絲感情。

“誰告訴你地址的?”

“阿泰!”耐雪也望着他,卻冷不起來,她罵自己沒出息,哭什麼呢?真不中用。“我只——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又沒死!”他冷笑一聲,順手把門虛掩上,把他和耐雪都關在門外。

“阿泰說你受傷——”她吸吸鼻子。

“哼!雖然你用錢贖我出來,也別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恩人狀,”他煩悶地。“我沒要求你這麼做!”

“天威——”她倒退一步,他真是不知好歹得如此這般?

“誰叫你贖我?是你犯賤,”他冷酷地笑。“你不是已經走了嗎?回來做什麼?去找你的程思堯啊!”

“你——欺人太甚,傅天威,”耐雪忍無可忍。“算我犯賤,只因為我看錯了你。”

“你是看錯了,”他邪惡地笑。“我傅天威只接近可利用的人,像美虹,她是最紅的酒女,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她生硬地說。她真的不能相信眼前這個男孩是天威,天威——哪兒是這樣的呢?天威原是個有良心、有骨氣的人,眼前這個天威——

“那麼讓我告訴你,”他毫不在意地說,“我陪她玩,陪她上床,陪她做一切她希望做的事,因為她有錢,聽見了嗎?她有錢,我要多少她都給我,她喜歡我!”

耐雪心中冰冷了,想嘔吐的感覺直往上涌,天威是邪惡、下流、墮落至此?為了錢,竟可以陪酒女玩,上床,做任何事?天,這是天威嗎?沒認錯嗎?

“你不覺得可恥?”她忍不住說,“你在出賣自己!”

“可恥?別人賣不了我這麼高價呢!”他笑。

耐雪搖搖頭,她心中的天威已死,眼前這個——只是個像天威又恬不知恥的傢伙,她犯不着再跟他多說,這樣的人——讓他永遠從記憶中消失吧!”

“謝謝你所告訴我的話,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她轉身離去。

打擊的另一面,或者是振奮的力量吧?

她沒有回頭,走進電梯,她永不會回頭了,只是——她永遠也看不見背後天威臉上的神情!

天威仍在門外站立了一會兒,就在這極短的時間裏,他隱藏了臉上所有的顏色,推門再入時,他只帶着一抹引人的淺笑。

“誰?誰來這兒找你?”美虹已追來門邊,她顯然已看見耐雪。她像大多數台北風塵娛樂圈的女人一樣,有一張生硬的人工改造臉,濃艷而公式化。

“一個朋友!”天威淡淡地,擁着她。

“是你的女朋友?”美虹仰起臉,一點也不放鬆。

天威眼中閃過一抹厭煩與不耐,只是一閃,他依然笑得那麼漂亮。

“若是女朋友,我不會趕她走,”他擁着她重新坐下。“別在這兒瞎猜了!”

“那麼是誰?”美虹噘着嘴唇,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狀。“你一定要告訴我,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事!”

天威擁着她的手漸漸變得僵硬,眉頭也皺起來。

“我的事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盯着她看。“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美虹呆了一下。“你是傅天威嘛,莫名其妙的故作神秘!”

“好!不說了,我們喝酒!”他推開她站起來,臉上有一根細微的筋在跳動着。

“不喝酒,不喝酒,”美虹又蹬腳又叫着不依,那聲音卻職業化的又嬌又嗲。“你一定要告訴我,傅天威是什麼?間諜嗎?強盜嗎?嚇得死人呢!”

“別吵了,美虹,”天威似乎努力在忍耐着。“等會兒我送你去上班!”

“我去上班時你呢?去找剛才那個女孩子?”美虹也跟着站起來,挽着他的手臂。

“你怎麼了?美虹,”他的臉沉下來。“為什麼專提些莫名其妙的事呢?”

“那你陪我上班!”美虹不肯放手。“我去酒家打個轉就走,我們出去玩!”

“打個轉都不必了,”天威的臉上又有了笑容。“我們去阿七那兒打牌!”

“不行,我現錢不夠,”美虹對天威倒是言聽計從。“不上班也得去酒家拿點錢!”

“拿得到嗎?”天威關心的只是這個。

“當然!”美虹傲然一笑。“我美虹開口誰敢拒絕?別說十塊二十塊小意思,他們——哼!”

“那就快換衣服!”天威重重地在她臉上吻一下。“我們可以痛痛快快搏殺一次!”

“你等我!”美虹滿足地笑。“天威,從今以後,我要你每天陪着我!”

“擔心什麼?”天威推她進卧室。“你趕我也不走!”

卧室門關上,天威的臉也突然陰沉下來。他忘不了剛才耐雪離開時的神情,那似乎是萬念俱灰,那似乎是大徹大悟,那一種慘白與灰敗令他內心扭曲得都疼了。他並非不明白耐雪對他的深情一片,他並非不知道耐雪的忍耐與委屈,沒有人比耐雪對他更好的了。對他,耐雪付出了超乎她能負擔的情與關懷,在他面前,她幾乎完全失去了自我。天威明白一切,清楚地明白一切,他想對她好些,他真是這麼想過的,可是——他英俊的臉上掠過一抹暗紅,他似乎身不由己的,越陷越深,陷在他曾以為可以迅速致富、他不顧一切選擇的路上,這路——不是鋪滿鮮花,它是一個黑暗的大泥沼,一腳踩進去時已開始下沉,下沉,他——還有自拔的機會嗎?

他盯着美虹寂然不動的房門,內心翻攪有如狂濤巨浪。他能自拔嗎?他有機會嗎?耐雪曾說寧願和他相依相伴的開一間小雜貨鋪,生一雙可愛的兒女,過最平凡最起碼的生活,他也嚮往過,平凡未嘗不是種快樂,只是——他不能也無法放棄已選擇的道路,傅天威怎能平凡?怎樣平凡?一個小雜貨店的老闆?整天守着十元、八元、醬油醋的蠅頭小利,他怎甘心於這種生活?傅天威該出人頭地,該轟轟烈烈,該——房門一響,花枝招展的美虹扭着身體出來,啊!美虹——他甩一甩頭,展開一個根本不屬於他的笑臉。

不必再想,想得更多,痛苦更大,耐雪已去。

耐雪已去,耐雪已去——

“我們走吧!”美虹的香水味令人頭昏,她全身都倚在他手臂上,他忍耐着。

“你真有把握拿到錢?”他在門邊問。

“把我看得這麼扁!”她扭着打他一下。“你只管去賭就是,其他的一切有我!”

天威笑一笑,擁着她大步離開。

美虹只是他目前走投無路時隨手抓住的一塊浮木,他現在需要錢,美虹能給他,滿足他,這就夠了,只要他傅天威能搏回一大筆錢,能重振聲威,他可不在意她是誰、是怎樣的人,只因為他的心已麻木,已全無知覺,他的世界已不再有良知、有感情,只是錢,錢,錢!

酒家門口燈火輝煌,他從不涉足這種地方,說什麼也不肯陪美虹上樓,只站在那兒等着。美虹去了十分鐘,對他來說,卻像等了長長的十年。

他焦躁不安地,起碼看了十次表,美虹能拿到錢嗎?美虹真是那麼有辦法?像她自己說的一樣?她只不過是個出賣色相的酒女罷了——美虹依然沒下來,他卻看見似乎已等了不少時間的於文泰。

“阿泰——”他皺眉。

阿泰的態度、神情都令他意外,阿泰只是守在那兒,並沒有招呼他的意思,阿泰發神經了嗎?面對阿泰,他有着下意識的不安和內疚,阿泰的善良、忠心依然能使他麻木中有一絲知覺——疼痛的感覺。

“天威,”阿泰眨一眨眼,終於走上前來。“我——”

“你有事?”天威凝視着這惟一沒離棄他的兄弟。

“你——回家嗎?”阿泰囁嚅地。

“回家?”天威笑起來。“回家做什麼?總不能和你大眼瞪小眼的,有機會——我總得博一下!”

“但是——”阿泰搖搖頭,顯然不贊成。

“擔心什麼呢?阿泰,”天威拍拍他。“美虹很有辦法——她能支持我!”

阿泰咽一口口水,轉開話題。

“你的傷沒事嗎?”他關心地。

“總有一天他們會得到教訓!”天威眼中殺氣隱現。

“天威,我是說——”阿泰結巴地。“我是說——我們沒有其他方法嗎?”

“沒有!”天威肯定地。“我也不想費神去想,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你——非去搏不可?”阿泰卻言又止,並不喜歡賭錢的!

“我是不喜歡去搏,去賭,”天威搖頭。“我們輸了那麼多,總得想辦法拿回來,我只能去搏!”

“可是——我怕越陷越深!”阿泰不安地。

天威皺皺眉,望着他半晌。

“她——讓你來的?”他沉聲問。

阿泰搖搖頭,他知道天威口中的“她”是指耐雪。

“不,不是!”阿泰說,“她回去過,她沒讓我來,她只說——叫我不要離開你!”

天威臉上變了顏色,耐雪——他狠狠地甩甩頭,他不要領她這份情。

“若你想走儘管走,我傅天威絕不勉強任何人!”他看來是激動的。“你該明白我!”

“天威——”阿泰這高大如鐵塔的善良男孩開始不滿了。“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我於文泰又豈是那樣的人?不論你成功、你失敗,在我眼裏你依然是傅天威!”

“阿泰——”天威的激動幾乎不受控制了。

“不說了,”阿泰揮一揮粗壯的手。“我們兄弟一場——天威,只要你要我,我會永遠等在那兒!”

“阿泰,你——”

“我不會離開,我答應過她,”阿泰正色說,“但是——天威,這次你真的傷了她,知道嗎?”

天威再皺眉,阿泰已轉身大步而去。

呆怔了好一陣子,才看見美虹滿臉不高興的從酒家裏走出來。

“死經理真不夠意思,”她埋怨地。“又啰嗦我請假,又不肯爽快給錢,說什麼剛開始營業,現錢不夠,見他個大頭鬼!”

“怎麼?沒拿到錢?“天威臉色一變。

“他敢不給!”美虹得意地笑。“不給錢我就跳槽,台北又不是只有一家酒家!”

“多少?”天威眼中光芒閃動。

“二十塊,也夠了!”美或拍拍皮包。“走吧!”

天威深深吸一口氣,擁着美虹跳上計程車。他覺得擁着的不是個俗艷的女人,而是一大堆鈔票。

“天威,今天只許賭到十二點,以後的時間——你陪我!”美虹說。

“十二點?”天威不滿地。“那怎麼行?手風正順,贏了錢也走?”

“錢有什麼關係,管它輸了贏了,”美虹不在乎地,挑起眉梢。“陪我才是重要!”

“好——吧!看情形!”天威勉強地。他是變了,他幾時勉強過自己?

“看什麼情形呢?”美虹抱着他的腰,仰望他漂亮出色的臉。

“你要錢嘛,小意思,我有!我只要你好好地陪我,知道不?”

“知道!”他深深吸一口氣。把厭惡、不耐全吸進心裏,他展開笑容。“我一定會令你滿意!”

愛——天威的心扭曲,疼痛着。

“我當然真的愛你啦!”他說。

他已完全陷下泥溝不能自拔,他——已在出賣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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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十點,生活規律、正常的程家已安靜了,各人都回到自己卧室預備休息,好恢復體力展開另一天的工作,就是這個時候,客廳里的電話響起來。

之洛正從浴室出來,順手拿起電話。

“程公館!”他說。

“請問——程思堯在嗎?”女孩子的聲音,很熟悉。

“在——”之洛疑惑地。“你是哪一位?”

“我——公司里的職員!”熟悉的聲音顫抖又不安,是誰呢?公司里的女職員。

“請等一等!”之洛放下電話,揚高了聲音。“哥哥,你的電話!”

思堯從卧室里走出來,匆匆忙忙抓起電話,看他的樣子似乎早知道有這麼一個電話找他。

之洛好奇地倚在門邊,他想知道這熟悉的聲音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程思堯!”他看之洛一眼。

“思堯,我——耐雪!”聲音依然顫抖,像鼓足了最大勇氣。

“啊,是你,”他又看之洛一眼。“這麼晚,有事嗎?”

“我想見一見你,現在,你能出來嗎?”耐雪問。

“現在——”他思索一秒鐘。“好!我立刻來!”

“我在公司旁邊的咖啡室等你!”耐雪放下電話。

思堯也放下電話,一轉身,看見之洛仍在那兒。

“你要出去?”之洛問。臉上神色特色。

“是!”思堯匆匆往卧室走。

“哥哥——”之洛叫住他。“剛才那女孩——是沈耐雪?”

“是!”思堯努力自然。

之洛皺皺眉,他沒猜錯,可是他擔心,他忘不了那冰冷而殺氣隱現的男孩。

“你可知道她——的一切?”之洛問。

“知道!”思堯點點頭。“你有什麼話要說,是嗎?”

“她——最好別惹她,別接近她!”之洛終於說。

思堯搖搖頭,別惹她,別接近她,太晚了,不是嗎?他第一眼看見她時就不能自拔了!

“為什麼?”他望着關心自己的弟弟。

“她——有男朋友,很難惹的!”之洛只能這樣說。他知道天威和耐雪同居的事,他不敢說。

“傅天威?”思堯淡淡一笑。“別擔心,我有分寸!”

“你知道傅天威?”之洛大感意外。

“我還知道其他許多事!”思堯微笑着大步回房。

五分鐘,他已換好衣服離開,聽見他汽車漸漸遠去的聲音,之洛的不安又加深一些,天威——怎能惹這樣一個男孩呢?他是置生死於度外的,不是嗎?

只是,他擔心又能幫得上什麼忙嗎?

思堯趕到耐雪說的那家咖啡室時,她早已等在那兒。她木然地坐在那兒,失神又孤單,眼中卻凝聚了一抹似乎是堅決的光芒。

思堯一步步走向她,每走一步,心中的憐愛就加厚一分,站在她面前時,他已全心全意、無條件地向著她,幫着她了。

“耐雪,我來了!”他坐下來,急切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耐雪神情複雜地看他一眼,想掙脫他的掌握卻辦不到,她咬着唇,臉色蒼白得可怕。

“怎麼回事?你不舒服?你有麻煩?”思堯一連串地問,“快告訴我!”

“我會告訴你,這是我要你來的目的!”她說。聲音直直的,已沒有電話里的顫抖。

思堯呆怔一下,臉色也漸漸凝重,他不出聲,只是定定地、深深地望着她。

耐雪沉思一陣,吸一口氣,她冷靜地說:

“思堯,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你,也難以饒恕的事,”停一停,又說,“我現在告訴你,並不請求你同情或幫助,我只是決定對你坦白,對你承認一切!”

思堯還是不語,似在沉思,似在考慮,在他深沉的臉上看不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我——動用了公司一筆錢,我知道犯了法,”她說,益發平靜坦然了。“在我向有關方面自首前,我想——我該先告訴你!”

思堯還是沉默着,既不震驚也不意外,怎麼?他聽不懂她的話?或是駭呆了?

“我該對我自己做的事負責,”耐雪無奈地笑。“而且——我並不後悔做這些犯法的事!”

思堯的眼光抬起來,耐雪看見他眼中盛滿了了解,他了解?

“你——說完了嗎?”他目不轉睛地。

“說完了!”她點點頭。

他輕輕嘆一口氣,似乎——移去了肩頭重擔,很令人不解的,他有重擔?

“你終於告訴我了,”他搖搖頭。“耐雪,我眼看着你近來的痛苦、矛盾和掙扎,我比你更難受,現在好了,你終於說出來,你會輕鬆好多,是嗎?”

耐雪皺眉,怎麼回事?他不正常嗎?他在說什麼?她睜大了不能置信的眸子,獃獃地望着他。

“是你傻,我早告訴你,我願為你分擔一切,”他笑了。“你是不信任我?或是不當我是——朋友?”

“不——這種事怎能分擔?”她也笑笑,有一抹凄涼。“我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

“懲罰?!為什麼?”他眨眨眼。“誰告了你?”

“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她嚴肅地。“我等於監守自盜!”

思堯用茶匙攪動着面前的咖啡,好一陣子。

“我了解你的苦衷,你的感受,”他慢慢地,小心地說,“換了我,我也會像你一樣!”

“你——”她真的呆住了。

“有一種人寧願燃燒自己,奉獻自己,為的只是一種信念,—種感情,”他又說,“那是忘我的——不,或者說根本失去了自我,一心一意為著對方!”

耐雪咬着唇,忍受着淚水往上涌的情緒,思堯說她是那種人,是嗎?然而,思堯自己呢?他難道不是燃燒自己,奉獻自己,失去了自我?

“那行為當然是錯誤的,”思堯吸一口氣。“那動機——卻也不錯!”

耐雪的淚水已流到臉上,思堯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這更叫她受不了,她明明犯了法,做錯了事,她沒有理由被原諒的!

“明天一早我會把這件事告訴會計主任,”她說。她絕對沒有向他求饒的心。“我想他會知道怎麼做!”

“是!他會知道!”思堯點點頭。

“這些日子來,今夜我最快樂,”她抹乾眼淚,長長地透一口氣。“坦白的承認錯誤,實在比自我掙扎快樂得多!”

“為什麼突然決定告訴我?”他問。

她眼中一陣黯然,隨即沉默下來。

“耐雪,”他輕輕搖晃着她。“告訴我,你不是決定坦白嗎?

告訴我!”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也許——我發覺所有的一切是那麼醜惡,那樣的——全無價值!”她低聲吐出這兩句話。

“所以你萬念俱灰?”他望着她。

“是吧!”她不置可否。“或者也是大徹大悟!”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她突然又笑起來。

“媽媽一直希望我成為淑女,可是我離家出走,跟一個她眼中最壞的男孩子同居,”她對自己很苛刻。“媽媽希望我有成就,能保障她晚年的生活,我卻犯了法,盜用公款,我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別人對我的希望,我做不到,我希望得到的東西,也永遠不屬於我,快樂從我身邊經過,卻永不駐足!”

“然而——這並非事實!”他輕拍她。“相信我,這並非事實,所有的一切——必然好轉!”

“我不希望你安慰我,”她搖頭,今夜看來,她已擺脫了身上曾有的陰影、壓力,她變得硬朗。“思堯,私人的感情是一回事,我們不能混為一談!”

“你擔心什麼呢?耐雪,”他笑起來。“本來早想告訴你,卻怕你——哎!我曾一再問你有沒有困難、麻煩,我說過幫你的,你說不出口,我也就不提了。事實上——會計主任早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了!”

“什麼?!”她聽得呆了。“你早知道?”

“是!比你想像的還早,會計主任不可能糊塗,晚一天入賬的錢也會影響賬目平衡,何況——那麼久,”他溫和又小心地。

“你知道我多擔心,看你矛盾掙扎的樣子,我甚至無心工作!”

“你們為什麼不拆穿我?”她問。有一絲受愚的氣憤。她絕對想不到他早已知情。“這是虛偽,是假慈悲!”

“別誤會,耐雪,”他抓緊她的手,就怕她會離開似的。“我了解你的一切情形,如果由我來拆穿一切,豈不太殘忍?我寧願你告訴我!”

“現在講完了,我——走了!”她掙脫他的手站起來,“思堯,別告訴我你已經一替我解決了這事!”

“耐雪——”他尷尬了,好像做錯事的是他。“耐雪——”

扔了兩張鈔票,他追着她出去,她沒有坐車,沿着馬路邊往前疾行。

“耐雪,耐雪——”他奔跑着追上去,並一把抓住她。“別這樣,我只是想幫忙,相信我,絕非——討好你,我不是那種人!”

耐雪淚流滿面,什麼也不說的只是往前走,思堯只好跟隨着,一步也不放鬆。

“耐雪,你要到哪兒去呢?這麼晚了——”

“你不要理我,我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她哭泣着,終於停在一個黑暗的巷口。

“就算你怪我,能不能給我一個從頭來過的機會呢?”他真誠地說。

“我不是怪你,只怪自己,”她吸吸鼻子。“思堯,為什麼我會把事情弄得這麼糟?”

“事情並不糟,只要你平靜下來,理出一個頭緒,”他安慰又鼓勵着。“怕的是你拒絕一切!”

“但是——我還能去公司上班嗎?”她又哭了。

“誰說不能?我們預備在你的薪水裏每個月扣兩千,一直到還完那些錢為止。”他正色說,“你會在公司好久,好久一段時間,除非——你不想還錢!”

“是——這樣的?”她的眼睛光亮起來,不是他拿出一筆錢的,她的自尊得到了保證。

“當然,叫我也拿不出那麼整整的一筆錢啊!”他笑得好開朗。“我所做的——只是安排了你還錢的方法!”

她凝視他好半天,終於破涕而笑。

“謝謝你,思堯!”她說。她心中也明白思堯為她做的應當不止這件事,至少替她擔待了盜用公款的罪名——他是怎麼和會計主任說的?她不敢問!“真是謝謝你!”

“不需要謝,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時,一種全新的聯繫建立起來,那是種安祥、溫馨的感覺。

“今天早晨——我實在沒辦法,”她低下頭,慢慢說,“天威看來真的有困難,我拿了那張支票想去,找不到他,後來阿泰趕來希爾頓告訴我,天威被一些人抓去,挨了打,被香煙燒了大腿,我——忍不住把錢給阿泰,去救他出來,你知道,那些人是沒有人性的!”

“我知道,我明白!”他憐惜地拍着她。

“可是——下班的時候我找不到他,我並不是想回去,我只關心他的傷,但——”她搖搖頭,聲音變得低沉。“我逼着阿泰講,原來——他有了個紅酒女,紅酒女能給他很多錢,他看來很滿足——我從紅酒女那兒走下來,我沒有悲哀,只是心冷了,希望幻滅了,我從沒有真正認識傅天威,我以為他有骨氣而驕傲,但是他——他竟為了錢而出賣自己,我醒了,也大徹大悟,我決定告訴你一切,也決定向媽媽認錯,就是——這樣!”

“夠了,夠了,太夠了,”他好高興。“耐雪,這該是最好的結果,我——我——”

“我有那樣一段過去,你不嫌棄?”她問。眼眸中光芒閃耀。

“我——陪你去見你媽媽!”他深情地擁住她。

可是雨過天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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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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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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