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連兩星期天威都行色匆匆,很少留在家裏,當然,他的場合沒有再開——也不知道會不會再開。耐雪有些擔心,卻又暗暗希望場子別再開,她不喜歡看見那些賭客,她寧願現在的清靜。
天威沒有再提要她幫忙的事,天威明知她幫不了忙,是嗎?三百萬,殺了她也不能啊!他也沒提近來運氣如何,債還得怎樣了,但是,他近來對她的態度好了很多,溫柔了很多,只要在家,他也會和她講幾句笑話,陪她看一陣電視。
耐雪很滿意,非常滿意,她益發相信天威以前脾氣不好是因為心情不佳,是因為場子的麻煩,是因為債,她完全不計較以前曾發生的一切了!
思堯近來也不再盯着她,她不會時時覺得有一對凝視她的眼睛,她不再感到精神壓迫,心頭也暗暗鬆了口氣。她是個很專一的女孩,天威先一步踏入了她生命,她不會再接受另一個男孩,雖然思堯各方面都那麼好!
心頭鬆一口氣之餘,又有一絲說不出的失望,思堯已離她好遠,好遠了!
星期六,下午不必上班,她打電話回家,阿發說天威剛離開,到台中去了。台中?天威從來沒提過要出門,他突然決定去台中為什麼?阿發還說阿泰也跟着一起去,要明晚或後天才回來!
天威不在,那麼家只是一所空屋子,冷清而寂寞,耐雪完全不想回去,回去也是對着阿發那冷冷的討厭面孔。她坐在寫字枱前考慮,她該怎麼打發這個周末、周日?
辦公室里的同事陸續走了,她四周望望,會計主任還在和思堯說話,心中下意識一陣不安,也沒什麼道理,上次十萬塊錢只挪用了一天就歸還,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會計主任也不會知道,她根本不必擔心的!
她拿起皮包正預備離開,思堯突然在辦公室叫住她。
“沈小姐,請等一下,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他說。耐雪皺皺眉頭,他生疏地叫我“沈小姐”了?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直到會計主任退出思堯辦公室,才慢慢走向他。
“請問經理要我做什麼?”她故意大聲問。
會計主任收拾了文件,鎖好柜子什麼的也匆匆走了,整個辦公室只剩下了他們。
“耐雪,你有空陪我吃一次午餐嗎?”他凝望着她。
她發覺他的眼眸深處似乎好疲乏。
“這是你要我幫忙的事?”她俏皮地微微一笑,心情莫名其妙的好起來。
他很意外,望着她,望了好久,好久。
“耐雪,你變了不少,至少精神開朗了些,沒有以前的神經緊張,告訴我,有原因嗎?”他問。
“說不出,大概是沒有原因!”她聳聳肩。她心裏想,可是天威並不“反對”她和思堯的交往?天威說是敷衍,然而——天威真正意思是什麼?她不明白!
“去嗎?”他也感染了輕鬆,眼中的疲乏漸漸淡了。“你喜歡圓山俱樂部?或是去得遠些?石門?”
“還能再遠嗎?天邊?”她心情好得出奇。
“只要你開口,我隨你去天邊!”他有深意地。
“哎——去圓山吧!”耐雪怔一怔神。“上次沒好好的參觀,這次要補償!”
“午餐后可以打一兩局保齡,如你願意的話,”他很有分寸地。“那兒沒有閑雜人!”
“當然啦!閑雜人付得出每年昂貴的會費?”她笑了。
思堯又注視她一陣。
“耐雪,真的!你不同了,一定有原因的,”他真誠地。“你我去圓山,不怕傅天威又找到你?”
“不怕,他不會再找我,”她甜甜地笑。“他說我有權和其他男孩子交往!”
“是你們分手?或是他的大方?開通?”他好奇地。
“沒有分手!”她皺皺眉,分手?她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字,她和天威已不是朋友分手那麼簡單。“想問一件事,你和程之洛說起我,他——會無反應?”
“反應?”他不明白。
“我是說——全無表示?”她臉紅了。
思堯站起來,穿上西裝外套,伴着她往外走。
“他奇怪我怎麼會認識你!”思堯淡淡地。
“你和他提過傅天威嗎?”她看他一眼。
“天威?!當然沒有,”他很意外的。“為什麼提天威?”
“只是問問!”她不置可否。“哦!他和林文蓮怎麼了?”
“怎麼了?會怎麼呢?”思堯說:“你今天的問題又多又奇怪,我不知道該怎麼答,尤其之洛和文蓮,他們會怎麼呢?等文蓮畢業就結婚吧?”
“很平淡!”她搖搖頭。
“平淡?!”他又意外一次。“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啊!你想要轟轟烈烈的?”
“至少——不是等畢業就結婚這麼平淡!”她笑。
“啊!兩星期的時間你連思想也變了!”他帶她去停車場,上車,離開。“耐雪,你令人驚奇!”
“你不像大驚小怪的人!”她說。
“我只對感興趣的人或事才大驚小怪!”他說。
“口才很好!”她看他一眼。實在是很優秀的男孩子,他們——又同遊了!
在中山北路口遇到第一個紅燈,他停車路口,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說:“在這條直線上只要遇到一個紅燈,以後就是一連串的紅燈,人生的路也是這樣?”
只要遇上一個紅燈就是一連串的紅燈?她呆怔一下,可是指天威?一個挫折打擊之後就是一連串的?
她沒有出聲,心中卻暗暗不安了。
一直到圓山,耐雪沒再說話,她注意着,果然,一連串的紅燈在前面等着他們。
“你突然安靜下來了!”思堯說。
“不是每天都有陽光,現在天陰了!”她說。
他看她,他非常欣賞她那些適當的幽默感,永遠不過分。
“耐雪,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去參加一次舞會!”他突然說,很特別的。
“參加舞會?或是去夜總會?”她問。心中也為這突來的提議心動了。
“不同嗎?”他問。
“氣氛不同,我比較喜歡舞會,單純些,稚氣些!”她點點頭。
“從今天開始,我打聽哪兒有舞會!”他帶她進餐廳。
這一次,她心裏是放鬆的,不擔心天威會找她,即使找她也不怕,天威鼓勵她接近思堯的——在這問題上她是永遠也弄不明白,天威不再嫉妒了嗎?
“想問你一個男孩子的問題!”她想到就說了。
“問吧,我一定老實回答!”他溫和地。和耐雪在一起,他滿足而快樂,整個人都煥發了。
“如果你的女朋友有另外的男朋友,你會怎樣?”她想一想,慢慢說。
他呆怔一下,眼中跳動着問號。
“這——很難答覆,因為沒經驗,”他說,“按照常理是會嫉妒,會難受,會痛苦,如果我愛她的話,當然,也會有爭執!”
耐雪眼睛眨一眨,沒有表示意見,沒有任何錶情,眼中卻添了一抹深藍。
“為什麼不出聲,我的答覆令你滿意嗎?”他問。
她點點頭,望着自己的手指。
“我自己猜想——也是這樣!”她說。
他思索着,腦中飛快地轉着,莫非——不,他不願這麼想。
能擁有耐雪感情的男孩是何其幸福,沒有理由不重視這份感情的。
“你為什麼問這問題?”他忍不住問。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眼中的深藍卻凝聚更重、更濃。
“我們叫東西吃,我餓了!”她轉開了話題。
思堯發現了那抹深藍,他不忍再追究,心中卻開始不安,耐雪的確如她自己所說,她已在麻煩中!
吃午餐的一大段時間他們都沉默,耐雪本來就不多話,思堯今天也少開口,氣氛相當沉悶。餐廳里人又少,幾個女侍遠遠地站在一邊,思堯望着耐雪,停着刀叉好一陣子。
“把你的麻煩告訴我!”他說。很真誠,很肯定,也有些命令的味道。
耐雪呆一下,把麻煩告訴他?可以告訴他嗎?從何說起呢?她是想找一個人傾訴一切,是他嗎?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搖搖頭,垂下眼帘。
“從頭說起,”他更強硬了,他那氣度、那神色、那語氣都給人強烈信心又不容反對。“我不喜歡你臉色的陽光莫名其妙的就被陰天代替!”
“我——”耐雪吸吸鼻子,感動的淚水直往上涌,她努力忍住了。“我說——你不會——看不起我?”
“不會,怎麼會看不起你呢?”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一隻手。
“你要信任我,要對我有信心才行!”
“我——”她為難地,矛盾地,還是說不出口。
“從你為什麼不住在你媽媽原來的地址說起吧!”他低聲給她找到一個起頭。
她腦中轟然一聲,矜持已被擊得四分五裂。他知道的,原來他早知道了,她不和媽媽住在一起他早就知道了,這個看來忠誠、寬厚的程思堯原來這麼狡猾,也這麼可惡,他早就打聽了她的一切,從文蓮、從之洛那兒。
“你既然知道何必再問我?”她沉下臉,沒有一絲笑容。
“我不知道,”他握住她的手不放。“我什麼都不知道,除了之洛問我你可是住在你媽媽那地址之外!”
耐雪冷冷地盯着他,她要知道他說的真偽。他是真誠的,坦然的,她相信了,神色也慢慢和緩。
“之洛知道的地址是我生長的家,”她慢慢地,低低地說了。
“我和媽媽同住,媽媽是冷漠嚴肅的,我沒有父親,一直在媽媽的影響下長大——媽媽不怎麼管束我,可是她的眼光比管束更厲害。這情形——直到遇到天威!”
思堯專註地聽着,用一種很鼓勵的眼光對着她,帶給她往下說的勇氣和信心。
“天威——原是文蓮的男朋友,在文蓮和之洛之前,他們感情非常好。”她舔舔唇,又說,“天威的家庭環境不正常,他也過了一段不正常的生活,然後突然醒悟,考進了軍校,努力改變自己。他一直做得很好,在軍校里名列前茅,各方面都優秀,但這所有的一切在前幾個月回台北時被一些——現實打碎了!”
思堯皺眉,這是他想像不到的故事,哦!不是故事,是實情,是真事!
“他發現家中依然故我,不正常仍在,打擊他最大的是文蓮的——改變,文蓮和之洛幾乎使他發瘋,他也鬧了一陣子事,他的脾氣是火爆而且不顧一切的,他——我就在他最不得意時——認識了他!”她又說,“以後的事——說起來跟做夢一樣,也許天威的個性、天威的人、天威的一切早從文蓮口裏印到我腦子裏,見到他就像見到多年老朋友一般,我——和他就這麼來往,有快樂也有痛苦,也不明白為什麼,明知是個深坑、是個萬丈深淵也跳下去。天威決心留在台北,他和朋友合開了一個——場合,他要我去——幫他,我——我——就去了!”
“場合?場合是什麼?”他問。
“那是——一個非正式的賭場!”她直視他,既然說出來,她心中只有坦然。
“你幫他管賭場?!”他不能置信地。
“不,”她臉上有一抹怪異的紅,有矛盾和猶豫,終於,她咬咬牙還是說了,“不是幫他管賭場,我——搬到他那兒去住,和他一起!”
她感覺到思堯握住她手的手指一陣輕顫,她以為他一定會放開她了,但是,輕顫過後他更緊握住她,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心和鼓勵。
“我不知道他到底對我有沒有感情,他對我很冷、很兇、很嚴,在我到你公司做事前,我甚至——沒有行動自由!”她眼中有一抹朦朧的光芒,非常動人,非常——無奈的動人。“和他在一起是快樂的事,就是痛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快樂,我不後悔,真的!天威不是個壞男孩,他有良心,有感情,只可惜——他走了一條可怕的路,我想幫他卻無能為力,眼看着這幾個月他越陷越深,我——唉!思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天威真的不壞,命運對他太不公平,全是打擊和傷害,即使他走這條可怕的路——也是被逼出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明白嗎?”
“明白!”思堯點點頭,眼中光芒也變深、變深。“我明白,耐雪!命運對他不公平,他遇到的全是打擊和傷害,於是——你就全心幫他,愛他,給他溫暖和支持,我明白的,真的!”
“你不明白,沒有人能明白,”她眼睛紅了。“我所付出的一切——完全沒有用,我幫不了他,因為——我比誰都明白,他根本——不喜歡我,我一定很糟糕,你知道嗎?我——不後悔,思堯,我怎麼是這樣子呢?”
“為什麼自責?只要你不後悔,只要你認為值得,沒有人能說你糟糕,愛——本身不是罪!”他寬厚地。
“愛的本身不是罪,是不是——我們都弄錯了方向?”耐雪仰望着他。
“我——不知道!”他輕嘆一聲。“旁觀者清,可惜,此地沒有旁觀者!”
“思堯——”她心中湧上一抹熱流,他不是旁觀者!
“我不後悔,耐雪!”他握緊了她的手。“無論如何,我不後悔!”
唉!怎樣的愛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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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趕第一堂課的天智在浴室里梳洗,昨夜家裏沒有賭局,自然父母都不會在家,他們似乎不習慣在天黑的時候休息,家裏不賭,他們總會另有去處,天智真不明白,台北市真有那麼多傻瓜和獃子願在賭桌上對他們奉獻?
梳洗完了,她走進廚房預備給自己沖杯牛奶,烤一片麵包,她聽見大門在響,這個時候,大概是經過了通宵“搏殺”已倦極、累極的父母回來了吧?
她不想看父母那種墮落的面孔,靜悄悄地坐在廚房等着烤麵包。她猜想母親見她不在卧室、浴室,一定會來廚房看看她——過了好一陣子,母親沒進來,甚至客廳里也沒有聲音。
天智皺皺眉,難道不是他們回來?明明聽見門聲,明明聽見鑰匙聲,總不至於是小偷——小偷?可能嗎?她開始不安,握着玻璃杯慢慢走出來。
客廳里沒有人,父母的卧室也開着,裏面也沒有人影,那剛才的門聲——絕不可能聽錯,清清楚楚的是有人開了門進來。她疑惑地四下望望,奇怪的意念在腦子裏冒出來,她迅速走向天威的卧室,也不敲門就推開——果然,她看見天威,她惟一的哥哥。
“哥哥——”天智叫。心裏怦怦的亂跳着,又吃驚,又意外,又害怕,又擔心,這個時候天威該在他的場子裏,該在耐雪身邊,怎麼會突然回家?而且——他臉色慘白、灰敗,眼睛裏全是紅絲,還有一抹狼狽之色。
“別煩我,出去,”天威惡狠狠地叫,脾氣壞得駭人。“你讓我清靜一下!”
天智被喝得倒退一步,她極少見到天威這麼沉不住氣——大多數的時候天威好深沉的。
“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天智不出去,她不能不關心,她只有一個哥哥。“耐雪呢?”
“我說出去,你聽不見嗎?”天威在咆哮。
“別對我發狠,”天智搖搖頭,益發不肯走了。“你一定出了事,對不對?”
“別啰嗦,”天威的雙手激動地顫抖。“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出去!”
天智皺起眉頭,這算什麼呢?她靠在門上沉默地凝視天威,心裏七上八下的,盤算着,猜測着,天威可能遇到什麼麻煩呢?
“你的場子又被抓了?”她試探地。“或是——和耐雪吵架?鬧彆扭?”
“我叫你住口,傅天智,到時候你別怪我不給面子,”天威極度不平穩。“出去!”
“哥哥,到底怎麼樣了呢?”天智沉住氣。“發狠、發惡對你沒有幫助,說出來還有個商量,對嗎?”
“出去,出去,”天威完全不理她的好意。“我不和你商量,你別來煩我,出去!”
“我不出去,除非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天智固執地站着不動。“要不然我打電話問沈耐雪!”
“不許打電話!”天威跳起來,叫得驚天動地。“不許——這事與她無關!”
“她知道你回來嗎?”天智問。
“不——我不從她那兒來,”天威吸一口氣,又慢慢坐下去。
“我才從台中回來!”
“台中?!”天智很意外。“你去台中做什麼?”
“自然有事!”天威的臉上滿布烏雲。“你快去上學,別理我,休息一下——我會走!”
天智默默地思考一陣,這事說不通,天威若從台中回來,為什麼不直接回他自己的家?為什麼不願讓耐雪知道?他去台中做什麼?他不理自己的場合?
“哥哥,你遇到麻煩?’天智了解地問。
“麻煩?!”天威冷哼一聲。“他媽的運氣不好,又遇到郎中;本錢輸光還不夠,他們又不講交情,鬧翻了——幾乎大打出手,真他媽的不上路!”
“你去賭錢?台中?別人的場合?”天智好驚訝,好意外。
“怎麼搞成這樣呢?你們自己的場合呢?垮了?”
天威臉上的肌肉不聽指揮的顫抖着,帶血絲的眼中掠過一抹殺氣。
“頂多——一拍兩散,大家拚了!”他陰沉地。
“為什麼?哥哥,為什麼搞成這樣?”天智嚇傻了。“有這麼嚴重?值得你去拚了嗎?”
天威皺着眉,定定地盯着眼前某一個定點,他的視線似乎透過了那定點,探向未知處。他好像沒有聽見天智的話,他心中塞滿了千萬個煩惱。
“哥哥,你聽見我的話嗎?”天智提高聲音。
“什麼?”天威怔一怔神。“哦,他們——不在嗎?”
天智點點頭,她明白天威是指父母。
“還沒回來,總是這樣的!”她說。
“最近——他們情況好些嗎?”天威問。“我是說——那些債還了些嗎?”
“不知道,我從來不過問這些事,”天智臉上掠過一抹沉痛。
“他們也不會告訴我,而且也難得碰面!”
天威望着天智半晌,搖搖頭。
“你身上有錢嗎?”他問。問得相當困難。
“錢?!”天智一震。“只有零用錢,不多——”
“都借給我,”天威站起來,神色是困窘的。“我下午——或明天就還你,我——有急用!”
天智想一想,天威窮得連零碎的錢都沒有了?他的情況真的弄到這麼糟的地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前一陣子他不是一出口還給了母親五萬?
“只有三百多,”天智從衣袋裏掏出錢了。“你全拿去好了,我不用,也不必還!”
“我一定還你!”天威一把抓住那幾張鈔票,臉也漲紅了。
“我要去辦點事,這當車錢!”
“哥哥,”天智欲言又止。“偏門、邪路總不是正道,既然做不下去,你——就結束吧!”
“你不明白!”天威搖頭。“雖然不能說泥足深陷,也已經洗濕了頭,想結束——怕也不容易!”
“怎麼叫不容易呢?只要你有決心!”天智正色說。
“不——天智,”天威勉強笑一笑。“情形也許不如你想像中的——嚴重,我有辦法解決,你放心!”
“哥哥——”天智擔心又着急。
“這道上的人現在全無道義,但是我傅天威不會栽在他們手上,”他傲然說。那傲然在慘白、灰敗中是那樣的不調合,令人心都痛了。“我一定有辦法的!”
“你還沒說你為什麼回來!”天智吸一口氣。
天威眼中光芒一閃,殺氣又現。
“暫時——我不能回我那兒,”他終於咬牙切齒地說,“台中那班傢伙追得緊,我得避一避!”
“他們會追到你的場合?那——耐雪呢?他們會不會傷害耐雪?”天智吃了一驚。
“不會吧?”天威自己也不肯定。“與耐雪無關——天智,你替我打個電話給她,叫她避開幾天!”
“好!”天智是關心耐雪的,立刻到客廳打電話。
天威也跟着出來,他也關心耐雪嗎?
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來接,天智說找耐雪,不知對方說了句什麼,她就掛上電話。
“怎麼樣?”天威問。
“她上班去了!”天智說,“看來你那兒沒有什麼事!”
天威考慮一陣,思索一陣。
“我走了,我會再跟你聯絡!”他說。
“你去哪裏?哥哥!”天智追着他到門口。
“我——去找耐雪!”天威臉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或者她——可以幫我!”
“耐雪可以幫你?”天智不能置信。“她有錢?”
他再笑一笑,大步下樓。
天智倚在門邊,心中益發不安了,她在想,再這麼下去,不僅天威,怕耐雪——也無法自拔了,她眼看着這一切發生,進行,她明知是罪惡、是邪路,她幫得了忙嗎?誰又幫得了忙呢?上帝?
天威下了樓,立刻跳上一輛計程車,在往耐雪公司的路上,他眼中漸漸有了光彩,臉上神色漸漸好轉,嘴角也有了笑容。耐雪可以幫忙,是的!她可以幫忙,她非幫忙不可,不是嗎?那個程思堯——他的笑容擴大了,也露出了更多的邪氣。
天威的邪氣是天生的?或是環境造成的呢?
車停在耐雪公司大廈的門前,天威用天智給他的零錢付了車資,胸有成竹地跳下來,還沒邁步,另一輛也剛停下的計程車裏飛快地跳下兩個邪氣十足的男孩,一左一右地挾持住了他。
“傅天威,想不到你也是鞋底抹油的人,”其中一個臉上有疤的男孩冷笑。“我們看走了眼嗎?”
天威笑容頓斂,殺氣隱現,他冷冷地盯着那有疤的男孩,不怒自威。
“小子,你會嘗到說這話的後果!”他冰冷地說。
“威脅?”那男孩有恃無恐的,一點也不在意。“姓傅的,今天我們來就不會怕你,你不作個了結我們也不會走,別忘了於文泰還在我們手裏!”
“你們想怎樣?”天威臉上現出自紅。
“好簡單,該付的你就付了,”那有疤的男孩對另一個打個眼色。“我們好回去交差,你們的於文泰也會安全送回來,大家還是朋友,否則——”
“否則怎樣?”天威沉下臉來。
“怎麼樣?照規矩辦法!”有疤的人說。
“你們嚇不倒我傅天威,”天威冷笑。“我沒有說過不了結你們的事,你們這麼步步緊逼未免過分!”
“不過分——找得到你傅老大嗎?”另一個男孩諷刺地笑。
“傅天威大名鼎鼎,想不到——就這麼一走了之啊!”
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欲爆炸的怒火在胸懷中激蕩,只是,他明白目前處境對他不利,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不願輕舉妄動,何況阿泰還在他們手上!
“廢話少說,你們這麼吊著我,我怎能辦事?”天威深深吸一口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不過欠你們十七塊,你們就緊張成這樣?多的早已付了啊!”
“你說得輕鬆,人人欠十七萬,我們這班哥兒們去喝西北風?”有疤的人冷笑。“再說老大已經給足你面子,六折收賬,十塊錢,憑你傅老大,嘿——小意思嘛!”
“下午,”天威看一看錶。“下午三點半,你們到我那兒收,我會預備好!”
“一言為定!”有疤的男孩子倒也爽快。“我們信你傅天威是條好漢,下午三點半!”
天威冷哼一聲,那兩個年輕男孩轉身離開,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里。
天威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進耐雪的公司大廈。
他先在樓下找到了耐雪公司的招牌,看好了樓數,就乘電梯直闖上去,對耐雪——他根本不考慮任何後果。
在玻璃門邊他就看見了正在忙碌的耐雪,然後,他又看見斜對着耐雪在另一個單獨小辦公室的思堯,臉上掠過一抹冷笑,大步走向耐雪。
耐雪正在打計算機,突然發覺面前多了一個人,牛仔褲——不會是同事吧?沒有人穿牛仔褲上班的,她吃驚地抬起頭,看見了她挂念得心都痛了的一張臉。
“天威?!”她漲紅了臉,小聲叫。“你怎麼——”
“在這兒談?或是出去?”天威沉着聲音,胸有成竹地。“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
“我——”耐雪下意識迅速瞄一眼思堯,他正在注視她,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我跟你到走廊上談!”
天威冷冷地笑一笑,不懷好意地瞄思堯一眼,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什麼事?天威,”耐雪立刻跟出來。“你幾時回來的?”
“今天一早到的,”天威另有深意的笑。“你看來氣色很好啊!”
“你——你有什麼事?我得進去上班!”耐雪不安地,她發覺許多同事都在注視她了。
“急什麼?我們幾天不見了呢!”天威非常不正經。“這幾天你過得好嗎?”
“天威——我真的忙,一大堆賬等着我做!”耐雪軟言相求。
“下班的時候我們再聊,好不好!”
“好!”天威聳聳肩。“調十塊頭寸來,現在要!”
“十塊?!天威——”耐雪臉都變了,又要挪用公款?
“有沒有?立刻要,”他冷酷地。“現在沒有——你怕就見不到我了!”
“什麼——意思?”耐雪呆住了,見不到他。
“那些傢伙不肯放過我!”天威冷冷地笑。“他們已經扣留了阿泰!”
“扣留阿泰?那怎麼行呢?”她駭壞了。“報警好了!”
“你開玩笑!”他臉色一沉。“報警——我傅天威以後還想混?
這麼沒出息!”
“怎麼算沒出息呢?我怕他們對阿泰不利!”耐雪說。
“四十多塊已經付了,只差十塊,還不至於對阿泰不利,”天威用手指互相一擦,發出“噠”的一聲。“快點,十塊,最好十五塊,我有本錢可以去翻本!”
“天威——如果——如果我挪用一下,是不是幾天就可以還?”她細聲委屈地問。
“當然,這還成問題嗎?”天威毫不猶豫地。“我幾時黃牛過呢?”
“那——”耐雪舔舔唇,“現在還不行,中午以後,我還不知道哪些錢可以遲一點入賬!”
“我等到中午!”天威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來找耐雪就只是為錢,似乎存在他們之間的只有這一件事。“但是你一定要弄到,無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到手!”
“我知道!”耐雪矛盾地點頭。她明知這種事做不得,被查到一次就完了,可是她又怎能拒絕天威?
“你必須知道!”天威嚴厲地盯着她。“如果沒有錢,阿泰完了,我——你明白啊!”
耐雪又點頭,神經緊張地往辦公室里望望。
“我下午兩點鐘再來,”天威也望一望,冷笑一聲。“我來的時候你就必須預備好!”
“我——儘力而為!”耐雪的臉色也變得和天威差不多的青白。“但是——你別上來,我怕惹人懷疑!”
“誰?程思堯!”天威用挑戰的眼光往裏面望。
“不——天威,你知道這裏人多,我總不能就這麼明目張胆地拿給你,”耐雪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兩點鐘我下樓,你在樓下等我!”
“就這麼說定了!”天威用力握一握她的手。“我這次全靠你了!”
他轉身往電梯那邊走,耐雪望着他那瘦了許多的背影,心裏又痛又酸澀。
“天威——”她叫住他。“以後——別再去賭了!”
他聽見了,他只停了一停,卻頭也不回地邁進電梯。只要走上這條路,誰能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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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從耐雪那兒拿去了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湊起來的十四萬塊錢,就失去了蹤跡,三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於文泰回來了,這個像一座小山般的男孩似乎突然“萎”
了,也變得沉默。阿發離開了,阿胖也沒再出現,還有幾個耐雪叫不出名字的年輕人也失去了影兒,這叫什麼?樹倒猢猻散?天威可是倒了?
偌大的屋子裏只剩下耐雪和阿泰,阿泰有家自然也會有去處,他沉默地留在這兒,耐雪心裏明白,他是為陪她,她十分感動,也非常感激,這個外表看來粗魯的男孩子,卻有着這麼細緻的內心。
可是天威不回來,連電話也沒有一個,那十四萬塊錢呢?她不能總不入賬,會計主任只要一對賬立刻就會被發現,她怎麼辦呢?盜用公款要坐牢的啁!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真怕萬一被發現后的情形,她——還有什麼臉面做人呢?才三天時間,她驚人地消瘦和憔悴下去。
她問過於文泰,連他也不知天威去處,他找過了所有熟悉的場合,都不見天威,自然天威也不會再去台中了,那——天威在哪兒呢?他會回來嗎?他會歸還這筆錢嗎?
深夜,耐雪在床上輾轉不能成眠,怎麼還能睡得着?錢的數目雖不大,但耐雪又怎能拿得出來?每天面對會計主任的時刻真是心驚膽戰,比上斷頭台還恐懼,這樣的日子她簡直沒辦法再過下去,她怕自己會支持不住,會受不了,會發瘋,會發狂,會精神崩潰——但她還得挨下去,天威不回來,不還錢,她只能這麼挨下去,天!可是她上輩子作了什麼孽嗎?
睡不着是件好痛苦的事,她翻一翻身,看見鬧鐘指着兩點,唉!又是兩點了,她竟沒辦法使自己合眼。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一陣腳步聲,一陣異於阿泰的腳步聲,是天威回來了嗎?心中一陣驚喜,房門開了,燈也亮了,果然是天威!
“天威——”她翻身坐起,又是委屈、又是放心、又是高興、又是放鬆,她話還沒說,眼淚就掉了下來。
天威皺着眉,沉着臉,神色很壞。
“收起你的眼淚,看見我就只會哭嗎?觸霉頭!”他說得一點也不留情。
“天威,”她吸吸鼻子,抹一把淚。“這幾天你到哪兒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我自然有要去的地方!”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只有你一個人在嗎?”
“阿泰也在,”耐雪說,“回來以後——他什麼也不說,整個人都變了!”
天威冷冷的眼光閃一閃,唇邊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容,也許——他受的打擊令他變得如此吧!
“受過這次的窩囊氣,誰能不變,”他拍拍沙發。“我發誓,我傅天威有一口氣在,也要他們得到懲罰!”
“算了,你難道想去拚命?”耐雪膽怯地。
天威不置可否地冷笑。
“喂,明天再替我調十塊!”他話題一轉。
“什——么?!”耐雪嚇了一大跳,十四萬還沒還,又要十萬,怎麼行呢?比要她命還要困難?“天威,你說——你說幾天就可以還那十四萬的,現在——”
“啰嗦什麼?有錢自然會還,還用你講?”天威好不耐煩。
“明天七塊,下午一定要!”
“天威——”耐雪的臉變白。“不是我不肯,實在——沒有辦法,這兩天我已經提心弔膽,就怕被發現,再調——我真不敢——”
“怕什麼?程思堯難道不替你遮掩?他不是在追你嗎?”天威說得令人心都寒了。“你是不肯幫我忙的了?”
“不,天威,我——我——”耐雪又氣又急,眼淚又流了下來。“程思堯與我有什麼關係?這種事——我更不敢被人知道,天威,不能再這樣下去,求求你,必須先還了那筆十四萬——”
“沈耐雪,居然翻臉無情,我傅天威是看錯了你,”天威從沙發上站起來。“你不是告訴過我願意幫忙,願意分擔嗎?十塊這麼小的數目、這麼小的事你就在推,你這無情無義的女人,我看錯了你!”
“天威——”耐雪叫。心都碎了,天威怎能說這樣的話?他分明知道她的全心全意、她的真心真愛,他竟然這麼說,他——沒良心,是誰無情無義了?
“別叫我,”他厭惡地揮一揮手。“我討厭你這種女人,你,林文蓮全是一樣的貨,朝秦暮楚,見異思遷,一個程之洛,一個程思堯——”
他停下來,似乎突然間聯想到什麼,發現了什麼。
“啊!真是巧,兩個都姓程,我傅天威上一輩子和姓程的有仇,全是姓程的,”他甩一甩頭,不知是激動?或是有些狂亂?
他看來是異樣的。“全是姓程的!”
“你——誤會了!”耐雪抹一抹眼淚。“程思堯是我上司,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他似乎發怒了。“你們去喝咖啡,去郊外旅行,去圓山俱樂部,只是上司?你騙得了誰?他為什麼不請其他女職員?為什麼不用汽車送別的女職員回家?你還想騙我?”
“不,我沒有騙你,真的他只是上司,”耐雪喘息着。“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呢?我為你——離開家,放棄學業,放棄一切,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說得好偉大似的,為我放棄一切?”他哈哈冷笑。“沈耐雪,我告訴你,這只是你賤,明白嗎?你賤!”
“你——”耐雪如中雷殛,呆怔得毫無知覺,他說她賤?怎樣的一個字?賤?他——不懂愛情?賤?
“難道不是?你認識我多久就跟了我?”天威冷酷、邪惡地笑。“你既然能脫離家庭跟我,為什麼不能跟另外的男人,你這種女人什麼事做不出?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了程思堯就想扔開我,連一點小事都不肯替我做,沈耐雪,你——下賤,無恥,你冷酷無情,你——”
“天威!”耐雪忍無可忍地叫起來,叫聲尖銳而絕望,天威竟把她看成這樣一個人,天威怕從來也沒有真正喜歡過她,天威——老天!怎樣的悲劇?屬於沈耐雪的悲劇。“你——該下地獄!”
“你罵吧!我該下地獄,”他的臉色不正常的紅。“難道我說的不是真話?我是該下地獄,因為我傅天威今天垮了,沒有辦法了,以前你怎麼不罵我該下地獄?你怎麼又甘心情願的來跟我這個該下地獄的人?你說,你說啊!還說分擔,還說幫忙,假話!你們這些臭女人!”
“天威,你——你憑點良心!”她顫抖着哭泣,天威的話已傷透了她的心,像一把刀把她的心撕裂成千萬塊,天威,天威,這——不是他的真心話吧?
“良心?!”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他是瘋了,狂了,他怎能這樣又對待她?“你還叫我憑良心?我傅天威的良心總是遇到狗肺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良心,你有資格說良心,你這薄情寡義的女人,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你,我討厭你,我恨你!”
“天威——”耐雪被天威用力一揮,整個人撞在床靠着的牆上,立刻,額頭腫起了一個好大的瘤。她又驚又怒,天威總是這麼粗暴,他——是真心如此?或是受了太多的打擊變得不平衡?天威——不該是這麼冷酷的人!
“不許叫我,不許叫我,”他紅了眼睛,整個人都失去了控制。“你滾,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你滾,你滾,你知道嗎?你不及林文蓮的十分之一,我討厭你!”
耐雪呆怔地坐在床沿,這一句話真真正正的傷了她,她不及文蓮的十分之一?原來在他心中,她不及文蓮的十分之一?怎樣可悲的事實?她這不及文蓮十分之一的人竟不顧一切地愛上他,跟着他,竟妄想代替文蓮的地位——她傻得多厲害?她錯得多厲害?她竟為了這個把她看成不及文蓮十分之一的人而背棄了母親,放棄了學業,放棄了前途,她——原來不及文蓮十分之一——在他心中!
她木然地望着他,這就是她全心全意去愛、去幫助的男孩?他看不起她,他不重視她,他甚至厭惡她,她卻愛他,多麼不公平的事呢?愛情原該是雙方的,是公平的,他這般輕視她——他們之間可是愛情?可有愛情?她望着他,心中火焰熄了,滅了,她變得麻木,變得萬念俱灰,她——恨自己!
“傅天威,在今天我才聽到你講的真心話,”她冷硬地說,“雖然‘很’遲,卻不‘太’遲,我不至於把自己也埋葬下去,我不至於賠上生命!”
“說得好,這難道不是你的真心話?”他是不正常,不正常得分不出好歹了!“不必埋葬,不必賠上生命,擺着經理夫人等着你呢,你為什麼還不去?你為什麼還不滾?”
“我——去!”耐雪從床上下來,赤着腳站在地上。“我會去,在你眼中我不及林文蓮十分之一,也許在他眼中我比林文蓮好上百倍,我為什麼不去?不去我才是賤,才是蠢,才是呆,我為什麼不去?”
她哭着匆匆穿衣、穿鞋,胡亂地拿出皮包,又胡亂地把衣服、用品塞在小皮箱,她要離開,她終究是要離開,想不到她全心去愛的人,卻給了她生平最大的侮辱和傷害,離開不是不愛,不是不再愛,付出去的怎麼收得回來呢?她只是——只是不得不離開,為自尊!
“你——真賤!”天威像是忍無可忍的抓住她,紅着眼睛,全身發顫地用力給她一巴掌。“你真賤,我寧願——從來沒見過你,所有的事沒有發生過,你令我——想嘔吐,你令我覺得臟,你——你——”
耐雪捧着被打的臉,淚水沿着腮邊掉下來,天威能狠着心一次又一次的出手打她,那表示——全然無情,天威從沒打過林文蓮,不是嗎?她哭、她流淚不因為天威的掌摑,而為自己悲哀,可憐的愛情!
“你還不走?你還不滾?”天威暴跳如雷。“你賴在這兒做什麼?我討厭你,我恨你,你還不滾?”
耐雪拿起箱子,用手背抹一抹眼淚。
“我走了,”她吸吸鼻子,這不是做夢,她知道,她的臉頰還熱辣辣地疼痛着。“天威,無論我們之間是什麼,但是——我仍然告訴你,我不後悔,你罵我賤,你罵我無恥,我仍然說——我不後悔!”
她再吸吸鼻子,看他一眼——那是天威嗎?或是一個外型相同,而被魔鬼佔據了內心的另一人?他是漂亮,是冷傲,是卓爾不群,是與眾不同,但——她必須走,即使她仍然愛他!
愛是毫無辦法,一點道理也沒有,他那樣折磨她,傷害她,她仍然在愛,怎樣的愛情哦!
她去了,直直、僵僵地走出去。經過走廊,她看見為難的、惋惜的、無能為力、無以為助的於文泰站在那兒,她搖搖頭,視線避開了那張善良、忠厚的臉,無論如何,她必須離開。
“大嫂——我替你叫車!”阿泰跟在後面。“你去哪裏?”
耐雪再搖搖頭,步下樓梯。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我不能回媽媽那兒,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大嫂——”阿泰的聲音里有了哭意。“天威是精神不平衡,你——別走,好嗎?”
“不——我一定要走,”耐雪走完四層樓的樓梯。“阿泰,不是我錯,你聽見一切的!”
“大嫂——”阿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照顧他!”耐雪搖搖頭。“如果有事——你知道我公司的電話!”
“我知道,”阿泰直送她出大門。天色依然黑沉沉的,路上沒有行人,也少有車輛。“天威這樣子——我真擔心,他好像一枚隨時會爆炸的地雷,會傷人傷己!”
“我幫不了他,”耐雪嘆息。“我好遺憾!”
“大嫂,那筆十四萬塊的錢債——”阿泰困難地說。
“放心,我會處理!”耐雪又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她此刻反而全然不擔心這件事了。
“大嫂——”阿泰喉頭哽塞。
“如果他肯走正路,或者——還有希望,”她若有所思。“你能幫他嗎?”
“不能!”阿泰深沉嘆息。“走我們這條路,混我們這一行,只是越陷越深,我幫不了他,我也幫不了自己!”
一輛計程車經過,她攔住又跳上去。
“那麼,至少別離棄他,”耐雪扶着車窗。“他現在只有你了,阿泰!”
沒聽見阿泰回答,汽車已駛離。阿泰——不會離開吧?天威會振作起來嗎?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