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書房裏瀰漫了一屋子煙霧,現在,程多倫已經很能適應這種嗆喉嚨的味道了,舒雲帶着感情的聲音,念着女主角獨自離去時那種割裂、痛絕的心情。程多倫的情緒,隨着手底的筆,也墜入故事裏的感傷。
正寫到高潮,電話鈴突然響了,舒雲帶着感情的聲音中斷,像被什麼驅使似的,從搖椅里一躍而起,衝到客廳去接電話。
一會兒,舒雲進來了,滿臉的笑意,甜蜜得像情竇初開的小女孩。
“今天我們就寫到這,你可以早點回去。”
“可是,時間還沒到?”
“沒關係,明天再寫。”
“可是——,我們正寫到最緊要的地方。”程多倫極端敬業的,企圖改變舒雲突來的作法:“我想,我寫完了這段再走好嗎?”
“明天再接,好不好?”舒雲那臉情竇初開的甜蜜,已經迫不及待要程多倫離去:“我馬上有朋友要來,我還要換換衣服什麼的,真的沒時間了。”
“——好吧,那——,我明天早點來。”
走出客廳的大門,舒雲叫住了程多倫。
“我很高興我用了你,你是個好幫手。”
柔柔的、輕輕的,那聲音是多麼親切、迷人。
也許母親生前的聲音就是這樣的,為什麼金嫂一個勁的那麼主觀的批評,金嫂真是一千個不應該,舒雲是多麼好的一個女人,誰也沒有權利批評她。
下了電梯,搭車回到家裏,金嫂滿臉興高采烈的,程多倫奇怪極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看到的女人,都那麼開心。
“警察局來電話了,說偷我們家東西的小偷找到了,馬上就帶那幾個傢伙來做現場什麼的,我倒要看看這幾個貪吃的小偷長的什麼樣子。”
“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了?是好幾個人乾的?”
“聽說一男一女,年紀都輕輕的。”
金嫂才說完,電鈴就響了,像趕着看熱鬧似的,金嫂兩條腿跑得比年輕人還帶勁。
“請進,請進。”
老遠就聽到金嫂愉快的領着人經過花園的聲音,程多倫坐在客廳,也有幾分好奇想看看金嫂口口聲聲形容的——貪吃的小偷。
這是一個多麼不可解釋的世界,程多倫從沙發里跳了起來,狠狠的眨了幾次眼皮。不可置信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掉出來。
那兩個由警員帶上手銬的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女的穿着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髒兮兮,那頭長發像有好幾個禮拜沒找着梳子,亂雜雜的,這身打扮,程多倫是熟悉的——那個丟進酒缸泡上一夜也不會醉的女孩!
他媽的!搞什麼,竟然是這小子家,老黑這王八,有錢的闊佬那麼多,那家不好挑,挑了這家,真他媽的混賬。羅小路一陣驚訝后,頭昂得高高的,滿臉的不在乎,看也不看程多倫一眼,就像從前沒見過程多倫這個人似的。
“怎麼?你認識失主?”
瞄警員一眼,羅小路依然把頭昂得高高地。
“誰認識他!”
“警察先生,那些東西都找回來了沒有?”金嫂迫不及待的問。
“都追回來了,除了吃的。明天麻煩你們到局裏去領回來。
另一名警員帶着兩個人由客廳往花園外的圍牆走了一圈,盤問了幾個職務上的問題,男孩畏畏縮縮,有問必答,一臉賊相。羅小路還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頭愈昂愈高,看也不看程多倫。
“好了,打擾你們了,真抱歉,明天請到局裏來一趟把東西領走,順便辦點結案手續。”
兩人在兩名警員的吆喝下上了車,程多倫一直望着警車消失,還站在大門口。
金嫂笑嘻嘻的,一點也沒發現程多倫的不對勁。
“進去吧,沒什麼好看的,車都開走了。”
進到客廳,程多倫一言不發跑上樓,金嫂還嘀嘀咕咕講個沒完。
“真是的,你看看那兩個人,還都是毛孩子,我說哪有小偷偷吃的,我就猜准了是他們這種人乾的——。”
關上房門,也關住了金嫂的嗓門。程多倫一頭倒在床上,整個人陷進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中。
為什麼這麼巧?為什麼是她?那天還聽她說看中了一棟豪華住宅,人口簡單,很好下手,而天底下竟有這麼奇怪的事,自己就是那人口簡單,很好下手的住宅主人的兒子。
她會被法院判刑嗎?會判多久?半年?一年?兩年?或者更多?她才幾歲?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孩,將被關在牢裏,而被判刑的理由是偷了東西。老天!早曉得該阻止金嫂報警的,被偷個電視什麼的,對家裏來說,真不算什麼,這個金嫂,她為什麼那麼急匆匆的就報了警?金嫂若沉得住氣,和爸爸商量,爸爸絕不會大驚小怪的去驚動警局。
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孩,天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程多倫不再反感那吵架似的嗓門,不再反感那一句話一個他媽的,不再反感那凶厲巴氣的樣子,所有的情緒積結成一串數不盡的歉疚,敲在程多倫的胸口,使勁的敲,直到金嫂來喊吃晚飯,程多倫依然還無法從那串歉疚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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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先生,我能不能看看昨天那個女孩?”
大清早,程多倫就到了警局,兩隻眼睛透着焦急與疲倦,昨晚一夜沒合過眼。
“對不起,他們已經送到看守所去了。”
“送到看守所?”程多倫感覺眼前一陣難過:“這麼快就送走了?”
“我們這裏只負責追案,其他的,就交給法院辦了。”邊說,警員把一張印有鉛字的公文交放在程多倫面前:“程先生,麻煩你簽字。”
“請問——,他們會被判得很重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要看法院的決定。”
“她——,我是說那個女孩,她可能還未滿二十歲,法院是不是會從輕發落?”
“哦,那女孩已經十九歲了,十九歲已經超過未成年的年齡了,不過她沒有前科,而且是從犯。
所以可能判得輕一點。怎麼?你們認識?”
程多倫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好,簽完了字,叫司機老張把電視機等搬上車,臨上車,又跑進去。
“對不起,請問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警員有點莫名其妙的看了程多倫一眼,翻開資料簿。
“姓羅,叫小路。程先生還有沒有什麼要問的?”
“沒有了,沒有了,謝謝你。”
走出警局,上了車,程多倫沒有考慮就叫老張開往看守所。
一到看守所大門,程多倫焦慮的匆忙走進去,在法警室跟法警交涉了半天,法警始終搖頭不準接見。
“無論如何讓我見見她,我絕對不多講話。”
法警的臉像鐵造的,毫不通融的搖頭。
“我真的沒辦法見她嗎?”
“沒辦法,除非你是她的直系親屬。”
“我只說一句話,可以嗎?”程多倫幾乎是在央求了。
.“你明天到法院見她吧,她這個案子明天開庭。”
“今天真的不能見她?”法警鐵造的臉,堅決的一搖,搖掉了程多倫最後的要求。
失望的走出看守所,穿過十字路口,程多倫忘了紅綠燈,忘了如織的車輛,幾個脾氣躁的司機,探出頭罵了句找死,程多倫像沒聽見,任車子在左右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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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庭宣判:主犯林正雄判有期徒刑兩年,從犯羅小路,念其初次犯錯,判有期徒刑一年。”
一年!旁聽席的程多倫手心擰得緊緊地,汗水在手心裏冒,一年!
她被判了一年!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冷漠而毫不在乎的神情,頭昂得高高地,程多倫一直望着羅小路,當法官宣判時,程多倫擔心羅小路會承受不住哭出來,然而,她的反應震驚了程多倫,她竟一言不發的昂着頭。
法警帶着羅小路和林正雄離去時,羅小路朝旁聽席掃了一眼,不是看程多倫,是看看那對自己早就灰心已極的父母是否來了。結果,什麼也沒看到,一抹輕微的失望,在羅小路眼睛裏停住了片刻。
離開法院,程多倫發現眼淚不曉得什麼時候爬在臉上,一年,一年並不長,但如果把一個人關在監牢裏,那一年是多麼痛苦難捱。羅小路,那麼一個活潑的女孩,那麼年輕,她竟須在監牢裏過完一年,一整年。程多倫難過極了,成串歉疚鞭打着,我該怎麼做?我現在該為她做些什麼?
程多倫決定幫羅小路找個律師上訴,程多倫決定這麼做了,她這麼年輕,怎麼也不該在陰黑的監牢裏過一年。
但,請律師是要錢的,到哪找錢呢?最近為了私自找了份工作,和爸爸已經好幾天沒講話了,現在是沒辦法跟他要了,然而不找爸爸,找誰呢?
舒雲!
對,找舒雲,先跟她預支薪水,把原因告訴她,她會肯的,念頭一打定,程多倫喊了部車,就直開林園大廈。
“是你?”夾着根煙。舒雲有點意外的打開門:“今天怎麼來的這麼早?”
“我——,我——。”搓着手心,手心裏直冒着汗,程多倫真不曉得該怎麼開口:“我——,我想——。”
“發生了什麼事嗎?進來說。”
屋裏飄着音樂,像程多倫每次進來時一樣,音樂的柔和與舒雲遞上來的冷飲,稍為緩和了程多倫的緊張。
“坐,別站着。”
“我——。”半個屁股沾在沙發緣旁,程多倫望着手裏的冷飲,灌了一大口:“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你儘管說好了,看你額頭都冒汗了,是不是很難開口?”
舒雲摸了根煙,微笑的鼓勵着,程多倫深深吸一口氣,決定提出預支薪水的事。
“我想先向你預支薪水。”
這句簡單的話,費了程多倫相當的勇氣,舒雲考慮都沒考慮,馬上點頭。
“我以為是什麼事呢,當然可以,馬上要嗎?”
“這兩天就要。”
“沒問題,我待會兒就給你。”
“沒這麼急,我還沒找到律師。”一急,程多倫脫口就說出來了。
“律師?怎麼?你要打官司?”
“我——,有個女孩被判一年有期徒刑,她很年輕,而且,我相信她並不是壞女孩,她做錯了那件事是有原因的,我覺得該幫她找律師,給她機會上訴。”
“她做錯了什麼事呢?”
“她——,她跟另一個男孩半夜跑到別人家偷東西。”
“那女孩多大了?”
“十九歲。
“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講完,程多倫又補一句:“只是認識而已。”
“那你為什麼要幫她請律師呢。”
“因為——,因為我覺得對她歉疚。”
“怎麼說呢?”
“因為——,如果金嫂不報警的話,她今天就不會被判刑了。”
“你愈說我愈不懂了,金嫂是誰?”
“金嫂在我們家做事,從小她就在我們家了。”
“金嫂跟那個女孩又有什麼關係?”
“金嫂跟她沒關係。”
“我弄糊塗了。”夾着煙,舒雲雙手一攤。
“那個女孩是我最近認識的,我連她名字都不曉得,前兩天我們家被偷了,是金嫂報的案。”程多倫急了,一口氣總算講出了個完整的意思。
“哦,我懂了,金嫂報了案,警察捉到了人,你一看,原來是那女孩,所以你很過意不去,對不對?”
“對,不過,我不只過意不去,我很難過,而且,相當歉疚。”
舒雲吃吃的笑了起來,前顛後仰,手指夾的煙,差點掉到地毯上。
“很有意思,充滿戲劇性,這倒是個好小說題材。”
說著,笑着,好半天,舒雲才搖着頭慢慢停下來。
“好了,你也別難過了,我看這樣吧,請律師這件事交給我,我有幾個朋友在律師界還很有點名氣,我相信他們會幫我這個忙。”
“你是說——?你能幫那女孩找到好律師?”
“沒什麼問題,我馬上就給你打個電話。”
“謝謝你,謝謝你,我——,我不曉得我要說些什麼,我——。”
程多倫感激得眼圈都紅了,不擅言語,再加上個性上的關係,那種木訥的老實倒給人一份可愛。
“你平常就那麼容易掉眼淚嗎?別做個愛哭的男孩,來,擦擦眼淚,我打個電話約我那個律師朋友過來,我們三個人商量商量。”
接過手帕,一股清清的香味拎在程多倫手心裏,程多倫的情緒里翻騰着極大極大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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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番上訴,羅小路終於在莫名其妙中,由一年改判為六個月。
家裏的人,始終沒有出過面,可是那個吳律師是誰請的呢?
是自己那幫不幹好事的朋友?不可能,那幫人個個有前科,泥菩薩過河,法院大門,他們挨都不敢挨。那會是誰呢?該不會是那個長得一副呆瓜相的程多倫吧?不會是他吧,天底下沒有這種白痴,東西被偷了,還幫小偷請律師,講出來會笑死人。
那吳律師到底是誰請的呢?天上掉下來的?真他媽的新鮮事,管他誰請的,反正坐六個月牢,總比蹲一年好多了。
法警把手銬往羅小路手裏一銬,從法庭里走向走廊,突然,羅小路在旁聽席看到一張臉,是那長得一副呆瓜相的程多倫,他來幹什麼?他媽的,來看熱鬧,沒見過宣判?羅小路頭一昂,誰也不看。
程多倫快步趕到走廊,羅小路昂起的頭,微微的斜瞄了一眼,嘴角掛着一抹怪異又滲些得意的笑容。
“大白痴,有人吃飽了撐的,從天上丟了個高明的律師下來,姑奶奶只判六個月,怎麼樣,不服氣嗎?
“不要講話,上車。”
法警嚴格的禁止了回頭的羅小路,打開警車車門,羅小路一邊上車,一邊還回頭掉下一句話:
“小心你們家大門,有機會我還會再去。”
碰一聲,法警把門關上了,車子開走了,留下一團煙霧。這是程多倫第二次眼睜睜的看着羅小路上警車,情緒上的敗壞,一次比一次難過。從法院出來,不自覺的又走到了那家和羅小路認識的咖啡店,這次他沒要雪糕,到櫃枱買了包煙,叫了瓶啤酒,一口煙,一口酒,獨自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