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放學之後,心馨獨自搭公共汽車去醫院探望浣思。昨天答應要去的,因為秦康的黃牛而沒去成,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去了,她不放心浣思一個人任院,也不喜歡家中冷冷清清的,如果真沒什麼病,應該回家休養才是。

她坐在車上着窗外的街道,她的臉色有些陰沉,就像窗外的暮色,她看來有心事而且不快樂。

秦康要和韋夢妮訂婚,她表面上已說過不在意,然而——她的的確確在傷心,她喜歡秦康,那種喜歡不同於對普通人,也不同於對秦鎧,或者——她是愛秦康?她不知道,她也分辨不出,這——罷了,不管是喜歡、是愛,秦康都要和韋夢妮訂婚,以後秦康就只屬於韋夢妮了,她怎能不傷心。

心馨把這傷心放在心中,原是無望的事,她何必再苦巴巴地令秦康不安?何況這種事又不能勉強,她又怎能強迫秦康愛她?

心馨覺得自己似乎突然長大了許多似的,她在流了一陣眼淚之後,竟然理智地分析這事,然後竟能若無其事地站在秦康面前,這——的確是長大了,以前地是絕對做不到的,她一定會一輩子也不理秦康。

醫院到了,她默默下車、默默走進去,心馨從來沒有這麼沉默過,以往的她即使獨處時,臉上也有躍然生動的光彩,今天——她沉默。

走到浣思前天住的那間病房,敲敲門,裏面沒迴音,再敲敲門,仍然一片沉寂,她有些意外,輕輕旋開門柄,面對着的竟是一張空床,浣思呢,出院了嗎?

心馨着了慌,她只是個毫無經驗的小女孩,她一直被保護在父母的溫室中,不曾面對任何困難和問題,一看浣思不在,她已六神無主了。

關上病房門,轉身就跑,她想到哲凡,她的父親,那是她惟一可以去找的人,哲凡會在嗎?一轉身,才跑一步,她整個人撞在一個迎面而來的人身上。她驚叫一聲,晃眼中看見被撞的人穿着白袍,醫生白袍,哲凡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那人的衣襟,大叫:

“爸爸,媽媽呢?媽媽怎麼不在病房?”

“小姐,你弄錯了,”溫文的聲音、有教養的微笑,竟是個年輕的陌生醫生。“誰是你爸爸?誰是你媽媽?說清楚些,我可以幫你。”

心馨怔一怔神,難為情地放開雙手,她怎麼胡亂抓人的衣服,胡亂叫爸爸呢?她的臉紅了,少女的嬌羞在她眼中擴展。

“對不起,我——我認錯人了。”心馨結結巴巴地說,“我媽媽本來住在這裏,我爸爸是劉哲凡醫生。”

“哦!劉大夫。”年輕的醫生立刻露出尊敬的神色,“他們搬到三樓病房了,請你跟我來,劉小姐。”

一聲劉小姐叫得心馨全身彆扭。她怎麼是小姐呢?那些裝模作樣像韋夢妮那種人才是小姐。

“我是劉心馨,不是小姐。”她稚氣地說。

“星星?”年輕醫生看她一眼,“天上的星星?我是戴克文,見習醫生。”

“是心馨,心臟的心,馨香的馨,不是天上的星星。”心馨解釋着,一邊跟戴克文進電梯。她又想起秦康,秦康也叫她小星星,是吧!

“心馨!”戴克文點點頭,記下了。“劉大夫看來那麼年輕,我沒想到會有你這麼大的女兒。”

“我還有一個姐姐呢!”心馨笑一笑。她喜歡戴克文話中對哲凡尊敬的意味。

克文看心馨一眼,想說什麼,電梯門開了,他的話沒說出來,領先出去,停在三0二號病房前。

“就是這裏,”克文很有禮貌地替心馨敲門,然後退開。“很高興認識你,希望能再見到你。”

他留下一個令人喜悅的微笑,匆匆去了。

心馨抑鬱了整天的心情突然開朗了些,她發覺戴克文並沒當她是小女孩,他說話的口吻是很是“平輩”呢!她傻傻地對自己笑一笑,推門進去。

“我來了,媽媽!”她叫。帶着滿臉的憨笑。

然而——笑容僵在臉上,心也直往下沉,浣思坐在床上——帶淚,為什麼?她的臉色那麼蒼白,眼睛也紅紅腫腫的,難道——病屬嚴重?前天不是說中暑嗎?

“媽媽——”她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心馨——你來了,”浣思顯然覺得意外,她連忙抹去眼淚,勉強裝出笑臉,“我說過別來的,我沒事,就可以出院的。”

心馨的心七上八下,怦怦跳着,她知道必然有什麼事,浣思不會無緣無故地哭泣。她快步走到床邊,緊張地握往浣思的手。

“媽媽,你騙我,是不是——你有其他的病?你為什麼換病房?你為什麼哭?”心馨的眼圈兒也紅了。“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找爸爸來幫你。”

“心馨——”浣思神色複雜,“別傻,我有什麼其他病呢?換病房只為清靜。”

“不,你騙我!”心馨不傻,她看得出浣思神色不對。“你沒有說真話,我——去問爸爸!”

放開浣思,心馨轉身就跑,卻被浣思——驚天動地的聲音叫住了。

“心馨,回來!”浣思從來沒這麼尖銳、這麼大聲、這麼急切地叫過。“回來!”

心馨站在門邊,瞪大了眼瞎發獃,她是被嚇着了。

“回來,心馨!”資思又放柔了聲音“我會告訴你一切,你過來。”

心馨再走回床邊,乖乖地坐下來。浣思那聲音、那神情,彷彿——天要塌了似的。

“聽着,我——只是有點病,要動一點小手術,但絕不嚴重,你放心。”浣思盡量婉轉地說。

“動手術,是爸爸替你開刀嗎?”心馨立刻問。這是心中最直接的反應。

“不是!是沛文,曾沛文,你記得他嗎?”浣思再一次握住心馨的手,“沛文是你爸爸的同學,也是朋友,他才從美國回來。”

“為什麼爸爸不替你開刀?”心馨凝視母親,“爸爸是台灣最好的外科醫生,誰都知道。”

“但是——沛文比較適合,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浣思頗費周章地解釋。

“媽媽,”心馨倒是固執得可愛。“專家也比不上爸爸,爸爸不同,他——會比較細心。”

“心馨,這個問題不重要,”浣思吸一口氣,“你千萬別去煩爸爸,知道嗎?我只要痊癒,誰開刀都一樣。”

“不!我認為一定要爸爸才行,”心馨搖着頭,閉着嘴,一副堅決模樣。“別人我不放心!”

“心馨——”浣思為難地。

“媽媽,這是生命的事,你別固執,”心馨誤會了,她以為浣思不要哲凡動手術。“雖然你已經和爸爸離婚,你也不能否認他是最好的外科醫生。”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浣思心中嘆息,要怎樣解釋心馨才能明白?“好吧!我考慮一下。”

心馨臉色緩和一些。

“到底你是什麼病呢?媽媽。”心馨終於問。

“哎——一個小小的瘤,不嚴重,你別擔心。”浣思說。

“哦,小小的瘤!”心馨真的不緊張。“在肚子裏、子宮裏?是嗎?小小的一個?”

“是——哎!是的,肚子裏。”浣思胡亂點頭。她不願說出真相令心馨害怕。

“那不需要什麼專家,爸爸一定行。”心馨信心十定。

浣思微微一笑,她不願再談下去,主動轉開話題。

“秦康沒跟你一起來?”她問。

“他——上班!”心馨的臉色黯然,“我也不能一天到晚叫他陪着。”

“怎麼,不高興他?前天不是好好的?”浣思打趣。

“他——”心馨咬着唇,有些為難,“他就要訂婚了,和那個韋夢妮。”

“哦——”浣思仔細端詳心馨,她發覺有些不對。“他訂婚——你不替他高興?”

“有什麼好高興的?那個臉上七彩的空中小姐!”心馨噘嘴。

浣思眼光閃一閃,她立刻明白女兒受了挫折。

“心馨,你——可是有點喜歡秦康?”浣思小心地問。

“媽媽——”心馨一驚,雙頰緋紅。

“我看得出,心馨,”浣思柔聲說,“可是你得明白,感情不是單方面的,再說秦康比你大六七歲,他那種個性也不適合你,你還小,你還能遇到許許多多其他更好的男孩,你應該誠心祝福他。”

“我知道,我會。”心馨垂着頭,看不見表情,那聲音——卻有委屈的哭意。

“孩子,眼光要放遠一點,”浣思了解地輕拍心馨,“秦康可能是你生命中最早出現的男孩子,所以你對他的好感可以說是盲目的,那——並不真實。”

“我已經祝福過他了。”倔強的小心馨收斂了最後一絲哭意,抬起頭來。“他不喜歡我,自然有別人喜歡我,我不希罕他!”

“心馨,”浣思憐愛地說,“不許用這種口氣說話,沒有人規定他一定要愛你啊!何況他對你好像對待妹妹一般,已經夠好了。”

心馨咬着唇,默不出聲。她不喜歡聽浣思的話,當她妹妹,她已經十八歲了,總不能一輩子是小孩子。

“哎——秦愷呢?他還教你數學嗎?”浣思又轉話題。

“教!他一定要幫助我考上大學為止。”心馨點點頭,“他比秦康好,至少比較真誠,不講謊話!”

“是啊!秦康訂婚,你可以找秦愷陪你玩啊!”浣思乘機說。

“那怎麼行?”心馨一本正經,“秦愷是老師,他那種人怎麼會玩呢?”

“沒有試過,怎麼知道他不會玩?”浣思說。

“不行就是不行,”心馨一連串地搖頭,“跟秦愷玩——不悶死才怪!”

“那——”浣思關心地問。

“你別擔心,現在考大學第一,哪有玩的時間呢?”心馨甜甜一笑,似乎所有煩惱全在笑中消失。

浣思着看錶,她知道正倫就要來,她不希望心馨和正倫在這種情形下見面,她也說不出什麼確切的理由,按理她應該拉攏正倫和心馨感情才對,偏偏——她要分開他們,她覺得惟有這樣才對。

“回去吧!四姐會等你吃飯,你晚上還要去秦愷那兒補習數學,對嗎?”浣思說。

“好!”心馨很聽話。“我明天放學再來,你要不要我帶些什麼東西來?睡衣?”

“不需要,我要穿醫院的衣服,”浣思溫柔地搖頭,“你好好溫習,我很快就可以出院陪你。”

”再見!”心馨拉開病房門。“怎麼爸爸還不來看你?”

她再笑笑,大步去了。怎麼哲凡不來看浣思,哲凡——他能來嗎?他可以來嗎?他——哎!事情怎是心馨想的那麼簡單?哲凡——唉!

心馨背着書包又跳又蹦地走下樓梯,放着電梯不用,她喜歡樓梯來代替運動,高三的女孩子整天被書本綁死了,還有時間運動嗎?

走出醫院大門,意外地她看見等在路邊安全島上的一個人,是剛才那年輕醫生戴克文。

“嗨!”心馨胸無城府,大方地招呼着,“謝謝你剛才的幫忙,你等人嗎?”

“不——”克文有點緊張不安,笑容依舊溫文,神情依舊很有教養。“你回家?”

“是啊!你呢?下班了嗎?”心馨問。克文沒穿白袍制服,當然是下班嘍!

“是,我們可以一起走。”克文走向她。

“一起走,你也住士林?”心馨問。

“離士林不遠,我要去榮民總醫院看朋友。”克文說。

近了,心馨才開始打量他。他不能算特別漂亮,沒有秦康的高大英俊、風流瀟洒,也沒有秦愷的冷漠深沉、超然出色。他——只是普通的一個男孩,五官端正,斯文有禮,還很正派,醫生的正派。

“那就一起走吧!”心馨說,“我比你先下車,等於你送我回家。”

“哎——我有車,一部二手貨的福斯甲蟲車,”他靦腆地笑了,“我可以順路送你。”

“那就更好了,免得我頭昏眼花地轉車。”心馨說。

克文帶她到停車場,讓她上了那部深藍色、看來相當舊的車子。

“我只是個見習醫生,買不起新車。”他坦率地說。

“新生舊車有什麼不同?總是坐。”心馨絕不在意。她對克文印象不錯,雖然他比較拘謹,可能他是醫生吧!和哲凡一樣的醫生。

“是!”克文小心地駕着車。“我從小就很迷汽車,曾經幻想能擁有一部飛天萬能車,可是直到今天才有這部二手貨的福斯!”

“還不夠好嗎?秦康還沒有汽車呢!”心馨脫口而出。

“秦康!誰?”克文皺皺眉。

“哎!對不起,秦康是我的鄰居,你不認識。”心馨的臉紅起來。

“男朋友?”克文看她一眼。

“秦康,不!”她立刻嚴肅地更正,“秦康就要訂婚了,和一個七彩空中小姐。”

“七彩空中小姐?”克文笑她的稚氣。

“我是指化妝。”心馨笑了,不再提秦康。

汽車轉進中山北路,是一條直路了,克文仍是駕駛得小心翼翼,他是個謹慎的人。

“看到你的父母嗎?”他隨口問。

“只有媽媽在,”心馨也不在意,“媽媽生瘤,曾沛文要替她開刀,不過不嚴重。”

“劉大夫呢,他精神好些嗎?”克文說。

“什麼?”心馨不懂。誰的精神好些嗎?

“我是說——劉哲凡醫生精神好些嗎?”他再說。

“爸爸?”心馨困惑地盯着他,“爸爸怎麼了?”

“怎麼?你沒看見劉大夫?”克文很意外,“昨天你母親送他來醫院,他昏迷不省人事,就任在你母親隔壁的病房,三0四號。

“爸爸——昏迷不省人事?”中心馨嚇了一大跳,臉都白了,“為——什麼?為什麼?”

克文獃獃地望了她一陣。

“原因還沒查出來,聽說——並不太嚴重。”他柔聲說。

“回頭。”心馨大叫,“請轉回醫院,我要看爸爸,我一定要看爸爸!”

小臉兒埋在掌心,她哭了起來。離了婚的父親和母親怎麼同時病倒呢?浣思的眼淚——就是示意吧!

心馨回到醫院,丟下戴克文就往三樓跑,她臉色蒼白,氣急敗壞地奔到三O四號的病房外,她知道哲凡在病着,她沒有“砰”地一聲衝進去,她只輕輕推開一絲房門,只是一絲——她看見閉着眼睛睡得好安詳的哲凡,除了一些凌亂、憔悴外,他沒有什麼病容。正預備進去,又看見全神貫注凝視着哲凡的浣思,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像一個細心守護的護士,但是——她的眼光是那佯哀傷、那樣溫柔、那樣——情不自禁。心馨推門的手停住了,欲邁進去的腳也止住了,父親和母親?

她再看幾秒鐘,終於悄悄掩上門,悄悄退開去。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的緊張、紛亂、焦急全都消失了,她變得全無牽挂、全不擔憂,浣思又守候着哲凡,媽媽又和爸爸在一起,她有什麼可擔心的?何況浣思的眼光——她又怎忍心打破那似水柔情?

她就這麼退開了,即使父親真的病了,浣思在一邊伴着,又何須心馨插手?若他們能永遠在一起,心馨倒情願這病一直存在。她真是完全不擔心了,甜甜的笑容趕走了剛才的氣急敗壞,她快樂地大步走進電梯。

電梯降到樓下,她正待出來,迎面碰到她最不願碰見的人。笑容在一剎那間收斂,她硬着頭皮招呼。

“麥叔叔。”她叫。

“心馨,他們說浣思搬了病房。”正倫毫不介意她的神色,他心中只有浣思。“為什麼?她現在在三0二嗎?”

“是!不過她開不在房裏。”心馨生硬地回答。

“怎麼,出去了?”正倫掠一掠額前那綹甚有藝術家派頭的頭髮。“她今天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

心馨心中飛快轉着,所有人都會自私,怪不得她,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她極不願正倫上去破壞了浣思和哲凡之間的氣氛。

“她——回學校一陣,有點事。”心馨說謊,眼看着腳尖,做賊心虛地,不敢抬起頭來。

“哦——”正倫拖長了聲言,明顯地失望,他是個所有感情都寫在臉上的人。“她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要很遲。”心馨一不做二不休,騙走正倫,她覺得是天大的喜事,她是孩子氣,能騙到幾時呢?“學校有事等她回去處理。”

“你見到她了嗎?”正倫百分之百相信,“她是不是好多了?”

“是!她好多了。”心馨點頭。

“什麼時候出院呢?”正倫再問。

“不知道,也許很快。”心馨胡亂說。

正倫歪着頭考慮半晌,他熱情衝動,做事喜歡速戰速決、乾淨利落。

“那我就回去了,或者去煥思學校看一看。”他說,“或者遲些再來——你跟我一起走嗎?我送你。”

“不,我自己走。”心馨極端不情願。“我——還有事。”

“那麼再見。”正倫友善地拍拍她,“放心!浣思不會有事的,你好好用功吧!”

正倫去了,他完全不懷疑心馨說謊,心馨咬着唇,有絲莫名其妙的內疚,她衝動地這麼做,但——對不對呢?應不應該呢?或者——浣思喜歡見到正倫呢?

她心亂地走出醫院,天黑了,肚子又餓,從此地轉兩次車回家起碼要一小時,那麼長的路——她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她拒絕了正倫送她,只好挨餓了。

走下台階,有人在燈柱下對她笑,笑得好眼熟——

“哎——戴克文!你還沒走!”她高興得怪叫起來。

“反正我不急,又順路,就決定等一等你。”克文笑。

“要是到半夜都不出來呢?”心馨樂得心花怒放。不必轉兩次車、不必挨餓,太棒了!

“醫院的規矩,九點鐘之前所有探病的人都得離開。”克文搖頭。“頂多等到九點。”

“到九點也還得兩小時啊!”心馨看一看錶。真是奇怪,克文是醫生,該算是哲凡的“同事”,心馨卻覺得他只是她的朋友,像秦康一樣的朋友。

“那——也不算什麼。”克文臉孔紅了。

心馨也不注意這些,她總是那麼粗心大意。跳上克文的車,她就放鬆地整個人倒在椅背上。

“要是你不等我啊,我恐怕沒力氣回家了。”她稚氣地說,“又累又餓,如果在冬天,簡直名符其實的饑寒交迫!”

“這麼嚴重?”克文看她一眼。他喜歡她那毫不掩飾的純真。稚氣和那少見的好教養、好氣質。

“誰說不是?”心馨拍拍口袋,“早晨上學時忘了帶錢,只有學生月票,想買個麵包都不行。”

“下次遇到這樣的事,打SOS向我求救。”他半開玩笑地說。很微妙的感覺,他和她只是初次見面,他又比她大許多、世故許多,他身邊漂亮女孩子——包括護士和女同學不少,偏偏對心馨印象特別深刻。

“sos!怎麼打?”她睜開眼睛,傻傻地望住他。

“電話啊!”他笑了。

“電話也要錢啊!”她振振有詞。

“下次教你個打公用電話不要錢的方法,”他比初見面的活潑多了。“百靈百驗!”

“真的?”她坐直了,精神也恢復了。“怎麼打?”

“下次!”他眨眨眼,“今天沒帶‘道具’。”他半真半假地。

“道具?你們這些准醫生也做這種‘不法’勾當嗎?”她揉揉鼻尖,兇巴巴地。

“不法勾當?”他搖搖頭。“你還有更嚴重的字眼嗎?我快被槍斃了呢!”

“這次不告發你,只要你快點教我!”她頑皮地說。

“說好了下次——心馨,肚子餓不好——我們一起吃點東西?”他忽然說。說得有些猶豫。

“好哇!”她拍手,“你請客——頂多下次我回請你,你知道我今天沒有錢。”

“一言為定!”他看來好高興,眼睛也亮起來。“你喜歡吃什麼!”

心馨的“龍蝦沙律”幾乎衝口而出,她連忙用手掩往口,克文不是秦康,一個見習醫生不一定富有,她不能要他到那種貴得嚇人的地方。她咽一口口水,慢慢說:“隨便找個小店吃碗面就行了。”

“只吃面?”他看她,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別擔心,即使你想吃牛排我也有錢付,怎樣,就吃牛排?”

“不,不,不,我不喜歡牛排。”她想起上次秦康替她叫的T骨牛排,鋸得她半死。“我情願去吃——竹籃雞!”

“好!”他的汽車猛一個大轉變。“新生南路中正理工學院旁邊有家‘老爺飯店’的竹籃雞很好,去試試吧!”

“‘老爺飯店’?沒聽過!”心馨說。

“很久的歷史了,相信台大、師大的學生一定知道。”克文解釋,“原本是家庭式的小餐廳,很小,有一種說不出的風味,新生南路拓寬改建設計才搬進弄子並改成現在的樣子。”

“可以說大學生的餐廳。”她說。

“對了!多數的顧客是些大學生,也有些是大學生的家長。”他幽默地說。

“你是台大的?”她突然想起來。“醫學院?”

“是!畢業一年了。”他點頭。

“那——”她翻翻眼睛數算着,“你會年二十六歲?”

“是吧!”他不置可否,“為什麼問?”

“你比秦康還大一歲,醫學院要念七年吧?”她說。

“又是秦康!”他停下汽車,打開車門。“真的是你的小男朋友?”

“看你的記性。”她白他一眼,雙頰微紅,她是喜歡秦康的,不是嗎?“才告訴你秦康和七彩空中小姐要訂婚了!”

“為什麼你總提起他?”他扶她下來,又鎖好車門。“他特別好?特別帥?”

“都不對。”她大搖其頭。“我只認識秦康和秦愷兩個男孩,不說他們說誰?”

“我呢?”他指着自己。

“你?”她望望着他,“你是朋友嗎?”

他呆怔一下,朋友,她的朋友範圍是怎樣的?

“你認為呢?”他認真地迎着她的視線。

“是吧。”她嬌憨地笑了,“你請我吃竹籃雞。”

他搖搖頭,這個小女孩子。

餐廳里座位不多,人也很少,雖然新裝修過.改建過,家庭味道仍然很濃、很溫馨的。克文和心馨坐在最裏面的角落裏。

“我喜歡這兒。”心馨摸着方格子檯布,“好像在家裏吃飯,不拘束。”

“喜歡可以常來。”他溫和地笑,“秦康、秦愷或我都會願意帶你來。”

“真話?”她眼中滿是喜悅。

“當然!醫生不會騙人。”他點點頭。

“你不像醫生,太年輕了。”心馨直率地說,“爸爸那樣的人才像。”

“你爸爸已經是成名的大牌醫生。”他笑,“我是見習醫生,還得經過許多挫折、許多奮鬥、許多磨鍊才能像你爸爸一樣。”

“爸爸——也是經過了許多奮鬥之後才有今天,而且——他還作了好大的犧牲。”心馨的腦色沉重了。

“你是指——他們離婚?”克文小心地問。“他們”當然是哲凡和浣思。

“是!”心馨垂下頭。“在我的感覺上,醫生的事業和家庭有很大衝突,很難兩全其美。”

“偏見。”克文嚴肅地說,“你父母的婚姻失敗並不代表每一個醫生都沒有幸福家庭。”

“我懷疑做醫生太太要有好大的忍耐功夫。”心馨說。

克文皺着眉,凝視她半晌。

“心馨,聽着,我會改正你這錯誤觀念。”他無比認真和慎重,“我——要以事實證明給你看。”

“永不可能。”她的固執不在表面,在內心深處。“除非爸爸和媽媽——再在一起。”

克文盯着她半晌,這麼溫文的男孩子也有固執的一面。

“無論如何,我要把你的不可能變成可能。”他說。

香噴噴的竹籃雞送上來了,還有兩杯濃濃的洋蔥湯,對話被打斷了,他們開始進餐。尤其是心馨,吃得狠吞虎咽,毫不掩飾造作,坦率得十分可愛。她低着頭,直到吃完所有的食物。

“你很怪,戴克文。”心馨抹抹嘴,“爸爸和他的醫生朋友大多數是沉默內向的,你卻多話又愛抬杠。”

“平時我也很沉默寡言,今天只是碰到抬杠的對手而已。”他由頭到尾都是溫文地笑着,他脾氣一定很好。

“繞着圈子罵人嘛!”她看看錶,坦率地說,“我要回家了,秦愷等我補習數學。”

“秦康和秦愷。”他搖搖頭,站起來付錢。“他們兄弟倆似乎佔據了你全部心靈。”

“什麼話。”她翻翻眼睛。“你這人太斤斤計較。也太婆婆媽媽。”

“說得我這麼差勁。”他帶她走到停車處。“你不能要求主世界的男孩子都是一個型,像你的秦康或奏愷,或像你爸爸。”

“什麼‘我的’。”她咕嚕着,“戴克文,你可是去榮民總醫院看女朋友?”

“為什麼這樣想?”他好奇地看她。

“醫生和護士,很適合的一對。”她嬌憨地笑着。

“老實說,我只是去看看在那兒服務的幾個老同學,大家交換一點工作經驗。”他說,“何況醫生不一定和護士,像你爸爸和媽媽。”

“所以他們離婚,明白不?”她又回到老題目上,“這就是職業不合的衝突。”

“太主觀。太固執。”他嘆口氣,“我開始懷疑有沒有辦法改變你這小頑固。”

“你根本不必改變我的。”她嘰嘰呱呱地笑,“不同的、對立的意見才可以使我們之間熱鬧和多彩多姿。”

“是嗎?”他不置可否。

汽車很快駛入士林,不需要轉車和停站是方便多了,也快多了,心馨就要到家。

“我家就在那邊。”她指着前面的屋子。“停在路邊就行了,多謝你送我,還有竹籃雞。”

“很是榮幸。”他開玩笑作狀,“明天你還去醫院?”

“當然!我剛才沒見到爸爸,他在睡覺。”她點頭。”你上班時替我多注意一下他,好嗎?”

“沒問題!”他想也不想,“明天見!”

車停在她家草地前的馬路邊,她跳下來,轉身抓住車門,一邊揮手一邊說:

“明天見!明天你也送我嗎?”她笑。

“行!回請我吃竹籃雞!”他輕鬆地揮揮手,汽車一溜煙駛進了黑暗。

心馨愉快地哼着歌,一跳一蹦地穿過草地回家,她預備洗完澡就去找秦愷補習數學,她習慣地望一望秦家,意外地看見站在門邊、似笑非笑、神色特別的秦康!

“嗨!”她招呼,立刻想到七彩空中小姐,莫名其妙心情就變壞了。

“嗨!”秦康大步走過采,“送你回來的人是誰?”

“戴克文,見習醫生。”她不考慮地說,“他剛才還請我去吃竹籃雞。”

“哦!”秦康不在意地聳聳肩,打趣說,“劉心馨開始交男朋友了嗎?”

“男朋友?見你的大頭鬼!”心馨怪叫起來,“你心術不正,什麼人都是男朋友、女朋友!”

“難道不是?見習醫生呢!”秦康“嘖嘖”有聲,“我們秦愷全無希望了!”

“你胡說,你欺負人!”心馨漲紅了臉,“你回去,我不要理你!”

“看!才有了新男朋友,馬上就不理老朋友了,”秦康捉弄的笑意更濃,“女孩子都那麼善變的嗎?”

“秦康——”心馨逼得提出警告,神色又認真、又嚴肅。”你再說我真的生氣了!”

“好,不說,不說,”秦康搖着手笑,“可是——事實終舊是事實,對嗎?”

“不對,”心馨大叫,“你快回去!”

秦康樂得哈哈大笑,轉身走了。

心馨推門進屋,她是粗心大意的,她完全沒有留意到秦康似乎有些特別,他——每一句話都那麼誇張,不是嗎?甚至笑聲都和平日不同呢!

她很快地洗了澡,換好衣服,享了課本就到秦家,難得找到這麼好的數學老師,她當然不會放過。秦愷一如往昔般沉默地在等她,顯得冷漠卻認真地講解課本,心馨努力集中精神聽課,她強迫自己不想其他的事,這一段時間是歸於數學的,可是——

來時經過秦康的卧室,房門已緊閉,怎麼,他今天這麼早就上床睡覺?

哲凡從沉睡中醒來,他慢慢睜開眼睛,四周是一片奇異的陌生和昏暗,他看不清自己睡在什麼地方,只覺得昏昏沉沉,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只有模糊的几絲印象,似乎——他又酒醉,他心中隱隱作痛,他看見浣思——

他用力甩一甩頭,想使自己更清醒些,他是醉得太厲害了,他喝了整夜,他喝了整整兩瓶酒——怎麼會有浣思?浣思該在醫院接受沛文的治療——

記憶一下子回到腦里,他也突然真正清醒了,浣思,是浣思,浣思來找他,浣思還是不肯放過他,浣思美麗臉上的蒼白與倔強震撼了他的神經,浣思——他記起來了,他站起來想扶往發怒的她,才一邁步,那無法承受的虛弱和昏暗包圍了他,就在一剎那他失去了意識。

他再努力向四周望望,昏暗中卻也看得清晰,這不是醫院的病房嗎?他躺在醫院裏,浣思——送他來的?他一驚而起,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知道終會有這麼一天的,卻沒想到這麼快,卻沒想到是浣思送他來的,他——哎!心中充滿了懊喪的難堪。

“你醒了?”溫柔關切的聲音響自屋角,屋中有人,是浣思?她——在陪他?

“我在醫院?”他急切而有些暴躁,“誰讓你送我來?誰讓你這麼做?”

浣思站起來,從屋角走向床邊——哲凡有絲下意識的震動,十多年前他也曾病過,浣思也曾守護過,也是這麼向他走來,那時的浣思屬於他,他們的感情還十分好,然而——今日的浣思已是正倫的未婚妻。

相同的美麗出色,相同的那張哀愁的臉,相同的眼光,相同的神情,感受卻再也不能相同。

“你病着,哲凡,”她定定地凝視着他,“你自己原就知道,是嗎?”

“胡說,我沒病,”他漲紅了臉,聲音卻是冷峻低沉,“你送我來——簡直荒謬,簡直莫名其妙!”

浣思搖搖頭,她站得近,那溫柔的眼睛明顯在他視線中,溫柔得令人心都醉了。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她輕輕地說,“你自己是醫生,你比我更明白早些治療更有益,你沒有任何理由隱瞞着病情。”

“沒有病,”哲凡幾乎要咆哮了,“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憑什麼不肯放過我?”

“哲凡?”浣思退後一步,她是震驚的,她沒想到哲凡醒來會是這種態度。“我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他從床上跳下來,立刻一陣頭昏眼花,他勉強扶着床支持着。昨夜喝了太多的酒,是酒醉末醒透,是嗎?是嗎?“你走,你立刻離開此地,我不要再看見你,你走!”

他是難堪的,一種被看透、被看穿的難堪,他的驕傲和自尊心受到傷害,他益發不能冷靜了。

“哲凡,”浣思再退一步。她實在不明白,即使當年離婚時,哲凡都不曾說過一句重話,也從不這麼大聲呼喝地發過脾氣,他變得令人不能接受,他的好風度、好修養呢?“你冷靜一點,你知道我全無惡意——”

“收回你的全無惡意,”他是那樣激動,不正常的激動。“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你才有病、你才該住院,吳浣思,你這麼做——沒有人會感激你!”

“我不需要感謝,”浣思儘力忍耐着。她了解哲凡的心情,真的十分了解。“我送你來醫院是人道,相信我不送溫太太也會這麼做,我們不能——任你不省人事。”

“人道?”哲凡笑起來,怪異地,“美麗、高貴的名鋼琴家也講人道,什麼人道呢?救濟傷殘人士,或是處決毀滅明知無望的狗、馬?人道!”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浣思委屈地說。她聽得出也看得見哲凡話中有因,卻不明白這到底為什麼。

“誰能知道你真正的意思呢?”哲凡明顯在諷刺,“做了你十五年丈夫的我不能,麥正倫你的未婚夫能嗎?”

浣思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頭上,她受不了這種近乎尖酸刻薄的話,哲凡從來不是這佯的人,從來不曾說過這類的話,今天——為什麼?

“我和你之間的事與正倫無關!”她勉強說,“你不必扯到第三者身上。”

哲凡怔一怔神,笑聲突止,怪異也退了。

“我們之間——還有事嗎?”他冷冷地說。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她開始發現了哲凡的矛盾,他是矛盾的,尖銳的矛盾。

“我知道——五年前我們之間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們不應該還有關聯,”她慢慢地說,“我們甚至不該再像朋友般相處,我們應該忘掉世界上還有對方的存在,只是——事情已經是這樣,我們又都病了,又都在需要幫助與精神支持的時候,為什麼不能互相——鼓勵呢?”

“我知道自己的事,我能自己處理,正如你說,我自己是醫生,”他說。他這是承認有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與鼓勵。”

“你——還是那麼強硬、那麼驕傲,不容許任何人入侵你的自尊,”浣思盯着他,“然而——你明知我需要幫助與支持,為什麼不肯施予?”

哲凡皺皺眉,他的精神和體力正漸漸恢復中,臉色也顯得正常多了。

“這話——你該對正倫說,你以為是嗎?”他也望着她。

浣思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他兩次提起正倫。他着來是有意的,只是——她幾乎完全沒想過正倫,她甚至感覺不到正倫和她有聯繫和關係。哲凡和正倫雖是她生命中曾經和將要出現的兩個人,在她的天秤上,他們的分量和比重將永不相等。她說不出是為什麼,然而——正倫怎能和哲凡相同呢?

“正倫不是醫生,”她努力平抑內心的激動。“此時的我需要醫生的幫助。”

“沛文呢?”他好殘忍。

“哲凡,”她吸一口氣,她要有最大的耐心才行。“你知道我的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他冷漠的臉上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浣思不是對他說話,好半天,他才冷冷地笑起來,有些自嘲。

“吳浣思,你也會做這種傻事?”他說,“你的全部希望在一個需要人道對待的人身上?”

浣思的臉紅了,今夜怎麼回事?從來不善辭令的哲凡變得咄咄逼人,她不能得到主動,更被逼處下風。

“你可是——恨我?”她突然說。這是誰一的理由,哲凡恨她提出離婚要求,否則怎會如此?

哲凡明顯震動一下,他眼中轉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恨!簡直——從何說起?”他誇張地,“我這一生——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件事。”

“那麼,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浣思凝定視線,“你似乎拒我千里之外?”

哲凡緊緊鎖起眉心,浣思在做什麼?她還有興趣探索他內心深處?浣思——唉!

“正倫是我的朋友,我認為——該避賺。”他不着她。

“為了避賺就不肯替我開刀?”她不放鬆。

“也可以——這麼說,”他考慮着,“當然,還有我本身的其他原因。”

“可是——”浣思心中一動,莉若的話兜上心頭,哲凡另有對象?“另外一個人使你不方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正色說。

“我是指——你要在另外一個人面前避賺?”她說得更明白些。

哲凡呆怔一下,然後笑了起采。

“你會以為有另外一個人?”他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在嘆息,她竟從來不了解他。離開了她,他心如止水,不曾正眼看過任何女孩,天下——能有第二個浣思?

“那麼——你昨夜說的是真話,”她的視線移到他手上。“你不能再為人動手術?”

屋子裏一陣難堪的沉默,昏暗中看不真切對方的神色,門縫、窗隙中透進來的几絲光亮仍令人不自在。哲凡慢慢坐在床沿,他能勉強支持身體上的不適,卻無法承受那令他痛苦與矛盾的話。

“請回答我,”浣思再問,“我希望知道。”

“你——其實已經知道了,何必再要我難堪?”他說。浣思仍是震驚——第二次聽這話,震驚竟不減於第一次。她向前幾步,直到哲凡面前。

“那麼——病也是肯定的了?”她問。

激動過了之後,哲凡早已心平氣和,藏在心中的鬱結不解開,他永遠得不到釋放,他永遠痛苦。

“是!”他終於承認。

浣思的身體因震驚而顫抖,她的關切是真心的。

“那——是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顫聲問。他甚至聽見聲言中的哭意。

“很久了,”他完全平靜而坦然了,“我不曾認真、仔細地查過,我想——心臟或肝臟有些毛病吧!”

“天——”浣思輕呼,用雙手掩着臉。“心臟或肝臟,你是醫生,怎能如此忽略自己的身體?”

哲凡沒有回答,屋子裏變得黑暗而靜默,益發令人心神不寧了。

“身體好或壞,有病或健康,對我來說——也不過如此!”好久好久,他才淡淡地說。

“你怎能這麼想?”她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你的事業呢?你的女兒呢?你沒想過心寧和心馨?”

“她們倆有你照顧,我放心得很。”他說。他竟完全不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業,而目——話里似乎充滿——悲觀厭世之意,這——是哲凡?以前那敬業樂群、熱愛生命的哲凡?什麼事使他如此轉變?什麼打擊、什麼刺激?他真是變得完全不同、完全陌生了!

“難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問。發顫的聲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順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醫生,你總在救人.醫人,你使數不清的人痊癒,你也挽救過數不清的垂死病人,你總是盡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淚了,晶瑩的淚珠在黑暗中閃亮。“為什麼輪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視?不儘力??”

“那麼——你呢?”他反問,“寧願冒着失明的危險,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術?”

浣思眼光閃動,她有個感覺,她的決定不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動手術,你——肯接受治療嗎?”她問。

“這——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他說,“我的病——治不治療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鬆。

“這並非你的交換條件,”他慢慢說,“正如你所說,我有權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鬆開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變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響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嗎?是嗎?

哲凡不響,站起來慢慢走出病房,開門的一剎那有一榮光亮射進來,然後——屋裏又歸於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無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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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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