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對浣思來說,那是一個漫長難挨的夜。

十點鐘,哲凡來替她熄了燈,沉默地望了她一陣,什麼也不說就離開了。黑暗中短暫的對峙,也竟能那樣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哀傷——哀傷,沒看錯嗎?這怎可能是哲凡的神情?難道——他剛才所說的是真話,台北市最好的外科醫生劉哲凡已不能替人再動手術?

哲凡離開后,她也無法安寧,他眼中那一抹似冥似幻的哀傷,強烈地震撼了她心中每一條細微的神經,她恨不得跳下床追出去,她要告訴他——她要問他,她——她可以幫一點忙嗎?

真的!浣思心中全是幫助他的意念,她早已忘卻了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包括正倫和她自己的病。她知道,她若不能在哲凡有困難時伸出援手,她這一輩子都會遺憾。然而——哲凡需要怎樣的援手呢?

她無法使自己的思想休息,她輾轉整夜也不能入睡,她一直想着哲凡,想着哲凡的困難,想着哲凡的隱衷,哲凡——到底是為了什麼?

整夜失眠使她萬分睏倦,她很想閉起眼睛休息一陣,她不願意以一副憔悴的病容面對哲凡——真是痛苦,勉強閉上眼睛竟也那樣難受,連眼皮都閉痛了,她仍然睡不着,腦中轉動着千頭萬緒——哲凡的千頭萬緒!

然後,天亮了,然後,收拾病房的女工進來工作了。然後,和藹又漂亮的護士為她送來一些藥丸,然後早餐,然後——她以為哲凡該來了,昨夜他臨去時雖什麼都沒說,但他一定會來的,他關心她的病,不是嗎?然而,那麼失望,進來的竟是沛文。

“浣思,覺得怎麼樣?”申沛文雙手扶着床架,在美國醫院工作了十多年,他的作風也美國化了,他微笑着。“你的臉色看來不大好呢!”

“我覺得很好,”浣思勉強作禮貌的微笑,“頭不痛。”

“昨夜沒睡好嗎?”沛文很自然地拿起她的手,在替她量脈搏。“不習慣醫院?”

“也許吧!”浣思望望門口。“哲凡呢?”

“他休假。”沛文低着頭看錶,仍在量脈搏。“他一早打電話叫我來看你。”

“休假?”浣思懷疑,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昨夜他沒提起,他——休星期天例假?”

“不,他放大假。”沛文放開她的手,說。“兩星期大假。”

浣思的臉變了,她絕不相信有這麼巧的事,哲凡必然是故意安排避開她的,這——

“假期是早排好的嗎?”浣思努力裝得自然。

“不清楚。”沛文說,“怎麼,浣思,你對我的手術不放心?”

“不——”浣思心中一陣猛跳,誰說要動手術了?“我只是不想開刀。”

“浣思,你要考慮清楚,”沛文認真一點,“這件事不是兒戲,有關你的生命,你不該固執。”

“我考慮得很清楚,”浣思掠一下頭友,“我不兒戲也不固執,我——有原因。”

“什麼原因比生命更重要?”沛文不同意。“除非你對我沒有信心,否則沒理由拿自己開玩笑。”

“我——”浣思咬着唇,“我希望先見一見哲凡,然後才決定開刀的事。”

“我替你拔電話。”沛文拿起電話。“你自己跟他說。”

電話拔通了,沛文把話筒交給浣思。

“哲凡起身了嗎?溫太太。”浣思問。

不知道溫太太在電話里說了什麼,浣思呆住了,好半天都回不了神,然後,一言不發地掛上電話。

“怎麼?”沛文皺起眉頭,他看出有些不妥。“哲凡這麼早就出去了?”

浣思搖搖頭。再搖搖頭,臉色蒼白而困惑。

“大概做禮拜去了。”沛文又說。浣思的模樣顯得震驚,他想緩和一下氣氛。

“不,”浣思慢慢回過神來,聲音怪怪的,“他不是做禮拜,他——去旅行了。”

“旅行?”沛文也是意外。浣思在醫院裏,無論如何,即使再沒有感懂,也不該去旅行。“他沒說起。”

浣思再搖搖頭,奇怪的不安神色過去了,她的正常恢復得特別快。

“沛文,我希望立刻出院。”她鄭重地說,“所有的後果我自己負責,我一定要出院。”

“我不同意,這樣太危險!”沛文搖頭,“昨夜的休克已證明你的病比想像中還重。”

“危險是我自己的事,”浣思絕不猶豫地跳下床。“我有權支配和安排自己的生命!”

“浣思——”沛文輕嘆一聲,他幫不上忙,他知道。“你還和以前一樣固執。”

浣思把腦轉開一邊,她不習慣在朋友面前流露內心的感情,偏偏此刻又忍耐不住。

“你不明白,沛文,”浣思好不容易才壓抑了感情的波動。“我並非對你沒信心,只是——這件事對我、對哲凡都十分重要,我一定要先弄清楚才行。”

“你們有事?”沛文不能明白。

“我想——該是哲凡有事,”浣思轉回頭來,她終於完全控制了表面的平靜。“沛文,難道你完全沒有發覺哲凡近採的神精和態度都不對?”

“是嗎?”沛文不能置信,“他很正常啊!”

“正常的只是表面,沛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幫他。”浣思抓住沛文的手。

“這——”沛文退後一步,是浣思腦中的瘤使她神智不清了嗎?她竟說哲凡不正常。“浣思,你可能誤會了吧?”

“絕不是誤會,相信我,”浣思真誠無比,“你不以為他拒絕替我開刀又避開了,其中有隱情?”

“浣思,”沛文又抽出被抓住的雙手,放在她肩上。“哲凡要我替你動手術是理智的決定,我相信他度假也絕非故意避開,你想得太多了。”

“你不明白,”浣思拚命搖頭。沛文完全不知道哲凡雙手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哲凡已不能替人動手術,這是哲凡的秘密,她不能揭穿。“我知道他有困難,我一定要先見到他。”

“浣思,離開醫院對你全無好處。”沛文警告。

“我答應你我會回來,”她急切地希望能脫身。“我並不想死也不想變瞎,我只是——先要辦一點事,十分重要的事,我一定要離開。”

沛文考慮一下,若是浣思不肯簽字動手術,留她在醫院也沒有用,這種事即使醫生也勉強不得。

“好!我讓你出院,”沛文凝視她,“但你也得答應我,感覺不舒服立刻回來,而且要同意動手術。”

浣思心中飛快地一轉,毫不考慮地答應了。先找到哲凡,其他的事都屬發要。

“我答應你。”她說。

沛文微笑一下,轉身退出病房。

“你有急事就走吧!手續由我來辦。”他說。

浣思迅速換好衣服,她又緊張、又激動,再加上動作奇快,換好衣服就開始喘氣了。她穿的仍是昨夜那件淺象牙色的長裙晚裝,根本不適合在街上行走,最講究服裝的浣思會天卻是顧不了那麼多,她提着長裙,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下,半跑着衝出醫院大門。

她看一看晚裝皮包,裏面有錢,於是她攔了一部計程車,跳上去直奔飛機場。

溫太太說哲凡坐十點半的飛機到高雄去,現在才九點多一點,她還有截住他的機會。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為什麼一定不肯放過哲凡呢?他們不是已離婚了五年嗎?她——哎!她的心又亂又急,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留住哲凡,只是她心中有一個聲言不停在叫:“留住他!留往他!”而且,她也肯定知道一點,留住他是對的,任他這麼離開——會是一輩子的遺憾!

趕到機場,她在國內線的候機室找了一圈,沒有他的影子。登記機票處也問過,十點半有兩家公司的飛機到南部,但都沒有哲凡的名字。

“有旅客已經上飛機了嗎?”她急得全身冒汗。

“沒有,空中服務員都沒上去,太早。”航空公司職員回答。

浣思的心中彷彿一下子失去倚靠,空空蕩蕩連感覺都沒有了。溫太太不是說他坐飛機去高雄嗎,怎麼會沒有名字,又不見人影?這其中——有什麼不對嗎?

愈是焦急煩亂,思想愈是不能集中,她從來沒有這麼恍惚過,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怎麼離開機場,怎麼上計程車,等她突然清醒時,發現計程車已把她送到哲凡的診所門外。

她胡亂付了車錢跳下來,那麼奇怪,她突然冷靜下來了,冷靜得這麼及時。溫太太可能是奉命說謊的,哲凡可能根本沒有離開家?他只是讓她絕望而答應讓沛文動手術,他是這樣嗎?他未免太低估她了。

她冷靜地按響了門鈴,等着福伯替她開門。

“夫人!這麼早?”福伯不明真相,驚喜地問。

“醫生在嗎?”她若無其事地問。

“在!在!”福伯一個勁兒點頭。

浣思冷冷一笑,昂然大步而入。

迎在門邊的是意外又十分尷尬的女管家溫太太,她只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她。

“哲凡在哪裏?”浣思也不提那謊言,她對溫太太的微笑十分有教養。“樓上,或書房?”

“在小客廳。”溫太太欲言又止,終於領先走向小客廳。“夫人,請進。”

浣思點點頭,逕自推門進去。

小客廳的景象令她吃驚得呆住了,她實在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見的,那不是真的吧?那只是一個可怕的夢境吧?怎麼可能呢?劉哲凡醫生!

哲凡仍穿着昨夜那套西裝,頭髮凌亂、鬍鬚未修,眼睛中充滿了嚇人的血絲,一臉的宿醉末醒,一臉的莫名痛苦。他料靠在安樂椅上,旁邊的茶几上是空酒瓶和歪倒的酒杯,那情那景——像是墮落的邊緣、地獄的門外。

他在她看見他的同時也看見了她,但是,他顯得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不驚奇。

“坐!大清早來看我這醉鬼?”他的舌頭髮大,話也說得不清不楚。

“為什麼騙我去高雄?”她心中發顫,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天!幫幫哲凡!

“我知道騙不倒你,我知道你會來,”他揮揮手,“我們最偉大、最美麗的鋼琴家!”

浣思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他是諷刺?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沉着聲音。

“什麼意思?”他笑了,笑得迷迷糊糊,“你看不見嗎?我喝了一夜酒,直到現在!”

“為什麼喝酒?”她問。聲音也隨之顫抖了。

她懷疑一個事實,但——她連做夢也不敢相信這事實,他根本不在平她,他們已離婚五年!

“喝酒——心裏快樂,”他搖頭,“心裏快樂!”

“難道不喝酒你心裏不快樂?”她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好半天,才半清醒地問:“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我說——不喝酒你心裏不快樂?”她再說一次。

“是嗎?”他自問,“不喝酒——哎!不喝酒的時候快樂是遙遠的,遠得——感覺也困難!”

“你——”她咬着唇,怎樣令人心痛的醉話?

醉話最真,此刻,他說的便是真心肺腑的話吧?

“你的快樂不是在你輝煌的事業上嗎?”她揚一揚頭,心已軟了,嘴還是硬的。

“輝煌的事業?他自嘲地笑起來。

“難道——不是?”她盯着他看。

“是——當然是!”他醉眼朦朧,“男人的最大快樂是事業,是事業!”

“那你喝酒——豈不矛盾?”她不放鬆。

“矛盾又有什麼不好?”他反問。

浣思搖搖頭。哲凡看來真是有隱衷,從昨夜到今晨,他不但外表變了,連語氣也變了,似乎,所有人心目中劉哲凡醫生隨着他脫下那件醫生白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連她也陌生了。

“你真休假?”她轉換一個話題。

“休息一下,我早已需要休息一下,”他在安樂椅上動也不動。“這麼多年來,我太累了。”

他話中可有另一種深意?他在暗示什麼、比喻什麼?

“累——就不替我動手術?”她問。

“沛文比我好。”他不再提雙手發顫、不能再替人開刀的事,他——講着玩的吧?“你不該再固執。”

“我覺得我固執得有理由。”她說。

“浣思,我實在不了解你,這個時候——你何必苦苦逼我?”

“你是說——我不再有資格?”她有些色變。

哲凡呆了半晌,似醉非醉.似清醒非清醒地喃喃說:“除了你——誰還有資格?”

浣思沒聽清楚,她竟是沒聽清楚,這麼重要的一句話,她竟忽略了。

“你是說——再也不會改變主意?”她眼中有淚。

他的頭搖晃一下,慢慢從安樂椅上站起來。

“不必為這件事爭論了,”他是突然之間清醒的。“讓我送你回醫院。”

浣思雙手一揮,她竟是那樣固執、倔強,即使在生命的事上,她也絕不退讓。

“你不必客氣,我自己會走。”她不諒解地盯着他,“劉哲凡,你——竟是這樣一個人!”

哲凡不出聲,二十年來,他深深了解浣思的脾氣,她既然這樣講,她必不肯回醫院的了,但她的病——他心中焦急,加上失眠、酒醉,還有——心中有鬱結吧!他抽出手想扶住她,突然的一陣巨大暈眩,他晃了一晃,眼前一陣發黑,他竟是支持不住整個人倒向她——

“你——”浣思驚叫。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哲凡怎麼無端端會倒,他醉得太厲害?——浣思腦中靈光一閃,整個人嚇呆了,哲凡——莫非有病?

清晨的陽光非常好,整個天際一片蔚藍,令心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計劃着早晨的時間找秦愷補習數學,中午以後,叫秦康陪她去醫院着媽媽,這個安排簡直太妙了,說不定秦康心中愉快,又會請她看電影和吃龍蝦沙律?

她拿着數學書和習題,口裏嚼着口香糖,一跳一蹦走進秦家。星期天,她總愛穿牛仔褲,她的牛仔褲和別人的不同,她把褲管剪到膝蓋那兒,她說這樣子才不會和滿街的牛仔褲相同。

奏家是個正常的家庭——當然得除了秦康,星期天,他不睡到十二點才怪。心馨進去的時候,看見泰愷坐在沙發上看書,她知道,秦愷的父親已到士林去做禮拜了,他們夫婦虔誠得很。

“嗨,早。”心馨的聲音帶來一屋陽光。“笨學生來了!”

秦愷抬頭看她一眼,歡喜之色只在眼底。

“我沒說過你苯。”他想微笑,卻只牽動了一下嘴角。

“我自己知道笨,尤其是數學。”她大動作地倒在沙發上,秦愷看見她那件很別緻的T恤,白色的胸前有一個紅色黑點的甲蟲。“這個時候來不會打擾你嗎?”

“我說過,你隨時可以來。”他說的話很真實,卻不是很能討好人,尤其是小女孩子。“你的T恤很好看。”

“媽媽買的,是美國Sear’S的MailOrder,寄美金支票和衣服的號碼去,他們就寄衣服來,我還有一件淺黃色的,胸前是綠色黃點的草菇,很絕。”

秦愷沒有再接下去講這話題,是他不知道該講些什麼了,尤其他完全不懂服裝。

“現在開始講數學,好嗎?”他提議。

“當然好。下午我想去醫院看媽媽,我要秦康陪我去。”她跳起來。

“誰說我要陪你去?”秦康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原來他不但早已起床,並且還換好衣服,正要出門了。“秦康大哥今天沒有空,叫秦愷陪如何?”

“你這傢伙,原來‘打扮’好了呢。”心馨的眼睛上下左右打量他,一臉孔的不服氣。“你要去哪裏?你昨天說好要陪我的!”

“小霸王,饒了我這次好不好?”秦康半真半假地笑,“我真的有事,約了女朋友。”

“又是七彩空中小姐?”心馨老大不高興起來,沉下臉又嘟起嘴,“昨天晚上回來你也偷跑了!”

“偷跑?”秦康捏一捏她的鼻尖。“玩官兵捉強盜嗎?還是有人叫你監視我?”

“你——不守信用!”心馨滿心不是味兒,陽光和好心情都消失了。“我不理你!”

“好心馨,”他憐愛地摟她的肩。“發誓早點回來陪你聊天。”

“希罕!”她轉開頭,跟自己生悶氣。

“帶消夜回來給你吃?”他還是逗着她,他只是當她是妹妹。

她看他一眼,這麼出色、這麼英俊的男孩子,又是那樣善解人意、體貼、熱誠,他惟一的缺點就是女朋友太多,多得她——簡直嫉妒也來不及了。

“那——你幾點鐘回來?”她稚氣的真摯。她心中一直認為他對她是特殊的——他是這麼說過。

“天!”秦康作狀地捂着腦袋,又對在一邊沉默不語的秦愷眨眨眼,“吃不消,受不了,管得這麼嚴?”

“誰管你!”心馨嘟起嘴唇,大步走進秦愷的卧房。“秦愷,我們開始講課。”

秦康絕不在意地一笑,小女孩的解氣而已!他吹着口哨,大步走了出去。

“叫秦愷陪你去醫院吧!”他說,“秦愷代替我去。”

心馨和秦愷都聽見了,他沒作表示,她卻噘噘嘴,裝出一副不希罕狀。

“臭美!”她低聲罵。

秦愷聞言皺眉,很感意外地說。

“你不該說這樣的話,”他認真地說,“不好聽!”

“哎——”她臉一紅,怎麼了?浣思在這方面對她的管教很嚴,她從不敢亂說話,今天是說溜嘴。“對不起,下次不說。”

“你——是不是很希望哥哥陪你去醫院?”他望着她,很慎重地問。

“不,”她摸摸頭,“是他昨天答應我的,他不該黃牛!”

“劉心馨,”他的話里分明有強烈的暗示,“我認為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期望都不能太高,否則一定失望。”

“我——沒有期望過誰啊?”她天真得一點也不懂。

“而且,感情的事——也不能太天真。”他再說。說這話的時候他低着頭不看她。

“我不懂你說什麼,”她把口裏的口香糖拿出來,用一張紙包起來,“感情的事天真,你是指我?”

“不——不指任何人。”他搖搖頭。他實在為她擔心,誰能比旁觀者更清楚?

然而——怎樣的旁觀者?

“我們開始吧!”心馨攤開課本和習題。

秦愷點點頭,開始講課。他講得很用心、很仔細、很扼要,相信再沒有數學天才的人也該懂了,他抬眼看她,她雙手托着腮,眼中卻是一片茫然。

她今天心不在焉。

“懂嗎?”他問。心中有莫名的嘆息。

“懂,懂,我懂了!”她誇張地一連串說,“真的懂了,你再繼續講。”

“或者——我再講一遍剛才那個公式?”他了解地說。

“啊——也好!”她有些臉紅,被他看出來了嗎?“你猜秦康什麼時候會回來?”

泰愷的心一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垂下頭。心馨不知道秦康是和女朋友約會嗎?她這樣全心全意在秦康身上,想着、念着,她不知道傷害已經在身邊了?

“我也不知道,”她又托往腮。“我想——他晚上也不會回來陪我聊天。”

“你——認為他回來與否對你很重要?”他努力想點醒她。這樣的事若發展下去,受傷的將不止一個。

“他答應也就不應該黃牛!”她一廂情願。

他暗暗搖頭。這麼天真、這麼善良、這麼純真的女孩子,但願沒有人能傷她。

“哥哥是去見女朋友,”他考慮一下,說,“這是他比較接近、也比較特殊的女朋友,他們——他們將來可能共同生活的。”

“你說什麼?”她疑惑地望住他,有不能置信的神色。“你是指——秦康會跟空中小組結婚,他自己說的?”

“他沒有說,旁邊的人都該看得出來,”秦愷不想心馨受傷,他只能這樣。“哥哥對韋夢妮很緊張。”

“緊張,怎麼緊張法?”她睜大了眼睛。

“這——我無法形容,”秦愷認真地說,“我只是知道,那個韋夢妮可能會是嫂嫂。”

“嫂——嫂?”心馨呆往了,小臉兒一片奇異的蒼白。

“是!”他狠着心說,“我聽見哥哥告訴爸爸,韋家的人希望和他們見面。”

“見面——又怎樣?”她真是完全不懂。她是純情的,她完全沒想到過其他的事。

“我不知道,兩家人見面,一定有特殊的事。”他望着她。天!要怎樣才能幫她?

她那蒼白和失神令他心口都扭曲起來,秦康,秦康,你可曾知道你的無心之失?小心馨的感情已經受到傷害了,這是誰的錯?有辦法補救嗎?奏愷!

“我明白了,”心馨臉上是反常的陰暗。“你是說他們可能就要結婚了?”

“或者是訂婚。”秦愷垂下頭。他不敢再看心馨。

好半天都沒有聽見她的聲音,她在做什麼?奏愷擔心地偷看一眼,小女孩子的眼圈兒都紅了,她似乎在強忍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偏偏又忍着這麼困難。秦愷心中發痛,可憐的小心馨,他情願她哭一場,她那模樣——秦愷再也不能原諒哥哥——雖然不能算秦康的錯。

“原來——這樣的!”心馨聲音里有強烈的哭意,“他從來沒對我說過,從來沒有!”

秦愷沉默着,他不便也不能替哥哥辯護。

“他說——她們都不如我,”心馨吸吸鼻子,突然哭起來。“原采他騙我!”

“劉心馨——”秦愷真願自己能擁着她,安慰她、愛護她、幫助她,但——他只能在一邊暗暗嘆息。“別這樣,也許——事情不是這樣”

“是這樣的!”她有小女孩的特殊固執,“一定是這樣的,他騙我,他騙我!”

“我知道——哥哥很喜歡你——”他困難地說。

“不,我知道不是!他只喜歡韋爹妮,他騙我!”她揉着眼睛,愈哭愈傷心。

秦愷無言。心馨竟不了解喜歡和愛的分別,她把兩種感情混為一談,秦康又忽略了她的年齡,當她小女孩般的寵着、愛着,誤會由此而生吧!

“我說這些絕無惡意,”秦愷吸一口氣,“更不是破壞你們,只是——我怕你變壞。”

“我不會變壞,”心馨哭得可憐兮兮,還要逞強,“全世界的人不喜歡我也不會變壞,我不希罕!”

“哥哥喜歡你,不同於喜歡韋夢妮的那種喜歡,”秦愷想把事情挽回,至少不要心馨懷恨。”還有其他許多人都喜歡你,好像你父母、劉心寧,還有——”

他那個“我”字就是說不出來,他和秦康差別太大了。

“不希罕!”心馨用手背抹乾眼淚,“我不希罕,讓他喜歡韋夢妮好了,我不希罕!”

秦愷搖搖頭,那麼倔強,誰受傷害大呢?

“我們——還要講數學嗎?”他問。

“要!當然要!”她怔一怔神,“數學和他有什麼關係?我一定要考上大學!”

“我們再開始。”他點點頭。這未嘗不是化悲憤為力量?雖然不是悲憤。

她拿起筆。突然間,她想起了什麼。

“秦愷,以後——你可不可以到我家替我補習?”她問得唐突,“可不可以?”

“如果你認為有這必要,我無所謂。”他慢慢回答。

“明天開始,你來我家。”她說。黑眸里的光輝又冷又硬。

“好——吧!”他說,“但是——我不希望你對哥哥有成見,他不會騙你,是另一種喜歡。”

“不提他!”她臉色一沉,“我以後永遠不理他、不見他、不提他!”

“這樣——你心中就好過了?”他皺眉。

“那是我的事!”她垂下頭來。

她心中會好過嗎?永遠不會!

晚上九點多鐘,該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大情人秦康居然回到家裏,手上還有大包、小包的食物。

秦愷在房門處看到哥哥,他不響。事情是因秦康而起,理當秦康去解決。

意外的是,他想不到哥哥真會趕回來陪心馨,那原是一句隨口的敷衍之詞。

秦康換了便裝,提着食物就去找心馨,經過秦愷的房門,他探進頭來。

“要不要吃點心?秦愷。”他問。

“不,我很飽。”秦愷搖搖頭。

秦康不在意地笑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麼一定要趕回來呢?弄得韋多妮不開心,他只不過隨口對心馨說要早回來陪她,也算不得什麼承諾,但——他真是忍不住趕回來了,他怕心馨等得着急。

心馨家裏已是黑沉沉的一片,客廳里沒有燈光,心馨卧室也暗暗的,莫非心馨不在?

秦康有些失望,心馨怎麼會不在呢?她不記得他會趕回來嗎?

她該多他的。“心馨,心馨,小星星!”他站在門外叫。

沒有回答,連一些兒聲言都沒有。

“心馨,劉心馨,我回來了,帶了好多吃的。”秦康再叫。頑皮的心馨在開玩笑?“心馨——四姐!”

一連串腳步聲,客廳的燈亮起來,然後,大門開了。

“秦少爺,是你啊!”開門的是四姐。

“心馨呢,不在家嗎?”他走了進去。

“睡了吧?”四姐張望一下,“她一天沒出去。”

“怎麼,她沒去醫院?”秦康頗感意外地問。

“沒去。”四姐說,“在發脾氣,跟她講話也不理不睬的。”

“我來叫她。”秦康走到心馨卧室門外,“心馨,心馨,秦康大哥回來了。”

屋子裏設有聲言,這麼早就睡了嗎?發瞬氣,誰惹了她呢?

“心馨,好多吃的東西呢!”秦康肯定知道心馨一定沒睡,這麼早啊!“你在和誰生氣呢?”

依然沒有聲言,沉寂得就像屋子裏沒有人一樣。

“心馨,是我啊!”秦康轉頭看四姐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你真的睡著了嗎?”

四姐搖搖頭,逕自回到她的房裏。年輕人的事她可不懂,讓他們自己去搞吧!

“心馨,心馨,”秦康提高了聲音,四姐走開,他沒有了顧忌。“你可是在生我氣,我不是回來了嗎?好心馨、乖心馨,出來吃點心,下次——擔保不再黃牛!”

還是沒有一絲反應。秦康皺起眉頭,心馨從來沒有這麼固執過,就算生氣、發脾氣也是轉眼就過去了,今夜怎麼這樣奇怪?她沒有理由生韋夢妮的氣啊!

“心馨,你是不理奏康大哥了。是嗎?”秦康作最後努力。“再不出來我就回去了!”依舊一片沉寂。

秦康輕輕嘆了一口氣,真是兩面不討好,韋夢妮在不高興,想不到心馨也不領他情,他——突然懊惱起來,這算什麼?他從來沒受到這種挫折。

扔下點心,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心馨的家,在這方面他永遠得心應手、他永遠得意、他永遠是勝利者,今夜——他真是鬼迷心竅,處處撞壁。

回到家裏就直衝回卧室,他也是一個把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的人,隔壁房間的秦愷看見了,秦愷是特別在等他的,當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了。

秦愷井沒有立刻去,他是有耐性的,他等秦康去洗了澡,換好睡衣,才慢慢走過去。

“咦!你還沒睡?”秦康詫異地。

“我等你。”秦愷正色說。

“等我,有事?”秦康想一想,“是不是需要錢用?”

“不,不是!”秦愷搖搖頭,“我為劉心馨的事。”

“心馨,她怎麼了?”素康在床上躺下來,他不明白,弟弟的神色怎麼這般嚴重。

“她很不開心,還哭過。”秦愷一個字、一個字說。

“為什麼?”秦康呆怔一下,“她媽媽的病?”

“她根本沒去醫院。”秦愷凝視着出色的哥哥,他——真不明白心馨的感情?

”那為什麼,她自己不舒服?”秦康大意得令人奇怪。

“不——”秦愷說,“我相信——她是感情上受到傷害。”

秦康呆住了,感情上受到傷害?這是什麼話?心馨只不過是個小女孩,感倩傷害?

“是嗎?誰?怎麼回事?”秦康一連串地問。

秦愷輕嘆一聲,這件事——怪誰呢?

“我想——是你。”他嚴肅地說。

“我?”秦康整個人從床上跳起采,像被黃蜂猛叮了一口。“你——開玩笑。”

“是真的!”秦愷的神情絕不像開玩笑。“她知道你和韋夢妮的事後,她哭了,她還說——”

“她還說什麼?”秦康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了,這是嚴重的事,不再是開玩笑。

“她還說你——騙她!”秦愷垂下頭。

不是秦康的錯,他知道,怪不得秦康,他一直當心馨小妹妹,錯的——只是誤會,心馨的誤會!

“這——從何說起?”秦康臉色變了,“她怎能誤會成如此?”

“我不知道。”秦愷只是搖頭,“我也不便向她解釋什麼,但是——我知道她感情上受到傷害。”

秦康呆怔地想了好一陣,情場上的大情人竟不知所措了,或者——他心亂了?

“你說,我該怎麼辦?”他問。

“除了解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秦愷說,“她不同於普通女孩子,她太單純、太單純。”

“我知道,”秦康摸摸頭,苦惱地說,“她不肯見我!”

秦錸知道這是必然的,心馨正在氣頭上呢!

“她不會永遠不見你!”秦愷說,“哥哥,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什麼話?你說。”秦康已亂了方寸,他做夢也想不到心馨竟會誤會他的感情。

“如果我說錯了,請你別怪我,”秦愷是真誠的。“我認為這——錯覺是你造成的。”

“錯覺?”秦康不明白。

“她只是個小女孩,不同於那些——感情上有經驗的小姐,”秦愷舔舔唇。他決定說了,就不在乎是否會得罪人。“你對她的態度——在你來說是全無意義的,對她——或者你是第一個對她那麼好、那麼親熱的男孩子,錯覺就這樣造成了。”

“我只是像大哥哥對小妹,”秦康自然地辯白,這是真話!“你也看得出來,我沒有過分,是嗎?是嗎?”

秦愷沒出聲,過分與否往往因人而異,像秦康吻心馨面頰,他認為是過分了,但——秦康那樣的男孩,那簡直是家常便飯,曾通禮貌。

“我沒有過分,是嗎?是嗎?”秦康沉不住氣了,“你告訴我,我沒有過分!”

“我不能肯定,”秦愷說得中肯,“這種事往往因為觀點與角度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差別。”

奏康想一想,沉默了。

秦愷說得對,這種事的確因人而異,的確因觀點和角度的關係而有好大的差別,錯覺就在這差別上吧!

“我,哎——我絕對沒想到!”他捶一捶床。“我絕對無意傷害她,我真心當她妹妹般的喜歡,你相信我,是嗎?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秦愷肯定地,“你是哥哥,我絕對相信你的人格,否則——我不會來告訴你。”

“我們——還可以補救嗎?”他振作了一些,秦愷的信任對他很重要。“傷害了小心馨,我會覺得是罪過!”

“你原是無心,我一直知道不是你的錯。”秦愷說。

“但是——事情已變成這樣,”秦康嘆口氣,“你知道嗎?夢妮和我預備立刻訂婚。”

“這——”秦愷呆怔一下,這麼快,連一點淡忘的時間都不給心馨?

“我們沒想到會有心馨的事發生,”秦康苦笑,“而且這種事我又怎能向夢妮說明?”

秦愷不語,他只擔心心馨,其他的事他全不在意。

“我怕——心馨會受不住。”他小聲說。

“我們連日子和地點都決定了,”秦康心緒不寧,”我還計劃結婚的時候請心馨做伴娘,真想不到——”

“劉心馨對你是很真心的。”秦愷忽然說。

秦康臉一紅,真心又——能怎麼?結婚是要雙方相愛才行,他喜歡心馨,不是愛。

“秦愷,你令我無地自容”他自我解嘲,“我這樣的人怎配接受她的真心?”

“我相信——感情是無條件的,哪有配與不配。”奏愷說。

“我是個浪子,心馨卻是一張白紙,”秦康笑了,“秦愷,你沒想到自己嗎?”

秦愷的臉色一變,聲音也僵硬起來。

“你別開玩笑,哥哥!”他嚴肅極了。

“我一直以為你們倆——哎!算了,”秦康搖着頭,“不開玩笑,我得想一個應付心馨的好方法——”

“不需要應付我!”心馨的聲音突然加進來,她就站在門口,臉上也沒有特別不高興的樣子,她看來和平日完全一樣。“我是你的敵人嗎?”

“心馨——”秦康和奏愷都呆任了。

她什麼時候來的,她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嗎?她穿着一襲拖地的長麻紗睡泡,臉上淺笑如恆,她似乎已忘記了早晨的哭泣。

“我跟在你後面來的,”心馨居然扮個鬼臉,“本來想嚇嚇你的,秦愷來了,只好放過你!不過,哼——你小心我還是會報復你一次!”

“報復十次都行,要打要罵都沒問題,”秦康說。心馨不是在生他的氣,秦愷說的傷害呢?“是我不好,秦康大哥該打!”

“誰希罕打你、罵你?”心馨嬌嬌地笑,“等你的準新娘子管教你吧!”

“心馨,你——”秦康僵了,前後不到二十分鐘,變化怎麼這樣大?

“我怎樣,你以為我喜歡你啊?不知羞!”心馨無邪地笑,“我才不喜歡你這大黃牛,專騙人!”

“我是大黃牛,我騙人,我們秦愷不是!”秦康說。他又開始開玩笑,簡直高興得心花怒放,心馨沒事呢!

“秦愷是我的老師!”心馨愛嬌地看秦愷一眼,“我自會尊師重道。”

奏愷沒有表情,他在想,事情真是這麼戲劇化的簡單嗎?心馨的眼淚可不是假的。

“有沒有可能師生——”秦康信口開河的老毛病又來了。

“哥哥!”秦愷打斷了他的話,沒讓他講出最後那個字,秦愷不是開玩笑的對象。

“好,好!我不講!”秦康笑,“到時候——”

“到時候請我做伴娘,是不是?”看來全無芥蒂了,她真是個奇異的女孩子。

“一言為定!”秦康說,”秦愷做伴郎。”

“你看他說得這麼肯定,”心馨對秦愷說。“到時候他的新娘子不肯就精彩了。”

“她不肯我就不要她,”秦康想也不想,“做我秦康的太太怎能不聽我的?”

“大男人主義,最討厭!”心馨走出去。“我回去吃點心了!”

秦愷看秦康一眼,跟着走出去。

“劉心馨,”他叫任她,”你真的不介意了?”

“介意什麼?”心馨望着他,“他不喜歡我,總有別人喜歡我,是不是?”

“但是——”秦愷心中一空,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別擔心,我不會恨他的!”心馨甜甜地笑,“我喜歡他,他是秦康大哥!”

心馨!怎樣奇妙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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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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