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從清晨一睜開眼眼起,浣思就在矛盾、在猶豫、在考慮,該不該去醫院,要不要去醫院?這個念頭在腦中迴旋,弄得她一直心緒不寧,她根本沒什麼病的,是嗎?只是突來的一種頭痛罷了,連醫生都不需要看,去醫院豈非多餘?

早餐的時候,浣思看見餐枱上用空牛奶杯子壓住的一張紙條,是心馨留的,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媽媽:請答應我一定要去醫院!心馨”,她更矛盾,去嗎?

她翻翻小記事簿,早晨會有四個女孩子來“回琴”。回琴是她所重視的,她從來不曾因為任何緣故而缺席。今天——若去醫院,她勢必讓那四個“回琴”的女孩子失望,雖然她的助手王小姐可以幫忙,然而,那些女孩子們眼巴巴地等一星期,苦苦在家中練習,目的就是接受她回琴時進一步的指點——算了吧!醫院的事有空時再去。

她穿了一套十分講究的淺象牙色秋裝,象牙色的高貴和成熟很適合她這年齡的女人穿,尤其這套裝是法國“皮爾卡丹”所設計的一流服裝,線條、剪裁都與眾不同,穿在浣思身上更是不同凡響。臨出門的,她照照鏡子,意猶未足地找出一條有“聖羅蘭”簽字的咖啡色圖案絲巾,再照照鏡子,這才滿意地離開。

她從來不在教鋼琴的時間穿這麼講究的衣服,今天——難道是她下意識里有什麼意圖?去醫院?駕着和衣眼十分相襯的淺香濱色BMW,她一路上都在否定這個意念,她告訴自己,她根本不想去醫院,她根本沒打算見哲凡,她穿得講究——只因那特別晴朗的天氣,只因那特別愉快的心情——

駛到中山北路,經過馬偕醫院——醫院?她心念一動,記起了哲凡昨夜的話:“我希望你來,整個上午我都會在醫院等你!”突然之間,她的心亂了,亂得莫名其妙,也亂得不可收拾,這句話—浮上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不起,所有的猶豫和矛盾都消失,她就這麼駕車直駛醫院——哲凡工作的醫院。

那是台北市最負盛名的私人醫院,設備和服務都是一流,當然,收費也是一流。醫院裏沒有固定的醫生,卻特約着台北最出名的幾位大牌醫生,像哲凡。所有的醫生都是在病人需要時才到醫院來,平時,醫生們都在自己的私人診所替病人看病,除非要借用醫院的特殊儀器,特約醫生也絕不會約病人在醫院見面。

哲凡約浣思采醫院,可是她的病特殊?

浣思把汽車停在醫院門前的小停車場,緩步走進那看來十分堂皇的醫院。眼務台的小姐看她氣派不凡,那笑容也就更親切了。浣思先打了一個電話回學校,把“回琴”的四個女孩子的情形告訴王小姐,才轉身安詳地對服務自小姐說:“劉哲凡醫生約我來的。”

“哦——”小姐眼睛一亮,哲凡是此地醫生大牌中的大牌,又是儀錶不凡的單身漢,女孩子提起他都莫名地興奮。“劉大夫在院長室,他已來了好久。”

已來了好久,等她嗎?

“謝謝你,我這就去見他。”浣思微微一笑,她高興哲凡已來等她許久了!是等她,她知道!哲凡就是這種說一不二的脾氣,他說等就一定會等。

“請問——貴姓?”小姐叫她。

“吳浣思。”浣思再笑一笑,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去,她不止一次來過這兒,她知道院長室的方向。

“吳——浣思?”背後那個女孩子低聲驚呼,“劉大夫以前的——太太?”

浣思皺皺眉,卻是不曾回頭。劉哲凡的前妻,女孩子說得有些驚訝和羨慕,然而——二十年的甜與酸、憂和怨又豈是第三者所能了解?

站在院長室外,她突然緊張起采,緊張得——就像第一次去應哲凡的約會,這——真沒道理,四十歲的她已不是當年稚嫩的吳浣思,怎可能再有少女情懷?

她克服了心中的波動,裝得漠然地敲響房門,立刻就聽見了哲凡的回答。

“請進!”他永遠是禮貌而生疏的。

推開門,她又看見穿着白色醫生制服的哲凡。不知道為什麼,她對白袍設有好感,似乎——就是那白袍把她和哲凡隔得好遠好遠,也就是這白袍使他們分離,那白袍真刺心得很。

“你來了,浣思。”哲凡站起來迎着,冷漠的客氣,眼中卻有不易覺察的滿意笑容。

“心馨一定要我來。”浣思也說得生疏。

“是該來,”哲凡坐下采,若有所思地望住她,“身體的事不能開玩笑更不能疏忽!”

“頭痛絕不是大毛病。”她有些不自在,她怕哲凡這麼望住她,她覺得——無所遁形。

“不一定!”他認真地搖頭,“頭痛有時會是致命的原因。”

“有這種事?”浣思不信,醫生總喜歡誇大病況以顯示自己有能“醫好大病”的本事。

“有。”哲凡簡潔地說,“我不想浪費太多時間,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開始——做什麼?”浣思不安了。

哲凡按了對講機,對護士說了一串醫學上專有名詞的英文,然後才轉向浣思。

“別擔心,很簡單的檢查,”哲凡的確是個好醫生。“做一次‘腦電波’和一次‘心電圖’。”

“會——痛嗎?浣思間得稚氣。她是成功的鋼琴家,是成熟的婦人,卻是醫學上的幼稚生,像所有的人一樣,聽到檢驗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痛嗎?”

“絕對不痛,你甚至沒一絲感覺,”哲凡微笑着,答得沉穩而有氣度“你別擔心。”

一個漂亮的年輕護工小姐敲門進來,她先對哲凡笑一笑,好感和隱約的“意圖”都明顯得很,可是哲凡連正眼也不看她。

“跟密司張去檢驗,檢驗完了我們再談。”哲凡對浣思說,“我會等你。”

“不是你替我檢驗?”浣思叫起采,臉都變了。“不——”

“別孩子氣,浣思,”哲凡搖搖頭。他總愛說浣思孩子氣。“檢驗是有專家負責的,我在這兒等你。”

“請跟我來,夫人。”漂亮的護工小姐在催了。

浣思再看哲凡一眼,勉強地去了。

她真是擔心又害怕,十九歲之後,她任何身體上的不舒服全是哲凡親自料理,她從末看過第二個醫生,就算生心寧和心馨,不是婦科的哲凡也親自為她接生,第一次她要接受另一個醫生的檢驗,怎能不擔心、不緊張?

護士小姐把她送進一間有許多儀器的大房間,有一個中年醫生已等在那兒。

“曾大夫,病人來了。”護士小姐說。

“哦!”醫生抬起頭,一臉孔的親切,一臉孔——似曾相識。“浣思,記得我嗎?”

“曾——”浣思呆怔一下,記憶的神經跳動起來。“曾沛文,是你嗎?你不在美國?”

“回來一年了!”沛文是哲凡的老同學、老朋友,也是當年哲凡和浣思家的常客。“和莉若一起回來的。”

“莉若——啊!”興奮代替了剛才的不安,“你們在美國結婚的,是嗎?有幾個孩子了?”

“兩個,一男一女,女兒都十二歲了。”沛文笑得好幸福,“帶他們回來的目的是讓孩子們學中文。”

“是嗎?真的,真的?”浣思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當年沛文苦追莉若,沛文那時已三十歲,莉若才剛剛大學畢業,滿腦子的留學狂熱。她明明也愛沛文,卻更熱衷於出國,終於不顧沛文而去。沛文痛苦了一陣子,毅然放棄在台北已打好的小小基礎,追到美國,在莉若讀書的那個城市的醫院裏,從見習醫生開始做起,終於打動了莉若的心,終於追到了本已飛走的愛情與幸福——“莉若——現在可在工作?她是化學碩士,是吧?”

“兩個孩子的母親,哪兒還能工作?碩主博士不都一樣?女孩子終歸是要回到家庭。”沛文笑着,一邊預備着儀器。“她現在一心一意照顧孩子。”

浣思暗暗搖頭,又是一個要太太守在家裏的大男人主義,誰規定女人一定不能有事業?誰規定女人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屬品?很沒道理的事,可是——她也不願辯論,老朋友見面,也犯不着為這種事傷感情。

“莉若是賢妻良母。”她只隨口說。

沛文看她一眼,壓低了聲言,很遺憾地說:

“你和哲凡——怎麼弄成這樣的?”他不解地問,“哲凡什麼都不肯說,到底為什麼?”

“也沒什麼,”浣思的心隱隱作痛。哲凡不說,她又能說什麼?“意見不合吧!”

“所有人都可以意見不合,不該是你們!”沛文嘆一口氣,“不該是你們——來吧!我們開始檢驗。”

護土小姐過來幫忙把一些類似電線的東西插進浣思的頭髮,又用膠布貼幾條在她額頭,電線的一端是連在一副相當大的儀器上面。電線插好、貼好,沛文就開動了儀器,儀器上的指針在動,另一部分就漸漸滑出一大張紙,紙上已畫好了各種彎彎曲曲的線,這就是腦電波了。

然後又做了心電圖,這比較簡單,再接着,告別了沛文,護士小姐送浣思回哲凡那兒。

“你沒告訴我替我檢驗的是沛文。”浣思就提出抗議。

“哦,我忘了,”哲凡歉然地說,“我以為你已經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回國!”浣思摸着頭,“他們的孩子已十二歲了,真快!”

“是!我見過莉若,她變了很多。”哲凡說。

“變——哪一方面?”浣思十分關心。莉若比她小三歲,也是一個有進取心的女孩子,她要知道莉若和當年有什麼不同。

“外形——她胖了不少,思想上,她已成熟而安定。”哲凡說得很含蓄。

浣思立刻明白了,她是敏感的,尤其對哲凡的話。

“思想上成熟而安定,”她望着他,有些挑戰的意味,“你可是指她留在家裏,安心做一個主婦?”

“我——只是引用莉若自己的話。”哲凡皺皺眉。

“她變成這樣——我倒想見見她。”浣思自語。

“你可以去,她就住在附近。”他立刻說。

“我會去。”她整一整神色,”我的檢查就算完了嗎?”

“如果你不反對,我想再給你照張片子。”他看看錶。

“片子,X光片?”浣思問“我真有毛病?”

“照了比較安心。”他不置可否,“來吧!我替你照。”

浣思也不反對地跟哲凡去另一間屋子,既然來了,把所有的頂目都做全吧!免得以後再抽時間來就麻煩了。

從X光室出來,浣思站在走廊不再前行。

“我——可以走了嗎?”她問,“什麼時候可以知道檢驗結果?”

“明天早晨。”他肯定地說,“我會通知你。”

“那麼——”浣思應該離開,沒理由再留在這兒,這兒是醫院,哲凡也有他的工作——怎麼?她渴望哲凡能有空閑時間陪她嗎?

“一起走吧!我要回診所。”哲凡說。

浣思心中暗喜,卻是漠然不動聲色。哎!她真是沒用,離婚了五年,她怎麼還是扔不開、拋不下、忘不了?

“我自己開車來的。”她說。兩個人都駕車,又哪兒需要一起走?

“我搭你的,”他脫下白袍,顯眼多了。浣思忽然想,他穿運動衫打球肘還是那麼帥、那麼反灑?“我沒開車來。”

把白袍交給一個護士,哲凡伴着浣思走出醫院。浣思敏感地覺得,好多女孩子的眼光都在偷偷注視他們,為什麼,她是哲凡的“前妻”?

仍是浣思自己駕車,哲凡坐在一邊,這使浣思記起五年前、十年前,那些時候,不總是由浣思駕車接送哲凡上下班去醫院嗎?然而今天——他們只是朋友了!

“你在醫院很受歡迎嘛!”浣思開玩笑。

“受歡迎?”哲凡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指病人?”

“那些護上小姐。”浣思笑得悄然,心中感受卻不相同。

“哦——”哲凡果了半晌,“胡鬧!”

“五年了,你沒想過——再婚?”浣思終於問。

“不——”哲凡是嚴肅的,“我不認為有這必要。”

“但是,你總不能永遠一個人。”她說。她是在試探嗎?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說。

“我沒有孤獨的感覺,我有事業、有病人。”他說。

“你總有離開病人、事業,獨處的時候。”她再說。

“那時我只想休息。”他毫無幽默感。

“難道——你永遠這樣?”她暗暗嘆息。外表不變的他,內心又何曾有絲毫改變?

“我想是的!”他皺着眉頭,十分認真,“事業和婚姻不能兼顧,第一次的若不能成功,第二次怕會更糟。”

浣思無法再說下去,她說這些話有什麼意義、有什麼作用呢?

“昨夜——心馨聽見了我們講的話。”她突然說。

“是嗎?”他呆一下,“那又怎樣?”

“我——不能肯定,”她搖頭,“她似乎很不高興我和正倫訂婚。”

哲凡這次是意外了,他完全設想到這一點,心馨不高興?心馨——是他和浣思的女兒啊?她有不高興的理由!只是——

“她還是孩子,過些日子慣了——也就好了。”他說。

“希望加此。”她對他的反應真是十分失望,他真是那麼不在意她的訂婚?

“實在不行——她來跟我住吧!”哲凡再說,理智得像完全不關他的事情。“你有權得到幸福的。”

“那不行!我該照顧她——”浣思衝口而出,顯得有些激動,“我不想使她變得不正常!”

“跟我往會變得不正常?”他詫異地問。

“不——我相信我比較能了解她。”浣思說。

“隨你的意思,我只是提議。”他不在意,“正倫是個出色的男人,相信心馨會接受他。”

汽車停在哲凡的診所門前,那是他們以前的“家”,很氣派、很高尚的一幢兩層樓高的花園住宅。大門的顏色沒有變,柱上的門好也沒有變,依舊是五年前她所選的,此地的一切似乎都沒改變,變的是她,她的感請、她的心——

“哲凡,我和正倫訂婚,你真——不介意?”她終於問。那是她忍了好久好久,卻是渴望知道答案的一句話。

“我該介意嗎?”他看她一眼,大步下車。“謝謝你送我。”

浣思果怔半晌,剛才他看她,她突然發現他眼光深處有一點特妹光芒,她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

那是什麼?

心馨放學回家,在放信的茶几上看一看,沒有心寧的信,她沉默地躲進了自己的寢室。

她不快樂了一整天,就為了昨夜浣思的一句“訂婚”。那的的確確傷了她的心、她的感情,麥正倫並非不好,只是一一他不是爸爸!

沒有人能代替哲凡在她心中的地位,誰也不能。

但是——看來正倫將是她的繼父了,是嗎?浣思親口對哲凡說的,她親耳聽見的,這還假得了?浣思以後就會是“麥正倫夫人”,她和心寧呢?還是姓劉——這是矛盾的,真是矛盾,浣用不能姓麥。

該寫封信告訴心寧的,看看心寧有什麼意見,姐妹倆商量一下也好,免得她一個人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地悶死了。

說寫就寫,拿起筆,拿起信紙就寫:

姐姐:媽媽和麥正倫訂婚了,怎麼辦?你有什麼意

見?速回信!

心馨

寫了信封,封起來,看看錶,街口的郵局還沒關門,趕得及寄“限時專送”,嘿!心寧接到信時怕不要半夜十二點?嚇破她的膽?

隨手抓了一點零錢,衣服也采不及換仍然穿着北一女綠制服就跑了出去,她聽見四姐在用廣東國語大喊着問她去哪裏,她連回答的心情都沒有,媽媽訂婚了!

在郵局寄了信,回家嗎?她只有這個地方可去,不回家做什麼?秦康一定還沒下班,要不然就有約會,什麼空中小姐啦!秦愷——他當然不會陪她玩、陪她聊天,他肯教她數學已經很不錯了,可惜補習的時間還沒到——

一部公路局車停在路口,她不經意地望一眼,哎——下車的不正是秦愷?他比她還晚下課啊!大學生呢!

“秦愷!”她招呼一聲,沒有平日的開朗、活潑。

秦愷很特別地看她一眼,向她走來。

“你怎麼了?”他的關心藏得很深,不容易聽出來。

“啊!我今天數學考及格了!”她笑一笑,並不興高采烈,也沒有慣見她一跳一蹦的。

“很好,只是——你卻不高興?”他又看她。

她聳聳肩,不知道該怎麼說,可以告訴秦愷嗎?他不算朋友,只教她數學,但是——除他以外,幾平找不到一個可以順吐心事的。

“我如果說一件你不喜歡聽的事,你不聽就是,但請你別走開,裝作在聽,好不好?”她天真地說。

“我會聽,”他肯定地說,“不需要裝。”

“但是——”她摸摸短頭髮,“聽了你也會不開心呢?”

“不要緊,朋友——應該分擔喜和憂。”他是真誠的。

朋友?!她驚訝地看他一眼,他說朋友,他當她為朋友嗎?她怎麼從來不知道?她一直以為只有秦康才是朋友,秦愷根本不理她,他也說她是朋友——

“那我就告訴你!”她說,”媽媽和麥正倫——訂婚了!”

秦愷——那樣冷漠的人也忍不往皺眉。

“她告訴你的?”他反問。

”她告訴爸爸,就是劉哲凡醫生,我聽見的!”她說。

“你——不喜歡她訂婚?”秦愷問,“或是不喜歡麥正倫?”

“我想——兩者都不喜歡!”她踢飛一塊石頭,“我心目中劉哲凡才是惟一的爸爸,媽媽的丈夫。”

“但是他們離婚了。”他提醒。

“就是!”她看來很煩,“要不然哪兒會跑出一個麥正倫呢?”

“劉——心馨!”他連名帶姓地叫她,叫得很生澀、很困難似的。“你不以為你媽媽應該再找尋幸福?”

她呆一下,秦愷怎麼這樣說?他怎麼不幫她?他認為浣思應該訂婚?

“我不明白!”她不高興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說得很婉轉,“你不希望另外一個男人搶去你爸爸的太太,可是——你可替你媽媽想過?”

“想什麼?”她直率地問。

“一個女人不能建立一個完整的家。”他正色說。

“但——”心馨委屈地叫起來,“不該是麥正倫!”

“也不該是任何人,是不是?你心裏一定這麼想。”不愛說話的秦愷竟有那麼強的分析能力,竟能說得那麼好。“然而——劉哲凡醫生已和你媽媽離婚,是他自己放棄的,不能怪其他人,對不對?”

“我知道,”心馨點頭,她明白這道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受卻又是另一回事。“我聽見了卻難過!”

“我明白,”奏愷站在他家屋前草地上。“換成我也會有和你一樣的感受,這是感情,但——也該另外有理智的一面。”

“接受麥正倫?”她皺起鼻子,不以為然。

“或者說——接受你媽媽找到的幸福。”他說。

麥正倫是浣思找到的幸福?雖然外表和才氣他都出色,可能也很受浣思,心馨卻總覺得他缺少一些什麼,那似乎該是心靈聯繫之類的。

“媽媽有了幸福,我們呢?”她還是不高興。

“你們——也會有屬於個人的幸福。”秦愷提醒地,“你和劉心寧不會永遠在你媽媽身邊,是不是?該有一個陪伴她一輩子的人。”

陪伴浣思一輩子的人?麥正倫,像嗎?

“我知道你好心開解我,可是我是死心眼兒,”心馨皺着鼻子,“想不通的事恐怕一輩子都不會通。”

“這樣——豈不很令人難堪?”他擔心地說。

“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依然煩躁,和秦愷談了一陣等於白說,她仍然不能快樂起采。“算了,我不去想它就是,實在不行——我去爸爸那兒。”

秦愷搖搖頭,想說什麼,終於忍住了。這種事很難幫得了別人,他自知做不到,還是閉口的好。

“我進去了,晚上你若要來——我有空。”

“我一定要來,還有誰能使我數學及格呢?”她笑了。短暫的笑容—閃而逝,她真是不快樂。

秦愷進屋子了,她仍站在草地上,她望着遠遠的公路局車站,秦康會回夾嗎?

真是很幸運,望了兩班車,終於見到高大英俊的秦康回來了,秦康——即使他不說話、不安慰,她的笑容已浮了上采。

“秦康——”她奔着迎上去。她已忘了昨夜秦康吻她面頰,她發誓永遠不理他的話。

“哦!小星星!”秦康一把擁往了她,很自然、很單純,他絕對當她小女孩、小妹妹。

窗門裏人影一晃,奏愷退開了,他總是看到一些他不喜歡看到的鏡頭。

‘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她仰望着他。

“想我?等急了?”他開玩笑。

“胡說八道!”她愛嬌地白他一眼,“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很不好的消息。”

“是嗎?什麼很不好的消息?”他問。漫不經心,他只在想今夜和空中小姐約會要穿哪套衣服。

“媽媽和麥正倫訂婚了!”她嚴重地說。

“哦!”他作出一副憐憫狀,“小星星,你很難過嗎?沒關係,我陪你。”

“真話?”她眼睛一亮。秦康陪她,那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至少足以抵消浣思訂婚的不快樂。

“大人哪有騙小孩的!”他隨口說。他沒有什麼心思和她聊天,他回來是換衣服的。“回去吧!乖乖讀書,找秦愷替你補習數學,我一有空就陪你玩。”

”什麼時候有空?”她問。

“除了會夜,隨時有空。”他捏捏她的臉兒,眨眨眼,逕自回家了。

心馨也不在意,秦康說有空就陪她,她已經得滿足,她對他充滿信心,她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她真的立刻回家,說也奇怪,她竟快樂起來。

四姐告訴她浣思不回採晚餐,有應酬,要她獨自先吃飯。應酬!心馨不滿意地咕噥着,一定又是那個麥正倫,看!才說訂婚,他就霸佔了浣思大部分時間。

看來,心馨將失去浣思,會嗎?

悶悶地吃完晚餐,吃了水果,拿了課本就往秦家跑,明天有英文測驗,補習完數學還得回來背書、看英文文法,今夜不能浪費時間。

像開夜一樣,秦愷坐在書桌前等她,所不同的是秦康不在,秦愷的神色也特別安詳些。

“不會太早吧?”心馨坐下采,“我等會兒還要背英文,還要洗澡,怕來不及。”

“沒關係。”他搖搖頭,燈光柔和,他臉上線條也柔和。

心馨轉頭望望外面,突然問:“秦康出去了?”

“嗯!去跳舞。”他暗暗皺眉。心馨關心的永遠是秦康。

“跳舞!”她皺起鼻子,“他只會玩!”

“每個人生活的目的不同,”他含蓄地說,“玩樂本必不好。”

“你生活的目的是什麼?”她很感興趣。

“是生活得真實,生活得有自己,生活得——有生命。”他說。

“聽不懂,又要真實,又要有自己,又要有生命,誰生活里沒有生命呢?”她不同意。

“這生命指——意義。”他解釋。

“生活得有意義——這倒困難。”她搖頭。

“並不困難,只要你有心去追尋”他正色說。

“你的話很怪、很性格,”她高興一點,“以後多教我一點,我好去唬同學。”

“這是心裏的真話,不是用來唬人的。”他不以為然。

“秦康永遠不說這樣的話,你們真是絕對不同。”她笑,“像我和心寧也不同一樣。”

“我想是的。”他指指書本,“開始嗎?”

“好,開始!”心馨低下頭,立刻又抬起來,“秦愷,你從來不出去玩,不娛樂自己,是嗎?”

“一個人玩——也是寂寞。”他是含蓄的。

“可惜我要考大學,否則我們可以一起玩。”她說得毫無心機,十分坦率。

“我提醒你一件事,每天悶在房裏讀書,未必有效,有時候輕鬆一下也好。”他說。

“很想如此,做不到!”她無可奈何,“每個同學都在拚命,我若玩一下,豈不是被人比下去了?我試過去玩,也玩得提心弔膽,一點也不快樂。”

他看她一眼,拿起紙筆,很認真地開始講解數學。對他來說,書本比找話題更容易些,也惟有在講解學問上,他的口才能靈活些。只是——他發現心馨今夜並不十分專心,她若有所思、若有所想,每一次有汽車從門口經過,她都顯得特別關心,她——等誰?浣思,或是秦康?

“今天講到此地吧!”秦愷也是善解人意的,然而,他卻絕不露痕迹。

“比昨天少,”心馨看一着筆記,“我不專心,是不是?”

“你——等人?”他終於問。

“媽媽應酬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她看看窗外。她等的是浣思,秦愷覺得高興些,他是有些嫉妒心馨和秦康之間的友誼。

“你害怕,或是擔心?”他問。臉上沒有關懷的影子,連聲音里的也不易覺察。

“媽媽昨夜才不舒服,也不知道她去醫院檢查了沒有,”心馨漂亮的小臉兒陰沉下去,“我擔心她支持不住。”

“為什麼不問問劉哲凡醫生?”他提議。

“爸爸,哎!我去打電話!”心馨拍拍額頭,“我怎麼笨得不知道問爸爸?”

心馨奔到秦家客廳打電話,這個時候哲凡應該在家中,哲凡是不喜歡應酬、不喜歡夜遊的,以往的日子,他總在這段時間裏着些醫學雜誌什麼的。電話響了很久、很久,心馨幾平失望得要放下時才有人來接聽。

“喂!劉哲凡醫生診所。”女人聲音,不是哲凡。

“我是劉心馨,爸爸在嗎?”心馨問。她聽不出那女人是誰。

“哦!劉小姐,”女人的聲音客氣多了,“我是溫太太,劉醫生的管家,劉醫生不在家。”

“爸爸去了哪裏?”心馨真的失望了。

“他下午出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可能在醫院,”溫太太不肯定,“也可能在曾醫生那兒。”

“謝謝你,我會再打電話來。”心馨放下電話。

秦愷站在遠遠的一邊,默默注視着。心馨沒出聲,他也不問,他好像完全沒有好奇心似的。

“爸爸可能在醫院。”心馨終於說,聲音卻是更不安了,“你說會不會是為媽媽?”

素愷沉思一陣,他不想憑空猜測。

“可以打去醫院問問。”他說。

“我不知道醫院電話號碼。”她稚氣地。

“我查。”他朝她走過采,拿起茶几上的電話簿,熟練地查看着。

門外又有一陣自遠而近的汽車聲,心馨緊張地奔到窗口,車聲又由近而遠,她忍不住失望地嘆口氣,一轉頭,看見秦愷在打電話了。

秦愷內心並不如外表冷淡,是嗎?他一直是主動提出幫她忙的。

講了一陣電話,他就掛斷了。

“劉醫生沒有去醫院。”他說。

“那就表示媽媽不會有事!”她拍拍手露出一個笑容,“謝謝你,我回去了。”

也不說再見,拿起自己的書本筆記,轉身大步離開,兩家人住隔壁,哪需要說再見呢?拉開門,才邁步,秦愷冷漠的與平日不大相同的聲音響起來,就在她背後——他什麼時候走過來的,這麼快?

“如果有事,你隨時叫我,”他凝視着她,眼光坦誠而善良。“我不會那麼早睡。”

“我會。”她點點頭,微笑着離凡

秦愷比她想像中好得多、容易相處得多,她以前怎麼總以為他會隨時隨地罵人,無緣無故會趕她走呢?這真是莫名其妙、可笑的事情。

走到她家門口,正預備進去,背後又是一陣汽車聲,媽媽回來了嗎?她高興地轉身,不是浣思的BMW,是一輛普通的計程車,而目停在秦家門口。

秦康!這麼早?心馨頑皮地一閃身躲到暗角,如果真是秦康,讓她駭他一下,報昨夜他吻她面頰的仇。

悄悄伸出頭去偷看着,下車的果然是秦康,但是他關上車門卻是不立刻回家,彎着身體對着車窗不知在做什麼。心馨看不清楚,好奇地移近一些,秦康怎麼了,有東西掉在車上?再看一下,終於看見車廂中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心馨莫名的妒意一下子湧上來,她知道秦康有許多女朋友,卻從來沒真正見過,那女孩子——哎!塗得滿腦的七彩化妝品,又妖及古怪,連笑都那般——肉麻,她握往了秦康的手不放,她——她想做什麼?她就是什麼空中小姐?

心馨睜大了眼睛,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直地盯着他們。不知道秦康說了句什麼話,女孩子笑得更是——嘿,不正經!然後——然後——秦康低下頭去吻了她!

吻!心馨覺得自己心臟幾乎停止,秦康居然吻那樣一個女孩?那七彩的臉,他不覺得噁心??秦康——怎能在吻了心馨之後又吻那女孩?除了嫉妒,心馨還委屈,秦康竟把她和那女孩——一視同仁!

好半天,他們才分開,秦康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女孩子揮揮手,計程車緩緩駛離。秦康微笑着拉開領帶,輕鬆地哼着歌,踏着舞步回家,才走兩步,突然看見站在門燈下的心馨。

“嗨!小星星。”秦康毫不在意地遠遠對她揮手,“站在門口做什麼,等我?”

心馨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臉上一片凝肅,她閉緊了嘴,什麼也不說。

“咦?怎麼了?”秦康發現了她的異樣。“氣嘟嘟的,生誰的氣?過來,過來,講給我聽。”

心馨還是不響、不動,像尊石像般。

“小星星,不認識我了嗎?我,秦康啊!”他向她走去,“到底為什麼事?”

心馨噘噘嘴,轉身欲進屋子,秦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讓她離開。

“得罪了你嗎?連男朋友都不理了?”他在開玩笑。他說男朋友完全是逗着她玩的。

“放手!”她發怒地掙扎着,“誰是你的女朋友?你別胡說八道!”

“小星星,”秦康不由分說地擁往地的肩,“真是我得罪了你嗎?我道歉,好不好?嗯!”

心馨的心頭湧上一股似喜似甜的感覺,秦康這麼擁着她,低聲下氣地賠罪、道歉,表示——重視她的,是嗎?剛才的怒氣已漸漸消失,她——也沒理由嫉妒那女孩的。

“剛才那個——是誰?”她看他一眼,他漂亮的臉上有薄薄的酒意,那眼睛也就更加有幾分玩世不恭了。

“你說誰?史蒂拉?”他噘着嘴巴搖手,“別提她了,女孩子太主動很可怕!”

“她主動——吻你?”心馨天真地睜大眼睛。

“你——”秦康笑起采,“你偷看,是不是?好哇!小星星原來是在嫉妒了!”

“誰說的,”心馨小臉兒一紅,“誰偷看了?我剛補完數學從你家出來,我才不着那些——黃色鏡頭!”

“黃色鏡頭?”他叫起采,“再純潔也沒有了,KissGood-bye,就像昨夜吻你——”

“不許把我和那些女人排在一起!”她大聲抗議了。

“當然,當然,”他半真半假地拍拍她,“小星星是我心底惟一最親愛的小女朋友,那些妞兒算什麼?”

“不是,我不是!”心馨的臉又紅了,心裏卻甜得很。“你心花花的,借口開河!”

“是不是怕你的男朋友聽見生氣?”他不正經地說。

“胡扯,我沒有男朋友!”心馨捂起耳朵。“我不聽你胡扯,你快走,快走!”

“偏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讓秦愷看見!”他笑得好可惡,“讓他吃醋!”

秦愷?她呆一下,立刻醒悟他的惡作劇,臉更紅了。

“胡扯,胡扯,放——屁!”

“哦!看不上我們秦愷,是不是?”他的臉晃到她面前,“我呢?嗯!”

心馨又羞又窘又莫名其妙地喜悅着,秦康原是一個能吸引所有女孩子的人,何況他和心馨的感情一直很好,雖然他們之間純潔像兄妹,他也一直當她小妹妹,然而——少女情懷,誰又弄得清、看得到的呢?

“你——你——”心馨用力一掙,掙出了他的懷抱,一溜煙逃回屋子裏,心中怦怦直跳,連大氣都不敢喘。

門外卻傳來一陣秦康的笑聲,笑聲漸遠,他已回到自己家裏。

心馨回到寢室,臉紅心跳猶是不能消減。她想起剛才秦康吻那女孩,想起秦康溫暖的懷抱,想起秦康那似笑非笑的漂亮臉孔,想起秦康那半真半假的那些話,倒在床上,整個人都醉了。

會有一天,秦康會是她真正的、完全屬於她的男朋友嗎?會嗎?秦康!

翻一個身,她把臉埋在柔軟的枕頭裏,沒有人能預告以後的事,然而,每一個人都能幻想、都能做夢,夢中能把一切不可能的變成可能,把平淡的塗上濃濃的色彩,夢中的一切是完美的,完美得令人沉醉。

心馨已經醉了,醉於她的幻夢中。

浣思和正倫從一個宴會出來,那已在深夜十一點了。

正倫頗有酒意,一邊駕着他的淺黃色蓮花牌跑車,一邊胡亂哼着一些曲子,他顯得心情很好,剛才許多朋友都知道了他和浣思訂婚的消息,一張又一張由衷祝福的笑臉使他覺得已得到了他所嚮往、所追尋的全世界,雖然只是哼着曲子,那歌聲也是豪放不羈的。

浣思卻是沉默着。

她沒想到正倫會突然當眾宣佈他們訂婚的事,那令她錯愕和不安,她不認為在這個時候宣佈是恰當的,尤其是心馨的眼淚——她也沒有向正倫提抗議,反正已宣佈了,抗議又有什麼用?

正倫把汽車速度減到最低,他希望延長和浣思相處的時間,他是那麼全心主意地愛着浣思,就像他全心主意地、狂熱地愛小提琴一樣。只是,他能完全地、絕對準確地操縱着小提琴上的弦和弓,卻無法摸得清浣思的性格和思想,她似乎有意無意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

汽車緩緩地駛在中山北路上,深夜了,車輛不多,沒有人會在後面催促,正倫悠閑地把持着駕駛盤,他的歌聲也更高亢了。

浣思忽然覺得有點頭痛,她用手指撫弄一下太陽穴,然後輕輕地搖開車窗玻璃,就在她轉身開窗向外看時,遠遠的前面,她發現一個熟悉得令她心臟一陣猛跳的身影。

真——會是他嗎?哲凡?這個時候他早應該上床休息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習慣,沒有理由會在深夜的街頭看到他,而且——前面的那人步履蹣跚,歪歪倒倒的,好像喝醉了酒一樣,哲凡是極度規律化的好醫生,滴酒不沾的,那人——絕不可能是他!

思潮和意念只在浣思心中一晃,那蹣跚的人已到了眼前,車燈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只是極短的半秒鐘時間,浣思卻看見並肯定,那喝醉了的人正是哲凡。

哲凡——浣忍心神巨震,可能嗎?不是幻覺嗎?白日嚴肅、冷漠的劉哲凡醫生,會是夜晚街上的醉漢?他什麼時候學會了喝酒?他什麼時候開始喝酒?為——什麼?

“停車,請停車,”浣思下意識地叫,“停車!”

正倫詫異地踩了煞車,懷疑地轉頭問:“什麼事?”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平抑心中的激動與紛亂,正倫沒看到哲凡,是嗎?她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他?“沒有事!”

浣思胡亂地向外張望一陣。“我以為看見一個朋友,是眼花看錯了。”

正倫搖搖頭,重新開動了汽車。

“這個時候,誰還會在中山北路上逛?除非是醉鬼!”正倫說,“你看見了誰?”

“一個——朋友。”浣思不署可否。表面上她已恢復平靜,誰知她心中亂得不可收拾?

“朋友!”正倫不介意地一笑,“我一定不認識的。”

“是。”浣思還在想着,是哲凡嗎,是嗎?

正倫又開始唱歌,他的興高采烈和浣思的心神不定成強烈的對比,好幾次,浣思幾乎不能忍受他的歌聲了,她想制止他,卻理智地打住了,她不願讓他看見異樣。

“浣思,抽個時間我們到倫敦去一趟,”正倫忽然說,“我想去聽聽倫敦交響樂團的演奏,更想見一見他們的指揮安杠比里文。”

“安杜比里文,美亞花露的丈夫?”浣思頗感意外地,“為什麼突然有這個念頭?”

“不為什麼,想去就是了。”他搖搖頭,“我覺得那傢伙很有點才氣和風格。”

“有才氣有風格的人很多。”她笑。

“我欣賞他,他的幽默感也是一流。”他說,“那個大大的鼻子也很性格。”

“你欣賞的,即使缺點也變成好的。”她搖搖頭,思想不能完全集中。“但我發現,你的欣賞對象時時改變。”

“有什麼不妥嗎?”他反問。

“巴西作曲家兼演唱家沙傑奧文度士不一度也是你欣賞的?”她聰明地不置可否。

“近期的他流於俗了!”他搖頭,“在流行歌曲界他還可以享盛名,在藝術方面,他沒有貢獻。”

“別太苛刻,藝術的定義很難下,每個人有自己的想法,他們並不都是你。”她說。

“嘿!你今夜很不妥協嘛!”他抗議了。

浣思微微一笑,閉口不言。開了車窗,風吹進來,她的頭痛略略好些,這些日子采總愛頭痛,是工作過度嗎,或是疲勞?她是否也真需要一次休息了?

“正倫,如果不是倫敦,我或考慮旅行一次。”她說。

“你總反對倫敦,巴黎呢!”他說,“我知道你欣賞巴黎許多街頭藝術。”

“‘左岸’的氣氛令我懷念。”她搖搖頭,思維飛得好遠、好遠,巴黎,那是她和哲凡的舊遊之地,哲凡——

“去嗎?明天開始辦手續了。”他看着她。

“慢一點,哪能說起風就是雨?”她制止了,“我還不知道是否真能抽出時間呢!”

“別讓學生綁死了你,浣思,藝術的領域該寬廠,把自己困於一隅,會是步入巔峰的阻石!”他正色說。

“別不嚴重了,我會再考慮。”她說。

到了天母,到了她的家,她不給正倫再有說話的機會,她已先跳下車。

“太晚了,快回去吧!”她壓低了聲音,“明天見。”

正倫皺皺眉,浣思——可是逃避什麼?

“明天一起午餐,我們再商量旅行的事。”他說。

“好。”她揮揮手,轉身進去。

今夜很正常,沒有頭痛的跡象,根本不是病,是嗎?哲凡堅持要檢驗,只不過浪費時間而已。哲凡——

她推開心馨的卧室望一望,小心馨己睡熟了,她退回客廳,顧不得換衣服,立刻打了電話,哲凡的。

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電話,只是“喂”一聲,浣思立刻知道是哲凡。

“是我,吳浣思。”她吸一口氣。

“浣思?”哲凡似平好意外。他的聲音除了一些疲乏、一些懶散外,聽不出醉意——聲音哪有酒意呢?“這麼晚了,不舒服?”

“不——”浣思不知道該不該說出采,“我剛從外面回來,我剛才——似乎看見你,在中山北路上。”

“你看見我,沒弄錯嗎?”他的語氣很特別,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相信沒錯。”她是認真的。

電話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就為這件事打電話來?”他問。

“也不——全是,”她腦中迅速轉動着,“當然,我希望證買一下,你不是——不喝酒的?”

“人是會改變的。”他不直接回答。

“我曾經以為全世界的東西都會變,除了你之外。”她語意深長。

“你高估了我。”他似在自嘲。

又是一陣沉默。

“哲凡,我想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問。問得十分含蓄。

“記不得了,”他卻完全怪她,“這原不是個了不起的大事,開始就開始,沒什麼值得記憶的。”

“你這樣子——不影響工作?”她是關心他的。

“工作不需要二十四小的!”他似乎在笑。

“但是——醫學和事業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她說。她永遠忘不了這一點,這不是令他們分離的惟一理由嗎?

“是嗎?”他似自問,又似問人,立刻,又不置可否地自己回答了。“是吧!”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心中的紊亂再也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了,哲凡似乎全變了,絕不是她所認識、她所熟悉的劉哲凡醫生,就算今天早晨在醫院見面,他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我——想見你,現在!”她忍不往說。

“現在?”他意外又不能置信,“為什麼?”

“沒有原因,只是要見你。”她堅定地說,“你來,或者是我去?”

哲凡猶豫着,他不希望浣思這個時候見到他,這是他從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然而——又怎能拒絕?

“我來——方便嗎?”他終於問。

“那麼我來!”她想也不想,“我十分鐘到。”

“浣思——”他還想說什麼。

她已掛上電話,從手袋裏拿出車鑰匙,連衣服也不換快步奔出去,半分鐘,她駕着她的BMW如飛而去。

那是她所熟悉的街道、是她熟悉的巷子、是她熟悉的屋子,就在中山北路四條通。那扇門、那個花園、那個石階,即使閉着眼睛,她也能順到走進去而絕無差錯。有一段好長的日子,她是此地的女主人,心寧和心馨也相繼在此地出生、長大。車停在高高的圍牆外,她已嗅到那一陣熟悉的味道,不必抬頭,她也知道那塊並不大也不顯眼卻十分為人尊崇的白底黑字“劉哲凡醫生診所”的木牌。

五年來,從離開的那一天起,她雖然經過此地無數次,卻從末再進去,今夜——她為什麼毅然來了?是為那不可能的景象?那黑夜街道口的醉漢?或是——或是——五年來耿耿的情懷?

大門虛掩着,表示歡迎?她推開門,大步走進去。說了要來,沒有理由藏頭縮尾,她做任何事都喜歡大大方方、漂漂亮亮,這是她的個性。

大廳中只亮了盞小燈,沒有人.沒有聲音。她知道右邊是哲凡的辦公室——診所。她朝左面的小客廳走去,哲凡應該在那兒等她。

小客廳燈光柔和,只亮着一盞傘形的落地燈,那是五年多前她所選購的,哲凡就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暗角。

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沉默地在他對面坐下,四周略一打量——和五年前的陳設何曾有絲毫改變?鋼琴仍在那幾,絲絨窗帘還是她所喜歡的棕紅色,連那沙發,也是她從丹麥訂來的那一套。一剎那間,她心中湧上了一抹奇異的感覺,她可是——回家?

“傢具——保存得很好。”她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講。

“沒有人用它們,當然不會壞。”他淡漠地說。

他一開口,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她忍不住皺眉。

“剛才那人真是你!”她是在嘆息嗎?“我實在不能相信!”

“你也喝酒,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他說。

“不,我不在意你喝酒,只是——你破壞了形象。”她說得特別。

“形象,誰的?”他不在意地笑,“難道我在別人心中還有形象?”

“你——不快樂?有困難、有煩惱?”她問。她希望做到“離婚的夫妻仍是朋友”。

“絕對沒有,”他始終躲在暗角。“我各方面都正常、都好,你想得太多了。”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固執地搖頭,“你說過,一個外科醫生需要一雙最穩定的手,酒——你不以為會奪去你的穩定?”

“別把我看成酒徒,我只偶爾一試!”他為自己辯白,“我始終是最好的外科醫生!”

“那麼——請你過來,我要看見你的臉。”她突然說。

他呆怔一下,他可沒想到她會這樣。五年來,他們很少見面,見了面也十分冷淡、生疏,今夜何其特別?

“不必了,我喜歡這兒。”他不動。

“為什麼不給我喜到你的臉?”她有些激動了。

“冷靜些,”他疲乏地說,“衝動對你無益,看見我的臉——你能心平氣和些?”

“不,我只想看見另一個,我所陌生的劉哲凡。”她說。

“浣思,”他苦笑,“你可是故意要我難堪?”

“喝酒會令你難堪?它在你心目中是不正當的,對嗎?既是不正當,你為什麼要喝?這不矛盾?”她進逼着。

“是矛盾吧!”他不置可否,“我希望能保有一點兒內心隱秘。

“你保有了太多!”她叫起來,“這麼多年,你可曾打開內心,讓任何人了解一下?”

“浣思,你——怎麼了?”他詫異了。

他不明白,已和正倫訂了婚的浣思,為什麼仍這般咄咄逼人?他們的夫妻關係早已終止,他們從來沒有恨過,當然,也不該有這種——難堪——

浣思總是令他難堪,令他——無地自容。

“好吧!我來告訴你,昨夜——心馨哭了!”她忽然轉開話題。

“哭——為什麼?”他呆怔一下。

“相信是為正倫。”她努力想看清暗影中的他,可惜很難做到。

“不必考慮她們,你該為自己打算。”他說。

“我不願太自私,”她搖頭,“心馨是好女孩,我不願在她心中留下陰影。”

“你要我怎麼做,接她來?”哲凡問。

“我不要求你做什麼,只是告訴你這件事,”她本身也是矛盾的,既不要求什麼,何必又說出采?“心馨認為,沒有人能代替你的位置。”

“孩子天真的想法。”他故意笑着,“她剛才打電話來,可是我不在。’

“她找——你?”浣思不安了,心馨可是想離開她?“你們沒有直接談話嗎?”

“沒有,我只在電話留話簿看到的。”他淡淡地。

浣思咬着唇,益發不安了,她幾乎肯定心馨想離開她,心馨已明白地表示反對她再婚了,不是嗎——她絕對不願意失去心馨的,無論在任何情形下。

“她若再找你,希望你能通知我。”她要求。

“當然。”哲凡大方地說,“這個當然!”

浣思心中擠塞着好多話,也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說出來的似乎都是無關緊要又婆婆媽媽的,她來見哲凡,除了想證實他是否真是街上的醉漢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

茶几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在靜夜中顯得十分驚人,連哲凡也覺得意外,他呆怔半晌,才拿起電話。

“是,我是——哦——哦,”只見他在點頭,卻完全看不見他的神色。“好,謝謝。”

放下電話,他似乎整個人都改變了,醉意、疲乏和躲避在一剎間消失,他挺直了,堅強了,也絕對冷靜了。

“什麼事?”浣思驚訝於他的突然改變,什麼事呢?有什麼事能令他在一剎那間振作起采?“誰的電話?”

他沒有立刻回答,卻慢慢站起采,他剛才一亘不肯走到燈光下,一直不肯讓浣思看見他的神色,此刻卻自動走向她,面對面地站在她面前。

雖然他仍有濃濃的酒昧,外表上,他已完全是劉哲凡醫生,而不是街上的那個醉漢。

“浣思,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他認真地說。

“誰的事,我的?”浣思心中一陣猛跳,又開始不安了,“心馨的?誰打來的電話?”

“醫院。”哲凡嚴肅而冷靜,“我命令值班的護上在得到你的檢須報告時必須立刻來電話。”

“我的檢驗報——告!”她的腦色也變了,“怎——樣?”

“不必擔心,不是很嚴重的病,”他說。純粹醫生口吻。“不過——你立刻往院!”

“住院!”浣思一震,跌坐在沙發上,“我到底有什麼病?不嚴重為什麼要住院?我——哲凡——”

“浣思,相信我,”他穩定的手放在她的肩頭,奇異地,才一接觸,她就安定了。“我一定醫好你。”

“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病?”她還在喘息。

“腦子裏——有個小小的瘤,很幸運,它是良性的。”他說出之後,整個人鬆了一口氣,他也在緊張啊!

腦瘤!浣思望着他,張大的嘴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腦瘤?真——可以醫好?

“我說過,別擔心,別怕。”他凝視着她,安慰得十分有力,“你發現得早,又是良性的,絕對沒有問題!”

“要——開刀?”浣思總算回過神來。

“是!不會有疤痕,你放心——”

“不,我不開刀,”她突然叫起來,“我不開刀,我只是頭痛不可能是瘤,不可能!”

“浣思!”他提往她的雙手,“冷靜些、理智些,你的激動會帶給心馨姐妹不安,你不知道嗎?”

她果然平靜一點,她是母親,不能這麼孩子氣,然而,腦部開刀,誰能不怕?

“一定要動手術?”她恐懼地問。

“早日拿出來早日好,”他慎重地點頭,“留在裏面——怕它起變化。”

她怔怔地沉默下采。初聞病況時的激動、恐懼已漸漸過去,她的理智回復得十分快,她在考慮另一件事了。

“是你自己動手術?”她仰望着他,認真又鄭重,“除非你做,我不信任其他任何人。”

他心中流過一抹溫暖,浣思對他的信心使他整個人都振奮起采,信心——不是他所最需要的?

“如果可能——我一定自己替你開刀。”他說。

如果可能——這話怎麼說?“有不可能嗎?”

浣思心中湧上了懷疑,哲凡說——如果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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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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